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歌舞片形式的电影诠释:《爱的徒劳》(2000)

改编于莎士比亚早期喜剧《爱的徒劳》(Love's Labour's Lost)的同名电影2000年6月于美国首映,同年,法国戛纳电影节接受其为参映影片。在《星期日邮报》(The Sunday Telegraph)高度赞赏其为“布拉纳最受欢迎的电影”见Daniel Rosenthal, Shakespeare on Screen, London:Hamlyn,2000, p.160.的同时,也有许多不同的观点,甚至有人认为它是一部愚蠢之作。好在制作莎士比亚电影的工作人员从来就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来迎接任何角度、态度、意图的评判,只要影片能激起声音的冲击和观点的碰撞。肯尼思·布拉纳(Kenneth Branagh)担任了该片的剧本改编、合作制片人、导演,以及主演,并将原剧作的故事背景搬到了上世纪30年代末,删减了原作近75%的语言,耗资1300万美金,把这部很难以舞台载体来表现的语言剧放进了长度大约95分钟,颇具怀旧风格的轻歌舞剧形式中《爱的徒劳》历来少见于舞台和屏幕,1985年,BBC电视台曾全程拍摄该剧的舞台演出,这也是该剧之前唯一的胶片版本。

英国演员兼导演布拉纳对音乐剧电影也是牛刀初试,尽管他之前的几部莎剧电影多少带了点音乐歌舞元素。不过,布拉纳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将莎士比亚的戏剧通过电影介绍给普通观众,例如,其自导自演的《亨利五世》(1989年)、《无事生非》(1993年)、《哈姆莱特》(1996年)等就广受关注,英国伯明翰大学还在庆祝该校莎士比亚学院成立50周年之际,特别授予布拉纳文学博士的称号。此外,布拉纳还被授予了“莎翁奖”全称为“为普及威廉·莎士比亚辛勤工作奖”。在这部大胆而具有突破性的歌舞影片中,布拉纳并没有根据演唱和舞蹈功底来选择演员,因为他坚信,热爱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员会在与角色的交融中,将故事自然地唱出来、跳出来。

戏剧的情节并不曲折,故事的背景发生在纳瓦拉,导演将场景设计为充满牛津风格的学院式建筑。年轻的纳瓦拉国王腓迪南(Alessandro Nivola饰演)和他的三位好友比隆(布拉纳)、朗格维(Matthew Lillard)、杜曼(Adrian Lester)此人曾获得奥斯卡音乐歌舞剧影片的最佳男演员奖。发下誓言,要在整整三年的隐居式生活中专心于学术研习,在饮食、睡眠等各方面采取清规戒律,尤其要摈弃女色的干扰。但是他们的盟誓随着美丽、活泼的法兰西公主(Alicia Silverstone),以及公主的三位可爱女伴罗瑟琳(Natascha McElhone)、玛丽亚(Carmen Ejogo)、凯瑟琳(Emily Mortimer)的外交访问而岌岌可危:四位曾经还口口声声要忠实于盟誓的男子对来访的姑娘们一见钟情,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爱慕之中。最终,盟誓被破除,但国王和三位好友必须承受12个月的考验来获得真诚的爱情。这部混合着三分之一莎士比亚戏剧、三分之一歌舞剧、三分之一闹剧特色的影片最终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了大量的观众,当然,也引出了复调的批评。

从全片看,布拉纳确实在竭力捕捉浪漫音乐喜剧的关键元素,并力争以轻歌舞剧这种特殊的电影形式,将其莎剧的诠释和展现视角凸现出来。由此,他在影片中更注重喜剧中的肢体语言效果,并将原剧作中较为次要的角色——西班牙绅士阿马多(Timothy Spall)和乡巴佬科斯塔(Nathan Lane)Nathan Lane是美国百老汇资深舞台剧演员。的表演戏份加强。全片完整的歌曲唱段大约达到十首,它们大多取自20世纪30年代的经典曲目,并占了全片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而这些歌曲也颇具争议地取代了很多原剧中的独白段落。因此,也有人不无道理地认为,音乐剧电影改变了传统莎剧中主要人物的性格展现方式,在95分钟的有限时间中,观众不再关注一两个角色的个性发展,而是将视线投射到整体的情节结构中。不过,如此一部被称为是突现语言风格的早期喜剧,在大量俏皮话、双关语、成语、谚语的烘托下,要用电影画面来展示确实困难。因此,用轻歌舞剧的电影形式,将那些脍炙人口的语言表现力融入音乐和舞蹈当中,或许也是电影主创人员的一种主要创作选择。诚然,作为语言大师的莎士比亚,其戏剧语言在口语化中充满了诗歌的优美,而要反映雅致而独特的语言韵律,又要充分考虑故事发展的脉络和背景展现,这着实给大家出了个难题。

