第3章 乌发碧眼

致扬·安德烈亚

一个夏日的夜晚,演员说,将是这个故事的中心所在。

一丝风也没有。岩石旅馆已经在城市的前方显露。旅馆大厅的门窗都敞开着,背后是红里透黑的夕阳,前面是若明若暗的花园。

大厅里有一些妇女,身边带着孩子。她们在谈论夏日的夜晚。那真是难得遇到,整个夏季大概只有三四个这样的夜晚,而且还不是年年如此。趁还活着,应当好好享受享受,因为谁也不知道上帝是否还会让人享受到如此美丽的夏夜。

旅馆外面的露天座上都是男人。他们说话的声音跟大厅里的那些妇女一样,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也在谈论在北方海滨度过的夏日。旅馆内外的声音同样都十分轻飘空渺,都在叙说夏夜的异常美丽。

不少人从旅馆后面的公路张望大厅内的情景。其中有一个男人在走动。他穿过花园,走近一扇打开着的窗户。

在他穿过公路之前很短一瞬间,大概只有几秒钟,她,即故事的女主人公来到了旅馆大厅。她是从面朝花园的大门进来的。

那个男人走到窗前时,她已经在大厅里面了,跟其他女人在一起,离开他有几米远。

男人恨自己站的位置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朝面向海滩的大门转过身去了。

她很年轻,脚登白色网球鞋。可以看见,她身材修长柔软,夏日的夕阳映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只有从一扇面朝大海的窗户才能看到她背光的脸。她穿着白色短裤,腰间随便地系着一条黑丝巾,头上扎了一根深蓝的饰带,让人猜想她的眼睛一定也是蓝色的,可是看不见。

旅馆里突然有人叫唤。不知道是叫谁。

叫出来的一个名字发音很怪,听了让人心神不安。名字中有类似东方人口音中的“a”这样一个元音,带着哭腔,冗长拖沓。辅音听不清究竟,似乎有一个“t”或者一个“l”。辅音就像玻璃隔板一样,元音夹在里面震颤不已。

叫喊的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大家都停住说话,等待着弄明白怎么回事,可是不会有人来解释。

喊声过后不久,从那女人瞧着的那扇门,即旅馆楼面大门中,有个外国小伙子走进了大厅。这是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

外国小伙子走到年轻女子身边。他和她一样,十分年轻。他个子和她一样高,和她一样也身着白色。他停住脚步。他失去的正是她。从室外露天座上反射进来的光线使他的眼睛蓝得可怕。他走近她时,我们发现,他和她的重逢充满了欣喜之情,但又为将再次失去她而感到绝望。他脸色很白,与所有的情人相仿。一头黑发。他哭了。

不知道谁大声说出了那个词,大家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词,只觉得这个词是从旅馆的幽暗处,从走道,从房间里传来的。

外国小伙子一出现,花园里的那个男人就走近了大厅的窗口,但他并未发现外国小伙子。他双手紧紧抓住窗沿。这双手仿佛没有生命。他使劲地张望,看见什么以后又激动不已,这双手因此面目全非。

年轻女子用手势向外国小伙子指了指海滩的方向。她请他随她而去。她握住他的手,他几乎没有挣脱。他俩转身离开大厅窗户,朝着她指点的方向,迎着夕照渐渐远去。

他们走出面朝大海的门。

男人还在洞开的窗门后面站着。他在等待。他久久伫立在那里,直到人们纷纷离去,夜幕徐徐降落。

然后他离开花园,顺道在海滩走着。他像一个醉汉,步履踉跄,他喊叫着,哭泣着,犹如悲剧影片中那些痛苦绝望的人。

这是一个风度高雅的男子,身材修长。尽管他这时候正遇上不幸,但仍保持着一副被纯洁的泪水所淹没的目光和一身过于奇特、过于昂贵、过于漂亮的衣服。

昏暗的花园中出现这位孤独的男子,景色顿时为之黯然,大厅里女人们的声音也减弱了,直至完全消失。

继这黄昏之后的黑夜,美丽的白昼便如大难临头,顿然消殒。这时候他俩相遇了。

他走进那家海滨酒吧间的时候,她已经和别人在里面了。

他没认出她。只有当她在那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的陪伴下来这家酒吧间,他才认得她。那人不在,对他来说,她始终是个路人。

他在一张桌前坐下。她对他更为陌生,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她瞧着他。这么做是不可避免的。他孤独、漂亮,孤独得心力交瘁,孤独、漂亮得犹如任何死亡在即的人。他在哭泣。

她觉得他陌生得像是尚未来到这个世上一般。

她离开同在一起的人,走到刚刚进来、正在哭泣的那个人的桌前。她面他而坐。她瞧着他。

他对她视若罔闻,看不见她放在桌上那双毫无活力的手,看不见她委靡的笑容,也看不见她在战抖。她冷。

在城里的街上,她还从未见过他。她问他什么地方不舒服。他说没有什么,根本没事,不用担心。温柔的声音突然令人心碎,让人以为他无法阻止自己哭泣。

她对他说:我要不让你哭。她哭了。他真的没有什么需要。他不听她的。

她问他是否想死,如果他要的是这个,希望去死,她也许可以帮助他。她希望他再说说话。他说不,没什么可说的,不必在意。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对他说话。

“你在这儿是为了不回家。”

“是这样。”

“家里就你一个人。”

就他一个,是的。他在寻找话题。他问她住在哪儿。她住在海边一条街上的一家旅馆里。

他听不见。他没有听见。他不哭了。他说他正在遭受一个巨大的痛苦的折磨,因为他还想见一个人,可是他失去了他的踪迹。他又说他向来如此,经常为这类事情,为这些要命的忧愁而痛苦。他对她说:留在我身边吧。

她留下了。沉默中,他似乎有些窘迫。他以为自己必须讲话,便问她是否喜欢歌剧。她说她不太喜欢歌剧,可是卡拉斯[36]她倒十分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卡拉斯呢?她话说得很慢,仿佛往事难以回忆。她说她忘了,还有威尔第,还有蒙特威尔第[37]。你瞧,不太喜欢歌剧——她补充道——什么也不喜欢的人,就是这些人的东西还算喜欢。

他听见了。他又要哭,嘴唇在哆嗦。威尔第和蒙特威尔第的名字催落了他俩的眼泪。

她说,碰到这么漫长、这么闷热的夜晚,她也总是呆在酒吧间里不走的。全城人都走出室外了,没办法呆在房间里。因为她也是单身一人?是的。

他哭了,哭得没完没了。就是这样,哭。他不再说什么。他俩谁也不再说什么。

他俩一直待到酒吧间关门。

他面朝大海,她在桌子的另一端,正对着他。她看了他两个小时,却视若无睹。他们不时地回想起什么,便透过泪眼相互微笑。接着他们重又忘却了。

他问她是不是妓女。她没有惊奇,也没有笑出来。她说:

“可以说是,但我不收钱。”

他先前还想,她是在酒吧间干的。不是。

她拿一把钥匙放在手里摆弄着,为了不去看他。

她说:我是一个演员,你认识我。他没有因为不认识她而表示歉意,他什么也不说。这个人对别人的话已不再相信。他大概想,她发现了这一点。

酒吧间关门了。他们来到了室外。他朝海天相连之处看了一眼。天际尚留一线落日的残照。他谈到夏天,谈到了这个格外温馨的夜晚。她似乎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对他说:因为我们哭了,他们就关门了。

她把他带到离海滩更远,坐落在国道旁的一家酒吧。他们在那里一直待到天亮。就在那里,他对她说,他现在到了困难时期。她说:为你生命的最后一个钟点干杯。她没有笑。他说是的,是这样,他真那么想过,现在还那么想。他强作笑容。他又对她说,他在城里找一个人,想重新见到他,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才哭的,这个人他并不认识,他今晚才偶尔见到的,这是他一直等候的人,他一定要再见到他,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说:真是碰巧了。她又说:

“这便是我走上前与你说话的原因,我觉得,那是由于你这绝望的心情。”

她脸带微笑,因为使用了“绝望”这个词感到有些难堪。他不明白。他瞧瞧她,这还是第一次。他说:你在哭。

他再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他说:

“你的皮肤那么白,好像刚来海边似的。”

她说这是因为她的皮肤晒不黑,这种情况是有的——她想说些别的,但没有说。

他定睛凝视着她。他甚至忘了他正在看她,这样倒可以更好地回忆一些往事。他说:

“真奇怪,就好像我在哪儿遇见过你。”

她思索着,她也瞧着他,心想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可能遇见过他。她说:

“不。今晚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又回到皮肤白不白的问题上,以至于白皮肤可以成为一个借口,再去寻找声泪俱下的原因。可是不。他说:

“这总有一点儿……像你那么蓝的眼睛,总有点儿叫人害怕……可这是否因为你的头发特别黑……”

别人跟她谈她的眼睛,想必她一定是听习惯了。她回答说:

“黑头发和黄头发使眼睛的蓝色有所不同,好像眼睛的颜色是由头发决定似的。黑头发使眼睛带有靛蓝的颜色,而且有些悲伤,这是真的;黄头发则使蓝眼睛略带黄色和灰色,见了不那么可怕。”

她先前闭口不谈的事情现在说了:

“我遇见过一个人,他的眼睛就是这种蓝色,你无法抓住他目光的中心点,不知道他的目光从何而来,仿佛他在用整个蓝色看东西。”

他突然看清了她。他发现她描绘的正是她自己的眼睛。

她哭了,这来得太突然,一阵呜咽猛地哽住了她的嗓门,以致她失去了哭泣的力量。

她说:

“很抱歉,我似乎犯了一个大错,我真想去死。”

他害怕她也离开他,消失在城里。可是不,她当着他的面在哭,两眼泪水盈眶,毫无遮掩。这双眼睛使她暴露无遗。

他握住她的双手,拿起来放在自己脸上。

他问她是不是蓝眼睛把她弄哭的。

她说是这样,事情就是这样,可以这么说。

她听凭他摆弄自己的双手。

他问她那是在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

他吻了她的手,如同他会吻她的脸和嘴一样。

他说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好闻的烟味儿。

她把嘴凑上去让他吻。

她叫他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吻她。她说:你吻她赤裸的身子,她的嘴,她的肌肤,她的眼睛。

他们为夏夜要命的忧愁一直哭到早晨。

剧院里将一片漆黑,戏将要开场。

舞台,男演员说。舞台布置成客厅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布置着深桃花心木的英式家具,十分舒适豪华。有桌椅沙发若干。桌上放着台灯、几本同样的书、烟缸、香烟、酒杯、冷水壶。每张桌上都有一个由两三支玫瑰组成的花束。像个无人居住的地方,一时充满了阴郁的色彩。

一股味道渐渐飘漫开来。它起初就是我们在此描绘的香烛和玫瑰的味道,现在它变成了沙尘那种无香臭的气味。从起初的味道开始,估计已有许多时间过去了。

布景和富有性刺激的气味描写,以及室内陈设和深桃花心木的描写都要由演员用同样的语调像叙述故事那样朗读出来。即使演出的剧院有所变换,布景的内容与此处的陈述有所出入,脚本的文字依然不变。碰到上述情况,演员要注意使气味、服装和色彩服从文字,适合文字的价值和形式。

从头至尾都涉及这个阴郁的地方,涉及沙尘和深桃花心木。

她睡着,演员说。她做出熟睡的样子。她在空房间的中央,睡在直接铺在地上的被单上。

他坐在她的身边。他不时瞧瞧她。

这间屋子里也没有椅子。他大概从别处找来了被单,然后将住宅中其他房间的门一一关上。这间屋子窗户朝着大海和海滩。没有花园。

他把发出黄光的吊灯留在了那里。

他大概不太清楚为什么去碰被单、房门和吊灯,干了那些事情。

她在睡觉。

他不认识她。他瞧着她的睡姿、松开的双手、尚还陌生的面容、乳房、美丽之处以及闭着的眼睛。如果先前他让其他房间的门都打开的话,她肯定会去看看的。他心里大概就在这么想。

他看见她平放着的双腿像手臂和乳房一样光滑。呼吸也一样,清晰而又深长。太阳穴处的皮肤下血流在轻轻地拍击着,睡眠减慢了血液流动的速度。

除了吊灯在屋子中央投下一片黄色的灯光以外,整间屋子是阴暗的,圆形的,似乎是封闭的,身体周围没有一处裂缝。

她是一个女人。

她在睡觉。她的样子像在熟睡。我们不清楚。样子是全部进入了睡眠,眼睛、双手和思想均已入睡。身体没有完全躺直,有些侧转,朝着男人。体形柔美,身体各部位的连接是隐而不见的。曲直错落的骨骼都被肌肤覆盖着。

嘴巴半张半合,嘴唇裸露着,受了风吹有些干裂了。她一定是步行来的,天已变冷。

这个身躯虽在熟睡,但并不意味它已毫无生息。恰恰相反。它通过睡眠连有人在睡着它也能知道。男人只要走进光区,立刻会有动感传遍她的全身,她双眼就会睁开,忐忑不安地注视着,直到认出那人为止。

曙色渐露时,国道上的第二家酒吧关门了。他对她说他在寻找一个年轻女人,为的是跟她一起睡一会儿觉,他害怕自己发疯。他愿意付钱给那个女人,这是他的想法,应该付女人的钱,叫她们阻止男人们去死、去发疯。他又哭了,疲惫不堪。夏日叫他害怕。当夏季海滨浴场挤满了一对对情侣、女人和孩子,当他们在游艺场、赌场和街上处处受人鄙夷的时候,他们感到无比孤独。

她借着可怕的日光,第一次看清了他。

他风度高雅。尽管此时此刻他正在经历不幸,但是依然穿着一身过于昂贵,过于漂亮的夏装,这修长的身材和这被纯洁的泪水淹没的目光又使她忘记了他的穿着。他的双手非常白,皮肤也是。他长得又瘦又高。他和她一样,大概也早就中断学校的体育锻炼了。他在哭,眼睛周围有一圈蓝色眼圈墨的残印。

她对他说,一个女人何必收钱,要是没有一个人,还不是一回事。他说他打定主意了,一定要找肯收费的女人,他没有什么爱情,只需要肉体。

他不希望她立刻就来,他说过三天,留点时间整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接待了她,态度有些冷落,他的手在夏天也是冰凉的。他在颤抖。他像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一样,一身着白。

他请求她别问他的姓和名。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她什么也没问。他给她地址。她认识那地方和那座房子。她很熟悉这个城市。

记忆模糊,很难想起往事。这是一个有辱人格的请求。可是总得问一句,也许她已经安了家。他记得她在酒吧间里,记得那另外一个女人,那富有性感的温柔的嗓音,那沿着白净的脸流淌的泪水。眼睛蓝得无法区分。还有手。

她在睡觉。在她身边的地上有一方黑丝巾。他想问她它派什么用,接着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这一般是在晚上用来保护眼睛不受灯光刺激的,此刻就是为了挡住这吊灯洒落下来又经白被单反射的黄光的。

她把东西靠墙放着。有白色网球鞋、白色的全棉衣服和一根深蓝色的头带。

她醒来了。她没有立刻明白所发生的事情。他坐在地上,他瞧着她,微微地俯身凑近她的面孔。她做了一个抵挡的动作,但是几乎看不出来,只是用手臂将眼睛遮住。他看出了她的动作。他说:我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害怕。她说那是受惊,不是害怕。

他们相互笑笑。他说:我对你还不习惯。他经过一番化装。他穿着黑色丧服。

脸带微笑,但眼睛里含有绝望的悲伤和夏夜的泪水。

她什么也不问。他说:

“我不能碰你的身体。我不能对你说什么别的事,我不能,这是不由自主的,不由我意志所决定的。”

她说自从她在海滨酒吧间见到他后她就知道了。

她说她想念那个蓝眼睛的男人,她在酒吧间里和他谈起过,她只对他有欲望,所以那不要紧,恰恰相反。

他说他想随便试一试用手抱住她的身体,也许眼睛不看,因为在此眼睛帮不了什么忙。他说干就干,盲目地将手放在她的身上。他抚摸她的乳房,又摸摸赤裸鲜嫩的臀部,他猛地摇晃着她的全身,然后像顺手似的用力一推,使她翻了个身,让她脸朝地板。他停住了,惊奇自己怎么会如此粗暴。他抽回手,不再动弹。他说:这不可能。

她像脸朝地跌倒一样,呆着一动不动。她重新坐起来的时候,他还呆在那儿,在她身体上方。他没有哭。他弄不明白。他们面面相觑。

她问道:

“这事你从来没有干过?”

