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西时代
- 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下卷)
- (日)冈田武彦
- 39537字
- 2018-12-27 17:04:26
阳明请求致仕
如前所述,由于王阳明剿灭了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边界猖獗的贼匪,并向朝廷上奏了捷报,正德十三年(1518)六月六日,王阳明被擢升为右副都御史,并被授予荫子一人为锦衣卫的荣誉,世袭百户。
六月十八日,王阳明以《辞免升荫乞以原职致仕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一)上疏朝廷,请求辞退恩赏。
在这篇奏折中,王阳明首先感谢朝廷的恩宠:特命自己为军务提督,授予象征指挥权的旗牌和自由指挥部队的特权。
于是,该部议假臣以赏罚,朝廷从而假之以赏罚;议给臣以旗牌,朝廷从而给之以旗牌;议改臣以提督之任,朝廷从而改之以提督之任;授之方略而不拘以制,责其成功而不限以时。由是,臣以赏罚之柄,而激励三军之气;以旗牌之重,而号召远近之兵;以提督之权,而纪纲八府一州之官吏;伸缩如志,举动自由。
有了这些权力,王阳明消除了大部分的掣肘和障碍,得以迅速整编军队,率队出征:“一鼓而破横水,再鼓而灭桶冈……又一鼓而破三浰,再鼓而下九连。”
虽然在军事上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但阳明在奏疏中禀明,此番军功更多地归功于朝廷。朝廷就如同善于驾驶马车的马夫,而自己则如同一匹驽马,毫无半点功劳,所以只求朝廷能让自己致仕,回归田园,安享晚年。
他在奏折中写道:
譬之驽骀之马而得良御,齐辑乎辔衔之际,而缓急乎唇吻之和,内得于人心,外合于马志;故虽驽下,亦能尽日之力而至百里。人见其驽而百里,因谓之能,不知其能至此,皆御马者驱策之力。不然,将数里而踣,或十数里而止矣。马之疲劳,或诚有之,而遂以归功于马,其可乎?况臣驱逐之余,疾病交作,手足麻痹,渐成废人。
前在贼巢,已尝具本请罪,告病乞休。日夜伏候允报,庶几生还畎亩。乃今求退而获进,请咎而蒙赏,虽臣贪冒垂涎,忍耻苟得,其如朝廷赏功之典何!伏望皇上推原功之所始,无使赏有滥及,收回成命。
臣苟有微劳,不加罪戮,容令仍以原职致仕,延余喘于田野。如此,则上无滥恩,下无奸赏;宣力受任者,得免于覆餗之诛;量能度分者,获遂其知止之愿。臣无任感恩惧罪,恳切祈望之至!
然而,朝廷最终还是没有满足王阳明的致仕愿望。
正德十四年正月初二,四十八岁的王阳明上奏折《升荫谢恩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一),诉说自己无德无能,不足以胜任右副都御史和接受荫子锦衣卫的恩赏,请求辞退恩赏;正月十四日,王阳明再上奏折《乞放归田里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一),向朝廷奏明之前立下的战功皆源于圣上的恩德,然后又提起自己体弱多病,祖母卧床不起,恳切请辞,希望能够回故乡安度晚年。奏折中写道:
且臣比年以来,百病交攻。近因驱驰贼垒,瘴毒侵凌,呕吐潮热,肌骨羸削。或时昏眩,偃几仆地,竟日不惺,手足麻痹,已成废人。又以百岁祖母卧病床褥,切思一念为诀。悲苦积郁,神志耗眊,视听恍惚,隔宿之事,不复记忆。以是求延旦夕之生,亦已难矣,而况使之当职承务,从征讨之后,其将能乎!夫豢畜牛羊,细事耳,亦且求良牧而付之,况于军务重任,生灵休戚之所关……
伏愿陛下念四省关系之大,不可委于匪人;察病废枯朽之才,不宜付以重任。怜桑榆之短景,而使得少遂其乌鸟之私;录犬马之微劳,而使得苟延其蝼蚁之息。别选贤能,委以兹任。放臣暂归田里,就医调治。倘存余喘,尚有报国之日。臣不胜感恩待罪恳切哀望之至!
王阳明再三上疏朝廷,请求辞退荫子封赏,让自己致仕还乡,朝廷皆不准许。无奈之下,王阳明只好写了一封私信,寄给自己最信任、启用自己巡抚南赣的兵部尚书王琼。他在信中尽情抒发自己的思乡之情,并向其恳切请愿。
如前所述,王琼深知阳明之才,他提拔任命阳明为军务提督,赐予阳明象征指挥权的旗牌以“便宜行事”。王琼又上疏朝廷,力排众议,让王阳明获得了一些特权。王阳明之所以甘愿剿匪,并大获成功,首先是心中怀有忠君爱国的至诚思想以及尽展才华的考虑,但其中多少也有回报王琼知遇之恩的因素。
正德十三年,在写给王琼的书信《上晋溪司马》(《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中,阳明毫不隐讳地讲述了福建驻军的不稳定状况和处理困难等问题。在这封书信的末尾,阳明向王琼表达了辞官之意,并恳求其在朝廷中为自己美言。其信中写道:
盖福建之军,纵恣骄骜已非一日,既无漕运之劳,又无征戍之役,饱食安坐,徭赋不及,居则朘民之膏血以供其粮,有事返借民之子弟而为之斗。有司豢养若骄子,百姓疾畏如虎狼。稍不如意,呼呶群聚而起,焚掠居民,绑笞官吏;气焰所加,帖然惟其所欲而后已。今其势既盈,如将溃之堤,岌乎汹汹,匪朝伊夕。虽有智者,难善其后,固非迂劣如守仁者所能办此也。又况积弱之躯,百病侵剥。近日复闻祖母病危,日夜痛苦,方寸已乱,岂复堪任!临期败事,罪戮益重,辄敢先以情诉。
伏望曲加矜悯,改授能者,使生得全首领,归延残息于田野,非生一人之幸,实一省数百万生灵之幸也!情蹙辞隘,忘其突冒,死罪死罪!
王琼看完王阳明呈给朝廷的奏折和写给自己的私信后,必定会被阳明言辞之间吐露的切切之情所打动。正如王阳明在信中所说,因为没有得到朝廷的允许,所以自幼丧母、由祖母抚养长大的王阳明最终也没能见到祖母最后一面。朝廷不允许阳明致仕,是因为贼匪未平。后来,平定贼匪之后,王阳明再次向王琼申请致仕返乡,希望能探望卧病在床的父亲龙山公,但王琼并没有做任何答复。
因此,王阳明于正德十四年再次写信给王琼(《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请求王琼帮忙。
生始恳疏乞归,诚以祖母鞠育之恩,思一面为诀。后竟牵滞兵戈,不及一见,卒抱终天之痛。今老父衰疾,又复日亟。而地方已幸无事,且蒙朝廷曾有“贼平来说”之旨,若再拘缚,使不获一申其情,后虽万死,无以赎其痛恨矣!
老先生亦何惜一举手投足之劳而不以曲全之乎?今生已移疾舟次,若复候命不至,断亦逃归,死无所憾,老先生亦何惜一举手投足之劳而必欲置之有罪之地乎?情隘辞迫,渎冒威严;临纸涕泣,不知所云,死罪死罪!
王琼之所以将王阳明的致仕请求压了下来,可能是他早已预见到即将发生的宸濠之乱。其实,王琼也能理解王阳明的心情,但为了江山社稷,只能把王阳明的私情放在一边。因为事实证明,能够很快地平定叛乱者,除阳明之外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这也正是王琼信任王阳明并给予他极大的权限的原因。尽管两人从未谋面,但他们在国家大事上心有灵犀一点通。
宁王之患
据《年谱》记载,正德十三年(1518),王阳明于赣州平定贼匪之后,四方之人聚集而来,师事阳明。
刚开始时,王阳明安排门人寓居射圃,但后来人数众多而无法容纳。阳明因此重修濂溪书院,安置门人,并让门人冀元亨担任书院的主讲。冀元亨为王阳明的养子王正宪的家庭教师,但在重修濂溪书院时,阳明把他请到赣州。
当时,江西的宁王朱宸濠来信,向阳明请教一些问题。阳明让冀元亨解答,随后把元亨派到宁王身边讲学。
或许有人会问,阳明门人中有才者众多,阳明为何偏偏派元亨去宁王处?
