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山河的镜像
甭管是小说还是电影,要读懂徐师父,需要几个前提。
首先,对于功夫的理解不能只停留在武侠小说的层面,你多少得练过点功夫,哪怕只是花架子,才能看明白一点电影里的招式。其次,练过功夫还不够,还得知道点武学。徐的功夫片,讲究的就是一招一式皆有出处或根基,错误不是完全没有,但起码这是他的抱负、他的美学追求。再次,功夫仍然是表,徐卖的是他所理解的中国文化。这文化还有些复杂,儒、释、道和人情、感悟、大道理都混在一起,但有个江湖的“现场”,所以无论电影还是小说中的对白,听着不是偈子就是黑话。我觉得这些哲人般的机锋或絮语,还是有徐自身的见地,不过抽离了语境,一般观众未必能看明白。所以我能推测徐为何要这样拍电影,但很难解释文青为何会喜欢徐的电影。
我认识的文青,基本都去跑马拉松了,偶有一两个喜欢武术的,也是什么柔术、泰拳、空手道等东西南洋武术。国内最流行的太极拳,多是上年纪人练的,我说自己玩太极拳,人家以为是跳广场舞。社会都没了基础,观众怎么就能辨识出电影里的“真功夫”打得好?或者美?
至于武学,这是更偏的学问。1980年代“武术热”,喋血街头的内地青年会抱着一两本类似《鹰爪功》《铁砂掌》《螳螂拳》等神书津津有味地阅读。系统而严整的功夫史或拳术谱,国内出过不少,但寻常人家的书架上基本见不着。当下,你跟人谈武侠,会被认为是时髦;谈信以为真的武林掌故,那是个笑话。
再次就是徐师父的“中国传统文化”了。说“传统”也不确切,徐笔下的主要时空叫“民国”,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徐之感伤就在于“传统”慢慢没了。从20世纪初开始,武侠小说大盛,神侠电影流行,但武林颓败,江湖凋零,失去什么,留下什么,很难一句话说清。不过,真正能激起文青兴趣的,可能恰是这口儿。当下最流行的一个词,叫“情怀”——情怀好,万事到“情怀”皆休,无论明不明白,有情怀处即有掌声。
若从小说论起,徐文字确是极好。读《道士下山》的前言,有些理儿不赞同,却喜其行若奔流、断如禅语的文风。徐文章里有拳法,知道什么时候给你递招儿,什么时候点到为止,什么时候一击致命;其特点一以贯之,文章爱讲理,却不在乎逻辑,但又有一个完整自洽的体系。不过,想理解徐,最该读的还是他那厚厚三本的武林回忆录《武人琴音》《高术莫用》和《逝去的武林》,这是其小说和电影的根基。讲功夫、讲掌故、讲情怀,都得从这三本书开始,想谈《师父》乃至《箭士柳白猿》《倭寇的踪迹》等三部电影的好与不好,也得用这三本书里的世界做参照。虽说《倭寇的踪迹》和其他两部时空不一样,是在明朝而不是民国,但总结出来都是个“后英雄时代”。徐成长在精神解构的岁月,虽然试图用过去整合未来,不过还没动手,就喜欢向现实摆出自嘲的姿态。
再回来说《武林回忆录》的价值。其一是“史”,看了才知道民国武林风云际会的往事;其二是“术”,书的主体是一代武人言传身教的“功夫”;其三是“人”,这第三点一直被评论者们所忽略。我武学不入门,却可以兴致勃勃地把三本书看完,是因为薛颠、唐维禄、尚云祥、李仲轩等京津各地的武学先贤,更像老舍笔下胡同儿院落里的老大爷。无论藏匿市井还是亡命天涯,皆痴迷武学,以武术为一生之志业,但首先,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这是徐师父自己挖掘出来的世界,其实比他的文武传承更重要,终于可以甩开这百年所有以幻想为基本套路的武侠电影和小说。
记得上小学那会儿,去同学家,桌子上放着三本杂志,一本叫《武魂》,一本叫《搏击》,一本叫《健与美》。中西体育,套路和实战,参着看才别有韵味。彼时的杂志,图文俱朴实,但给你的冲击力巨大。练的是什么,早就忘了,但每张人脸、每块儿肌肉,每次血肉横飞的械斗搏杀却可以深深烙进你的梦里。后来知道徐师父是在《武魂》上发文章的,不得不拜服,因为他来自那个真实存在过的江湖,且此江湖,并不遥远。