“从来没有。”

她没有问他是否知道他生活中的这一困难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是说从来没有跟女人干过。”

“是的,从来没有。”

温柔的嗓音是坚定的,不容置疑的。

她又笑着说道:

“对我从来没有起过欲望。”

“从来没有。除了——他犹豫着——在酒吧间里,当你谈到那个你爱过的男人和他的眼睛,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对你产生过欲望。”

她把黑丝巾在脸上展开。她在打战。他说他很抱歉。她说那没有什么关系,在这间屋子里说过的就是这句话。她还说,爱情也可能以这种方式产生,即听别人讲一个陌生人,说他的眼睛是如何如何的。她说:

“这么说从来没有过?连感觉到的时刻也没有过?”

“从来没有。”

“怎么会肯定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这么希望我不肯定?”

她瞧着他,仿佛背着他在偷看他的相片。她说:

“因为没有别的办法。”

她仍然这么定神地瞧着他。她说:

“这事没有办法弄明白。”

她问他,既然他肯定要在此呆到死去,为什么不能就地寻找,还要去别处寻找。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是寻找。

“也许是为了能有一个故事。为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即便不为什么也是如此。”

“是真的,我们总是遗忘,忘记那类故事,即写一个故事的故事。中心是,造成一本书区别于另一本书的到底是什么。”

她良久没有说话。她良久心不在焉,独思独想。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知道。她重复道:

“这么说你对女人从来没有产生过欲望。”

“从来没有。不过,我有时候明白,人会有这种欲望的——他笑道——人会自欺欺人的。”

一阵激动油然而生。她大概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了,究竟是这一恐惧在她身上不由自主地回复了呢,还是她不知道正在活动的某种企盼心理在起作用。她瞧瞧房间,说道:

“真奇怪,我仿佛来到某个地方,好像我早就期待着来到这地方似的。”

他问她为什么同意到卧室里来。她说,任何女人都会不问为什么就接受这萍水相逢和无望的结合的。她和那些女人一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问:他是否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说,他对女人从来没有过梦想,他从没想到女人是一个可以爱的对象。

她说: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永远不会相信。”

他问,这是否像不信上帝那样可怕。

她想是的。令人可怕的事实是,人得无止境地面对自己。但是也许就是这样,人才能最好、最自在地经历绝望,那些没有后嗣的男人就是这样,失去了希望还蒙在鼓里。

他问她是不是愿意离开这座房子。她对他微微一笑,说不,她大学还未开学上课,她还有时间呆在这儿。我谢谢你的好意,她说,可我不走。再说,钱呢,我对钱不是无所谓的。

她走过来,卷起被单,捧到房间幽暗的地方去。她整个身躯裹在里面,就靠着墙脚睡在地上。始终是疲惫不堪。

他仔细瞧着她重复着同一些动作,同一个错误。他听任她一错再错。只是过后,等她睡着以后,他才对她说她错了。

他走到她身边,掀开被单,他发现她睡在里面身上很热。只是到了这时候,他才对她说,应当到屋子中央的灯光下去。她也许以为,他所希望的,是首先让她做错,然后可以提醒她应该如何去做。

她醒来了。她瞧着他。她问:你是谁?他说:回忆回忆吧。

她开始回忆。她说:你就是那个正在海滨酒吧间死去的人。他又说,她应该到房间中央的灯光下去,这是合同上写明的。她顿时目瞪口呆。她觉得,如果他仅仅知道她人在这里,却看不见她,那岂不更好。他没有回答。她做了,走到了灯光下。

不过,她接连好几次都走去用被单裹住身子,睡在墙脚。可是他每一次都把她拉回到灯光下。她听任他把自己拉回去。她照他说的做,她走出被单,睡到灯光下。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是否真的忘了,还是她有意和他作对,对他将来的行为有一个限制。将来会怎么样,他们还一无所知。

她睡醒以后经常不知所措,忧心忡忡。她每次问的都是这所房子是怎么回事。他呢,他对她的问题不作回答。他说这是冬天来临前的夜晚,现在仍然是秋天。

她问:这是什么声音?

他说:是大海,它就在那里,在屋子的墙外。而我就是有一个夏天的晚上你在海滨酒吧间遇见的那个人。也是那个付了钱的人。

她知道,可是她记不起她为什么会在那儿。

她瞧瞧他。她说:你是那个灰心绝望的人。你不觉得我们记不清楚了吗?他突然也觉得记忆确实模糊了,很难再想起。说的是,为什么充满绝望?他们突然惊奇地发现,他们在对视。突然他们都看清了对方。他们一直对望着,直到想说说海滩却欲言又止,直到目光躲避,眼睛合上为止。

她希望听他说他如何喜欢那位失去的情人。他说:超乎他的力量,超乎生命。她希望再听他说这话。他又说了一遍。

她用黑丝巾蒙住脸,他躺在她身边。他们的身体一点儿也没有接触。两人同时保持不动。她用他的声音重复着:超乎他的力量,超乎生命。

蓦然,这同一个声音出现了,速度同样缓慢。他说:

“他瞧瞧我。他发现我在大厅窗户外面,他对我瞧了多次。”

她坐在黄色灯光下。她眼睛注视着他,她听着。她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继续说:

“他走到一个女人身边,那个女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她走。我就在这时发现他不愿意离开大厅。她挽住他的手臂,把他带走了。一个男人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声音改变了。缓慢的语速消失了。说话的已不再是刚才那个人。他喊着,他对她说,她那么瞧着他,他受不了。她不再看他。他喊叫着,他不愿意她躺着,要她站着。只有听完了那个故事,她才能出去。他继续说他的故事。

他没有看见他走近的那个女人的面容,她脸朝着那个外国小伙子。她根本不知道有人在那里窥视他俩。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对,是这样,是白色的。

他问她是不是在听。她在听,请他放心。

他继续说他的故事:

“正因为他死死地盯着我,所以她才叫他了。她得大声叫唤,才能使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我。突然间,我们被分开了。他们两人从大厅面朝大海的门中消失了。”

他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哭了。

他说:

“我到海滩上去找他。我已经不再知道我在干什么。然后我又回到花园里。我一直等到夜晚。直到大厅熄了灯我才走的。我到那家海滨酒吧间去了。我们的故事一般很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那种形象印在这里——他指着他的头和心——根深蒂固。我和你一起关在这所房子里,是为了不忘记这个故事。现在你知道真相了。”

她说:真可怕,这是什么故事呀。

他描绘着他的英姿。他闭上眼睛,画面便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又见到红色的晚霞,夕阳映照中他那蓝得可怕的眼睛。他又见到情人均有的白皙的皮肤。黑色的头发。

有人一度叫喊了一声,但是那时候,这样的叫喊声,他还没有经历过。所以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叫了一声。他甚至都不敢肯定是不是一个男人叫了一声。他只顾注视着大厅里的一群人。突然间响起了这声叫喊。不,再想一想,这声叫喊不是从大厅里传来的,而是来自远得多的地方。它充满了过去、欲望等各种各样的回声。叫喊的大概是个外国人,一个年轻人,只为寻寻开心,也许是为了吓吓人。随后那个女人就将他带走了。他找遍了城市和海滩,没有找到他,那女人仿佛把他带到了远方。

她又问他:钱是为什么的?

他说:为了偿付。为了按照我的决定,支配你的时间。为了我什么时候愿意就把你打发走。也为了事先就知道你将服从于我。为了让你听我的故事,包括我编造的故事和真实的故事。她说:也为了睡在平潮的性器上。她把剧本的台词说完:也为了在这里哭几回。

他问黑丝巾是干什么用的。她说:

“黑丝巾和黑尸袋一样,是用来装死囚的脑袋的。”

听剧本的朗读,男演员说,应当始终保持一致。一静场,就马上读剧本,这时候演员们必须洗耳恭听,除了呼吸以外,要一动不动,仿佛通过简单的台词,逐渐地总有更多的东西需要理解。

演员们看着故事的男主人公,有时候他们也看着观众。有时候他们还看着故事的女主人公。不过,这些决不是随心所欲的。

应当让人感受到演员们投在女主人公身上的那种视而不见的目光。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突发事件没有任何预兆,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因此,朗读剧本时要像在演历史剧。

朗读到剧本这一段或那一段的时候,不能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感情。也不能有任何动作。只能对心里话的泄漏表示激动。

男人一律穿白色服装。女人裸体。让她穿黑色服装的想法放弃了。

她对他说,她属于那种喜欢晚上沿着海滩散步的人。他稍稍往后一退,似乎对她说的话表示怀疑。接着他对她说,他相信她的话。他问:除了这些过夜,除了这爱情,她究竟是什么人?除了这些过夜,除了身处卧室,她是什么人?

她用黑丝巾遮住脸。她说:我是一个作家。他不知道她是否在笑。他不问。

他们相对无言,两人都在心不在焉地听对方讲话。他们提出问题,却不等回答。他们在自言自语。他在等她说话。他喜欢她的嗓音,这他对她说了,别人说话时他不一定都在听的,可是对她却不,他总是听她的嗓音。促使他请求她到房间里来的,正是她的嗓音。

她说有朝一日她要写一本关于这个房间的书。她觉得这个地方似乎由于粗心,竟像个封闭的剧场舞台,原则上是不能住人的,地狱般的让人难以忍受。他说他搬走了家具、椅子、床和个人用品,因为他不放心,他不认识她,以免她行窃。他又说现在却恰恰相反,他总是担心她趁他熟睡的时候,独自离去。和她一起关在这个房间里,他没有与他,那个蓝眼睛黑头发的情人完全分开。他觉得他就是应当在这个房间里,在这种舞台灯光中寻找这一爱情的起始。这爱情远在她以前,在他受罚的童年的夏日就已存在了。他无法对自己解释。

房间里一片沉静,公路、城市和大海都没有一丁点声响传来。夜到了尽头,月亮消失了,到处是一片清澈和漆黑。他们害怕。他眼睛看着地上,谛听着这可怕的寂静。他说,大海到了平潮的时分,上涨的海水正在汇合,事情正在形成,现在很快就要发生,但夜晚这个时候是看不见的。他总是伤心地发现这类事情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她看着他说话,双目圆睁却又藏而不露。他看不见她,他站着的时候目光总是对着地面。她吩咐他闭上眼睛,装出盲人的样子,回忆一下她和她的面容。

他照吩咐做了。他像孩子那样,使劲闭上眼睛,久久不睁开。然后恢复原样。他再一次说: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他们相互避开目光。她说:我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你却看不见我,这真叫人害怕。他说话很快,想把恐惧堵住。他说这大概与夜晚这个时分大海的变潮也有关系,连过夜的事也会结束,他们将成为城市这一头唯一幸存的人。她说不,事情不是这样。

他们又停了良久没有说话。她面对着他。她裸露着脸,没有蒙黑丝巾。他没有抬起眼睛看她。他们就这样久久地呆着一动不动。接着,她离开他,离开灯光,沿着墙壁走动。他问她关于海滩逗留的情况,请她给他解释一下,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住到这个城市时间还很短。她说这些人都是不露真容的,以便一起互相渗透、交融并且享受快乐,但他们互不认识,互不相爱,几乎是互不看见的。他们从城里和另外好几处海滨浴场来。他问是否有女人。她说有,还有孩子、狗和疯子。

他说:

“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了。”

墙根上有一束阳光。阳光是从门下缝隙里透进来的,有一只手那么大,在石墙上颤抖。这阳光生存不到几秒钟,突然间消失了。它用自身的速度,即光速从墙上退走了。他说:

“太阳去了,它来去匆匆,就像在牢笼里一样。”

她又把黑丝巾蒙在脸上。他什么也不知道了,既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目光。她轻声地抽泣。她说:没什么,是因为激动。他起先不相信这话,他问:激动?接着他自己也说了,用自己的嘴唇发出这个词的音,没有任何疑问,没有缘由:激动。

过了很久她大概才有睡意。太阳已经当空高挂,她还没有入睡。现在他已睡着了,睡得那么深,以至于她走出房间他都没有听见。他醒来时,她已不在。

他坐在她身边,但没有碰到她身体。她睡在被灯光照及的地方。他透过薄薄的皮肤看其内部的力量,看肢体的连接部位。她撇下他一个人。她静极了。她夜晚每时每刻都准备着留在屋里或被赶走。

他叫醒她。他请求她穿好衣服到灯光下去,让他看看。她照他的话做了。她走到屋子尽头,在朝大海那堵墙的阴影里穿好衣服。然后她回到灯光下。她站在他面前让他看。

她很年轻。她穿着白色网球鞋。腰间随便系着一块黑丝巾。黑发上系一根深蓝的饰带,和蓝眼珠的蓝一样不可思议。她穿一条白色短裤。

她站在他面前,他很清楚,她随时可以杀了他,因为他就这么把她弄醒了,也随时可以整夜地站在他面前。他们把一切事情都看成是上帝的安排,都逆来顺受,他不知道这种能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问她的穿着是不是一直像现在这样的。她说从认识他开始是这样的。

“这身打扮好像很讨你喜欢,所以我穿了颜色一样的衣服。”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她说:不,在海滨酒吧间那晚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她觉得遗憾。

她脱去衣服,回到灯光下原来的地方躺下。她目光阴沉,不知为什么在流泪,跟他一样。他觉得他俩很相似。他把这种想法对她说了。她跟他一样,也觉得他们身材相同,眼睛也是同一种蓝色,头发也都是黑的。他们相互笑了。她说:而且,目光中都透出忧郁的夜色。