这是因为阳明早就看出了宁王篡夺皇位的野心,在之前提到的写给王琼的第二封书信中,王阳明说“若再拘缚,使不获一申其情”云云,或许是在暗示可能会爆发宸濠之乱。
而冀元亨为人刚毅忠信,临危不惧,正好能够应付将来的危局。此举也是将冀元亨派去做卧底,让他打探宁王谋反的内情。对于擅长打间谍战的阳明先生来说,做出这样的安排也是理所当然的。
后来,宸濠之乱平定后,冀元亨遭怀疑,被打入大牢。因此,也有诸如李卓吾之类的人认为阳明此举极为失策。
《明儒学案》卷二十八《楚中王门学案》对冀元亨与宁王的相见,有如下叙述:
濠谈王霸之略,先生昧昧,第与之言学而已。濠拊掌谓人曰:“人痴一至是耶!”一日讲《西铭》,先生反复陈君臣之义,本于一体,以动濠。濠大诧之,先生从容复理前语。
濠曰:“此生大有胆气。”遂遣归。
因为冀元亨当时所讲的内容似有劝谏宁王之意,所以按常理来说,宁王应该当场将元亨抓捕,立刻斩杀,但元亨还是安全地回到了阳明身边。
回来之后,冀元亨便将宁王谋反的迹象告知了阳明。宁王听说此事后怒不可遏,暗中派人去刺杀冀元亨。王阳明听到风声,为了让元亨避开祸事,立即派人将他护送回了武陵老家。
明初,洪武二十一年(1388),朝廷在福建省福州府设立了三卫。卫,指的就是卫所,卫所里驻扎着卫军(一省的正规军)。洪武八年(1375)设右卫,驻于福州府城东南。洪武二十一年改为左卫,再于其西设置右卫,同时于左卫东侧增设中卫。
然而,从正德十三年起,因月粮(每月的兵粮)无法正常供应,福州的卫军爆发叛乱,而延平、邵武等卫的军士也响应了叛乱。其核心人物为进贵、叶元保等人。
正德十四年(1519)二月二十三日,巡抚福建御史程昌恳请王阳明率军前去平乱,并奏请由兵备副使杨璋代理王阳明离任前所负责的工作。王阳明奉命前往福州镇压叛军。
福建卫军叛乱的同时,宁王之忧也越来越不容忽视。
正德九年(1514),江西省按察副使胡世宁因看不惯宁王的恶行,上疏朝廷,揭露其不法行径。
得知胡世宁上疏参劾自己后,宁王也上疏辩解说:此乃胡世宁离间骨肉之计。同时,朱宸濠又贿赂了宦官与大臣。都察院副都御史丛兰与宁王相交甚厚,故上疏弹劾胡世宁有疯癫之症,擒拿了胡世宁交给禁卫军。随后朝廷将胡世宁流谪沈阳。
自数年前起,王琼便已预见到朱宸濠的叛乱。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胡世宁的功劳很大。
正德十四年,王阳明再次上疏,希望能够请辞返乡,但朝廷还是回绝了他的请求。这是预见到宸濠之乱的王琼为了留住王阳明,让王阳明对此采取应对措施而做出的举动。黄绾的《阳明先生行状》(《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七)中,记录有此事:
王公琼逆知宸濠必将为变,一日,召其属主事应典(名天彝,王阳明门人)曰:“我置王某于江西,与之便宜行事者,不但为溪洞诸贼而已,或有他变,若无便宜行事敕书旗牌,将何施用?”时福建有军人进贡等之变,王公曰:“此小事,不足烦王某。但假此以牵便宜敕书在彼手中,以待他变。尔可为我做一题稿来看。”
稿成,具题。降敕与公曰:“福州三卫军人进贡等协众谋反,特命尔暂去彼处地方会同查议处置,参奏定夺。”
也就是说,在剿灭南赣贼匪、立下赫赫战功之后,王阳明本打算将军务提督的特权及象征指挥权的旗牌交还的,但王琼为了防备朱宸濠的叛乱,以镇压福州叛军为借口,让王阳明继续手握兵权。
也正是因为如此,王阳明才充分发挥旗牌的威力,在后来发生的宸濠之乱中,以极短的时间生擒宁王,立下大功。
死里逃生
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五日,王阳明受领了镇压福州三卫叛军的敕命,前往福建的官衙。九日,王阳明率军离开赣州,沿着赣江北上,由于水路不畅,十五日才抵达丰城县(隶属江西省南昌府)的黄土脑。丰城县距离宁王盘踞的南昌府城仅有一百二十里。
此时,王阳明接到丰城知县顾佖以及沿途的地方总甲(地方民兵组织首领)的报告,得知宁王突然叛乱,如果继续北上的话,会很危险。
在叛乱中,巡抚、都御史孙燧和按察副使许逵[1]遇害,巡抚府、三司[2]和府县的大小官员,凡有不从宁王命令者,尽皆遭到逮捕,各卫门的印信也全部被没收,仓库中的物品被劫掠一空。宁王非常狂妄,扬言一方面要率领强大的水军沿长江而下攻占南京,另一方面则分兵北上。宁王的狂言令世人异常震惊。
据《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记载,王阳明于六月九日离开赣州,火速北上。因为六月十三日宁王大寿,王阳明本当出面庆贺,可是当他行至吉安府时,突然想起自己忘记带官印,于是便派中军官返回赣州去取,所以就迟了几天,未能赶去给宁王贺寿。如果当时王阳明也前去贺寿的话,那么或许他也会遭遇和孙燧、许逵一样的不幸。
对于此事,东正堂也感叹道:阳明先生虎口脱险,未遭孙燧、许逵同样之虐杀,且即刻率军返吉安,倡举义兵,遂成擒宸濠之功。此亦先生之高运,也有天意不想亡明之故。(《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五《年谱二》)
然而,此时王阳明麾下的军士,只有疲弱士卒百余名而已,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若驰奔赣州兴举义兵的话,距离又太远。因此,王阳明打算先返回吉安府,希望能在吉安制定战略部署,暂且牵制住宁王。可是不巧南风劲吹,舟行无以南归。对于当时的状况,《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记载道:
先生命取辨香,亲至船头,焚香望北再拜曰:“皇天若哀悯生灵,许王守仁匡扶社稷,愿即反风。若天心助逆,生民合遭涂炭。守仁愿先溺水中,不望余生矣。”言与泪下,从者俱感动。祝罢南风渐息,须臾樯杆上小旗飘扬,已转北风。
也就是说,王阳明当时对天祈祷,使得上天刮起了让他可沿赣江南下到吉安府的北风。
之前虽然也曾提到过王阳明对天祈祷之事,但在这里还是简单介绍一下。比如,正德五年(1510),王阳明从流谪的蛮荒之地龙场释放出来,出任吉安府庐陵县知县,在任期间恰逢县城内发生大火,烧毁千余户人家,王阳明也曾对天祈祷,而后风向改变,大火才得以熄灭。
在此之前,弘治十六年(1503),王阳明三十二岁时,也曾应浙江绍兴府佟太守之邀,为饱受旱灾之苦的百姓写下祈雨祭文,于会稽山向天祈祷。在当时回复太守的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中,王阳明说:“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
此外,正德十二年(1517)春,王阳明为平定漳州贼匪,屯驻于福建省汀州府的上杭时,当地百姓也因旱灾而叫苦不堪。见此,王阳明为民祈雨,结果大雨连降三日,百姓欣喜若狂。后来,百姓出面向上杭官员请愿,希望将王阳明祈雨的都察院行台正堂取名“时雨堂”。王阳明也作《喜雨三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在第二首中,王阳明生动地描写了百姓欢欣喜悦的模样,吟道:“山田旱久兼逢雨,野老欢腾且纵歌。”
然而,在丰城赣江上对天祈祷,却让王阳明印象最为深刻。在第二年所作的《丰城阻风》一诗中,以及正德十六年(1521)武宗驾崩,王阳明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后,凭吊宸濠之乱的旧战场时所吟《重登黄土脑》一诗(皆出于《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中,都有一句“此地曾经拜北风”,足见王阳明对此事的印象之深。
简而言之,正如大西晴隆所指出的,我们不能忽视王阳明同时也是一位“祷师”这一点。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记载,尽管当时王阳明声泪俱下,好不容易求得了北风,船夫却说太阳已经下山,不愿再出船。听闻此言,阳明大怒,欲拔出佩剑斩杀船夫。但众多随员皆劝阻王阳明,说切不可动怒杀人,只可割下其耳。
船行大约二十里,太阳下山。王阳明见船只过大,航行速度很慢,便悄悄命令随员去召集渔船。其后,王阳明在随员龙光、雷济的陪同下,微服转乘渔船,而将自己的衣冠和随员萧禹等人一同留在了大船上。
王阳明转乘渔船之事,还有一段传说。据门人钱德洪记载,在收录王阳明写给其父龙山公,急报宸濠之乱的书信《上海日翁书》(《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六)时,钱德洪从当时的随员龙光口中打听到,当王阳明看到自己的夫人诸氏和幼子正宪还留在大船上时,心生犹豫。
当时诸夫人提起长剑,说道:“公速去,毋为妾母子忧。脱有急,吾恃此以自卫尔!”以此激励阳明。如此场面,让人不由得深感诸夫人之贤德。
这段换乘渔船的传说,记录在随后将会提到的《征宸濠反间遗事》(《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八)中。与夫人诸氏道别之后,趁着渔船还未起航,王阳明问:“准备好了没?没有忘记什么吧?”
随员龙光和雷济回答道:“全都齐了。”
王阳明笑道:“不是还有一样吗?”
两人互相看了看,不知到底忘了何物。王阳明指着大船舳前的罗盖说:“没有那个东西的话,即便到了地方,又拿什么来证明我们的身份呢?”说完,王阳明便让人拆下罗盖,放在渔船上。
当一行人到达吉安府时,府城中已经听闻宁王叛乱的消息,全城戒严,城门紧闭。随员见状,便高高举起罗盖,城内之人大喜,打开城门,将王阳明一行迎进内城。看到此情此景,随员们心生敬佩,明白即便身处危难之中,王阳明依旧游刃有余。
此外,《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记载,宁王得知王阳明为了镇压福州叛军行至赣江,寻思若能将身负经世济民之才的王阳明拉入帐下,大业何愁不成。于是,令内侍官喻才率快船数十艘,追赶阳明。追兵赶到丰城县黄土脑时发现大船,于是擒住萧禹诘问。萧禹答道:“王都爷已去久矣,拿我何益。”
不得已,喻才只好取走王阳明的衣冠向宁王复命。一条大鱼就此逃脱了。
躲过了宁王的追兵,转乘渔船不久,王阳明便抵达临江府。知府戴德孺即刻出迎,将一行人领至府城中隆重款待,并恳请王阳明做好出征的准备。
王阳明说道:“临江大江(赣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居道路之冲,不可居也。”
戴德孺问道:“闻宁王兵势甚盛,何以御之?”
王阳明回答道:“濠出上策,乘其方锐之气,出其不意直趋京师,则宗社危矣。若出中策,则径攻南京,大江南北亦被其害。但据江西省城,则勤王之师四集,鱼游釜中,不死何为。此下策矣。”
戴德孺又问:“以老大人明见度之,当出何策?”