或许是为了充分展现音乐歌舞剧的魅力,并更好地把握故事的发展,突出改编的独到之处,布拉纳有意将喜剧发生的时间转移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欧洲,并屡次插入黑白纪录片风格的叙述,以新闻报道的画外音来交待历史背景,完成歌舞剧所无法充分涉及的情节补充,这样,虽然全片只有95分钟时间,但是主要故事脉络还是清晰完整的,而且时间上也相当紧凑有效,丝毫不给人冗长、疲惫的感觉。

但是,莎士比亚电影无法回避原剧作的语言魅力,这是电影工作者必然面对的一个挑战。不少莎学研究者就认为,之所以少见《爱的徒劳》的银幕版本,就是因为该剧本身在语言上就给表演设置了重重障碍:原剧语言存在许多模糊性,具有大量的典故、双关、时事讽刺、插科打诨、揶揄攻击、成语谚语等。虽然,歌唱和舞蹈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肢体语言和歌曲的旋律常常能有效而充分地将人物内心的活动展现出来。不过,如何将莎士比亚诗化的语言穿插在人物的对话中,而且尽量减少其突兀脱节、令人费解的感觉,这多少也成为了人们在该片的放映中所关注的问题。

在布拉纳所选用的歌曲中,他也着重应和莎士比亚在原剧中所强调的爱情之“糊涂、精彩、傻气,折磨人”见Daniel Rosenthal, Shakespeare on Screen, London:Hamlyn,2000, p.160.,希望突出原作明快、泼辣、亲切、幽默的特点。因此,在四个男人发现彼此都陷入暗恋,违背盟誓后,比隆的那段在原剧中相当出彩的歌颂爱情的长篇叙述是在他不断重复“天堂,我到了天堂”的感喟中,以及在三位同伴飘到图书馆蓝色圆顶的画面中完成。另外,当比隆写给罗瑟琳的情书落到塾师霍罗弗妮娅(Geraldine McEwen)与牧师纳森尼尔(Richard Briers)手里后,读着情诗的两个老人竟然手舞足蹈,随着音乐欢唱起来,那原本在剧本中被两人咬文嚼字地批评了一通的情诗,在影片中倒成了促使大家忘我地歌唱舞蹈的引擎。虽然语言的精妙作用在影片中被弱化,但是,或许导演的用心也在于此:理性有时就得顺从于激情,而令人舞之蹈之的诗句偏偏无法用文法和修辞去评判。更为大胆的是,原剧作中学究气十足的塾师霍罗弗尼在影片中变成了脾气古怪呆板的女导师霍罗弗妮娅,而导演甚至让她在朗读情诗的歌声和舞蹈中与牧师纳森尼尔眉来眼去地产生点暧昧的浪漫。

在这部影片中,观众或许能感受到主创人员在经典剧本背后的诠释角度,即莎士比亚戏剧,虽则其魅力焦点在于精湛的语言,但是银幕上的电影语言应该更侧重画面中蕴含的情绪张力。在《爱的徒劳》这样一部拥有众多主要人物、戏份几乎“均摊”、背景远离现实的剧本中,罗曼史的体现占据了比情节发展更重要的位置,而银幕上语言的传达,对于布拉纳,对于这位将莎士比亚的语言魅力渗透身心的资深演员,或许倒成了第二重要的因素。布拉纳也在多次访谈中强调,情节、语言在处理上应退位于喜庆、奔放、活泼嬉闹的电影效果。由此看,电影放映后,必然会有许多影评人士怅然于莎剧语言之针砭时弊、锐利含蓄的缺失;同时,对于音乐喜剧电影所传递的那种直接、热情、明朗的效果,他们似乎也持有某种矛盾的态度。

从电影制作的角度来看,如果根据专业电影人士的介绍,摄制一部影片需要动员246种不同的行业参见〔英〕欧纳斯特·林格伦:《论电影艺术》,何力等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第5页。,那么,语言的突显在电影载体中自然会与剧本、舞台有着不同的途径和份额。在《爱的徒劳》一片中,蒙太奇替代了文字,它更重视观众随注意力的转移而依次接触视像的心理体验,并以一种不同的诠释角度来重现人们体会情节和察看事物的方式。因此,画面栩栩如生的动感效果、服装设计、音乐舞蹈等其他因素的介入,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替代文字语言效果的电影语言载体。