有时候是他在深夜里穿上衣服。他画好眼睛,开始跳舞。他每一次都以为没有把她吵醒。有时候他系上她的蓝色头带和黑丝巾。

有一天晚上,她问他是不是能够身体不贴近她,也不看她,光用手跟她来。

他说他不能。他跟一个女人根本不能做这样的事情。他说不出她提出的这个请求对他有多大的影响。如果他同意的话,他可能会再也不愿意见她,永远不见她,而且还可能对她有害。他就必须离开这个房间,忘记她。她说,恰恰相反,她忘不了他。如果他俩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么记忆就将因这没有发生的事而永远让人无法忍受。

她当着他的面,在他的目光下,自己用手跟自己来。在快感之中,她好像叫出了一个什么词,声音很低、很闷、很远。也许一个什么名字,这没有任何意义。他什么也不了解。他认为她体内暗藏着某种秘密的天性,那是没有记忆,没有标记的,天真无邪,任人支配。

他说:

“我希望你原谅我,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一靠近你,欲望就消失了。”

她说最近一个时期她也是这样。

他说她刚才说了一个词,像一个外国词。她说她在快感得不到满足时在呼喊一个人的名字。

他微微一笑,对她说:

“我不能要求你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即使付了钱也不能这么要求。”

她的眼睛和头发具有他所希望得到的情人的颜色:头发那么黑,眼睛那么蓝。这一身太阳晒不黑的皮肤。有一些雀斑,但是很淡,灯光使它们的颜色变淡了。而且她的睡眠也很深沉,使他可以摆脱她在身边而造成的束缚。

脸型非常美丽,在黑丝巾下面分外清晰。

她在动。她又一次把身子露出了被单。她伸伸懒腰,接着就保持伸懒腰的姿势,等到她收回手脚以后,她又保持着手脚收回时的姿势,这舒服的样子有时候来自于极度的疲劳。

他走到她身边。他问她为什么休息,这疲劳是怎么回事。她不作回答,也不看他,只是举起手来,抚摸俯在她身上的他的脸,他的嘴唇和唇沿,抚摸她想吻的地方。那张脸抵制着,她继续抚摸,牙齿紧紧咬住,脸退缩了。她的手垂落了。他问,她称之为睡眠的是不是他让她每天晚上和他在一起的要求。她犹豫了一下说,也许是的,她是这么理解这件事的,即他希望她留在他身边,但是用睡眠隐藏起来,用黑丝巾来掩盖面容,就像用另一种感情来抹掉一样。

她离开了灯光,来到阴影之中。带黑罩子的吊灯仅仅照亮物体的正面。吊灯的影子造成不同的阴影。蓝色的眼睛、白色的被单、蓝色的发带和苍白的皮肤都笼罩着房间的阴影,这阴影如海底植物一般绿。她在那里,与色彩和阴影融为一体,始终为了一个不知缘由的苦恼而郁郁不乐。生来就是如此。眼睛就是这么蓝。这么美丽。

她说,她正和他一起经历的生活很解决她的问题。她心想,要是他俩没有在酒吧间相遇,她真不知会干什么。只是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才真正有她的夏天,她的经历——憎恶她的性器、身体和生命的经历。他半信半疑地听她讲话。她对他莞尔一笑,问他是否愿意让她继续讲下去。他说,她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她所能说的都是一些社会习见。她说:

“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你面前说我自己。问题的复杂在于我自己。你对我厌恶,这与我无关。这种厌恶来自上帝,应当原封不动地接受,应当像尊重大自然和海洋那样尊重它。你不必用你自己的语言再来解释一遍。”

从他紧闭的双唇和眼睛她能看出他在强压怒火。她笑了。她不说了。恐惧有时候会光顾这个房间,可是那个夜晚恐惧更是频频来临。这不是怕死,而是怕受到伤害,好像怕被野兽抓破脸一样。

场内将一片漆黑,男演员说。戏将不断地开演。每句话,每个词都是戏的开始。

演员可以不一定是戏剧演员。但他们必须响亮清晰地朗读剧本,尽一切努力摆脱记忆中已经念过这个剧本的想法,深信对这个剧本一无所知。每天晚上都要做到这一点。

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占据舞台的中心,靠近舞台灯光。灯光要保持模糊,除了主人公占据的地方,灯光要强烈均匀。在他们周围,身穿白衣服的人影在转来转去。

他不能让她睡着。她在房子里,和他一起关在房间里。可是有时候等她入睡以后,他才萌发不让她睡的念头。

她已经习惯了。她看出他在克制自己不叫出声来。她说: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走。过后再回来。或永远不再回来。这是我的合同:留或走,都是一样的。”

她站起身子,叠起被单。他哭了。他没有忍住,抽泣起来。这哭泣是诚实的,仿佛刚刚受了莫大的委屈。她来到他身边,倚着墙壁。他们哭了,她说:

“你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她看着这可怕的紊乱不堪的生活把他变得像一个孩子。她走近他,仿佛在分担他的痛苦。他突然难以认出她来。她说:

“我今天很想要你,这是第一次。”

她叫他过来。过来。她说,那是像天鹅绒一样舒服的事情,是令人飘飘欲仙的事情,不过也不要过于相信,那也是一片沙漠,一件诱人犯罪、逼人发疯的坏事。她请求他过来看看,这是一件令人厌恶、罪孽深重的事情,是一潭混浊的脏水,是血染的水。有朝一日,他必须去做,必须到这块老生常谈之地去翻弄。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躲着这件事。以后再来还是今晚就来,这又有什么区别?

他哭了。她又走向墙壁。

她让他一个人待着。她蒙上黑丝巾,透过黑丝巾瞧他。

他等她睡着。接着,他走到这座房子不为别人所知的地方,他经常这么干,回来时手里拿一面镜子,走到黄色灯光下,对着镜子瞧自己。他做怪脸。然后他躺下,立刻就睡着了,头朝外,一动也不动,肯定是害怕她再靠近他。他把一切都忘了。

除了这几天前的目光,我们已经不再知道什么,除了海水的起落、过夜和哭泣,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睡着,背对着背。

一般都是她先入梦乡。他看着她渐渐离去。忘掉房间,忘掉他,忘掉故事。忘掉一切故事。

那天晚上她又呼叫起来,还是那个受伤了的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一个名字,是一个她从未说起过的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声音,又阴郁,又脆弱,如同一阵呻吟。

还是在那天晚上,更晚些时候,已近凌晨了,他以为她熟睡着,便对她说了另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

他说:

“我必须告诉你,你好像对你体内的东西负有责任,你对此一点儿也不知道,我非常害怕,因为这东西表面看不出来,却在里面起着作用,带来变化。”

她没有睡着。

她说:

“不错,我对我生殖器遵循月亮和血流的节律这种天体状态确实负有责任。我面对你犹如面对大海。”

他们渐渐靠拢,几乎碰在一起了。他们重又入睡。

在那天晚上之前的其他夜晚,她从来没有看清他。她不可能已经看厌了他。她对他说:

“我第一次看见你。”

他不明白,立刻变得将信将疑起来。她却情愿他这样。她对他说,他很漂亮,天地间任何动物,任何草木都没有他这样漂亮。他可能不在这里,没有闯进生活的链子。她想吻他的眼睛、性器官和双手,她想安抚他的童年,直到她自己从中解脱出来为止。她说:

“剧本里要写上:头发是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的夜色。”

她瞧瞧他。

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这引得她笑了。她就让他这样,让他心里略有不安。接着她吻了他,他哭了。当别人使劲瞧着他时,他便哭。她见他这样,自己也哭了。

他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她姓什么,住在哪儿,在和他相遇的这座城市里干什么,这些他全然不知。她说:现在了解这些太晚了。了解不了解都一样。她说:

“我从现在起跟你一样,已经摆脱了这漫长神秘、不知缘由的痛苦。”

黄色的灯光下是一张赤裸的脸。

她在说那体内的东西。这体内的东西里面像血一样热。也许有可能像到一个异样的、虚幻的地方去那样,悄悄滑进去,一直滑到热血之处,待在那里等待着,没有别的,就是等待,看它到来。

她又说一遍:来一次试试。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他总逃不过去。

他听见她也许在哭。他受不了她哭。他撇开她。

她又把黑丝巾放在脸上。

她默不作声了。

这时她别无他求,只要他到平潮的性器上来。她分开双腿,以便让他身处双腿的凹陷处。

他身处分开的双腿的凹陷处。

他的头抵在守护体内那东西的微开的器官上方。

他的脸冲着这件珍品,已经进入了湿润处,呼吸声中,几乎触到了她的唇。他在一种让人潸然泪下的顺从的状态下,双眼紧闭,在那平坦、令人厌恶的性器官上呆了很久。就在这时她对他说她真正的情人就是他,因为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他从来没有欲望,他的嘴凑得那么近,这难以忍受,但他还得干,用他的嘴去爱,像她那样去爱,她喜欢使她快活的人,她大声说她爱他,她爱这样做,他是谁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就像她是谁对他也无关紧要一样。

她不再叫喊。

他躲到靠门的墙边。他说:

“随我去吧,一切都不管用,我绝对不行。”

她脸朝地俯卧着。她愤怒地叫喊着,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接着她不再叫喊,她哭了起来。随后她睡着了。他走到她身边。他叫醒她,要她说说她的想法。她觉得他们若要分手为时已晚。

她转过头去。他回到墙边。她说:

“也许爱情会在这样一种可怕的方式下存在。”

她蒙着黑丝巾,一直睡到天大亮。

第二天她走到墙边。她又睡了整整一夜。他没叫醒她。他没和她说话。她在天亮时走了。被单已经叠好。灯亮着。他睡了,他没有听见她离开。

他留在房间里。恐惧突然消失了。

狂风暴雨。他呆在那里,他没有关灯,他滞留在灯光里。

这天晚上她没来。已经过了她平时来的时刻。他没睡。他等着杀死她,他要亲手杀死她。

她一直到深夜才来,已经接近黎明了。她说是由于暴风雨的缘故才晚到的。她走向靠海的墙边,始终是那个位置。她相信他肯定没睡着。她像往常一样,把衣服扔在地上,急于进入梦乡。她盖上被单,转身对着墙壁。睡意顿时袭来,她睡了。

在她入睡的当口,他开口了。他对她说,她将在预定的逗留时间结束之前被撵走。她似乎没听见他说话,她什么都没听见。

他哭了。

只有当她在这里,在这个只属于他却被她闯入的地方,他才哭。只有在这时,即他希望她只有在他要求时才来这里而她却不请自来时,他才哭。很快,这哭泣变得毫无缘由,一如倦意袭来。他哭泣是因为她,她睡了。有时,她在夜晚暗暗哭泣,悄无声息。

当她裹在被单里睡着时,他一定很想享用这个女人,看看流在体腔里的热血,从中享受到反常的、可鄙的快感。但是这只有在她死去时才办得到,而他已经忘了要杀死她。

他对她说,她在解释晚到的理由时撒了谎。他嘴里老是冒出同一个词:撒谎。证据就是她睡了。他可以尽兴地说,因为她睡了。她像别的女人们一样撒谎,因为她睡了。

他嚷道:明天她将永远离开这个房间。他想清静一点。他还有让警察上门之外的事要干。他要紧闭房门,她再也不能进来。

他要关掉电灯,让她以为里面没人。他要对她说:没有必要再来,不要再来。

他闭上眼睛。他想听,想看:房间里漆黑黑的。下面的门缝里不透一丝光线。她敲门,他没应,于是她大叫开门。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她请求他开门。是我,开门。他可以想象出她在城里孑然一身,或置身于过路的人群之中。当她在天黑时分到来时,他已经在想象,他已经这样想象过她。但是他不能想象她站在关闭的门前。她立刻就会明白。她会立刻明白,紧闭的房门是个骗局。也许她一看到没有灯光就会明白。

他在欺骗自己。他重新开始说:不,她不会叫喊,她将不敲门就离去,不再回来。杀人,一去不返,永远消失,如果这一切发生,那便是她的所为。看着她睡觉,他忽然明白了这一点:她不会回来,因为她相信别人告诉她的一切。同样,她睡了,她相信他。

他睡了很长时间。当他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阳光灿烂。无情的日光亮晃晃地透过门缝钻进房间。

她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一阵奇特、异常且伴着恶心的眩晕突然涌上他的脑门。是不幸,却又是他咎由自取。他熟知其中的成分和内容。

他关上了散射出黄光的灯,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几番入睡几番梦醒,他不去大门紧闭的厨房用餐。他没有开门,他呆在房间里。他守着房间,还有孤独。

她到达的时间迫近时,他断定她将自行离去,她应该自觉地意识到,他决不会对她发号施令。

他很想找个人说话。可是什么人也没有,她没在那里与他说话。这痛苦是显而易见的,就在房间里,使脑子和双手都丧失了活动的力量。痛苦平缓了孤独,令他想到他也许会死去。

墙边,是她折叠好的被单。她像受到邀请的客人一样,把被单仔细地堆放在地上。他走向叠齐的被单,打开后把自己裹在里面:突如其来的寒冷。

晚上,她敲着洞开的房门。

我们无法知道,男演员说,故事的主角是什么人或者为什么是这些人。

有时,为了能正视他们,就听凭他们长久地处于沉寂之中:在他们周围,是定格不动、悄无声息的演员们;而灯光下的他们,则对这种沉寂惊讶不已。

她经常睡着。而他则注视着她。

有时,在睡意蒙眬中,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但立刻就缩了回去。

他们被灯光照得目眩眼花,他们一丝不挂,裸露着性器,成为没有目光的,赫然醒目的造物。

接连几个夜晚,除了睡眠以外,什么也没有发生。夏日发生的事件几乎被人遗忘。

偶尔,由于心不在焉,他们的身体互相靠近,互相接触,于是有了几分清醒,但旋即又被睡意带走。他们的身体一旦贴住,便不再动弹。直到两人中的一个转身离去。说不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始终不看一眼。没有片言只语。

有时他们也交谈。他们的话题与房间里发生的事毫无关联,涉及房间里的事他们一点儿都不谈。

有时她转过脸去,抵挡着某种外来的威胁,动物的叫喊、刮向房门的风,还有他那矫饰的嘴和温柔的目光。她总是在一次次地昏昏入睡。有时,黎明将近时,她会睡得比任何时候都熟。只感觉得到隐隐约约的呼吸。他有时不免会想象身边是一头沉睡的牲畜。