王阳明答道:“宁王未经战阵,中情必怯。若伪为兵部恣文发兵攻南昌,彼必居守,不敢远出。旬日之间王师四集,破之必矣。”
王阳明的一句话,清晰点明了此战的基本战略。
戴德孺邀请王阳明换乘其他船只,却遭到王阳明的拒绝。之后,王阳明继续乘坐渔船沿赣江南下,不久便抵达了新淦县。
平日便悉心操练兵马的知县李美出城迎接王阳明一行,邀请王阳明暂时停留在县城。王阳明没有同意,说道:“汝意甚善。然弹丸之地,不堪用武。”
离开新淦时,王阳明换乘了李美准备的大船,前往吉安府。就这样,王阳明逃过了宸濠之难,于六月十八日安然抵达吉安府。
宁王谋反之资
往前追溯,先介绍一下盘踞南昌府的宁王朱宸濠的情况。
明太祖朱元璋出身布衣,推翻蒙古族所创的元朝后统一了天下,是一位光复大汉王朝的英主。然而不幸的是,因懿文太子早逝,所以太孙建文继承了帝位,但太祖四子燕王朱棣起兵打败建文帝(即靖难之变),夺取了帝位。燕王也就成了明成祖永乐帝。正因为有这样的成功案例在先,所以自明成祖次子汉王朱高煦谋反不成,遭到诛杀为始,明代的亲藩全都对帝位虎视眈眈,觊觎流涎。
宁王的远祖,初代宁王朱权是明太祖的第十七子。明初,朱权被封到了北边的大宁(现在的辽宁省西北部与内蒙古自治区的省界附近),驻防北夷,是称宁王。宁王与燕王朱棣两兄弟共同辅佐太祖。当时,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之说。
燕王朱棣对建文帝高举叛旗时,曾设下计谋,巧妙地引诱宁王,致使宁王不得不与燕王合谋。燕王篡夺了帝位,宁王出力不小,所以其后宁王的胡作非为,也令明成祖感到棘手。
明成祖朱棣即位后,因为要在大宁的故地设置直辖的三卫,所以成祖打算将宁王转封到川广(四川省和湖广省),但宁王自己要求转封到苏杭(苏州府隶属于以南京为省都的南直隶省,杭州府则是浙江省的省都)。
成祖不许,宁王大怒,搬出传令的信号旗,让部下的官员控制住成祖的必经之路。
如此一来,明成祖也怒了。
宁王见形势不妙,只好独自带着数名宦官,由南京来到江西省省都南昌府,称病久居南昌府中。当地的行政长官向朝廷上奏了此事。朱棣不得已,只好将宁王封到了南昌府,依旧沿袭宁王的封号。
历代宁王在南方权势盖天,到了第四代朱宸濠时,奸恶益甚。
朱宸濠是其父康王与妓女生下的孩子,在其出生之前,康王梦见一条巨大的蛇飞进宫殿里,一个接着一个地吞噬活人,甚至还袭向自己。因为这个不祥的梦,朱宸濠降生后,康王命人把他扔到城外去。但朱宸濠的母亲把他私藏起来,将他抚养长大。朱宸濠成年后,康王虽然让他进了府,但直到临终康王都没让朱宸濠进入自己的房间。
尽管朱宸濠天生聪明,富有才智,通史实,善歌舞,却为人轻佻,没有威严。
康王殁后,朱宸濠继承了宁王之位,益发变得傲慢不逊,专横霸道。后来他又因道士李自然的谗言“殿下有贵为天子之骨相”,而对帝位生出野心。
起意之后,朱宸濠便开始了各种行动。他将搜罗到的金银财物运送到都城,先与内侍司官员李广勾结,正德初年,又勾结上以宦官刘瑾为首的“八虎”。朱宸濠通过买通官员来为自己宣扬善名孝行。
在奸臣的帮衬下,朝廷嘉奖了朱宸濠,并赐下尔书(盖有天子御印的书物)。
朱宸濠谋划了将近十年,养死士两万余人,招来吴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四方的盗贼渠魁,匪众约一万余人。举兵之日,连同护卫、党羽,以及被迫服从于朱宸濠一同起事的总计六七万人。
为了筹措军费,朱宸濠又在鄱阳湖上抢夺商船货物,收取各种苛捐杂税,可谓是无恶不作。
《年谱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对此也有概略的记述:
先是宁藩世蓄异志,至濠奸恶尤甚。正德初,与瑾纳结,尝风南昌诸生呈举孝行,抚按诸司表奏,以张声誉。
安成举人刘养正,素有词文名,屈致鼓众,株连富民,朘剥财产,纵大贼闵廿四、凌十一等四出劫掠,以佐妄费。
按察使陆完[3]因濠器重,遂相倾附。及为本兵,首复护卫,树羽翼。
而濠欲阴入第二子为武宗后,其内官阎顺等潜至京师,发奏,朝廷置不问,且谪顺等孝陵净军。濠益无忌。
完改吏部。王琼代为本兵,度濠必反,乃申军律,督责抚臣修武备,以待不虞。而诸路戒严,捕盗甚急。凌十一系狱劫逃,琼责期必获。濠始恐,复风诸生颂己贤孝,挟当道奏之。
朱宸濠以重金招徕的隐士刘养正,幼时人称神童,高中举人,以诗文见长,却未能在进士考试中及第。地方诸官皆以能见其诗文为荣,而朱宸濠亦待之甚厚。
朱宸濠又勾结武宗身边手握重权、恣意妄为的佞臣朱宁和臧贤,使二人成为其心腹。武宗时常私访臧贤家,于是臧贤造了一间密室,让朱宸濠的使者潜伏在密室中,悉知武宗的一举一动。
此外,朱宸濠又启用曾任右都御史的李士实[4]为其谋臣。李士实颇有权术之能,自诩姜子牙、诸葛孔明再世。
因身边有承奉刘吉、道士李自然、徐卿等众多党羽,朱宸濠以武宗无后为由,图谋将自己的第二子立为皇嗣。此事也有朱宁、臧贤等众多宦官的参与。但因事关重大,朝廷的六部、九卿、科道官(都察院的监察官)等官员都不敢对此妄自发表意见。
李士实为朱宸濠献谋,一方面希望通过兵部尚书陆完恢复宁府的护卫,另一方面,促使南京镇守太监毕真为首的南方官员一同宣扬朱宸濠的孝行。因陆完转任吏部,王琼代为兵部尚书,朱宸濠的阴谋才未得逞。王琼很早便看出朱宸濠他日必反,所以对陆完说道:“祖宗禁藩王设护卫,为防藩王不轨之谋,然宁王再三请复护卫制度。他日宁王必起事变,累及贵公。”
听了王琼的话,陆完有些后悔,立刻写信给朱宸濠,要求返还设护卫之权。但朱宸濠并没有答应陆完的请求,并以护卫为名,公然招募勇健之士,令他们朝夕于府城内苦练武艺。
朱宸濠的家臣中也不乏忠臣。宁府的典宝(掌管宝物的官)阎顺,内官(在宁王宫殿中侍奉的官)陈宣、刘良偷偷前往京师,上报了朱宸濠的不法行径。可是,朱宁和陆完却隐瞒不报,反而将阎顺等人秘密上奏朝廷的事报知了朱宸濠。朱宸濠怀疑此事是承奉(待命官)周仪所为,于是命人伪装成强盗,将其家人尽皆杀光。
此外,朱宸濠又杀害了典杖(掌管武器的官)查武等数百人,同时又将大批金银运送到京师,打点贿赂朝廷要员,并请求他们斩杀阎顺等人。阎顺等人早已亡命远方,终免于难。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还记载了朱宸濠之妃娄氏真心劝谏朱宸濠的事迹。娄妃贤德端淑,为朱宸濠生下了长子、三子和四子三个儿子,因此,朱宸濠对她一直敬爱有加。娄妃察知朱宸濠的不轨图谋之后,在一次酒宴途中让歌女唱起元曲《梧叶儿》,讽刺、劝谏朱宸濠。
这首歌的大意是说人生苦短,转瞬即逝。听完此曲,朱宸濠一脸不快。之后,娄妃与朱宸濠便有了以下对话:
娄妃曰:“殿下对酒不乐,何也?”
宸濠曰:“我之心事非汝女流所知。”
娄妃赔笑道:“殿下贵为亲王,锦衣玉食,享用非常。若循理奉法,永为国家保障,世世不失富贵。此外更有何心事?”
宸濠带了三分酒意,叹口气道:“汝但知小享用之乐,岂知有大享用之乐哉!”
娄妃曰:“愿闻如何是大享用、小享用。”
宸濠曰:“大享用者,身登九五之尊,治临天下,玉食万方。吾今位不过藩王,治不过数郡,此不过小享用而已。岂足满吾之愿哉?”
娄妃曰:“殿下差矣。天子总揽万机、晏眠早起、劳心焦思,内忧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至于藩王,衣冠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有丰享之奉,无政事之责。是殿下之乐过于天子也。殿下受藩镇之封,更思越位之乐。窃恐志大谋疏。求福得祸,那时悔之晚矣。”
听完娄妃的忠言,朱宸濠勃然大怒,扔开酒杯站起身来。此外,娄妃还规劝自己的弟弟娄伯将,让他切不可跟从朱宸濠叛变,但娄伯将不听,还是跟从了朱宸濠。
就这样,朱宸濠的叛变之意越来越强烈。发动叛乱的六年前,也就是正德八年(1513),朱宸濠筑造阳春书院,僭号离宫。此外,他不断清除异己,毒死了巡抚王哲,令守臣皆栗惧不已。远近军民也皆惧怕朱宸濠,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此外,官员参见朱宸濠时,都必须穿上上朝面圣的衣服。因此,许多当地官员都畏于朱宸濠的威势,跟从了他。尽管娄妃依旧时常劝阻朱宸濠,但朱宸濠始终不听。
由于朱宸濠的谋叛举动越来越明显,所以朝廷中也开始有人议论此事。侍御史(都御史代理)萧淮曾上疏(《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三》)言道:
近奉敕旨,王人无事不得延留京师,臣有以仰窥陛下微意矣。臣不忍隐默,窃见宁王不遵祖训,包藏祸心,多杀无辜,横夺民产,虐害忠良,招纳亡命,私造兵器,潜谋不轨。交通官校有年,如致仕侍郎李士实,前镇守太监毕真,及诸前后附势者,皆今日乱臣贼子,关系宗社安危,非细故也。或逮系至京,或坐名罢削。布政使郑岳、副使胡世宁,皆守正蒙害;宜亟起用,庶几人知顺逆,祸变可弥矣。
当时,受武宗宠爱的江彬、太监张忠等人也赞成。于是,武宗于五月二十四日颁下敕旨《宁王戒饬》:“萧淮所言,关系宗社大计,朕念亲亲,不忍加兵,特遣太监赖义、驸马都尉崔元[5]、都御史颜颐寿[6]往谕,革其护卫。”
此外,给事中孙懋[7]建议发兵,以备江西流寇。王琼认为此建议甚好,建议励兵备战方为上策,杨廷和也默认了这一点。
崔元等人奉旨前赴南昌,而宰相杨廷和则下令兵部发兵以观其变。
宁王起事
朱宸濠派出的探子林华在京师打听了两三天的消息,尽管没能完全掌握实际情况,还是立刻赶回江西,将探知的情况报知了朱宸濠。这天正好是朱宸濠的生辰(六月十三),他邀请诸司齐聚王府,摆了一席寿宴款待他们。听说朝廷派出敕使颁下戒饬,朱宸濠不由得心中一惊,暗想:若让朝廷诏使到此,用的必定是以前宦官刘瑾被迫下狱时,蔡震和刘瑾对决,让其服罪的办法。
因此,寿宴结束之后,朱宸濠便秘密召集李士实、刘养正等人,商讨对策。
刘养正道:“事急矣。明旦诸司谢酒,便当以兵威胁之。”
于是,朱宸濠决意举兵谋反。当夜,朱宸濠召集士卒,等待诸官员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诸官员聚集一堂,向朱宸濠参拜。礼毕之后,朱宸濠坐于露台之上,对众人诈言道:“汝等可知大义?”
巡抚都御史孙燧答道:“不知。”
朱宸濠道:“昔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子。我祖宗不血食者,今十四年矣。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汝等知否?”
孙燧挺身而出,说道:“既然太后有旨,请出观之。”
朱宸濠大声道:“不必多言。我今往南京去,汝愿保驾否?”
孙燧答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才是大义。此外非某所知。”
朱宸濠大怒,挥手说道:“汝既举保我孝行,如何又私遣人诬奏我谋为不轨。如是反复,岂知大义?”