中国这百多年历史,或可归纳为国家与社会之博弈。技术层面上看是冷热兵器交替,传统现代之争,一个更大的背景是在世界潮流冲击下,开始有现代国家,而国家要控制社会。《师父》里,军头想当武林领袖,就得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大敌当前,列强环饲,国家要抵御外侮,整合社会资源,原本无可厚非。但同仇敌忾,知识分子就得统一思想,尚武御敌,前提是武人需被国家收编。文化冲突仍然是表面,更深的是传统武人栖身的江湖面临着被格式化的危险。
我说徐的武林回忆录好,其实是好在这个地方。国内的历史,即使在“被现代化”之前,除了志怪笔记小说,鲜有对武林人物的记载,对于武林掌故,也是以猎奇心态对待。徐是以平实笔调、平视视角,让我们看到了最后一代“传统”武人的生活,并进而猜想到最后一代中国“古人”的生活。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是庙堂与民间二分,儒家的忠孝节义,释道的顿悟修炼,到了民间有其变体,但是苦于民间文献不足,历史“现场”无法还原。幸好元有杂剧,明清有小说,为旧山河画像,可让人窥见主流叙事之外的社会“传统”。武人栖身的江湖,就是绵延千年未绝的“社会”,我们关注武行,实则感兴趣的是庙堂历史之外,旧山河的生活现场、世道人心。
徐的小说,只是其武学思想的价值延伸。《道士下山》流光碎羽,为乱世立传,替英雄招魂;《大日坛城》试图打通围棋和武术,还是要重整传统文化的旗鼓。《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师父》都改编自其短篇小说,徐用自己的短篇却不用长篇做剧本,应是后面有更大的野心。但是短篇就难以改变其小品本色,诸人都说这三部小说改编的电影如何如何好,我却只看到徐自嘲又纠结的心态:情节展不开,人物脸谱化,因为篇章格局承担不了大的家国情怀。
《师父》和前两部相比已经非常不同了。有《一代宗师》这样的巨制做参照,《师父》显然被逼着要从短篇小说里跳出来。《一代宗师》的背景是北拳南传,《师父》就搞了一个南拳北上;《一代宗师》是江湖儿女,家国遗恨,《师父》是人心不古,世风浇漓。但徐浩峰终究不是王家卫,王家卫可以用两三个镜头为一个人物定场,三两句对白却让你脑补出千言万语,几个碎片写意式的场景就能复原一个时代。看似开合随意,其实功夫下在深处,因为连每位群众演员都能长一张民国脸。而《师父》忙忙碌碌打了两个多小时,功夫之好不用再说,有那么多不学功夫的人吹捧;台词没印象,人物记不住,故事逻辑缝缝补补。蒋雯丽一出场就像个国军女特务,一开口还是程蝶衣他娘。金士杰这么好的演员,每句台词都处理得老道,但是凑到一块儿,却不是一个完整的郑山傲,这应是演员的内在气质就和角色不符。廖凡这次的表演是史上最用力,但内心的层次感远不及他武戏文唱、轻松反串的梁经纶。其他演员不再一一点评,片中气场最足的,反而是陈观泰等几位举大刀的老武师,他们一句台词都没有,倒像真的江湖人物。
最让我失望的是电影一心一意把功夫给坐实了,却没有把徐熟悉的民国市井社会给坐实。我想看到的那旧山河的景物被刻意舞台化,甚至被抽离了空气。原本简单的小说,成为更平面的符号和碎片,所以每一句台词嵌在里面,都像咏春的八斩刀一样怪异和突兀。公允地说,《师父》延续了导演硬朗和幽默的风格,在武指上确有突破,是否就是一部优秀的电影值得讨论。但面对气势汹汹的好评,竟无法下口。我想,踢了八家武馆的徐师父,也许是终于到了自己开馆立派的时候。
徐师父文字了得,电影还真不是我的菜。我深知“功夫加情怀”乃文艺武侠片的终极标签;我之遗憾,就在于这样的电影仍是一个功夫的神话,而旧山河的景物,却已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