早晨,他听见她出去了。不过这也是隐隐约约的感觉。他没有动弹。几乎让人相信他在早晨同样睡得很沉。而她就当他真的睡着了那样自行其是。

有时,简直可以说除了这种假象,什么都没发生。

一到晚上,她按时出现在这里,裸露的身子躺在白被单上,在灯光下暴露无遗。

她装出死去的样子,脸上蒙着黑丝巾。这正是他在心情很坏的日子里所想象的。

显然依旧是夜晚。室外没有一丝光线。他绕着白被单走动,转身。

大海逼近了房间。早晨想必不远了。紧临墙围的正是永无倦意的大海。正是它那迟缓、外露的喧哗带来了死亡。

她睁开了双眼。

他们没有对视。

如此持续了好几个夜晚。

没有任何外在的定义可以说明他们正活着。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避免痛苦。

她在睡。

他在哭。

他为夏夜遥远的印象哭泣。他需要她,他需要她在房间里为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哭泣。

房间里没有她,印象就会贫枯乏味;她榨枯了他的心、他的欲望。

他看不见那身体。只因为它套上了白衣服,一件白衬衫。

苍白,他很苍白。他来自北方,那神秘的国度。

身材高大。

嗓音,他不知道。

他不再动弹。他重又从旅馆的花园走到大厅的窗前。

他闭目谛听。他听见了喊声,始终弄不懂其中的含义。等他睁开眼睛时已经太晚了:蓝眼睛的人悄然走向敞开的窗户。

在她面前,他没有谈及他。他没想到要这么做。他不谈他的生活。他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做。他不知该使用什么字眼或句子。对他们来说,他们发生的事不外乎是沉默或笑声,有时会和她们一起哭泣。

她看着他。他不在时她就是这样注视他的,正如他在场时一样。充满无声的形象,痛苦不堪,急于找寻一件失落的东西,并且购得其中一件他还没有的东西——一下子变成生存原因的那套服装、那块表、那位情人、那辆车。无论他在哪里,也不管他干什么,灾难唯独和他难舍难分。

她可以接连几夜久久地注视他。他发现她的眼睛睁着。他朝她粲然一笑,好像他终于摘下面具,尴尬不已,没完没了地为活着,为要活下去而抱歉。

她为了让他高兴才说话。

她说她夏天住在城里。她住在离此地不远的一座大学城里,她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她是个外省人。

她很喜欢大海,尤其是这一片海滩。她在这里没有房子。她住在一家旅馆里。她喜欢这样。夏天,太好了。有家务活儿、早餐和情人。

他开始倾听。他是个能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地听别人讲话的人。这一点让人觉得无法理解。他问她是否有朋友。不错,她有朋友,在此地以及她冬天居住的城里都有。都是老朋友吗?有一些,不过大都是她在大学里认识的人。因为她在上大学?是的。她专攻自然科学。对了,她还是自然科学代课老师呢。她叙说着。他说他明白了,她在从事高等研究。她笑了。他也笑了,觉察到他俩之间默契如此之深他竟不好意思了。忽然,他见她不再有笑容,她离开了他,她注视着他,似乎他值得崇拜,或者已经死了。随后她又返回。她的目光里残留着一线她适才流露出来的迷惘。

他们没有谈及这种恐惧。某种事情的发生,她不如他清楚。他们彼此长久地远离对方,试图找回互相注视时的感觉,那种他们还没有经历过的担忧。

他很喜欢她那疯狂错乱的念头,有了这个念头,她才住到这房间里来,并收下了钱。他知道她有钱,他懂得如何窥破那些秘密。他对她说,如果他开始爱上她,那正是因为这一点——主要是由于她的富有和疯狂。

似乎是为了反驳所有这些话,一天夜里,她在他的手腕上发现了不少剃须刀的细痕。他从未谈及过此。她哭了。她没有唤醒他。

第二天,她没到房间里来。直到第三天,她才回来。他们闭口不谈前一天她为何没来。他没问她。她什么也没说。

她将重新回到房间里来,就像她在发现他手臂上的伤痕之前所做的那样。大海的喧嚣声已经远去。离天亮还很远。

她醒了,问他是否还在黑夜。他说是的,仍然是黑夜。她久久注视着他,她知道他没睡好。她说:我又睡了好久。

她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她睡着时和她说话。如果他很想让她听他说话,也可以把她叫醒。她已经不像在海滨酒吧间时那样累了。只要他想,在她睡着时,他同样可以吻她的眼睛和双手,一如那次在酒吧间里那样。当她在沉沉的黑夜重又入睡时,他会这样做的:

撩起黑丝巾,她的脸裸露在灯光下。他将用手指触摸她的嘴唇,还有她的阴唇,他将吻她闭合的眼睛,蓝色的眼影粉将从他的指间消失。他还将触摸她身上某些令人厌恶的、罪孽深重的部位。她醒来时,他会告诉她:

“我吻了你的眼睛。”

她重又睡去,依旧把黑丝巾蒙在脸上。他靠墙躺下,等待睡意袭来。她重复着他说的那句话,声调里充满了对他的温情柔意:我吻了你的眼睛。

半夜里,她仿佛受到了惊吓。她直起身子,她说总有一天那些约定的夜晚次数会被超过,而他们却不知晓。他没听见。睡着时,他听不见。她重新躺下,却难以再入梦乡。她看着他,看着他,无休无止。她和他说话,为听到她向他倾诉的这种爱而哭泣。

他在房间里沿着墙,绕着白被单走动。他请求她别睡。不要蒙黑丝巾,裸露在那里。他围着身体走动。

有时,他额头抵着冰凉的墙,波涛汹涌的大海凶狠地撞击着这堵墙。

她问他透过墙听见了什么。他说:

“一切。喊声、撞击声、爆裂声、人声。”

他还听见了诺尔玛[38]。她开怀大笑。他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她笑,对她的笑声十分惊异。他靠近她,呆呆地望着她笑,笑,笑,把他们的整个故事全汇入疯狂的笑声里。

她问他:是谁在唱诺尔玛?他说是卡拉斯,只有她才唱贝利尼的作品。她问他:此地,清晨四点钟,谁能在那儿唱诺尔玛呢?他说是海滩边汽车里的人唱的,她只管听就是了。她听了听,继而又笑着说: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告诉她,如果她想听诺尔玛,是有可能办到的。房子里有一架电唱机。她不置可否。他关上房门出去,不一会儿卡拉斯的歌声响彻房间。

他回到房间。他关上了房门。他说:我从不敢强加于你。

当他听着诺尔玛时,她吻着他的手,他的胳膊。他任其为之。

突然,他猛地走到外屋,关掉了唱机。他走出门去。

他来到露台上。月亮已经隐去。天上没有一丝流云,可以相信天是蓝色的。正是低潮时分,海滩延伸到航道护堤以外,那儿成了一片坑坑洼洼、孔穴四布的荒原。过往路人大都沿着海边行走,特别是男人。也有一些人贴着房间外墙走。他们目不斜视。他一直没弄清他们上哪儿去,他以为这些人是去附近的渔场和市场上夜班的。他很早便离开了这个城市,那时他年幼无知,不谙世事。他很长时间一直在外。只是不久前他才回到这里生活,总共才不过几个月。他定期离开这里,始终是出于感情方面的原因。直到如今他总是来去不断。他只有这幢房子,他从未在别处寻找归宿。

他想起来了:当他远离此地时,他从不看海,即便大海就在门前。

他什么也不干。他是个无所事事并以此虚度全部光阴的人。也许她,她知道他不工作。一天,她告诉他,这个城市里很多人都不工作,他们靠出租消夏别墅为生。

行人始终来来往往:有些人去城里,他们朝着河口走去,他们是回城的人。其他的人走向纵横交错的石铺的小径,灰濛濛的一片。他们像回城的人一样走着,一无所视,一无所见。

远处,在北面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个堆满石块的地方。那是石灰岩小山脚下的一堆晦暗无光的石块。他想起来了,那里有千疮百孔的浴场更衣室,和一座倒在悬崖边的德国要塞。

房间里,她坐在散射出黄光的灯下。有时,就像今天晚上一样,当他从露台回来时,他忘记了房间里还有这个女人。

他想起她今晚来得比往常迟了一点,他没有对她谈及此事。他很忧虑,并非因为他忘了向她提起她晚到的事,而是因为这迟到毫无必要,来日她可能到得更晚,尤其在他相信自己开始爱上她时。

她伫立在灯光下,身子转向门口。她看着他像往日一样走进房间,如同第一次来到这海滨酒吧间一样激动。身上一丝不挂,腿像青少年一样修长,目光犹豫,带着难以置信的温柔。他手里拿着眼镜,没看清她。

他说他在海边看过往行人,就像她将在书中写的那样。他没有离开。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出走。几天来,他已经不想再离开了。

和她一起在房间里,他养成了夜间上露台去看大海的习惯。

他们常常缄口不语,静默良久。

她首先开口说话,因为沉寂使她不安。

确实,什么都听不见了,甚至连熟悉的伴着风声的涛声也消失了。他说:大海很远,风平浪静,不错,什么都听不见。

她看看四周。她说:谁也无法知道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谁也不能预料将要发生的事。她说,有两件事对那些注意他们的人来说是同样可怕的。他惊奇地问:谁在注意他们?城里的居民,他们分明看见这屋子里有人。透过关闭的百叶窗,他们瞥见了灯光,于是就寻思起来。什么,他们感到奇怪?是否要报告警察?警察问:你们为什么在那里?而他们无言以答。就是这么回事。

他说:有一天我们将不再认识。房子很快会没人居住,被卖掉。我不会有孩子。

她没听他说话,她自顾侃侃而谈。她说:

“也许某个局外人会了解房间里正在发生的事。那人只消看见他们睡觉,就能从睡眠时的身体姿态知道房间里的人是否相爱。”

她也觉得已经太晚了,他们每天睡得都太久了。她没说那为什么,既然他们什么也不指望。她说的是另一回事:她说他们需要花时间思考自己,想想他们的命运。

她希望他替她回想刚才她醒来时说过的话。他半睡半醒地开口说,记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可这时她想起了一个和她相像的女人的声音,一句复杂的、苦楚的、让她觉得有切肤之痛的话;她并未完全理解这句话,这句话使她潸然泪下。

她想起了她睡着时说过的话。她谈到了在房间里度过的时间。她很想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欲挽留那脸贴脸、身贴身的时光的愿望。她说,她谈及在事物之间、人之间的时间,这种时间为其他人所不屑,在他们,在那些无药可救的人看来,这种时间无足轻重。但她认为,也许正是由于不谈及时间,才产生了她企图获得这一时间的愿望。

她哭了。她说,最可怕莫过于忘却情人,忘却这些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他呆若木鸡,目光回避。她躺下来,用被单盖住身子,把脸藏在黑丝巾里。他想起来了,在这种不时唤醒她的奇特的谈话中想必正是时间在流逝。

她侃侃而谈。

晚上,她常常这样。他全神贯注地听她所讲的每一句话。这天夜里,她说他们一旦分手,就再也记不起任何一个奇特的夜晚,再也记不起与其他话、其他印象不一样的任何话语和印象了。他们铭记在心的只有空荡的房间,黄色灯光下的景象以及白被单和墙壁。

他躺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他没有盘问她。她突然变得疲惫不堪,泪水涟涟。他说:我们也会记得黑丝巾、恐惧和夜晚。他说:还有欲望。她说,不错,记得我们彼此毫无动作的欲望。

她说:我们在自欺欺人。我们不愿知道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他没有问她为何如此疲倦。

她翻了个身。她傍他而卧,却不去碰他,脸上依然遮着黑丝巾。

她说:今晚来到他这儿之前,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怀着占有他的欲望恣情享用了那另外一个男人,这使她疲乏不堪。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他一无所知。于是他说话了。他询问那个男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名字,他的魅力,他的皮肤,他的性器,他的嘴,他的叫声。直到黎明他还在问。最后,他才问起他眼睛的颜色。她睡了。

他望着她。乌黑发亮的环形鬈发里闪现出和睫毛一样的红棕色。蓝色的眼睛。从头到脚,以鼻子和嘴为轴线,她的身材非常匀称,整个身体是这种匀称的节奏、力量及柔弱的再现。美人。

他告诉她,她很美。他从未见到过这种美。他对她说,第一天晚上,当她出现在房门口时,他为她的美而落了泪。她不想知道这些,她听不见别人所说的这种不幸。

他向她重提三天前她已经有过比平时晚到的情况。他问她是否因为那个男人。她努力回忆着。不,那不是他。他说的那一天,他和她在海滩上攀谈。今天他们是第一次双双去旅馆的房间。

从那天晚上起,她比以前来得更晚了。她自己并不说明为何迟到。只有他问她时,她才说出原因。就是因为那个男人。她和他在下午见面,他们一起待到讲定的时间,即她到这个房间里来过夜的时间。那男人知道他,她对那男人谈起过他。他也同样强烈地感受着她对另一个男人怀有的欲望。

当她对他谈起那个男人时,她的眼睛始终盯着他。她常常一直谈到困倦为止。

倘若她睡着了,他可以从她半合的嘴和不再在眼皮下眨动、突然在脸上消失的眼睛里看出来。于是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放在他视野可及的地方。她睡着了。他看着她。他轻轻地替她蒙上黑丝巾,看着她的脸。他一直看着她的脸。

这天晚上,她的化妆眼膏被另一个男人的吻抹净了。睫毛恢复原样,露出了枯草般的颜色。她的乳房上有轻微的咬痕。她的双手平摊,有点儿脏,手的气味也变了。

正像她说的,那个男人确实存在。

他唤醒了她。

他向她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从哪里来,你是什么人,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以何为生。

她一言不发。既不说她从哪里来,也不说她是谁。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完了。他不再追问。他说起别的事来。

他说:在你的头发里,在你的皮肤上,有一股陌生的香味,说不上是什么。

她垂下眼,说出了原委。不仅有她自己的气味,还有另一个男人的气味。如果他愿意的话,明天她只带着那个男人的气味来,如果他希望这样。他没有回答是否希望如此。

一天晚上,他问她为何来到海滨酒吧间他的桌边。为什么她接受了度过不眠之夜的合同。

她思索着。她说:

“因为从你一走进酒吧间,从你那时的状态,那种平静的忧伤——想必你还记得——看得出你想去死;而我呢,也想以这种戏剧性的、外露的方式去死。我愿和你一起去死。我对自己说:把我的身体和他的身体贴在一起,等待死亡。正如你或许会想到的那样,我受过的教育本该让我相信你是个流氓,我本该害怕你;可你在哭,我只看到这一点,于是我就留了下来。那是在上午,在那条国道上,当你提出要我收钱时,我仔细地观察了你。我注意到你那小丑式的装束和眼睛周围的蓝色眉墨。于是我确信我没有弄错,我爱上了你,因为,与人们教育我的恰恰相反,你既不是流氓,也不是杀人犯,你是个厌世者。”

他相信他从这种微笑中看到了泪水在滚动,看到了失神的目光;目光里有一种新的虚伪,这虚伪终于在事情开始后的半个月后出现了。他为之惊恐不安。

她说:

“我不了解你。没人能了解你,没人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你的位置上,你没有位置,你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一个位置。正是由于这一点我爱上了你,而你陷入了迷途。”

她合上了眼睛。她说:

“在这个海滨小屋里,你像一个没有后嗣的人那样惶惶不可终日。在这个酒吧间里,我看见你想获得这名声,这身份,我在生命的一段时间里和你在一起——正值青春年华——那时我觉得这迷了路的人似乎就是自己人。”

她停住了,看了看他,然后告诉他,在刚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开始爱上他了,正如人们知道自己开始死去那样。

他问她是否已适应死亡。

她说她认为是的,因为这是人们最能适应的事。她说:

“在这以后,在黑夜结束时,要拒绝已经太晚了。想不再爱你为时已晚。你认为钱能证实死亡,你付给我钱,为了使我不再爱你。而我,从这些计谋中,我只看到你还很年轻,你的那些钱根本不管用。”

他想知道城里的那个男人。

她告诉他:他们每天下午在他按月租下的一家旅馆房间里见面,在那里度过白天。他们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直到讲定的时间。有时他没来,她就睡上一觉,这就是她迟到的原因。通常总是他把她叫醒的,要是他不在,她就不醒。有时,一从这个房间出去,她就直接去旅馆,在那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晚上。

她告诉他,她辞去了教师的职务。他朝她嚷嚷起来。他说,这是蠢事,发疯。我不会供养你,你别指望。她大笑不止,最终他也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他躺在她身边。她闭着眼,蒙着黑丝巾。她抚摸着眼睛,眼眶,嘴,面颊,额头。她盲目地试图通过皮肤、骨骼来寻找另一张脸。她说起话来。她说经历这种爱情和生活在印第安人广袤的土地上一样可怕。接着她叫喊起来。

似乎被灼痛一般,她把手从房间里的男人脸上缩了回去,她离开他,跑到靠海的墙边。接着她叫喊起来。

她抽泣着。她面临的是她刚刚发现的生存理由的得而复失。

事情随着死亡的突然降临而发生。

她用很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呼唤着一个人,仿佛那人就在这里,她似乎在呼唤一个死去的生命,就在大海的那一头,大陆的另一侧,她用所有的名字呼唤着同一个男人,回声中带有东方国度呜咽般的元音,这声音在这夏日结束时从岩石旅馆的屋顶传出。

她为这个遥远的他,为这个男人哭泣,与其行止毫不相关,她只关注整个故事,她为不存在的故事而哭。

男人重新成为房间里的男人。他孤单一人。起先,当她叫喊时,他没有看她,他站起来走开,逃跑了。后来他听到了名字。于是他慢慢地回到她身边。他说:

“奇怪的是,我想代替你来回忆,这似乎是可能的;我觉得可以办到,重现情景、场所、对话……而与此同时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要我忘记它,简直不可思议。”

他的话好像没有说出口似的。她依然背对着他,脸朝着墙,她要他走。她要求他去那房子,让她独自待着。

整整一天,她一直待在房间里。

当他回到房间里时,她身穿白衣服站在敞开的门口。

她微笑着,她说:

“真可怕。”

他问什么事可怕。她说:

“我们的奇特故事。”

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抚摸的是他的脸,可是,也许她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她在不知不觉地寻找另一张脸。她的手突然摸到了另一张脸。

对于她说出的原因,他并不在意。她说:

“我实在弄不明白,这就像一种幻觉,所以我才如此害怕。”

她说他俩双双卷入了一本书里,书至末尾,他们将回到城市的荫蔽中,再度分手。

她轻松地谈起故事的插曲来。她说:

“这很可能发生在远离此地的某个外国,时间是很多年以前的一个迷人的夏天;而对你来说假日那要命的惆怅使你悲伤落泪,如果不再去想它,它便被忘却,永远地忘却,然而却又因第一次突如其来的疯狂的爱而意外地重现。”

他说他已开始忘记那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的眼睛。有时,醒来后,他甚至怀疑这故事是否存在过。因为她是在不为她所知的情况下寻找这张脸的,外国小伙子的脸想必掩盖了另一张脸。他说,他至今还记得的那张丧失理智的脸,现在,在他看来那张脸是怀有敌意的,粗野的。

她告诉他,也许她一直想爱的就是他,一个假情人,一个不爱的男人。

他说:

“在认识我之前就已经是我了。”

“是的,像剧中的角色那样,甚至在知道你的存在之前。”

他感觉到一种不安。他不喜欢别人谈这些,谈有些事情。他说,他们谈的是他们不了解的东西。她对此没有把握。她说:

“你搞错了,也许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人按某种方式认识一切。正视死亡吧,我们对它很熟悉。”

他久久地待在黄色的灯光里一动不动,愣愣地想着这些可怕的话。他要她靠得更近些。她照办了,她紧靠着他的身体躺下,但一点也没碰到他。他问她,她摸到的是不是一个死人的脸。

她迟疑了一会才回答。她说不,肯定不是。

他希望她到灯光下来。她还不能过来,她请他别管她。他不让步,他质问她,而她则回答:

“你为什么叫喊?”

“因为我以为是上帝的惩罚。”

他们睡着了又醒来,他还在问这爱情是怎么回事,是怎样存在下来的。她说:

“就像一种有始有终的爱情,在已经遗忘它时却无法忘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说,他们应该继续一如既往地生活,身处荒漠,但心里铭记着由一个吻、一句话、一道目光组成的全部爱情。

她睡了。

他说:这是一个宁馨得出奇的夜晚,没有一丝风,全城的人都在室外,大家只谈微温的空气、殖民地的气温、春天的埃及、南大西洋上的群岛。

一些人望着夕阳,大厅就像一只搁在海上的玻璃笼子。大厅里,有一些带着孩子的妇女,她们谈论着夏日的夜晚,她们说这很难得,整个夏季也许只有三四次这样的机会,应该在死之前及时享用,因为我们无法知道上帝是否还会让我们经历如此美妙的夏天。

男人们都在旅馆外面的露台上,他们的话语和大厅里的妇女一样清晰,他们也在谈论以往的夏季。同样的话,连声音也相同,轻飘、空渺。

她睡着。

“我穿过了旅馆的花园,来到一扇洞开的窗户旁边。我想到露台去和男人们在一起,可我不敢,我呆在那里看着女人。真美,这大厅朝向大海,正对着太阳。”

她醒了。

“我来到窗户旁不久就看见了他。想必他是从花园门进来的。我看到他时,他正穿越大厅。他在距我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微笑着,想开个玩笑,可是他的手在颤抖。

“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我没对你说起过的爱情就在那儿。我在那儿永远永远地看见了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为了他,那天晚上我想在海滨酒吧间当着你的面去死。”他微笑着,他说着笑话,可仍然在颤抖。

她望着他,重复着那句话: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

她微笑着,她问:你已经对我说过的那个人,他和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一起走了?

他肯定地说:是这样。

她说:

“那天晚上,我经过大厅,就几分钟,为了和一个要离开法国的人会面。”

她想起了大厅里的妇女的声音,还有关于行将逝去的那个奇妙的夏夜的话语。

可是,对于那个夜晚本身,她记不起来了。

她思索着。对了,她想起了对难得的夜晚的一致赞叹,人们像谈论一件超越死亡的事情一样,预备日后说给孩子们听。而她,她本该藏起这个夏夜,使它烟消云散。

她沉默了很久。她哭了。

她说,她尤其记得透过岩石旅馆房间的窗帘看到的血红的天空。那时她正在房间里和一个不认识的、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交欢。

他也哭了。他静默下来。他从她身边离去。

她说,夏天有很多外国人到这个海滨胜地来学法语,他们都有着黑头发,有些人的眼睛是蓝的。她补充道:你没注意到,那晦暗的脸色就像某些西班牙人对不?是的,他注意到了。

他问她,夜间的某一时刻,在大厅里,在她附近,是否还有一个只出现了几秒钟的白衣青年,另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她问:

“你说是穿白衣服的?”

“我什么都无法肯定。好像是穿白衣服,对,是穿白衣服。很漂亮。”

她看看他,轮到她开口发问了: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为什么说他是外国人呢?”

他没有回答。她哭了,泪眼里向他露出笑意。

“因为他将一去不返吗?”

“也许是。”

他也挂着眼泪向她微笑。

“为了更加失望。”

他们哭着。他问:

“他真的走了?”

“是的。他也永远离开这里了。”

“你有过一个故事。”

“我们在岩石旅馆的房间里整整待了三天。后来,他出发的那天来到了,在我对你说的那个夏日,除了在大厅里的那几分钟,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先走出房间,他赶了上来。我们迟到了。”

他犹豫着。他请求她把这些事告诉他。她对他说:

“不。他喜欢和女人在一起。”

他说了一句说教的套话:

“迟早他会回到我们中来的,他们都会回来,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她微笑着,她说:

“他从不留在房间里。”

他闭上眼睛。他说他又看见了夏日照耀下的大厅。他问:

“他不愿意离开你,是吗?”

“是这样,他不愿意。他不愿意。”

“你说的罪孽就是这个?”

“不错。”

“你们的分离。”

她没有看他。她说:是的。她说:

“为什么?看着吧……我不知道。我还不明白,也许永远不会明白。也许是因为美,惊人的、难以想象的美。还有,这种深沉的美仿佛有一种永恒的意义,特别是当它破碎时。和人们想象的相反,他从北方来。来自温哥华。我想他是犹太人。他对上帝的看法很坦率。”

她说:也许是幸福的观念,是恐怖。

她说:或者是过于强烈的、可怕的欲念。

他告诉她:

“在熟睡时,你偶尔会吐出一个像名字一样的词。那是在临近早晨,只有离你的脸很近才能听见。只不过是一个词,可我觉得它像是在旅馆里的一声叫喊。”

她告诉他这个词。这个词是她用来称呼他的一个名字。在最近一天,他也用它来叫她了。这其实是他的名字,但被她改变了。那天早晨,她在他走向因酷暑而阒无一人的海滩时,写下了这个词。

她看着他入睡。中午时分,她叫醒他,要他再占有她。他睁开眼睛,毫无动作。结果,是她在要他,主动让他交媾,他被她压得痛苦不堪,不得不离开她。就在这时,他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她,用被她改变的那个东方名字。

他们最后一次到海滩上去。此后,直到出发,他们再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回房间去取行李。她,她不愿意再回到那里。也许就在这时他叫她了,担心她不等他从房间里出来,就离开大厅了。

她想起了旅馆屋顶上传出的叫声。她真想在最后一刻逃走,是那叫声把她留在了大厅里。

他问起他自己是否哭过。她不知道,她不再看他,她想抛弃他。

那一时刻到了。

“我陪他上飞机。这是国际惯例。”

“多大年纪?”

“二十岁。”

“对。”

他看着她。他说:和你一样。他说:

“开始几天,你在房间里睡得很久。正是因为他,因为那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才把你弄醒的。”

他们又谈了很久。她说:

“我用他的名字组成了一个句子。这句子说的是一个沙漠之国。一个风的首都。”

“你决不会说出这句句子。”

“以后别人会替我说出来的。”

“句子里的词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那天上午面对睡眠的共同命运吧?也许是面对海滩,面对大海,面对我?我不知道。”

他们又开始沉默。他问:

“你还在等一封说他要回来的信吧?”

“是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地址,可他知道我们住过的旅馆的名字。我通知过旅馆把信封上写有那个词的信转给我。我什么也没有拿到。”

“你为死做好了一切准备。”

她看着他,说:

“我们别无选择。我甚至要去你那里,以便死得痛快些。”

他请求她说出那个词。他闭起眼听她说。他请她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她说给他听了,他一直在听。他哭了。他说在旅馆里叫喊的正是她。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就像刚刚听见过一样。她没有否认。她说:这就像你希望的。

他始终闭着眼揣摸那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的模样。他说他不懂这个词,他认为这个词,即使他刚才已经听到了——就像听说了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和一个女人在岩石旅馆房间里——也是毫无意义的。

现在,她清楚地回忆起夏天,那个夜晚,那些灯光通明,沿海排列的小屋,它们在美的面前会突然鸦雀无声。

他请求她今夜别用黑丝巾蒙住脸,因为他想看她入睡。

他看着曾被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交合过的她在睡眠。到了早晨,他谈起她的睡眠,他希望梦见她,他从不梦见女人,他想不起哪个梦里曾出现过女人,即使是在平淡无奇的梦里。

白昼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冬天到了。日出前的几小时,寒气开始渗入房间,虽说冷得不算刺骨,但却天天如此。他去关闭的屋子里取来了被子。

今天有风暴,大海的涛声近在耳边。一阵巨浪猛烈地冲击着房间的墙壁。整个房间、时间和大海都成了历史。

他谈起要离开法国,到一个气候温暖的国度去。他害怕法国的冬天。他将在明年夏天回来。

她说,每次他提起离开,她就听见死神的恶犬在脑海里和房子周围狂吠。

她问他:去外国干什么呢?他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干,也许写一本书。也许遇见某个人。他等待着临死以前的最后一次相遇。

她睡了。他在她睡着时跟她说话。

她紧靠着他躺在地上。她睡了。他说:

“你是怎么想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无法想象你能承受我所说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说。我决不说出真相。我不了解真相。我不会说使人痛苦的话。因为,以后当你痛苦时,我会为我所说的话忐忑不安。”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叫醒了她。他说:

“没必要去计算还剩下几个夜晚。在我们分手之前肯定还会有的。”

她对此很清楚:即便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也用不着说穿,因为这是另一个故事——他们分离的故事的开始。

他不明白她说些什么,他的故事从来就是短而没有结果的。从时间上看,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的故事是最长的,这是因为她保存着这个故事的缘故。她认为他弄错了,不管人们是否知道,故事是一直存在着的。他们已经面临世界末日,此时命运已经消失,不再为个人甚至还包括整个人类所感觉。集体之爱,她说,这要靠全世界来滋养,靠世界的大同。

他们笑了。互相看对方笑,使他们快活无比。

她要求他,如果有一天他开始爱她并意识到这一点时,请他告诉她。笑过之后,他们又像平日一样一起哭起来了。

当她离开时,太阳闯了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她关上门后,房间在黑暗中晃动不已,他已经开始等待夜晚了。

这天晚上,她到得比平时晚。

她说,天很冷,城里空荡荡的,天空被暴风雨洗得干干净净,几乎是碧蓝的。她没有说明为何迟到。他们身体紧挨着躺下了,沉默了很久。她依然靠着墙壁。他又把她带到醒目的正中央,置于舞台灯光之下。

她掀去了黑丝巾。

她谈起另一个男人。她说:

“今天早上,从这里出去后,我在旅馆里看见了他。我知道昨夜他睡在旅馆里。他早就告诉过我。他在等我。门敞开着。他站在房间最靠里的地方,双眼紧闭,他在等我。是我走向他的。”

他从黄色灯光下走开,离她远些,朝墙走去。他低垂着眼睛不去看她。他俩都本能地装出漠然的样子,彼此不看对方一眼。他等待着,她继续道:

“他问我你我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有,我说我对你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不过,我说我没对你说起过,因为你一想到这种欲望会十分反感。突然,我落在了他的手中。我就随他去干他想干的事。”