例如,影片中的服装设计可谓匠心独具。四位男士在大多场合是以全黑的西服出现,他们显得英挺庄重,却不免拘谨压抑;而女士们裙裾飘飘,在舞姿翩翩中尽显风流。同时,西班牙绅士阿马多的出现又极为滑稽,他在对杰奎妮妲的爱情幻想中又是以不断更迭的场景和服装出现,但每一套服装都充分暴露了角色矫揉造作的滑稽丑态,加之人物七拧八弯的夸张言词,着实让观众忍俊不禁。此外,在影片中,当姑娘们在嬉笑中陷入爱河时,她们在爱情畅想中,身着金色泳装在水中舞蹈,水花勾勒出了女性窈窕动人的身姿,她们甚至在池水中展现了一组组高难度的花样游泳姿势,而不断溅起的水花又映衬着年轻欢快的情绪。在国王和好友乔装来到姑娘们身边时,影片中的四对男女都戴起了饰有不同图案的面具,他们身着各色紧身衣,姑娘们甚至穿着性感的网眼长筒袜,八个人极其撩人地跳着热辣的贴面舞,在“let's face the music and dance”的歌声中,不断将情欲的热浪掀起影片最后定级为PG片(paternal guidance),即宜在家长指导下观看的电影,因为画面中有一些暴露和性暗示的舞蹈镜头,还出现女性抽雪茄烟等不宜于儿童教育的细节。“face the music”有勇于承担责任,接受处罚,承担后果的意思。,为四位男士撕毁禁欲主义的盟誓而做着有力的旁释。

在音乐舞蹈的处理上,影片中也有不少设计较为传神地展现了原剧语言的魅力。原剧中有一场国王及三位好友在林苑中各自泄漏心声,最终大伙一同放弃盟誓的戏,但是经过电影的处理,这场戏被改在了图书馆中:最后,在比隆的大段“释爱演说”中,大家跳着欢快踢踏舞破戒。在“情人开口了,那妙音,像天神的合唱,整个天堂飘飘然陶醉于仙乐”(四幕三景)的感喟里,四个男人在幻想中翩然飞起,飘向天蓝色穹顶,这组画面让音乐和歌声代替原来那段精粹的台词,也充分地传递了爱情的沉醉和美好。故事接近尾声,男子们终于破除自我束缚和清规戒律,大胆袒露了心声,大家一起跳起了踢踏舞,踢踏舞欢快迅速的节奏点和伴随舞步的轻松音乐让欢乐的情绪到达了高潮。随即,急转直下的场景出现,法兰西国王病逝的消息让四对恋人结束了欢乐和嬉闹,也让姑娘们做出了以十二个月的时间来考验爱情的决定,在深情款款的歌声中,四对恋人以舞蹈来表达临别的缠绵和忧伤,直至飞机起飞,依依惜别的场景才在“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You”的歌声中画上句号。

以观众的视角来看这些银幕上的人物,我们会发现,这部电影中几乎没有演员直接对着镜头(即直面观众)的对白和独白,他们似乎都沉浸在音乐歌舞的表现中。但是,和取材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好莱坞音乐剧电影《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不同的是,《爱的徒劳》不改变原作的语言,只对语言做删减处理,而这种改编对执著于莎翁语言魅力的观众而言,如若缺少了银幕内外的眼神交流,就传达得不尽如人意了。不过有时候,习惯于好好说话,讲求逻辑的我们,真的需要在歌舞剧电影的空间里忘我地沉醉一次,即使在观看影片之后,我们会再冷静地批判布拉纳对于原作的某种“不忠”。因为,我们常常会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体会着自己的幸福或不幸。有时候,无论是改编还是原著,无论是电影、舞台,还是剧本,都只是我们承载情感的载体。

当然,在牺牲语言魅力的同时,为了在歌声和舞蹈中能清晰地展现故事脉络,不至于因为强调音乐的欢闹而忽略太多莎士比亚戏剧的情节发展,影片采取了对音乐剧发展进行多次外部介入的手法。例如,在轻快的歌舞中,影片不时地出现几段黑白纪录片风格的叙述,以补充音乐剧所无法交待的场景及信息。这种颇为独特的背景介入是以电视报道或报刊新闻的形式,让画面呈现早期黑白纪录片的特质,然后以画外音(据说新闻报道式的画外音由布拉纳本人完成)来报道“历史”背景和大事件。

影片中的“黑白历史纪录片”形式出现了若干次,这与彩色、清晰、动感、活泼的画面,以及这个充满笑声嬉闹的爱情故事形成鲜明的反差。第一次的新闻报道形式出现在片首,交待了纳瓦拉国王腓迪南以及三位好友为学识而立下三年斋戒的誓言。画面随即转换到法兰西公主和三位随从的出现场景,水波潋滟、月色朦胧,四位妙龄女子坐着小船缓缓驶入画面,白色裙裾飘然于水面之上,船上还点着东方情调的灯笼,随从大人卜耶骑着自行车在岸上跟行,真是一幅和平安宁甜蜜的画面。难怪后面会引出那样的故事,那样的从隆隆炮火的战争回归和平后的欣喜,以及人们如此渴望爱情和温馨的急切。