朱宸濠命人绑住孙燧,欲杀之。
露台之下的按察副使许逵大声叫道:“孙都御史乃钦差大臣,汝反贼敢擅杀耶?”之后痛骂朱宸濠不已。朱宸濠命人将许逵也绑了,将二人拖至惠民门外,斩首示众。
听闻此讯,娄妃赶忙派遣近侍女官前去营救,但最终还是未能赶上。当时尽管时值正午,但天空骤然变得阴云密布。
自成为御史后就一直在拿朱宸濠贿赂的佥事潘鹏当时率先叩头,高呼万岁。参政王伦和季敩[8]为了避免祸事临头,也相继下拜。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杨璋、按察副使唐锦、都指挥马骥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朱宸濠大喝:“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听到朱宸濠的大喝,上述四人也不由得屈膝跪下。
然而,镇守太监王宏,巡按御史王金,奉差主事马思聪[9],金山布政使胡濂,参政程杲、刘斐,参议许效廉、黄宏,佥事赖凤,佥书郏文,都指挥许清、白昂等皆因未屈从,被朱宸濠夺走官印,随后被打入大牢,但其中的大多数最后都屈节表示愿意跟从朱宸濠而获释。只有马思聪和黄宏两人宁死不屈,最后绝食七日而死。
当时,瑞州府知府王以方之前就察知朱宸濠即将发动叛乱,因此厉兵秣马,修葺城墙,为抵御叛军做好准备。朱宸濠惜其才,屡屡派人前往,欲将王以方招至帐下,但王以方拒不接受。六月十三日,王以方恰因公事至南昌府城,被朱宸濠擒拿,王以方不肯屈从,朱宸濠最后只好将其打入大牢。
办完这些事后,朱宸濠马上称帝,任命官属,命吉曁、涂钦、万锐等人为御前太监,尊李士实为太师,封之前在南浦驿迎来的刘养正为国师,参政王伦为兵部尚书,季敩及佥事潘鹏、师琊等各有加封,大盗吴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被授予都指挥等官职。
接着,朱宸濠又于各地散布推翻武宗的檄文,将年号正德改为顺德,同时派遣心腹娄伯将、王春等到四处募集兵马,招揽四方贼匪四万人,又将护卫、受迫屈从之人合到一起,凑齐七万余众,军势颇盛。
与此同时,朱宸濠一方面使用江西布政使的印鉴和公文,向各地布政使派人,转告说亲王和三司皆有意举兵,试图说服对方一同叛变;另一方面,他加紧整备各种军械兵器。
李士实、刘养正原本建议朱宸濠立刻由蕲黄出兵直捣北京,不然的话,就转战南京,在南京建立根据地。朱宸濠本来也打算听从二人的建议,但看到王阳明故意放出的官员所携的公文,以为天子的大军即刻便由京师大举攻来,便不肯离开南昌府城,一味坚守。
李士实又对朱宸濠说:“朝廷方遣驸马,安得遽发边兵?此必守仁缓兵之计也。王负反叛之名,不务风驰雷击,而困守一隅,徐待四方兵集,必无幸矣。宜分兵一支,打九江府。若得此郡,内有二卫军足可调用,再分兵一支,打南康府。殿下亲率大军直赴南京,先即大位,天下之贪富贵,翕然来归。大业指日可定也。”
然而朱宸濠犹豫再三,始终未能下定决心。朱宸濠一边打探官军的消息,一边派闵廿四、吴十三等各统兵万余人,掠夺官民船只,以供部队装备,顺流而下,攻打南康府。南康知府陈霖逃走,城池陷落。之后,叛军又进攻九江府。知府汪颖、知县何士凤、兵备副使曹雷也逃走了,九江百姓打开城门,让贼军进入城中。吴十三、闵廿四屯兵于此,立刻将胜利捷报报知了朱宸濠。
听闻此讯,朱宸濠大喜道:“出兵才数日,连得二郡,又添许多钱粮军马。吾事必成矣。”
随后,朱宸濠命贼将徐九宁守九江,陈贤守南康,任命二人为府城太守,并换回吴十三、闵廿四,令二人回大本营待命。
之后,朱宸濠向四方的府属各县派遣使者,说服各县归降,并让降服者官复原职。就在这时,探子来报,说之前兵部发兵的公文其实是王阳明伪造的,各路军马至今未有任何动静,王阳明也留在吉安府静观,将公文分发到了属下的各县,但至今未见有兵马抵达。
到了这个时候,朱宸濠还是希望王阳明也能归顺,所以向投降的参政季敩命令:“汝曾与王守仁同在军中。能为我往吉安,招降守仁,汝功不浅。”
季敩与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等十二人结伴同行,带着朱宸濠发布的伪造檄文前往吉安,希望说服王阳明归顺朱宸濠。
而在此之前,王阳明曾经下过命令,让各路的领哨官但凡看到宁府的人路过,不问身份,立刻带至军门审问。
季敩等到达墨潭附近时,遭到了领哨官的拦阻。季敩叱道:“我乃本省参政。汝何人?敢来拦截。”
领哨官问季敩为何事至此,季敩说他奉有宁府的檄文,让旗校(旗手)将檄文牌面给领哨官看。领哨官遂将旗校拿住。季敩见状,仓皇逃走。如此一来,朱宸濠策反王阳明的图谋就此失败。
因领哨官不知道参政是大官,所以就将持檄文的五名旗校带到了王阳明的军门前。王阳明得知季敩已经逃走,慨叹道:“忠臣孝子与叛臣贼子,只在一念之间。季敩向日立功讨贼,便是忠臣。今日奉贼驱使,便是叛臣。为舜为跖,毫厘千里,岂不可惜?”
以上内容,主要来自《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对朱宸濠和王阳明的一些记述。虽然《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的记述多少有些夸张,未必全都忠实于史实,但以上的记述详细描写出了朱宸濠和王阳明当时的心理。
阳明备战
除此之外,《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还记述了以下内容。
当吉安知府伍文定听闻王阳明到达吉安后大喜,立刻前往谒见。王阳明本打算返还赣州征集士卒,但伍文定说:“本府士卒钱粮充足,请先生于此发号施令,不必返还赣州。”
王阳明接受了伍文定的请求,驻留吉安,向朝廷上奏朱宸濠谋反之事,只等朝廷命令一到,便出兵平叛。
倘若当时王阳明没有留在吉安,而继续南下赣州举兵的话,或许会错过时机,明朝的江山可能就更加危险了。
六月十九日,王阳明上奏《飞报宁王谋反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上报了宁王谋反的消息。在上奏的同时,王阳明也向管辖之下的诸官厅报知了朱宸濠谋反之事,阐明大义,整顿备战。
在奏折中,王阳明述说自己遭到朱宸濠的追击,但幸而逃脱,回到吉安。吉安知府伍文定以最高长官不在为由,希望王阳明能够暂且驻留吉安,部署击贼的计划。王阳明所行之处,远近军民皆夹道欢迎拥护,这让王阳明大为感动。
此外,临江府及下辖新淦县,丰城、奉新两县(隶属南昌府)派人急报,说朱宸濠谋反后,派兵四出攻掠,夺取印信,擒住掌印官员,调集精锐士卒,抢掠官军粮船。
吉安百姓非常希望王阳明能留下来,但王阳明必须奉旨前往福建镇压叛军。王阳明左右为难,尽管如此,他还是艰难地做出了决定,以下是奏疏部分内文:“但天下之事莫急于君父之难,若彼顺流东下,万一南都(南京)失备,为彼所袭,彼将乘胜北趋,旬月之间,必且动摇京辅。如此,则胜负之算未有所归,此诚天下安危之大机。虑念及此,痛心寒骨,义不忍舍之而去。”
王阳明预见了朱宸濠军队的进攻计划,深感情况危急,于是对这一危险情况进行了紧急部署:“故遂入城抚慰军民,督同知府等官伍文定等调集兵粮,号召义勇。又约会致仕乡官右副都御史王懋中、养病评事罗侨等,与之定谋设策,收合涣散之心,作起忠义之气。相机乘间,务为蹑后之图,共成犄(掎)角之势,牵其举动,而使进不得前,捣其巢穴,而使退无所据。”
对于朝廷,王阳明表达如下希望:“日望天兵之速至,庶解东南之倒悬。伏望皇上(武宗)省愆咎己,命将出师。因难兴邦,未必非此。”
之前,朝廷命令王阳明带病前往福建镇压叛军时,王阳明奏请平叛成功后顺道回家一趟。但刚出发数日便发生宁王叛乱,所以王阳明决定先赴国难。王阳明深知自己的行动并未奉朝廷之命,但即便如此,“忘其缓命之罪”“甘冒弃职之诛”,他也要克尽职守,保民报国。王阳明还就有关应对叛乱的地方官任命等人事变动事宜一一详细奏请,为了调集军饷,恳求朝廷颁旨。
二十一日,王阳明上疏《再报谋反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内容与前一封奏疏基本相同。之所以这么小心,是因为都御史孙燧在江西看到朱宸濠准备谋反的苗头,曾秘密上疏奏报朝廷。尽管孙燧前后向朝廷奏报了七次,却全都因为奸党横行而未能报知给圣上,而孙燧自己也惨遭毒手。
有了前车之鉴,王阳明再次上疏奏报相同的内容,这正是王阳明的过人之处。
在写下上述奏折的同一天,王阳明又向朝廷呈上了《乞便道省葬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在这篇奏折中,王阳明述说了对家人的切切思念,同时也表达了即便并非己任,自己也甘赴国难的决心。奏折中写道:
不意行至中途,遭值宁府反叛。此系国家大变,臣子之义不容舍之而去。又阖省抚巡方面等官,无一人见在者。天下事机间不容发,故复忍死暂留于此,为牵制攻讨之图。俟命师之至,即从初心,死无所避。
臣思祖母自幼鞠育之恩,不及一面为诀,每一号恸,割裂昏殒,日加尪瘠,仅存残喘。母丧权厝祖墓之侧,今葬祖母,亦欲因此改葬。臣父衰老日甚,近因祖丧,哭泣过节,见亦病卧苫庐。臣今扶病,驱驰兵革,往来于广信、南昌之间。广信去家不数日,欲从其地不时乘间抵家一哭,略为经画葬事,一省父病。
臣区区报国血诚上通于天,不辞灭宗之祸,不避形迹之嫌,冒非其任以勤国难,亦望朝廷鉴臣之心,不以法例绳缚,使臣得少伸乌鸟之痛。臣之感恩,死且图报。
从上述文字中,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王阳明的拳拳孝心和尽忠报国的至诚之情。另外,王阳明在奏折中表达了希望能够回乡探望生病的父亲并参加祖母的葬礼的心愿,认为此举正好可以麻痹朱宸濠,让他以为王阳明不会立刻动兵。
七月五日,王阳明又向朝廷呈上了一篇《奏闻宸濠伪造檄榜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的奏折。奏折中说,据吉安府知府伍文定报告,准领哨通判杨昉、千户萧英于墨潭附近逮捕了赵承芳等多名携带有朱宸濠檄文的官员,其中妄言惑众,讥讪主上。奏疏内容如下:
六月十三日宁府生日,次日各官谢宴,突起反谋,杀死孙都御史、许副使,囚死黄参议、马主事,其余大小职官胁从不遂者俱被监禁,追夺印信,放囚劫库,邀截兑米,分遣逋寇四散摽掠。声言要取南京,就往北京。十六日亲出城外迎取安福县举人刘养正,十七日迎取致仕都御史李士实,该入府内,号称军师、太师名目。二十一日将原禁各官放回各司,差人看守。二十二日令承芳并参政季敩代赍伪檄榜文,赴丰城、吉安、赣州、南安并王都御史及广东、南雄等处,俱各不写正德年号,止称大明己卯岁。比承芳等不合怕死及因妻子被拘,旗校管押,只得依听,赍至墨池地方。蒙本院防哨官兵将承芳等拿获。
随审季敩,供系先任南安府知府,近升广西参政,装带家小由水路赴任,行至省城,适遇宁王生日,传令庆贺。次日随众谢宴,变起仓卒,俱被监禁。比敩自分死国,因妻女在船,写书令妻要死夫、女俱死母。后因看守愈严,求死不遂。至二十一日放回本船,懵死良久方苏。二十二日,又将妻女拘执,急呼敩进府,将前伪檄榜差旗校十二人督押敩与承芳代赍。敩计欲投赴军门,脱身报效,不期官兵执送前来等因。
案照先为飞报地方谋反重情事,已经二次差人具奏去后,今审据前因,参照宁王不守藩服,敢此称乱,睥睨神器,指斥乘舆,擅杀大臣,放囚劫库,稔不韪之罪,犯无将之诛。致仕都御史李士实恩遇四朝,实托心膂,举人刘养正旧假恬退之名,新叨录用之典,今皆反面事仇,为之出谋发虑,既同狗彘之行,难逭斧钺之诛。参政季敩、教授赵承芳,义未决于舍生,令已承于捧檄,但暴虐之威恐动于中,鹰犬之徒钤制于外,在法固所当罪,据情亦有可悯。除将赵承芳、季敩监禁,一面檄召兵民,随机应变,竭力讨贼,一应事宜,陆续奏闻处置外。
奏折最后,王阳明表达了自己披肝沥胆的忠心:
臣闻多难兴邦,殷忧启圣。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刻责,易辙改弦,罢出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定立国本,励精求治,则太平尚有可图,群臣不胜幸甚。
王阳明劝谏武宗停止巡游,引用汉、唐帝王的故事,趁国难当头的契机,恳请圣上反省自己的行为,励精图治。在王阳明的奏折中,我们很少能够看到这样的劝阻之辞。从这一点也可看出在国家危难之际,王阳明对国家的忠诚之心。
同一天,王阳明又一次上奏《留用官员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为了应对朱宸濠的叛乱,王阳明请求暂时留用准备赴京复命的官员,以处理紧急军务,在奏折中,王阳明写道:
照得江西宁府谋反,据城练兵,分兵攻劫,囚禁方面官员,有操戈向阙之势。此君父之大难,臣子愤心之日也。臣在吉安地方调兵讨贼,四路阻绝,并无堪用官员。适遇钦差两广清军御史谢源,刷卷御史伍希儒各赴京复命,道经该府,不能前进。各官奋激,思效力讨贼以报朝廷,臣亦思军务紧急,各官俱有印敕,方便行事,遂留军前,同心戮力,经济大难。
六月十九日,王阳明向朝廷报知事变的同时,也向父亲龙山公送去了急报。七月二日,王阳明由吉安府寄送第二封家书《上海日翁书》(《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六)给龙山公。
据钱德洪说,为了防止朱宸濠派手下袭击龙山公,王阳明在到达吉安府之前,便派家人走小路回乡,将宁王叛乱之事告知龙山公。
在第二封家书里,王阳明吐露了自己面对国难、战胜敌人的信心和对亲人的思念之情。王阳明在信中写道:“男处所调兵亦稍稍聚集,忠义之风日以奋扬,观天道人事,此贼不久断成擒矣。”
而参政季敩为了策反王阳明而携朱宸濠檄文前来,正是王阳明写下这封信的前一天。“今竟陷身于难。人臣之义至此,岂复容苟逃幸脱!惟俟命师之至,然后敢申前恳。俟事势稍定,然后敢决意驰归尔。”
上文中,王阳明说自己虽然此刻正等待朝廷下达出兵征讨朱宸濠的命令,但即便向朝廷上奏朱宸濠叛乱之事,京师也实在太过遥远,若待朝廷出动王师的话,或许会失去战机,所以他心中早已做好了随时兴举义兵的准备。
最后,王阳明表明希望能够尽一尽孝心:“天苟悯男一念血诚,得全首领,归拜膝下,当必有日矣。”
此外,据钱德洪说,朱宸濠发动叛乱时,虽然也有人劝说龙山公,让他暂且避难,以免朱宸濠派人来寻仇,但龙山公泰然自若,回答说:“吾儿以孤旅急君上之难,吾为国旧臣,顾先去以为民望耶!”
不仅如此,龙山公还与郡县的官员商议整备兵粮,准备好守城的方策。关于这一点,不得不让人对这一句话深以为然:虎父无犬子,有其父龙山公,才有其子王阳明。
运筹帷幄
自到达吉安府的六月十八日起,王阳明立刻发出多篇公文,向所管军官司通报了宁王叛乱的情况,向他们表明自己准备率兵征讨朱宸濠的意愿,申明大义,倡举义兵,下令做好出征准备。
首先,王阳明在六月十八日的《牌行赣州府集兵策应》(《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中下达指令,召集赣州府各县士卒,应对急变,指令如下:
一、牌仰本府官吏,照牌事理,并行附近卫所,各行所属,起集父子乡兵军余人等,昼夜加紧固守城池,以保不测;
二、仍仰知府邢珣查将贮库钱粮尽数开具印信手本,先行呈报,毋得隐匿;
三、行取安远等县原操不论上下班次官兵,各备锋利器械,通到教场,日逐操练,重加犒饷,选委谋勇官员管领,听候本院公文一至,即刻就便发行。敢有违误,定以军法处治,绝不轻贷。
接着,王阳明给两广总制都御史杨旦[10]写了一封邀请文《咨两广总制都御史杨共勤国难》(《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敦促其为国难举兵。
在这篇邀请文中,王阳明报告了南昌府城的异变及其情况,讲述了自己避过宸濠之难到达吉安府的经过,坦言若朱宸濠率军北上情况就会不妙,并表达了自己披肝沥胆、为国尽忠的决心,描述了应对此番国难的作战计划。之后,王阳明表达了自己想组建义勇兵的愿望:
虽经起调吉安等府兵快,非惟武艺无素,尤恐兵力不敷,必须添调兵马,方克济事。
照得南、韶、惠、潮等府,各有惯战精兵,堪以调用,拟合移咨督发,为此合咨贵院,烦为选取骁勇精壮兵快夫款打手人等大约四五千名,各备锋利器械,选委谋勇胆略官员,或就委岭南道兵备佥事王大用监统,给予各兵行粮,不分雨夜,兼程前来,共勤国难。谅贵院素秉忠孝之节,久负刚大之气,闻此,必将奋袂而起,秉钺长驱,当在郭汾阳之先,肯居祖士远之后哉。纷扰之中,莫罄恳切,惟高明速图之!
王阳明抵达吉安府的当天,便匆匆写下以上指令文、邀请文。对此,东正堂认为这是因为阳明先生遵循事理,镇定大度,临危不乱(《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二《奏疏·公移二·江西书》),但这也正是王阳明平日事上磨炼使然。王阳明之所以首先调集南雄、韶州、惠州、潮州的兵马,是因为在这些兵马士卒中,有许多是曾在南赣地区跟随王阳明的精兵,易于指挥。
此外,王阳明认为福建、浙江两省与江西省相邻,如果朱宸濠不向北袭击京师的话,那么必定会率先攻打这两省。所以如不率先调集士卒,做好准备,将来就悔之晚矣。因此,王阳明写下了公文《行福建布政司调兵勤王》(《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向福建省布政司发出指令,命各官衙对调兵勤王进行回议,指示各地配置兵员。
其后,王阳明又向南京的各军卫发出公文《预行南京各衙门勤王咨》(《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邀请各军卫出兵勤王。同时,王阳明计划调集江西省吉安等府,湖广、福建、广东各省的军兵,合军一处征讨朱宸濠。
朱宸濠宣称自己的部队将沿长江东下,奔赴南京。这一计划叛军蓄谋已久。此外,朱宸濠还在京师布下了奸细,准备为叛乱做内应。
虽说长江乃是天险,而南京城也固若金汤,朝廷威德,人心顺应,朱宸濠的奸计是很难成功的。但如果不事先做好准备,就正中朱宸濠的下怀,形势也会难以控制。等到情况危急再来做准备的话,那么一切就为时已晚了。
王阳明在公文中写道:
为此合咨贵部,烦为通行在京及大小衙门,会谋集议,作急缮完城守;简练舟师,设伏沿江,以防不虞之袭;传檄傍郡,以张必讨之威;先发操江(官名,都察院设提督操江一名,掌管上下的沿江防御)之兵声义,而西约会湖湘,互为掎角。本职亦砥钝策驽,牵蹑其后,以义取暴,以直加曲,不过两月之间,断然一鼓可缚,惟高明速图之。
从此文可以看出,王阳明计划南北呼应,夹击叛军,一举歼灭对方。这个作战计划,或许是王阳明在宸濠之乱爆发前便已经策划好的。
六月二十六日,为了应对宸濠之乱,王阳明发出《案行南安等十二府及奉新等县募兵策应》(《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一文,下令南安等十二府及奉新县调集士卒。在这篇指令的开头,王阳明写道:
切照叛逆天下之大恶,讨贼天下之大义。国家优礼藩封,恩德隆重。乃敢辄萌异图,以干宪辟,上逆天道,下犯众怒,灭亡之期,计日可待。本院职任虽非专责,危难安忍坐视,仗顺伐逆,鼓率忠义,豪杰四起,发谋协力。
王阳明阐明此番兴义兵讨伐朱宸濠的理由,希望省内各地的各军官能够协助自己。之后,王阳明又下达了命令:
所属县分并卫所衙门,各起调官军乡兵,固守城池,保障地方。仍一面分调兵快,散布关隘,严加把截;一面选募骁勇精兵,大县约四五千名,小县约二三千名以上,各备锋利器械,供给粮草,择委能干勇力官员管领操练,其各项钱粮费用,听将在官钱粮动支,随申本院查考。其滨江去处,多备船只,听候本院差官赍捧旗牌至日,即刻依期启行进攻。仍选差惯便人役,多方探听消息,不时飞报,以凭区画。
此系守土官员切责,而臣子效忠致身正在今日,各宜奋发义气,鼓动军民,共成灭贼之功,以输报国之念,毋得迟违观望,失误军机,自取罪戾。
六月二十七日,王阳明发出告示《奖瑞州府通判胡尧元擒斩叛党》(《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褒奖瑞州府通判胡尧元等人擒拿、斩杀朱宸濠的姻亲李藩等九十四人之事。
在这篇告示中,王阳明指示说,要对战死者、负伤者予以优恤,下令等战乱结束后提交详细的功勋录,并调集精兵固守城池,等候差遣。
如前所述,王阳明为了前赴福建镇压叛军,在抵达丰城县时遭叛军追击,但侥幸逃过一难。丰城县是攻打南昌的一大据点,丰城县知县顾佖来信说,即便调集乡兵固守城池,兵力也不够充足,希望王阳明能够派出援军。