她说那男的叫嚷着,他失去理智,说他的手粗暴地摸着她的身体,快感毁了他的生命。

她沉默了。他说:

“我要走了。”

她没吱声。她又回到了灯光下她睡觉的地方。她重新在脸上蒙上黑丝巾。她没有歉疚的表示。

他沿墙呆着,一动不动。他没走近她。她大概在想:我就要被永远地赶走了。他要她盖上白被单,说他不愿看。他看着她盖上被单。她盖上被单时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他要她看着他。她看着。

她透过黑丝巾瞧着房间,目光呆滞惘然,就像瞧着空气和风一样。她谈着另一个男人。她说她是在到这儿来的头天晚上在海滨第一次看见了这个男人的,他们都看见了对方,仅此而已。后来,她在房子附近又见到了他。她说相逢何必曾相识。是他先来看她。后来一天晚上,他同她攀谈起来。

他不知道她经由海滩过来。她说并不总是这样。她经常抄大街后面的小巷。不过,她到达时仍要转身面向海滩。她说:为了看看海滩。她说:

“今晚,可能是由于寒风和别的事情——她没说是什么事情——的缘故,那些猎艳求欢的人很少。”他们笑了。

自刮风、寒冷天气出现起,她知道靠近石堆那地方发生的事吗?她知道。她一出城就知道。她说:在得知海滩那一角夜里所发生的事之前,她可以说什么都不知道。那儿几乎每夜都有事发生,有朝一日她会因此著书立说。即使看了她写的书,这一认识也可能不甚明了,也许这就是这些书通过这一现象想要告诉人们的,并且被人阅读的。

她很年轻的时候,曾听人说起过露水情欢的事。班上的女孩谈起过那一堆堆的石头和夜里到那儿去的人。有些女孩去那儿让男人们触摸。更多的女孩因为害怕而不敢去。那些去过那儿的女孩,一旦从那儿回来,便同那些不明此事的女孩不一样了。她十三岁那年的一天夜里,她也去了那儿。那儿的人彼此都不说话,事情都是在默默无语中进行的。紧靠着那些石堆,有一些浴场的更衣室。他们面对面靠在更衣室的板壁上。此事进行得非常缓慢,他先是用手指伸了进去,继而便用了他的生殖器。情欲炽热,他说起了上帝。她挣扎反抗。他把她拥在怀里。他对她说不用害怕。第二天,她想对她母亲说她去拜访这些露水情人的事。可是在晚餐时,她觉得她母亲不会不知道有关她孩子的事。那时孩子已经明白她母亲早知道有这个场所。其实,她谈起过这地方,有一次,她说过天一黑就应该避免到海滩上的那个角落去。在那晚之前,孩子可不知道的,就是这个女人自己是否也曾越过赤道进入禁区。她就是从那晚母亲盯着她孩子的目光上、从她们之间的沉默中、从这种心照不宣的眼神里透出的隐秘笑意里得到肯定的。就夜里发生在那地方的事情这一点而言,她俩可平分秋色。

每天晚上,她拖着身子回到房间里,她脱去衣服,置身于黄色灯光中央。她在脸上蒙上黑丝巾。

就在那时,他会假想她熟睡时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干那种事:常常造成她身心的创伤,但十分轻微,且是无意中伤及的。这天,男人身上的香水味儿很浓,汗味、烟味、脂粉味使之变异。他揭开黑丝巾,那张脸变了样。

他吻了那双紧闭的眼睛。他没有重新盖上黑丝巾。

她转过身朝着他,他还以为她马上会瞧着他,可是没有,她没睁开眼,她转过脸去。

深夜,离天亮还早,当海滩上的人恣意寻欢之际,她向他提了一个几夜前就想提出的问题。

“你想说为在房间里度过的时间付钱,这是为浪费的时间付钱。这时间是被一个女人浪费的吗?”

起先他想不起来,后来他想起来了。

“也是男人浪费的时间,这些时间对男人来说毫无用处。”

她问他在说什么。他说:

“和你一样,说我们的故事,说房间。”他又说,“房间毫无用处,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死的。”

他大概弄错了。他大概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可以派某种用场。可以派什么用呢?她说:

“你说过房间是用来迫使人呆在里面,呆在你身边的。”

他说这涉及年轻的妓女时确实是这样,不过这儿的情况并非如此。

他不再花力气去弄个明白。她也不再搜索枯肠。她说:

“这也是用来迫使她们一到讲好的时间就离开,离你而去。”

“也许是。我弄错了,我什么都不想要。”

她久久地注视着他,她用目光把他抓住,把他关在她的体内,直到感到痛苦。他知道这事让他碰上了,而且也知道这事与他无关。她说:

“你也许从来就不想要什么。”

他突然来了兴趣。他问:

“你这样认为?”

“是的,你从来就不要。”

他意识不到是谁在说他或在说别人,意识不到是谁在回答她们打哪儿来,也意识不到他自己。

“这很可能。从来不想要任何东西。”

他等待着,思考着,他说:也许这是事实,我是从不想要什么的,从不。

突然,她笑了。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走,我也不想要什么。”

他像她一样笑了,但可以说这是一种犹豫、恐惧的笑,就好像他刚刚逃脱危险或是避开一次他不想碰上却又难躲的机遇那样。

她就是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突然对他说这话的。她说他是她的情人:因为你说过这话,即你什么都不想要,所以你是我的情人。

他猛地做了个用手护脸的动作。随后他的手又放下了。两人都垂下眼睛。彼此都不看对方,也许在看地面,看白被单。他们都怕彼此目光对视。他们不再动弹。他们都怕他们的目光相遇。

她听着,这声音来自那一堆堆的石头和房间前面的海滩。出现了一阵异常的宁谧。他们想起了一小会儿之前有十来个男人靠墙走了过去。突然,哨声大作,还有喊叫声,奔跑声。他说:是警察,还有狗。

话一出口,他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他们的目光刹那间相遇了,时间之短,犹如房间的窗玻璃在阳光下亮光一闪。在这一瞥之下,他们的眼睛被灼烫了,它们立即躲开,并且合上了。内心的骚动趋于平静,又走向了沉默。

她转过脸,蒙上了黑丝巾。他看着她这样做。他说:

“你谎称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很快乐。”

她没回答:因为是她撒了谎。

他叫嚷着,他问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时有怎样的快感。

她从睡眠中醒来,但她仍闭着眼。她重复道:

“能为此抛弃生命。”

他不再动弹。他的呼吸停止了。他闭上眼睛以便去死。她注视着他。她哭了。她说: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快感。”

呼吸又恢复了。他始终一语不发。她说:

“就像跟你在一起时一样。”

他抽抽噎噎地哭着。他把他的快感从自身释放出来。在他的要求下,她看着他干。他呼唤一个男人,他叫他过来,在他只想大饱眼福之际来到他的身边。同他一样,她也呼唤这个男人,她也叫他过来,她凑近他的脸,几乎碰到了他的嘴唇、他的眼睛,早已沉溺于他喊叫、呼唤的气息之中;但一点都没碰他,似乎若碰到了他,她就很可能把他杀死。

一天夜里,他发现她透过黑丝巾朝外看着。她竟闭着眼在看。她没有目光却在看。他唤醒了她,他对她说他怕她的眼睛。她说他怕的是黑丝巾,而不是她的眼睛。除此以外,他还害怕别的东西。害怕一切。他怕的也许就是这些。

她扭过脸,转身朝着靠海的墙。

“就像这透过砖壁的声音,别人说这是大海的声音,而实际上是我们的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说:“其实,我有时候透过黑丝巾瞧着你,不过,不是你说的那事。我认为,你想说的,就是你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瞧着你的,因为我的脸在黑丝巾和死亡之间变成了一件模糊的东西。你开始了解这张脸了,可它已经开始在你的眼里消失。”

她说:“并不是在我朝你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你害怕我这么做,而是在我睡着的时候看见你的。”

她笑了。她拥吻他,并且笑了。

他说:

“夜里你在睡梦中看见的不是他。”

笑声停了。她瞧着他,似乎她又忘了他。她说:

“不错,这还不是他。这还不是一个确切具体的人。重要的事情在梦中重现需要很长的时间。”

她问他,他在他的夜晚处于什么状态。他说始终一样,他把整个大地翻了个个,寻找那个情人。可是就像她的夜晚一样,那个情人还未出现。他问她是否已开始忘了。她说:

“也许忘了脸的线条,但没有忘记眼睛、声音和身体。”

可是他,他开始忘了吗?

不。他说:这是一个将留在那儿的固定形象,直到你离开。

她在金黄色灯光下平躺着,演员说,身体平展,她那一对漂亮的乳房高耸在躯体之上,宛如晶莹玉洁的大理石。

如果她开口,演员说,她会说:要是把我们的故事搬上舞台的话,有一名演员会突然来到河边,来到灯光的边缘,离你和跟随在侧的我非常近。但他只会瞧着你一个人。而且只会对你一个人说话。如果你说过话,他会像你一样舒缓地、平稳地说,可以说他似乎在朗诵一部文学作品。不过,这是一部他常常朗诵得心不在焉的文学作品,因为他得提醒自己注意忘记舞台上有女人在场。

暴雨和狂风都息止了。海水退出很远,露水情欢开始了。今晚有几名骑士。

自从她在那儿起,他每天夜晚都要走出房间,他去露台,他看着。有时他下楼去海滩。

他一直待到那些在海边寻欢的人消失。

他回来时,她还没睡着。他提供些新闻。风止了,今晚有几个骑士沿着海边漫步而过。她认识那几个骑士。比起他们,她更欣赏排列成行的印第安男人。那些男人带着和他们不可违抗的命运一样的理由去那儿。那些骑士不是外出寻欢的人。

他们哭了起来。呜咽声从他们的体内涌出。他们好像喝过酒。她在他身边,几乎贴着他的肌肤。他们沉浸在一种未曾感受过的幸福之中。那种共同面对静止的暴风雨的幸福。双双取笑他们酣畅的哭泣。他要她像他一样哭。他要他们的抽噎出自他们的体内而不知缘由。他哭着请求她这么做。他像喝过酒似的。她也哭了起来,并且和他一起取笑他的这个请求。他发觉他有生以来还未哭够。不管是否可能,他们应该相遇。

她说既然他谈到了哭,他们彼此就不再这么陌生了。她躺下了。

他们洒泪倾诉他们是多么相爱。他说每念及此,便有助于他容忍自己带着这个念头——有个等着一个城里的男人的女人——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在演出中,演员说,有一次,灯光会慢慢减弱,朗读会停止。

所有演员会离开舞台中央,返回舞台深处,那儿会有桌子、椅子、扶手椅、花卉、香烟和长颈大肚盛水瓶。他们先是呆在那儿,什么都不做,他们会闭上眼睛,仰头靠在他们的扶手椅的靠背上,抑或他们抽烟,或者做呼吸运动,或者喝上一杯水。

在身上盖上一件衣服之后,两位主人公会像其他演员一样一动不动,静默无声。

他们和舞台很快处于彻底的静止状态,舞台变蓝——微光中烟雾的乳白蓝。这是一次休息,是一次通过沉浸在静默之中的体力恢复。我们大概觉得还听得见那时已停止朗读的故事。我们应该在这一静默带来的松弛间歇琢磨刚才的朗读所具有的意义,无论是在朗读过程中,还是在听的过程中,都应琢磨意义所在。

五分钟的时间里,戏会在睡眠中凝固,它会被睡着的人所占据。而这一睡眠会变成场景。我们会听到一种音乐,它将是古典音乐,我们会听出这是什么音乐,那是因为在演出前就已经听过,甚至在更早的生活中就听过。音乐将是从遥远传来的,它不会扰乱这一静默,而是恰恰相反。

接下去的演出从灯光增强、音乐结束开始。演员们会朝我们走回来,他们走得很慢。

露台上,天气并不冷。

天空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天空比沙子和大海来得清澈明亮。大海依然沉浸在黑夜之中,它离得非常近。它舔着沙子,吞噬着沙子,它像河流一般平和安宁。

他没看见它的到来。

这是一条白色游船。它的各层甲板都亮着灯,可空无一人。大海如此平静,张张船帆已经收拢,低速运转的马达声非常悦耳,像睡眠一般轻柔。他朝前方的海滩走去,他朝着那船的方向走去。他一下子看见了那条船,它像是从茫茫的黑夜中冒出一般,他只是在面对着那条船时才看见它。

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其他人看见这条船。

那条船转了向,和他的身体平行而过,这像是一种无限的爱抚,像是一次诀别。仿佛过了很长时间,船才返回航道。他返回露台,以便更清晰地目送它远去。他并不思忖这条船在那儿干什么。他哭了。那条船消失后,他还留在露台上哭丧。

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永远离去了。

他在露台上待了很久才回房间。他突然想永远不再回去。他靠在房子的外墙上,抓住砖壁不放,以为他永远不再回去是可以办到的。他回去了。

一跨进房门,便闻到另一个男人的香水味。

她在那儿,在她自身的黑暗中,沉浸在这股气味里,她被他剥夺了所有情人。

他在她身旁躺下,突然感到疲惫不堪,随后便一动不动。她没睡着。她握住他的手。她大概在等他,虽说刚开始等,但已经感到痛苦,她握着他的手不放。他让她握着。几天来,当她握着这只手的时候,这手没有抽回过。她说她以为他在露台上,以为他像其他夜晚一样并没远离这所房子。她说今夜她也许不会去找他,她也许会让他走,让他痛痛快快地去死,她没说为什么。他并不打算弄明白她说的话,他没答理。他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醒着。她看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想设法逃走,设法去死。他已忘记她。这她知道。当她离开房间时,他已在地上入睡。

假如她说话,演员说,她会说:如果我们的故事被搬上舞台,一名演员将会走向台边,走向一串灯光的边缘,离你和我都非常近,他身穿白衣,全神贯注,对自己怀有极大的兴趣,会像走向他自己一样走向观众。他会自我介绍是故事里的那个男人,他心不在焉,魂灵像是已经飞出体外。他会像你想做的那样向墙外看去,似乎这能做到,向相反的方向看去。

他站在露台上。晨曦微露。

海边是那些寻乐求欢的人。

他没对她说起那条白船。

那些人们尖声喊出了几个短促的字眼,这些字眼被几个人重复着,随后便没声了,这也许是通风报信,是在叮嘱要小心。警察在巡逻。

喊叫过后,只留下一片黑夜的静寂。

他回到房间里。她在房里,在厚厚的墙壁后面。他每次从海边回来几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在梦中遥远的地方,她大概听见了有人在开门,听见了声响的进入。她现在大概听见了有人把门轻轻关上,接着听见有人在行走,听见了踩在地上的脚步声,听见了有人靠墙坐下,她大概也看见了那人。她还勉强听得见用力过度的轻微喘息声。接着只是其声音被墙壁减弱了的黑夜。

她也许没睡着。他不想唤醒她,他克制住自己这么做,他看着她。那张脸受到了黑丝巾的蔽护。唯有赤裸的身子暴露在黄色灯光下,备受折磨的身子。

有时,将近这一时辰,随着白天的到来,不幸突然降临。他在黄色灯光下发现了她,他真想敲打这个假装睡着的、知道如何不顺从、如何偷钱的肉体。

他走近她,看着那句句子的出处:它会让他从那儿下手,从颈下,从心血管网下手杀死她。

那句句子与那条船有关,不管含义如何,它一直在呼唤死亡。

他在她身旁躺下。黑丝巾滑落在肩。那双眼睛睁开又闭上,她又睡着了。那双眼睛睁开了,可没有光亮,努力了好长一阵子,但毫无结果,还是再一次合上,并且重新踏上通往死亡的旅途。

接着,在黑夜将尽的时候,那双眼睛一直睁着。

她没说那句他为了杀死她而等她出口的句子。她站起身听着。她问:这是什么声音?