更意味深长的部分或许是在观众期待影片应该到此结束的时候,画面突然转成了黑白纪录片风格,画外是纪实性的战争报道,“法兰西沦陷”的字幕也随之推上。许诺要以十二个月来考验爱情的男人们正经受着战争的洗礼……最终,当正义的一方获得胜利,恋人们相互团聚时,爱情、誓言、忠诚、现实、战争、和平都似乎聚焦到了原本这一充满民间风格的喜剧中,原来的那一段“美人的慧眼是典籍、是学问、是艺林,包容着、滋养着整个精神世界。……让我们抛弃了盟誓,找回了自己;否则,守住了盟誓,失落了自己。我敢说,背誓就是在敬天,在拜神;博爱,即是在履行自然的法律。谁能把爱情和博爱截然分开?”(四幕三景)因此有了更深一层的意义。或许,爱和忠诚缔造了和平,滋养了如女性般温柔仁慈的安宁。这一层的诠释是这部电影所特有的:现代电影以战争的洗礼和炮火纷飞的黑白映画代替了原剧中的春神和冬神的歌唱,也以现代的视角诠释了在外因的干预和介入之下,何为爱的徒劳,何为宁静和平的可贵。不过,影评对结尾的处理褒贬不一,也有一些人认为整个轻快而如梦如幻的气氛被最终三分钟的纪实性战争场面所破坏;影片的音乐和画面贯穿一致地将人们拉回了上世纪30年代末,而世界大战的背景介入必然会渲染出现代战争的残酷,以及人们对和平的渴望;甚至,对最终战争归来后的重聚,对于这个具有好莱坞风格的大团圆结局,有影评人士认为:莎士比亚原作的“爱的徒劳”(Love's Labour's Lost)应该换作“爱的赢得”(Love's Labour's Won)。见Daniel Rosenthal, Shakespeare on Screen, London:Hamlyn,2000, p.160.

除了黑白新闻片的介入,影片中还出现了两次漫画的介入。当法兰西公主等一行被国王挡在城外时,漫画以地图的形式标出了姑娘们的帐营,并以动画片的欢快音乐预示着这一段段“坎坷多磨”的爱情的上演。此后,姑娘们在帐篷中抱着玩具熊入睡的画面紧接着漫画出现,也给喜剧形式增添了些许童趣,为广大普通观众增加了看点,并交待了原本需要用语言来补充的信息。其实,影片里的每一个镜头,对于电影主创人员来说,其作用和语言对于作家是一样的。两个分开的镜头结合在一起并不等于单纯而机械地叠加,因为这样的并列和原先单个的组成部分有着质的不同。从几处相对突兀的不同形式和风格的介入来看,或许导演追求的是符合歌舞片风格的有效补充形式,即如何让观众更易于理解和接受歌舞后面的背景信息,同时又不以“严肃深刻”来破坏歌舞片的审美再现。

作为观众,同时作为莎士比亚文学、戏剧艺术的爱好者,我们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前提预设:影片里有诗歌并不代表影片就必然富有诗意。无论是观众、学者,还是电影创作及工作者,如若在平凡单调甚至是无序的日常生活中无法看出、提炼出其间潜伏着的节奏,那么,再一味强调忠实原著都是无济于事的。从这部《爱的徒劳》来看,无论站在批判立场的人们如何强调该片改变和扭曲了莎士比亚艺术的本真性,如果他们认为原剧作伟大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原作本身而苛刻于电影载体的改编,这也是不太可取的。不过,很多人依然会站出来批评布拉纳的改编更多是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歌舞片,而不是对莎士比亚戏剧艺术的尊崇。诚然,喜好与口味不同的观众或许会发出截然不同的评判。毕竟,电影是一种多维系统(一维时间和二维空间),除了语言、文字以外,电影的其他媒介手段都具有跨文化的超越性。我们得承认,歌舞片对于那些不懂英语、不懂莎士比亚的观众,依然具有强大的征服力,而这种内涵与外延的探索,将是莎士比亚电影研究中重要的课题之一。

影片资料

片名:爱的徒劳(Love's Labour's Lost)

片长:93分钟

出品:法国、英国、加拿大

年份:2000年

导演:Kenneth Branagh

主演:Kenneth Branagh、Natascha McElhone、Matthew Lillard、Adrian L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