王阳明已经接连向龙泉、安福、永新各县(皆属吉安府)以及吉安府城派了援军,所以只好给吉安府通判杨昉发布指令《策应丰城牌》(《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让杨昉在派兵增援的同时,一定要坚守住丰城县这个重要据点。“协同知县顾佖等,计议攻守方略,相度险夷要害,远斥堠以防奸,勤训练以齐众,探知敌人入境,即便设奇布伏,以逸待劳,击其不意,务在先发制人,毋令乘间抵隙。”
如此计谋,仿佛孙子之兵法。此外,在指令的末尾,王阳明严令,如有违反军令或者畏缩不前者,依照军法,严惩不贷。
同一天,王阳明考虑到因朱宸濠叛乱,南昌城中众多守备官员不幸牺牲,故发出《差官调发梅花等峒义兵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指示从民间募集英才。
在这篇指令文中,王阳明谈到永新县(位于吉安府最西端山岳地带的县城)的梅花峒及龙田、上乡、樟枧、关北地区的百姓皆精悍而富有义勇心,故下令调发当地百姓。因此,王阳明指示千户高睿前往该县,与知县柯相一道,立刻募集梅花峒等乡约一千名精勇民兵,给他们分发武器,并选出乡中义官、良民分率乡民,由县中有勇有谋、胆略过人的官员统率。
七月一日,王阳明发出《调取吉水县八九等都民兵牌》(《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特派致仕县丞龙光前往平素便以习武尚义著称的吉水县(隶属吉安府)的八都、九都(八都、九都皆为乡名),指示、组织民兵义勇军以待时机,等候王阳明的动员令一下,便与正规军一道举兵。在这篇邀请文中,王阳明敦促八都、九都的民众自觉组织征讨朱宸濠的义军:
照得江西一省人民,久被宁府毒害,侵肌削骨,破家荡产,冤困已极,控诉无门。今其恶贯满盈,天假义兵,为民除暴,尚闻愚昧之徒,阻避宁府威势,不敢举动。殊不知宁府未叛之前,尚为亲王,人不敢犯;今逆谋既著,即系反贼,人人得而诛之,复何所惮!尔等义民,正宜感激忠义,振扬威武,为百姓报仇泄愤,共立不世之勋,以收勤王之绩……
从上文的“尚闻愚昧之徒,阻避宁府威势,不敢举动”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体会到王阳明扼腕切齿的憾恨之心。如此看来,尽管当时朱宸濠发动叛乱已有半月之久,但依旧有许多愚昧官民畏惧朱宸濠的威势,不敢反抗。王阳明告诉大家,即便朱宸濠身为亲王,只要他敢发动叛乱,那么就应当“人人得而诛之,复何所惮”。
另一方面,据探查,叛军很难攻占南京,如果他们无法占领南京,必然会退到九江(江西省九江府),采取坚守的战略。王阳明预计主战场将会转移到以由南昌到九江的鄱阳湖为中心的水域,以水战为主。
七月四日,王阳明对福建的布政使发送了《预备水战牌》(《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指示动员义兵,编成水战部队。为此,王阳明调集了海沧(福建省漳州府海澄县的港口,今厦门市附近)的一万名水军士卒,下令从府库抽调钱粮,整备军械,支援这支军队。此外,在这篇指令文中,王阳明还写道:“呜呼!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凡有血气,孰无是心。况各官忠义自任,刚大素闻,必将奋臂疾驱,有不容已。”
此外,阳明表达了自己的大义之心,并严令倘有贻误军机者,必依军法重处。
东正堂感叹说,正是因为王阳明能够准确无误地洞察敌情,所以才能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神速制胜。而对于王阳明下令动员相隔千里的福建省海沧的水军,东正堂则说,估计是当时江西省鄱阳湖周边的水夫已经大多被叛军征集调用了。(《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二《奏疏·公移二·江西书》)
如前所述,因为朝廷频繁收到举报朱宸濠有不稳动向的奏折,武宗终于在五月二十四日下达了敕命,命令太监赖义、驸马都尉崔元、都察院右副督御史颜颐寿三人前往江西省城,向朱宸濠宣谕。可是,三人刚到浙江省严州府,就听说了朱宸濠叛乱的消息。三人不得已,只好中途返回北京。因此,七月五日王阳明向颜颐寿写了一封禀明自己将集合军队、欲亲赴国难的书信《咨都察院都御史颜权宜进剿》(《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但在王阳明送出这封书信时,颜颐寿等人已经动身起程返回北京了。
顺带一提,王阳明是在七月十三日率军离开吉安府,进军江西省城南昌的。两天之后,颜颐寿三人才回到了北京。在这封书信的后半部分中,王阳明论述了倡举义兵的大义:
即今逆迹已露,别无可勘事情,合咨前去,烦为随处行令所属,选取骁勇精兵,及民间忠义约二三万名,选委谋勇官员分领,会约邻近省郡,合势刻期进讨,仍烦贵院(颜颐寿)亲督兼程前来,共勤国难。谅贵院平日忠义存心,刚直自许,况今奉命查勘宁藩,正可权宜行事,号召远迩,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复何言……
王阳明甚至向给朱宸濠宣谕的使者也发出了邀请,希望对方能兴举义兵。就这样,王阳明对朱宸濠叛军的包围作战一步步地展开。
七月八日,王阳明又发布了《行吉安府知会纪功御史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指示在讨伐朱宸濠之时,命巡按两广监察御史二人查察所立军功,以作为日后论功行赏的依据,并下令如有危害百姓或畏敌不前者,皆以军法论处。
其后,在率领义军离开吉安府,向北进军之际,虽然各县士卒皆由指定的长官统率前进,而城池的防御工事也已经十分完备,但王阳明依旧认为难以预测之事时有发生,所以在七月八日又发出了指令文《牌行吉安府敦请乡士夫共守城池》(《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邀请居住于吉安府各县乡中的名士壮丁做防卫军的顾问,协助守军守城。
此时,王阳明举荐了一位留守吉安府城的重要顾问——于正德八年(1512)十二月十日致仕的前福建按察使刘逊。此人本就是一位身负才望、忠勇奋发之士,王阳明命人以宾师之礼邀请他,遵从他的一切裁断,并请他为军机事宜出谋划策。王阳明以正式公文相邀,希望刘逊能够以国家社稷为重,竭尽全力,共同伐贼,切勿借年老体衰而拒绝所请。
在如此紧张的情形下,王阳明依旧能够寻得此等老成之人,东正堂认为:从这一点来看,阳明先生必然在平日里就一直留心探求有才之士。宋朝的李纲就经常这样做,而日本近代的胜海舟[11]也曾将自己对平日所见之人的印象都写在本子上,留下记录。然而,世人在危急关头却往往只是心存侥幸,束手待毙。(《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二《奏疏·公移二·江西书》)
阳明用计
除了正统的作战部署外,王阳明在率兵进攻南昌之前,还对朱宸濠使用了心理战术。朱宸濠彻底中计。在听完随同王阳明避过朱宸濠的追击、一同沿赣江南下的龙光的讲述后,王阳明的高足钱德洪把事情的经过理顺了一下,详细记录在《征宸濠反间遗事》(《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八)中。在这里,笔者就引用钱德洪的这篇文章,参照《年谱》来稍加讲述。
另外,因上述篇名中的“反间”二字,与《孙子兵法》“用间第十三”中的“反间”一条稍有区别,其涵盖的意义甚至要超过“用间”。从内容上来看,感觉似乎更接近《孙子兵法》“虚实第六”。
王阳明在逃避朱宸濠追兵的渔船中,和随员龙光、雷济两人商量了对付朱宸濠的战略。朱宸濠当时大言不惭,说要立刻率军攻占南京,再取北京。因为事出突然,北京和南京两方面都未做好应战准备。此时,若能暂时拖住朱宸濠,让其部队留在南昌城中半月,那么各地也就有时间做好应战准备了。
为此,王阳明首先假造了一封由总督两广总制军务的都御史杨旦发出的紧急公文,说是奉兵部尚书王琼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颜颐寿之命,率领狼达土兵四十八万前往江西省府,命令沿途各军衙备好粮草,支援行军,倘有违抗者,立即依军法论斩,云云。
王阳明让雷济派机灵之人带着这份伪造的公文前赴南昌,想办法让这封伪造的公文落到朱宸濠的手里。
雷济问王阳明:“朱宸濠见此公文,恐怕未必会信以为真。”
王阳明说:“就算他不信,至少也会心生怀疑。”
雷济道:“朱宸濠肯定会起疑的。”
王阳明笑道:“他只要一迟疑,那么就大势去矣。”
接着,王阳明又思考了一会儿,叹气道:“一直以来,朱宸濠对百姓进行惨无人道的迫害。虽然眼下听从他号令的人不少,但其实都不是真心愿意跟从他,只是因为遭到胁迫或者受利益驱使。这些都只是暂时性的。因此,如果他得意忘形,立刻派出大军的话,那么只要我们派出军队,正邪是非也就立刻判然,而战斗的胜负也就立见分晓了。然而,一旦叛军向南京进军,沿途的百姓就遭殃了。这个道理就和‘纵虎归山易,擒虎入笼难’一样。因此,我们眼下的计策,只能是设法将朱宸濠拖在南昌府城中,让他过些时日再发兵。只要他一天不发兵,天下百姓就能享一天的福。”
果不出王阳明所料,朱宸濠拿到那封伪造的公文之后惧怕不已。
到达吉安府之后,王阳明与前右副都御史王懋中、归乡养病的评事罗侨、阳明门人编修官邹守益(东廓),以及其他已致仕的地方官签订盟约,和知府伍文定共同谋划,向四方发出揭露朱宸濠残暴罪行、激发民众官员为国尽忠的檄文,以图征集各郡兵马,率兵勤王。
同时,为了牵制朱宸濠,王阳明又散布大军将由丰城出击的虚假情报。
此外,王阳明与随员雷济商议,亲自伪造了回复兵部的手抄文书。
这封伪造的文书,先叙述了朝廷的命令:许泰、张永率地方军四万从凤阳由陆路进攻,刘晖、桂勇各率京师周边的四万军队从徐州、淮安水陆并进,王阳明率兵两万,杨旦等人率兵八万,秦金等人率兵六万,定下日期,从四面夹击南昌。
王守仁在该回复文书中建议,兵部的进军方略是先发制人,但与其把朱宸濠包围在南昌府,一时恐怕难以消灭叛军,不如各军缓步进军,只等朱宸濠率军离开南昌府城,在前往南京的路上设下伏兵,攻其首尾,定能生擒朱宸濠。
王阳明召集新淦的十余名小吏,将这份伪造的给朝廷的手抄文书缝在他们的衣袂里,给予他们大量的盘缠,让他们前往南昌,故意让朱宸濠的伏兵擒住,使这些伪造书信落入朱宸濠手里。
