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片的“末日”

如果要问我最好看的武侠片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黑泽明的《七武士》。近四个小时的电影,没什么特技,画面也不炫,但你能够眼不带眨地看完。每当三船敏郎扛着大刀、满口粗话、一副混不吝的架势,在人群里左奔右突,就觉得想笑。但旋即又会有些悲哀,因为隐隐觉得,这样的人物肯定是要死的。武夫之勇,绝非上乘,只是那股血气,又着实可爱。

那应是日本武士片的巅峰期了吧?宫本武藏、座头市、龙之介、津云半四郎……每个角色背后都有位伟大的导演,每位导演也都创造了自己的不朽男神。日本武士片和中国武侠片风格迥异,但黑泽明、冈本喜八、小林正树、深作欣二等导演作品又的确影响了中国武侠片的风格。我们得以在《火烧红莲寺》所开创的神侠传统之外,分享了香港的胡金铨、张彻等导演的新派武侠。邵氏名导们的积淀和李小龙的硬功夫,又让我们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肮脏录像厅里,度过武侠电影的黄金年代与混合着烟草、酒精、汗液味道的青春时光。

那该是多么幸福的岁月,你甚至会觉得除了主流的历史政治电影之外偶有爱情文艺片,然后似乎所有电影都是武侠电影,无论喜剧悲剧历史剧现代剧。刘家良、刘家辉、王晶、刘镇伟、周星驰、成龙、徐克、王家卫、四大天王……甚至单立文主演的情色片里都有功夫对打的段落,甚至吴宇森的警匪片都可以视为武侠片的变体,因为洋溢着男儿豪情和江湖义气。后来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少年们喋血街头,瞬间发现台湾原来也经历过那个年代,杨德昌和侯孝贤的一些电影里都怀着对武侠精神的深切怀恋。即使没有刺激的武打场面,武侠也可以是一种道德气质。再后来,一直到去年,徐克拍出《智取威虎山》,觉得武侠片的世界终于完整了。除了香港和台湾,革命的文学经典中其实也有武侠元素的变体,《林海雪原》《烈火金刚》《平原游击队》早就需要武侠片导演的演绎了。我们热爱武侠片,是因为荷尔蒙释放不尽的青春期,人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反抗邪恶、突破平庸的大英雄。

不过,对我而言,“大部分电影都是武侠片”的时期,应该在20世纪末就结束了,我突然发现武侠片已经不是在电影院、录像厅和盗版碟市场上看到的主流。更进一步的问题在于,那些曾经拍过武侠片的导演可能自己都有困惑:武侠片究竟该是什么?表面上是那些年陈凯歌、张艺谋、李安、陈可辛等文艺片导演都要来凑热闹、玩玩武侠片,给自己圆梦,但仔细一梳理才发现真正能够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好作品已经不多。

以我的标准,这十几年来,只有三部电影能成为经典。其一是李安的《卧虎藏龙》,其二是周星驰的《功夫》,其三是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卧虎藏龙》仍要归入飘逸空灵的神侠片,却又继承了胡金铨新派武侠的美学传统。《一代宗师》虽然被王家卫拍得美轮美奂,但基本上是功夫片,每一招一式皆有出处,这得益于编剧徐皓峰对于武术史的掌握。《功夫》有个喜剧的壳儿,却是数十年香港武侠电影的集大成之作,而且既有神侠片的上天入地,也有功夫片的血肉搏击。

不过,如果仔细探究又会发现,这三部电影和以往的武侠片相比,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卧虎藏龙》里蕴含着丰富的禅思,李安借了个武侠片的形式,讲的却是东方文化哲理。《功夫》的基本故事还是小屌丝成为大英雄的幻想,但却承载了周星驰对于香港的社会文化记忆。最具里程碑意义的影片还是《一代宗师》,他不仅让武侠片成为唯美的爱情文艺片,“一代宗师”们的个人际遇其实寄托了沉郁的家国之悲,王导演使武侠片成为可以跻身于艺术片行列的中国叙事。