他说这是大海的声音,是风相互撞击的声音,是从未听见过的人类的事情的回声,是笑、是叫、是呼唤的回声,当人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这些回声被扔来掷去,可是今夜,这些回声来到了房间前的海滩上。

这个故事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又睡着了。

她显然没看见那条船。她没听见它的声音。她根本不知道那条船,原因很简单:那条船驶过时她睡着了。他那么纯真地握住她的手并抱吻她。

她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对那条船一无所知的人。然而,她早已得知有关闯入他们生活中的那条船的某些事。比如,当他吻她手的时候,她就没看着手。

今天夜里,她一到达就将睡着。

他不会打搅她的睡眠,他会让她的睡眠继续下去。他不会问她是否又见到了那个城里的男人,他知道她又见过他。他总是通过某些证据,譬如,从她乳房、手臂青肿的程度上得知的,从她突然衰败的面容、从她酣畅的睡眠、从她苍白的脸色上得知的。这一夜过后难以抵挡的疲惫、这悲伤、这性的忧患,使那双眼睛看尽了世上的一切。

他让门开着。她睡着了,他走出去,他穿过城市,穿过海滩,穿过石堆旁边的游艇码头。

他在午夜时分又回来了。

她在那儿,靠墙站着,远离黄色灯光,已经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她哭了。她无法停止哭泣。她说:我在城里找过你。

她害怕过。她看见他死了。她再也不想到房间里去。

他走近她,他等着。他任她去哭,似乎她哭泣的原因不在于他。

她说:你说甚至连这些悲伤、这些爱都在杀你,而你对这些却一无所知。她说:只知道你自己,这等于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对你自己,你也一无所知,你甚至连你自己的困乏冷热都不知道。

他说:确实如此,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重复道:你不知道。你所知道的,就是出走到城里,并且始终认为会马上回来。这真要命,还要让人忘记。

他说:现在我能容忍你在房间里,甚至你在叫喊我也能容忍。

他们待在那儿,很长时间一声不吭,天亮之际,寒冷伴着日光一起侵入室内。他们裹上了白被单。

她告诉他那个男人也问她有关房间的事。她说:我回来时也问了,我问他你怎么会对你自己知道得那么少。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做。你为什么把我带进这个房间。你为什么想杀死我,但这个念头一出现你却又如此害怕。他对我说这没什么,说所有的人都多少有点像你。唯有一件事是严重的,那就是我在你面前。

她对他说她也可以要那些男人,但她对他们比对其他男人的欲望要少,但也许爱得更专一,更纯洁,就更不受别的欲望以及错误的行为所侵扰。这一被人厌恶的不幸处在生活中某些情形下变得可以接受了,这些情形便是今夏她被卷入其中的爱欲。

愤怒烟消云散了。他抬手伸向她的脸抚摸着。她重新蒙上了令人心安的黑丝巾。她说:

“如果你不回来,我夜里会再一次去和石堆那儿的人幽会,和他们在一起,糊里糊涂地走出去,再糊里糊涂地回来。看着他们把生殖器放在那个女孩子的手中,看着他们闭着眼睛哭泣。”

她说:

“你我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我们学习。”

“没有任何知识?没有任何无知?”

“什么都没有。有这样与世隔绝的人,就无法从任何人那儿学到些什么。譬如我们,我们无法学习任何事物。我无法从你那儿学到什么,你亦如此,既无法从任何人那儿,也无法从任何东西、或事件中学到什么。都是些倔强的骡子。”

他们的存在终将被忘却,不管他们被忘却了有多少个世纪,但这种无知却会这样存在下去,就像此时此刻在冷色调的灯光下存在一样。他们发现了这一点,他们为此喜出望外。

同样,这一天要日复一日继续千年才能在千年之后存在。整个地球对他们今天说的事全然不知,这将具有历史意义。没有词汇,没有笔墨能将它撰写下来,没有可以读到它的书籍,这种无知将具有历史意义。对此,他们同样喜出望外。

她说:这样,所有的一切都在房间里了。她用摊开的手指着石板地、指着被单、指着灯光、指着两个躯体。

她睡得像青春年少的人一样,又沉又长。

她变成那种不知道有船驶过的人了。

他想:就像我的孩子。

他有时揭去那脸上的黑丝巾。那身子刚一翻动,他便明白了尽管他揭去了面纱,但也无法驱走她的睡意。

夏季洒在那张脸上的橙黄色几乎已经消失。他看着。他仔细地看着,就像每天晚上一样看着。他有时闭上眼睛,以便远离这个形象,把它固定在假日里同别人而不是同他一起照的相片里。然而,在她身边要使它离开他的生活也许为时已晚。

房间里只有那柔软的、长长的白被单的外形。脱离被单后,那陌生女人的人形坐在地上,头枕在弯曲着的手臂上。两条手臂遮住了眼睛。在她的身旁,那拉长了的身影远离被单,远离她本人。直到天亮,他们就这样一直徘徊于哭泣、睡眠、笑而又哭、生命、死亡之间。

她说:你的难题始终在我生活中作梗,始终铭刻在我同其他男人的快感之中。

他问她在说什么。她在说这件不可能的事,在说他被她激起的厌恶。她说她同他共同分担对她的厌恶。可随后她说这不是厌恶。不是,厌恶是杜撰的。

她认为这是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事,就像它可能会发生在其他地方一样,他们无法认识这件带有普遍性的事,永远无法认识,这件事也许会被其他的事情的相似之处所掩盖,但这事近在眼前,那就完全可以肯定,鉴于人具有的一般常识,没有一个人可以孤立地看待它。

是所有的人吗?他问。

所有的人。她补充道:你说得对。

他在房间中央的白被单的凹陷处躺下。轮到她看他了。她呼唤着他。他们都哭了。在房间里能感觉到大海恢复了平静。她说她爱他胜过爱她自己,说他不该害怕。

他问她是否又见过那个城里的男人。

她见过了。

这个男人常去那些下午很晚才开门的酒吧间,那些酒吧间没有窗户,门都关着,要进去得敲门。这就是她所知道的有关这个男人的情况,他大概很有钱,他也不工作。他们到楼上的房间里去,这是为他们男人保留的房间。

她有时也去他在一家旅馆租下的房间。她在那儿一直待到天黑,黑夜一过,她就返回。她告诉他,她同她夏天常住的那家旅馆解除了租约,说她去的地方太多了。她说:

“弄到最后,我搞错了地方。”

他没笑。

她掀去黑丝巾。他瞧着她的身子。她忘了这身子是她的,她像他一样瞧着它。

他问起有关另一个男人的事。

她说他也打人。他瞧着她身上被另一个男人打过的地方。她说他爱她,说他用同样的话辱骂她,这正是她同男人们在一起时,她要求他们做的。但这种情形并不是一直发生的。她说:处在你和他之间。他要她重复那些辱骂。她照办了。她的话音平静、客观。他问她他还说了什么。她复述道:

“他说没有任何东西是可比拟的。不管细节还是总体都不一样。”

他问,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她说:体内的东西。他是这么认为的,他认为他在说这东西。他,这个城里的男人,他把这体内的东西称作快感的所在。他带着很大的学问和疯狂深入其中,他爱快活。他也同样爱疯狂。他可能感受到了对她的某种肤浅的、昙花一现的感情,但他并没把这种感情同他肉体的欲望混同起来。他从没对她谈起过这一点。他站在原地,他说他在这个她对他描绘的没有阳光的房间里——她那些虚构的乌青块在此消退——一直害怕她的美,他在用眼睛说着她肌肤的柔美。她说他有时因为他,因为这个在房间里等她的男人才打她的。他是为了获得快感,意欲杀人才打人的,这仿佛是很自然的事情。她知道他去石头堆那儿了。她说他这会儿正围绕着她的故事转悠,说他去石堆那儿寻找那些把他的生殖器握在手里的女孩。她说:他就这样承受痛苦,以便晚上在旅馆的房间里占有我。

她说她也很希望他也对她说说他遇上的事。他说他什么事也没遇上。从没遇上。只有意念。她说这也一样。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男人说使快感产生的是天才的头脑,若没有它,肉体是懵然无知的。

她告诉他,她把她刚才对他叙述的一切都给了他,为了让他夜晚孤独一人时用这一切来做他想做的事。

她说那个男人用在某些女人身上的辱骂的字眼似乎源自一种深层的文化。

他问她更喜欢什么,他没说明在哪两者之间更喜欢什么。她说:

“当粗暴的言行出现而不为我们所知时,重复第一次的辱骂。”

她打开房间里的灯。她主动地躺在灯光中央,躺在她拖到中央的被单里。她平展身子,重新遮住脸。她先是沉默。接着,她开口了。她说: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这一差别,这一你为我感到的障碍,它就在那儿,掩盖着一件与生命有关的事。”

一天晚上,在舞台边上的河畔,演员说,她说:可能会发生演员队伍的变换,就像娱乐场、潜艇、工厂的人员也会发生变化一样。这种变换会在一种无声的、轻微的运动中逐渐完成。新的演员会在下午到达,他们可能从未被人看见过,他们可能都跟那个男人——主人公——很相像。

他们会一直来到她身旁,来到她卧于被单里的身体旁,就像她现在这种姿势,那张脸隐藏在黑丝巾后面。而她,她会失去他,她在新的演员中会认不出他,她会为此万念俱灰。她会说:你与男人的普遍想法很接近,这就是为什么你那么令人难忘,这就是为什么你使我流泪。

他睡着了。

几天来,他很容易让自己进入睡眠。猜疑已经减少了许多。最初一段时间,他常去封闭的房间里睡觉。现在,从露台上回来之后,他有时会在她面前睡觉,当她走近他时,他不再叫喊。

他醒了。他像是请求原谅似的说:

“我累了,我好像正在死去。”

她说这没什么,这是过夜的疲乏,说他迟早应该重获白天的阳光,减少黑夜的时间。

他瞧着她,说:

“你没有黑丝巾。”

不,她为了在他睡着时看他而没有蒙盖黑丝巾。

她在他身旁躺下。他俩都醒着。彼此都没碰到对方的身体,甚至连手指都没有碰及。他要她说说石堆那儿的男人的生殖器是什么样子的。她说它和万物之初的物体相似,粗糙难看,它在性欲状态中会变硬,始终饱满、坚硬,像一道创口一样让人难以忍受。他问她回忆是否痛苦。她说回忆由剧烈的痛苦所组成,但是痛苦被卷入其浪涛中的快感冲淡了,反过来也变成了快感。但两种感觉是分开的,截然不同的。

他在等她睡着。他把她的身体移近他,他使她的身体紧贴着他。他呆在那儿。她睁开眼认出是他后又睡着了。她知道他夜里经常瞧着她,以便习惯起来。尤其是见到了那个城里男人后回来,在她因精疲力竭而沉沉入睡的时候看着她。

他贴着她暖暖的身体。他一直紧挨着她一动不动,享受着她肉体的恩赐。温暖变成了他们共有的东西,还有肌肤和体内的生命。

这是个不寻思原因的男人,今晚,他可以消受这个和他挨得如此近的身体了。他从不寻思个中缘由,他等待变化,等待入睡,同样也等待黑夜、白昼、欢悦。他突然压在她身上,也许,他没作出决定便这样做了,他还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思绪还在四壁之外神游。

他将转过身子。他的身体将重新压盖着她的身体,他将把她的身体挪到他自己身体的正中央,继而,他将缓缓地陷入中心地带那温暖的淤泥深处。

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待着。他将等待他的命运,等待他肉体的欲望。他将等待所需要的时间。

正这样想着,随着一声苦恼至极的叫喊,那突如其来的意念萌发了。欲念停止,那非常短促的声音像惨遭杀戮后愤然止息了,留在了他身体——对着她的身体——缓缓下降的过程中。

他将待在那儿。然后,他将转过身永远冲着墙。他还会辱骂。他将不再哭泣。

她置身黄色的灯光下,她不看他,她已经将他忘却。他们久久地沉默。

他说让她讲出所以然是不可能的。

而她,她再也弄不明白怎么才是可能的。她说她对任何男人不再会有欲望了,让她去吧,别管她。

他说:她偷他的也许就是这个地方、这个房间。

不,这不是房间,她不这么认为。这是上帝,她相信。就是制造集中营、战争的那位。她说应该让它去。

她呼唤他,她在哭泣。

她站了起来。她在房间里走动。

她说也许就是大海不离开他们,它永远在那儿,涛声不息,有时近在咫尺,让人唯恐躲之不及;还有就是这褪色的、惨然的灯光,这慢慢抵达天际的阳光以及他们和世界上的其他人相比这姗姗来迟的爱情。

她在房间里四下环顾,她开始哭泣。这是由于这爱所致,她说。她又停住脚步。她说像他们这般生活实在可怕。她忽而冲着他嚷嚷。她吼道在这房子里一样可供阅读的东西都没有,可以阅读的东西都被他扔了,书、杂志、报纸,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电视机和收音机,无法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连身边所发生的事情都一无所知,什么都别想知道。像他们这样生活,还不如去死的好。她又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她看着他,她哭泣,她重复说这是由于这占有一切却难以存在的爱所致。

她止住了哭泣。他在听她说。他没笑。他问:

“你在说什么?”