与此同时,王阳明派遣随员龙光前往吉安府安福县,将刘养正的妻女请到县城中进行款待,并让其家属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刘养正,这令朱宸濠对刘养正起疑;又派心腹拜访李士实家,迷惑其家人说:“王阳明不过只是奉旨行事,形式上征集一下士卒罢了。既没有想过干涉宁王之事,也没有考虑过战争成败,并非打算与宁王为敌。”
就这样,朱宸濠彻底被王阳明的这些计策耍得团团转。
对于王阳明丰城闻变,返回吉安,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想出这些妙计奇谋,东正堂引用了李卓吾的话,认为阳明先生以反间计得其机宜,让朱宸濠疑心三日而延误东征时机,挫败了朱宸濠以疾风迅雷之势直捣京师的图谋,又为各郡府州县争取到准备守御的时间,从而得以调集勤王之军。
王阳明之所以能够在朱宸濠率军东征伊始,便立刻袭击了其根据地南昌府城,其实应该归功于之前的这些反间计。宁王的谋反注定要以失败告终。(《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五《年谱二》)
但在王阳明于平定宸濠之乱后上奏给朝廷的“捷音疏”中,很难看到这些计谋,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担心奏折篇幅太长,所以对上述的反间计只字未提;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此等带有欺诈性质的谋略,君子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所以王阳明也不希望向他人言明这一点。
当时,让朱宸濠与疾风迅雷之势展开进击的良机失之交臂,最终坐以待毙,其实全都应当归功于这些反间计。然而,世人在奏折中能够查知的只有写在奏折之上的功勋,却无法得知奏折背后的这些事情。
后文中将会讲到,王阳明在七月十三日兴举征讨朱宸濠的义军,二十日攻下南昌城,二十三日又在鄱阳湖上击败了朱宸濠的水军。宸濠之乱爆发于六月十四日,但直到七月三日前,朱宸濠的军队仍然被王阳明牢牢地拖在原地,无法动弹。
但在此期间,农民们进行买卖的运粮船,经常有被朱宸濠军队没收的危险。因此,六月二十日,王阳明对吉安府发出《行吉安府收囤兑粮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下令将粮米暂时贮藏到府内谷物仓库或者寺院内的合适场所,在变乱结束之前,暂时中断粮米交易。
王阳明曾经接到过情报,说是“镇守江西太监王发买葛布银三封,及本所出备葛布折银并贡礼银三千两”,所以他在六月二十日下令调查情况,让此等交易正常化的同时,禁止进贡银钱。且因当时处在变乱之中,所以王阳明写下劝诫官员切不可贪污公款的《行吉安府禁止镇守贡献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发往吉安府。
六月二十二日,屯驻于吉安府的王阳明对远近乡民发出《抚安百姓告示》(《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说自己率军屯驻于此,是为了应对宁王的叛军,勤王之师很快将会从四方聚集而来,还望众百姓安居生活,切勿轻易移居他处。倘有妖言惑乱人心者,由各地方负责人缉拿,送至军卫,依照军法论处。同时,阳明还号召各地居民主动参加义军,协助征讨叛逆。
另一方面,朱宸濠叛乱使得江西省的各府县都遭受了兵戈之灾,因粮秣的供给问题,各地都出现了动摇情绪,又加上旱灾的缘故,粮食供应极为紧张,各地的治安也随之出现了问题。
针对这一情况,六月二十七日,王阳明下令辖下的所有官员,除了紧急情况外,停止救济贫困者,同时又让官员停止处理非紧急情况的诉讼、劳役,让乡民们恪守本分安居家中,又令地主停止催讨欠款等。王阳明发出禁约指令《宽恤禁约》,设下诸多禁约,要求辖下乡民严格执行“十家牌法”,确定负责人。(《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
七月五日,王阳明发出指令《行吉安府踏勘灾伤》(《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因江西省吉安府、庐陵县等地自五月起一直遭受旱灾困扰,又遭遇朱宸濠叛乱,百姓生活甚为艰难,所以王阳明让吉安府的各位官员实地调查灾情,延缓当年的税粮征收。
当王阳明于吉安府一步步地推进包围和歼灭叛军的部署时,朱宸濠这边又有何动向呢?
虽然《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是一部以王阳明的奏折等为依据写成的小说,其记述未必完全遵照史实,却详细描述了当时朱宸濠阵营的情况及其周围军民的心理状态,下面笔者就以《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为基础,对这方面的情况稍作概述。
如前所述,季敩奉了朱宸濠之令前去说服王阳明,却遭到了义军哨兵的拦截。季敩立刻调转船头逃回到宁王的身边,报告说旗校(旗兵)已被王阳明俘获。朱宸濠大怒,问季敩王阳明是否有准备出兵的态势。
季敩因怕朱宸濠责骂,所以谎报说:“王守仁只可自守,安敢与殿下为敌?”
朱宸濠对季敩的话深信不疑。
其后,朱宸濠查知朝廷的军队尚未从各地赶赴聚集而来,便下令宜春王拱樤及其三子、四子和伪太监万锐等领兵一万余人留守,多备军械,坚守南昌城,又在城外设下一队伏兵防御城池。
朱宸濠自己则率娄妃、长男世子、宗室朱栱和朱栟,以及谋士刘养正、李士实、杨璋、潘鹏等人于七月三日离开南昌,封其宗弟朱宸澅为九江王,命其率船百艘作为先导,沿长江往东,向着南京进发。
出发之前,朱宸濠命娄妃准备上船。娄妃不明朱宸濠的意图,问道:“殿下邀妾何往?”
朱宸濠回答道:“近日太后娘娘(明朝第九代皇帝宪宗的皇后,武宗的祖母)有旨,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我同汝一往,不久便回。”
当时娄妃虽然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朱宸濠走了。
上船之前,朱宸濠先设下祭坛祭拜了长江之神,斩杀了起事时抓获的瑞州府(江西省)知府王以方,用以祭天。在往供桌上进献供品时,放祭坛的桌几案脚突然折断,王以方的头和腿跳起,落到了地上。朱宸濠见状,心生恐惧,立刻下令将其头和腿扔进长江。
在船队即将出发之时,天气突变,乌云如墨,天色漆黑,疾风骤起,暴雨倾盆,雷鸣电闪。乘坐于先锋船上的朱宸澅被雷劈死。朱宸濠心中郁闷,愀然不乐。
李士实见状道:“事已至此,殿下能住手否?”朱宸濠道:“天道难测,不足虑也。”随后命人拿来酒水,痛饮一番后大醉而卧。醉卧时,朱宸濠梦见自己手持铜镜观看容貌,镜中自己的头发白如霜雪,于是大惊而醒。醒来后,朱宸濠叫来方士徐卿为他解梦。
徐卿低头沉思,之后抬头向朱宸濠道贺说:“殿下贵为亲王,而梦头白,乃皇字也。此行必取大位矣。”
此时,朱宸濠所率士卒六七万人,号称十万之众。船队抢掠路上所有的官民船只,并将船只武装起来,插上旌旗,一路向东,其队列长达六十余里,足以遮蔽长江江面。《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录有一篇描写当时情景的诗文:
杀气凄凄红日蔽,金鼓齐鸣震天地。
艨艟压浪鬼神惊,旌斾凌空彪虎聚。
流言管蔡似波翻,争锋楚汉如儿戏。
难将人力胜天心,一朝扫尽英雄气。
安庆攻防战
宁王的叛军一路骚扰掠夺,来到安庆府外。因投降朱宸濠的佥事潘鹏是安庆府人,所以朱宸濠派他携带伪檄文进入安庆府城,说服安庆守军开城投降。
安庆府城太守张文锦召见都指挥杨锐[12]商议。
杨锐回答说:“王都堂前有牌面来,吩咐紧守信地,大兵不日且至。今潘鹏来谕降,当力拒之。”
其后,杨锐登上城楼,向潘鹏说道:“佥事乃国家宪臣,奈何为反贼奴隶传语?宁王有本事,来打安庆城好了。”
潘鹏不死心,说:“汝且开城门,放我进来,有话商量。”
杨锐回答:“要开门,除是逆濠自来。”
杨锐说完,拉弓搭箭,让士兵对着潘鹏放箭。潘鹏满脸羞愧,灰溜溜地退走了,随后向朱宸濠汇报了情况。
朱宸濠勃然大怒,叫嚣着要将安庆城杀个鸡犬不留。
李士实劝阻道:“殿下速往南都正位,何愁安庆不下?”
听闻李士实此言,朱宸濠默然不语。
不久之后,朱宸濠军的船队准备绕过安庆城直下南京。杨锐知道,如果朱宸濠直奔南京的话便成大势,所以自己必须设计阻拦朱宸濠。
于是,杨锐命人在城头四隅竖起写着“剿逆贼”三个大字的旗帜,并让军士和诸臣环立城头大声痛骂:“反贼,不日天兵到来,剿灭全家。千反贼万反贼。”
朱宸濠在船内听闻外边吵吵嚷嚷,询问原因。潘鹏回答说:“此即指挥杨锐使军民辱骂殿下。”
朱宸濠大怒,嚷道:“我且攻下安庆,杀了杨锐,然后往南京未迟。”
于是,朱宸濠派兵攻掠安庆城西侧的城郭,包围了城池的正观、集贤二门。朱宸濠乘坐旗船,停泊于黄石矶,亲自督战。
朱宸濠问艄公:“此地何名?”
艄公回答:“黄石矶也。”
黄石矶的谐音为“王失机(王失去机会)”,朱宸濠觉得不吉利,大动肝火,拔出佩剑斩杀了艄公,又对部下说:“一个安庆且不能克,安望金陵哉?”说完,自己动手搬运土石以填壕沟,期在必克。
但安庆城固若金汤,张文锦和杨锐自宁王叛乱后就不断加固防御工事,城内也早已准备好了大量炮石和守城器械。与叛军相比,守城的军卒虽然不多,但城中居民全部被动员起来,一家老小齐上阵,老弱妇女负责炊事,而上城之人则必定手持一两块大石,城头石块堆积如山。炎热口渴时,就用放置在城上的釜煮茶喝。一旦发现叛军攻城,就投石块,或者将烧沸的水从城上泼下,使得叛军难以接近。
叛军组建云楼,试图攻入城中。而城中守军则建起数十座高楼,从高处放箭,致使叛军死伤惨重。每到夜晚,杨锐就招募敢死之士,出城焚烧叛军云楼。
叛军又造宽幅长梯,在上边铺上板子,令士卒潜伏,攻向城壁。而城头军民则往成捆的蒿草上倒油脂,点燃其一端,待敌军长梯一到,就将蒿草扔下,令敌军长梯着火,烧死叛军无数。
此外,杨锐又在大量箭支上捆上说服叛军就地解散的文书,射到叛军阵中。看完箭上的信,不少叛军都逃离了军阵。某夜,杨锐又纠集精勇无畏之士,夜袭叛军兵营,导致叛军陷入混乱。
在朱宸濠的大军不断向安庆城发起进攻的时候,王阳明阵营里的情况又如何呢?