还有一部值得一提的电影就是冯德伦的《太极》,这部影片被影评人和票房都严重低估了。但从表现形式上来看,《太极》所做的探索令人耳目一新。无论是轻松愉快的心理节奏,漫画般的影像呈现,还有蒸汽朋克和嘻哈游戏风的引入,都让这部片子更适合90后的胃口,而武术对打场面的设计更颇具匠心。这部片子的市场不算成功,也许是上映的时候,90后还没自己的零花钱成为今日票房的主力吧。

这些影片,把武侠片推向了一个审美的巅峰,但呈现了一个共同的走向:导演和编剧们不得不突破武侠片的固有类型来寻找文化资源。恰恰是因为传统意义上我们所理解的纯粹武侠片(或者叫武打片),也许已经走到尽头?武侠电影最难的将是超越自己?

我们要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徐皓峰新武侠小说的价值。对于武术史的了解和对于功夫本身及中国文化的熟悉,让徐的小说及著作呈现出新的品质,《一代宗师》就得益于这种品质,但是除了徐皓峰本人,还有哪些电影导演可以从中获取营养却要存疑。

《道士下山》和我们过去所理解的长篇武侠小说其实不太一样。其一,历史背景是民国,中统、日本、武林,国家、个体、江湖,纠结到一起,故事的层面更丰富,且因时代近,反而有别样的陌生感。其二,小说由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篇章共同构成,散散漫漫,又浑然一体。但若说文学形式,这不完全是创新,还有复古的意味。20世纪初,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王度庐等开近代武侠小说新风之外,尚有钱基博的《武侠丛谈》秉持了笔记小说的传统,也是一个个独立的小故事。《道士下山》和《武侠丛谈》的区别就在于多出了“何安下”这个线索人物,或者说江湖“见证者”。《武侠丛谈》故事人物的时空都是独立,从甘凤池到马永贞不一而足,有人仍归类为志怪,我却觉得其文耐读,恰恰是在字里行间看到了清末民初的江湖生态和风土人情。《道士下山》和《武侠丛谈》很像,新发明出来的功夫不能算多,但那个从传统向现代过渡期的江湖社会更令人神往。

不过《道士下山》在结构上的散漫,决定了它被改编成电影其实很难,所以当听说陈凯歌导演决定以此来拍电影的时候,我觉得他很勇敢。这也就能够解释电影《道士下山》为什么会在故事上显得旁逸斜出,即使电影本身已经做了很大的改编,甚至删掉了中统、日本、武林多方角力的时代背景。

平心而论,陈凯歌这次也是想努力超越传统武侠片,甚至超越自己。电影画面极其精致,动作设计非常用心,技术运用登峰造极,人物的造型也很风格化,但是来自故事层面的硬伤,让影片无法做到气韵连贯。在功夫这个层面,尤其是徐氏原著里写到的彭家太极,我曾经搜寻过,并无清晰史载,或许另有原型,但换了名号,期待武术史家和徐皓峰自己来解惑,起码电影里的招式,看不出与太极的亲缘,也没有太极的美感。当然,武打动作缺乏根源并非根本问题,最重要的却是电影里没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武侠人物。许多年后,我还会记得天真烂漫、粗鲁不羁的三船敏郎,血染战袍、英气逼人的姜大卫,庸俗到可爱的元华、元秋,还有年轻时桀骜不驯的“玉娇龙”和成长为一代宗师的“宫二”,但这部堪称大制作的《道士下山》却只让我记住了林志玲。这能否算是武侠片的一种悲哀?或者正是武侠电影自身面对的绝境?

故事、英雄、功夫,这些是武侠片应有的基本元素,有了这些,或许才有那一两句你终生难忘的台词。李慕白说:“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又何尝不是。”火云邪神说:“天下武学,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叶问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而电影《道士下山》里,我只记住了林志玲的那句话:“属狗的,吃不够啊?”

说实话,像我这样的观众,买票进电影院看武侠片,仅仅是有俩美女和帅哥,再加点技术的春药,真的吃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