她面露羞惭,说:

“我说的话不经思考,我很累。”

她说:我从没给自己提过什么问题。

他重又起身。他把她拉近。他吻了她的嘴。疯狂的欲念处在溃败之中,他们为之颤抖。

他们分开了。他说:

“这一点我本来还不知道。”

他们在房间里站着,四目闭合,一言不发。

在夜晚的某个时辰,万籁俱寂,房子周围隔着退潮的大海和房间这段距离,唯有海水那没有回声的、间隔的拍岸声隐隐传来。在这暂息的时刻,犬不再吠,车不再响。天色将白,在最后一批猎艳寻欢的人经过之后,时辰出清了它所有的内容直至变为赤裸的空间,变为筛选干净后的沙子。此刻,那个吻留下的回忆强烈异常,它燃烧着他们的血液,使他们相对无语,他们无法说话。

平时,她的身体就是在夜间的这一时刻开始动弹的。今天却不,毫无疑问,她害怕白天的迫近,害怕死寂的伴随。

那个吻已经变成快感。它业已发生。它跟死亡开了玩笑,跟恐惧这一意念开了玩笑。没有任何其他的吻紧随而来。它整个地占据了欲望。它的荒漠和硕大、它的精神和肉体,这些只属于它自己。

她置身于他伸手可及的白被单的凹陷处,她的脸毫无遮盖。那个吻使他俩在房间里身体挨得紧紧的,岂止赤身裸体。

现在她醒了。她说:

“你刚才原来在这儿。”

她四下环顾,看看房间、门、他的脸;他的身体。

她问他这一夜他是否还出现过想杀死她的念头。他说:

“那念头又出现过,但和爱的念头一样。”

亲吻,他们将不说话。

她第一觉睡得正酣。

他出去了,他沿着那些海滨大旅馆,朝那些石子堆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永远不会返回那儿。他显然担心被目击者认出,现在他相信那些人是这个夏日的夜晚发生的一件丑闻的真正的制造者。他重又找到了那个地方——他曾在洞开的窗旁面对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那个大厅的各扇门都关闭着。英式家具。桃花心木的椅子和桌子。许多躲开了噪音和劲风的花朵藏身于这寂静之中。他完全想象得出被幽禁着的花的味儿——一种太阳所赋予的温暖现已被寒冷取而代之。

在同样静谧的门窗玻璃后面,天空和大海都在移动。

他对她有一种渴求,那个海滨酒吧间的女人。自那晚起,他还没吻过她。他俩嘴对嘴的那个亲吻渗透了他整个身体。这吻已抓住了他整个身心,就像一个完整的秘密,一种必须以忧虑——害怕发生变化——为代价的幸福。就是想到这个吻,他才产生死的念头的。他可以打开大厅的门,以某种方式死在那儿,或者在微热的暖房里沉沉睡去。

当他回去时,她还在那儿,在原来的地方躺着。

她朝他看去,却视而不见,目光迷离。她表情阴沉愤然,正处于一种他尚未领教过的愠怒之中。她说:

“你想像支配一件商品那样支配上帝的旨意,而且四处推销这件刺眼而又陈旧的东西,好像上帝需要你的帮忙似的。”

他没有回答。他是个不善回答的人。

她继续说:你哭的时候,是在为没能把自己的意旨强加于上帝而伤心。是为无法偷盗上帝的东西去分发给他人而悲切。

愤怒消失了,假象。她躺下了,用被单盖住身体,用黑丝巾蒙住脸。黑丝巾后面的她在啜泣。她边哭边说:

“这倒是真的,你从来不谈上帝。”她说,“上帝,就是法,永远存在,无处不在,你不必在夜晚走到海岸边去寻找。”

她在哭泣。这是由于她处在一种极其愁苦和沮丧的状态中,这不会折磨他人,与其说她在思忖,不如说她在悲伤,这种悲伤会和某种幸福携手同行。他明白,在这种情形下,他永远无法同她叙谈。

她弄醒了他。

她说她正在变成疯子。

她说:你熟睡时,一切安然宁静。我注视着你的脸,注视着你睡着时所发生的一切。我见你整个夜晚都处在惊恐之中。

她说话时眼睛看着墙壁。她没有对着他说话。她在他边上,却像根本没有他的存在一样。她说:忽然间,在世界这片经纬密布的织物上,你面积很小的脸部有一根纬线突然变得脆弱易断了,那情形差不多等于一根手指勾住一根丝线,丝线将断未断。她说她的错乱是从那晚他熟睡时开始的,当时她发现了——同时也察觉出这张脸和世界万物的终点有所不同——他俩有着一样的归宿,那就是他俩已被双双卷走,被运动着的时间用同一种方式研烂磨碎,直到世界重新获得那根光滑的纬线。

不过,她显然在自己骗自己,当她说到他时,说到她对他怀有的这份感情时,她不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明白无误的事情是,当夜如黑漆,最后一批露水情人经过后,得留神在天亮之前的那几个小时。

依旧是沉沉的黑夜,她叫醒了他,她说她忘了讲给他听:她已熟悉这海滨,她一辈子都能看得见它,她也已熟悉这个房间,她见过它,这是一所门窗紧闭,却碎了一块窗玻璃的房子。有人说,从前这所房子里住着一些女人,夏天,她们带着孩子坐在露台上。然而她,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女人和孩子,她从久远的回忆中去搜索,更想不起有什么人住过这所房子。后来的某一天,这里出现了灯光。她早就想把这事告诉他,但她一直忘了。

他问她某几个晚上是不是她在敲门。

也许是的。有时她会去敲一些房子的门,但得看见里面有灯光,她才会去敲,当她知道里面只住着单身男人时,她才会敲门。

那个夏天的一个晚上是不是她敲了那扇门?他没去开门。他不在等什么人的时候是不会开门的,他切断了电话,他不开门。那个夏天她来过这儿,这可能吗?她想不起她是否真来过,而现在她认识了他,她觉得她应该来过此地。按理说不可能,她应该透过窗玻璃看见灯光才敲门,但有时没看见灯光,她也可能敲门。

他说有时在他不等候什么人的时候,他便听凭夜色进入室内,他不开灯。这样便可知道任何突然出现在空房间里的人。她说:那就是我。

她睁开眼睛,又合上,她说:我们睡得真晚。

她用手抚摩着他的脸,接着倦意涌来,手又垂下。她再次闭上眼睛。

她说:

“今夜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是在酒吧间楼上的房间里和他幽会的。我请求他和我一起干我们的事,如果死亡没有夺走我们的灵魂我们早该这么干了。”

在房间里,他走近她。他躺在她身旁。她在颤抖,她说话有些困难。每次她话一停便啜泣。她说:

“我请求那个男人让我在他身旁睡上一阵子。我请求他对我干几件事,只消等到我进入睡眠状态时就可进行,但得轻轻的、轻轻的。”

她重复说:

“我请求他对我说那些话、干那些我告诉他的事,但得非常轻柔地、长时间地进行,那样的话,我就不会醒来。我对他说了哪些事、哪些话呢?

“我还告诉他别为我是否会醒而操心——尽管他担心他无法使我醒来。因为,处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的发生会非常之慢,简直就像一次没完没了的、令人赞叹的临终时刻。

“他照我要求的做了。缓缓地、长时间地做着。后来,我突然听见了他的声音,我想起来了,他的手燃烧了我的皮肤。起初是轻轻的,有一定的时间间隔,继而是连续不断的,他的手使我的身体燃烧起来。

“他说我的眼皮在抖动,就好像我欲睁开眼睛却又力不从心。说我腹部深处流出一种稠厚、混浊、像血一样热的液体。说就在那一刻我的双腿分开了,让他进入这深处,那时我已醒来。深入直至尽底处,为了坚持到底到达终点,他非常缓慢地进行着。他害怕得叫了起来。他在尽底处等了很长时间,紧急情况才缓和安宁下来。

“我并不想等待他所希望的那么长的时间。我要求他快一点,使点劲。我们停止说话。快感从天而降,我们抓住了它,它吞噬了我们,把我们永远地带走,随后,它消失了。”

房间里,那两个身躯重新倒在白色的床单上。眼睛紧闭着。

后来,它们睁开了。

随后,它们又闭上了。

一切均告完成。房间里,他俩周围凌乱不堪。

他们就这样长时间呆着,眼睛紧闭,惊恐不安。

起初,他俩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后来,他俩的手重临灾难的险境,它们还在颤抖,在睡眠过程中,它们握在一起。

睡醒时,他俩又一次地双双抽噎,目光转向墙壁,羞惭不已。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俩身体分开,各自哭泣。后来,他俩不再哭泣,一动不动地久久地在那儿呆着。

后来她问他这微光的出现是不是预示着天亮了。他对她说那显然是日光,不过,每年的这个季节白昼来得很慢,所以无法肯定天是否亮了。

她问他这是不是最后一夜。

他说是的,这可能是最后一夜,他不清楚。他提醒她,他对任何事情向来就是一无所知的。

他走向露台。天色很暗。

他在那儿,他在看。他在哭。

当他返回房间,她已经直着身子坐了起来,她在等他。他俩对视着,他俩对对方怀着欲念。

她说她害怕像一个在车站旅馆里过了夜分手后的女人一样被人杀死。他对她说什么都别怕。她相信当他走向露台的时候,这个念头曾在他脑中出现过。他证实了这事。他说:有一阵头晕目眩的时刻,没什么。

她在啜泣。她说这是她知道他在他俩的故事中每时每刻都有这种需要时激动的表现,这是因为她想起,就她个人的意愿来说,她的身体本该能够做到永远不在这个房间里挨着他的身体生存。

他说其实他每晚都有这个念头,它和对大海恐惧、对她那无法企及的美搀和在一起出现。

他跟她讲到了船。

他说他看见一艘游船在非常近的地方,在离海岸一百米的海上行驶。甲板上空空荡荡。海宛如一个湖泊,船在湖面上前行。像一艘快艇。白色的。她问是什么时候。他不知道,有好几个夜晚了。

她从没在这个海滩上看见过船。为什么没见过呢?毫无疑问,人都消隐在雾霭之中——这个季节大海上总是大雾笼罩——他们朝着海滨疗养地大旅馆透出的灯光走去。

他伫立在海滩上直到船在它的航道上消失。转速很低的马达的声音以一种他尚未认知的方式渗入他的内心。当那船渐渐远离海岸时,他相信此刻那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的欲望最后一次地在他身上反应出来了。当船消失时,想必他已颓然倒在沙滩上了。

他醒来时,那船已经消失多时,一排海浪一直打到房子的墙上,就像想躲开他似的,海浪到他脚边化为一片白色的流苏退避了,它生动形象,不啻一行文字。他把这当作是来自那船上的回应。它在说别再等待蓝眼睛的外国小伙子了,他永远不会重返法兰西的海滨。

就从这个时刻起,他想去爱这流动的海。带着疯狂的欲念去爱,就像沉醉于他俩给予对方的那唯一的吻。他想起了她的肌肤、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身上所有的器官,她的温馨及她的双手,这些感觉在他身上再生了。

好几个白昼,好几个黑夜,他一直处在渴念她的状态中。

后来,这爱回来了——如同那个吻留下的回忆——那曾是他生命的鲜血,曾使他在这个夏夜——他俩相遇在这个海滨酒吧——惊恐不安。

她说那便是这爱,那一晚他俩为之洒泪,这是他俩彼此真正的忠贞,这已经超越了眼下他们的故事,超越了将要进入他们生命中的东西。

他对她说那孤身一人的外国小伙子就是那晚他们在海滨酒吧间感到绝望的原因。

她回想起他常跟她说起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而她却从未想过那是她曾爱过的人。

她清楚地记得他说到的那些致命的忧郁,它们每个夏天都要来缠扰他直至把他弄得精疲力竭,那些事情抽象难懂,毫不连贯。

他说他老是把故事搞错,但根据他们在这个海滨酒吧相遇这一事实,对那个外国小伙子的记忆在他看来似乎旨在防止错误的发生。

她说不,他们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好比那些忘记自己曾目睹罪案发生的证人。

唯一的证据应该是,他认出了她,一个在大厅里的女人。那晚在这个海滨酒吧间,他们处在何种情况下才会互不相识呢?

他去门窗关闭的房子里喝烈酒。他偶尔这样做,她亦如此。他想肯定这艘白船的存在。今夜他将它混淆于另一个记忆之中,混淆于一个同样封闭的场所。他说:和海滨旅馆的大厅混在一起了。

她说:那艘船存在过。城里的人说起过它。它来自勒阿弗尔。它是被退潮的海水带走的,一直带到茫茫的海上,它一定朝着岸上的灯光返回。这是艘中等体积的希腊游船。除他之外其他见过这艘游船的人都说游船上只有船员。

她问他是否见过这艘游船上的乘客。

他无法肯定,但当那艘游船掉头时,他相信他看见一男一女在舷墙旁凭栏观望,欣赏着沿岸一长串闪烁着灯光的娱乐场所,这样持续了无疑有一支烟的工夫。然而,当那船重新驶向航道时,他们一定进了船舱,他没有再看见他们。

他躺在她身旁。他们沉醉于一种他们不曾感受过的幸福之中,这幸福是如此的深沉,他们为之恐惧。

他对她说他弄错了,不是天亮了,而是黄昏降临,他们走向又一个黑夜,为了白天的到来,他们得等待整个黑夜过去,他们弄不清时间是怎样流逝的。她问他大海的颜色。他不知道。

他听到她在哭。他问她为什么哭。他没等她回答。他问她海应该是什么颜色的。她说海为自己抹上了天的颜色——与其说是颜色不如说是一种光的状态。

她说他们也许开始死亡了。

他说他对死一无所知,他是个恋爱之中不知爱,濒临死亡不知死的人。他的嗓音里还有喊叫声,但声音遥远依稀,如泣如诉。

他对她说现在他也认为他俩之间的事一定涉及她在他们的故事开始的头几天所说的内容。她脸贴地板,藏住面孔,她在哭。

这是最后一夜,演员说。

观众静坐不动,注视着安静下来的方向——主人公。演员用目光示意他们的位置。主人公依然暴露在河边强烈的灯光下。他们面朝剧场躺着。简直可以说他们在这寂静中已无生命的迹象。

他们朝剧场、室外、读物、大海看去。他们的眼神恐惧、痛苦,老是因成为众人——台上的演员和剧场内的观众——注视的对象而怀有犯罪感。

最后一夜,男演员这样宣布。

他们面向观众席,若即若离,准备从一切人类的故事里消失。说明这一点的并非是渐暗的光线,而是那个男演员孤寂的声音,它将促使其他演员原地站定,停止动作,迫使他们度过地狱般的最后一刻的死寂。

这个晚上是第六夜,他转过了目光,而她,当他一靠近,她便用白被单把自己盖住。

最后一句台词,男演员说,也许会在静默之前说出。看来应由她在他们爱情的最后一夜为她而说。它应该与你通过认识不曾经历的东西后偶尔受到的感情撞击有关,与语言障碍有关,处在这种障碍之中,你无法表达出这一障碍是怎么回事,这是由于词语在巨大的痛苦面前显得枯贫无力的缘故。

在剧场的尽底处,演员说,会有一堵蓝色的墙。这堵墙围绕舞台。它很厚实,朝着大海,在落日下显现着。乍一看,它像个被遗弃的德国要塞。这堵墙的特征是无法摧毁的,尽管它日日夜夜经受海风的折磨,尽管它受到最强烈的暴风雨的打击。

演员说这座剧院是围绕着对这墙和大海的想法建造起来的,目的是让海的喧哗,或远或近,永远在剧院内存在。风和日丽时,那厚实的墙会使它的音量减弱,但它的声音永远在那儿——和着风平浪静的大海的节奏。你从来不会弄错它的自然属性。有些风狂雨急的夜晚,你能清晰地听到海浪在拍击房间墙壁,以及和话语夹杂在一起的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