在综合了派往南昌城打探消息的探子送回的情报和由安庆逃回来却遭到擒获的叛军艄公的供述之后,王阳明得知,宁王朱宸濠已于七月三日率大军沿长江而下,眼下正在大举进攻安庆,安庆即将陷落。
此外,王阳明还查知南昌城守备甚为坚固,城外似乎设有伏兵,但无法查明这支伏兵的具体位置。王阳明重赏了提供消息的叛军艄公,并令他实地探查南昌城外所设伏兵的具体位置,尽快回报。
此时,麾下众将中有人提出,应即刻发兵救援安庆。面对下属的建议,王阳明说道:“九江、南康皆已为贼所据,而南昌城中数万之众,精悍亦且万余,食货充积,我兵若抵安庆,贼必回军死斗。安庆之兵仅仅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南昌之兵绝我粮道,而九江、南康之贼合势挠蹑,四方之援又不可望,事难图矣。”
“今各郡官兵渐次齐集。先声所加,城中必已震慑。因而并力以攻省城,其势必下。既破南昌,贼先丧胆,彼欲归救根本,则安庆之围自解,而濠亦可擒矣。”
其后事情的发展,果如王阳明所言。
南昌攻略战
七月十三日,王阳明于吉安府兴举义兵,率领部队进攻南昌。当天,王阳明向南昌府奉新县、靖安县两位知县刘守绪、万士贤发出指令《行知县刘守绪等袭剿坟厂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要他们赶在大军对南昌城发动攻击之前,各自率领精兵三千秘密赶到西山(南昌西边,与南康府交界)处会合,设下伏兵,合力围剿叛军。
王阳明特别交代,必须事先详细查看地势,把握时机,切不可为争功而分散力量,导致失败。王阳明交代刘、万二位探查清楚情势之后,应立刻急报他。阳明还提醒两位知县留下战功记录,以作为日后升赏依据。
王阳明之所以先行设下伏兵,是为了以后大部队攻城之际,防止敌军由小道偷袭,妨碍己方部队的行动自由。如果王阳明的作战计划在战场上一举奏效,那么进攻南昌城的难度就降低了不少。
此外,王阳明又下令江西省各府县的诸将务必在十五日率兵到达临江府清江县的樟树镇(丰城西南约三十公里)。王阳明自己则督率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的兵士往樟树镇进发。
知府戴德孺由临江府前来,知府徐琏由袁州府前来,知府邢珣由赣州府前来,通判胡尧元、童琦由瑞州府前来,皆带了众多的兵马。
赣州卫署都指挥佥事余恩、吉安府通判谈储、吉安府推官王和徐文英、临江府新淦县知县李美、吉安府泰和县知县李楫、吉安府万安县知县王冕、赣州府宁都县知县王天与、抚州通判邹琥、抚州府临川县知县傅南乔等,也率兵前来。
当所有部队都如期到达樟树镇时,王阳明本准备作为巡抚立于坛上发号施令,却积劳成疾病倒在床。为了振奋军心,王阳明写下一文,将知府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四人召集到一起,传达自己的意思。《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有一句:“伍(军队)不用命者斩队将,队将不用命者斩副将,副将不用命者斩主将。”
王阳明接着又写道:“军中无戏言,此是实语,不相诓也。”
看完这篇文章,伍文定等人都咋舌惊叹。
十七日,病情稍有好转,王阳明便将全军分为十三支部队,其中七支部队(中军,第一至第五军及第七军)为进攻南昌城七道城门的正面进攻部队,剩下六支部队则作为夹击七门中四门的游击部队。王阳明还向各军的指挥官详细指示了进击路线和攻击目标等,发布了军令《牌行各哨统兵官进攻屯守》(《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
在军令的末尾,王阳明写道:
承委官员务要竭忠奋勇,擒剿叛逆,以靖国难。如或退缩观望,违犯节制,定以军法论处。军兵人等敢有临阵退缩者,就仰本官遵照本院钦奉敕谕事理,就于军前斩首示众。牌候事完日缴。
各部队的具体军令如下:
仰一哨统兵官吉安府知府伍文定,即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员名,进攻广润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王府内门。
仰二哨统兵官赣州府知府邢珣,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一百三十余员名,进攻顺化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镇守府屯兵。
仰三哨统兵官袁州府知府徐琏,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五百三十员名,进攻惠民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仰四哨统兵官临江府知府戴德孺,即统部下官军兵快,新、喻二县三千六百七十五员名,进攻永和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仰五哨统兵官瑞州府通判胡尧元、童琦,即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员名,进攻章江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南昌前卫屯兵。
仰六哨统兵官泰和县知县李楫,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员名,夹攻广润门;直入王府西门屯兵把守。
仰七哨统兵官新淦县知县李美,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二千员名,进攻德胜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王府东门屯兵把守。
仰中军营统兵官赣州卫都指挥余恩,即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六百七十员名,进攻进贤门;直入都司屯兵。
仰八哨统兵官宁都知县王天与,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进贤门;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钟楼下屯兵。
仰九哨统兵官吉安府通判谈储,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员名,夹攻德胜门;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仰十哨统兵官万安县知县王冕,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员名,夹攻进贤门;就把守本门,直入阳春书院(宁王朱宸濠的宫殿)屯兵。
仰十一哨统兵官吉安府推官王,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顺化门;直入南、新二县儒学屯兵。
仰十二哨统兵官抚州通判邹琥、知县傅南乔,即统部下官兵三千余员名,夹攻德胜门;就留兵防守本门,随于城外天宁寺屯兵。
中军和第一至第十二军,合计十三支部队,总兵员三万四千七百五十一人,与号称六七万之众的朱宸濠军相比,仅是朱宸濠军兵力的一半。
据东正堂说,明朝理学家陈几亭调查了此次战役的兵员数之后,不由得大吃一惊。在共约三万四千八百五十六人(与上面的兵员统计数据略有差异)的兵员中,除了屯守部队之外,于阵前杀敌的仅有一万四千人,而且这些人其后还攻陷了南昌城,生擒了朱宸濠。此役王阳明军阵亡者不过六十八人,王阳明的用兵实在是巧妙神速。
用东正堂的话来说,阳明先生总是能以寡兵立奇功。只要能有以寡兵取胜的对策,那么王阳明必定会选择以寡兵出战。但有时也会出现敌我双方的兵力、财力不相上下,必须出动大军的情况。韩信曾经对汉高祖说过“多多益善”,但这只是说韩信有合理运用大军的才能,并非凡事都要出动大军。楠木正成也很擅长用寡兵。我等后学,需学会用寡兵的功夫。(《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二《奏疏·公移二·江西书》)
此外,对南昌城发起总攻的前两天,也就是七月十八日,王阳明对城内的王族、军、官、民等发出《告示在城官兵》(《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声明攻击的目标为发动叛乱的中心人物、叛乱主谋,而此举也是为了解救平日遭受朱宸濠虐政的百姓。告示中声明:总攻当天,王族相关者闭门留家,一般百姓则与平日一样生活,军兵应缴械归顺。告示还敦促相关负责人与具有身份地位之人投诚自首。
用东正堂的话来说,这篇告示不仅有安抚民心之效,同时还可防止城内军民自暴自弃、全民皆反。但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并未按王阳明的意愿发展。
平定叛乱后,王阳明才知道上述告示未能在总攻前发布到城内的相关者手里。原来南昌守城军的主谋们并没有接受王阳明的使者送去的告示。因此,正如随后将要讲述的,南昌城陷落时,宁王的眷族全都自焚而亡。入城之后,王阳明得知了此种情况,发出告示《牌行江西二司安葬宁府宫眷》(《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下令依礼厚葬宁王眷属的尸骸。
在这篇告示中,对于王阳明写下的“虽宁王背逆,罪在不赦,而朝廷惇睦之仁,何所不至”一句,东正堂赞誉道: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纯正仁义之师。
确定各军分掌之后,王阳明下令全军路经丰城,十九日于市汊(丰城北约二十五公里、南昌南约三十五公里处)集合。而在出发之际,又斩杀了数名不愿听从命令之人,以儆效尤。
但实际斩杀的,是之前跟随参政季敩前来说服王阳明投降朱宸濠的士兵。王阳明的权谋术数,总是这样超乎常人的意料。
如前所述,因为安庆城守备坚固,守军随机应变,朱宸濠虽然亲自指挥填埋壕沟,以期必克,但直到七月十八日,朱宸濠军都未能攻陷安庆城。
就在这时,南昌守军派出的信使赶到朱宸濠大本营,报告王阳明所率的大军已经抵达丰城,眼看就要攻到南昌城下,城中军民尽皆震骇,南昌守军请求朱宸濠火速分兵救援。
朱宸濠闻言大惊,打算立刻率全军返回南昌。李士实赶忙劝阻道:“若殿下一回,则军心离矣。”
朱宸濠却不肯答应,回答说:“南昌我之根本,如何不救?”
刘养正也说:“今安庆音问不通,破在旦夕。得了安庆,以为屯止之所,然后调集南康、九江之兵,齐救省城。官军见我兵势浩大,不战而退矣。”
朱宸濠睁大眼睛瞪着刘养正,斥责道:“汝家属受王守仁供养,欲以南昌奉之耶?”
二人乃不敢复言。朱宸濠与近侍产生隔阂,正是王阳明离间计的作用。
朱宸濠与近侍之间的上述对话,记录在《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而从王阳明的胜利奏折《擒获宸濠捷音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来看,当时李士实等人虽劝阻朱宸濠说:“必须径往南京,既登大宝,则江西自服。”但朱宸濠并未理会,而是于次日解安庆之围,率兵停泊于阮子江上,先派遣两万水军回江西救援南昌,之后又亲率大军前往。
七月十八日,王阳明通过谍报得知,朱宸濠于南昌城外的新旧坟厂设下一千余名伏兵,当即派遣奉新县知县刘守绪率精兵四百余人走小路,对朱宸濠设下的伏兵展开夜袭,将其击败。朱宸濠的伏兵死伤众多,败残兵卒则全都逃回了南昌城。
十九日傍晚,王阳明率领全军一齐由市汊进发,二十日黎明,攻至南昌城下。王阳明严令:“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克,诛其伍,四鼓不进诛其将。”
因各军指挥官都知道王阳明军纪严明,听到鼓声,一齐率领部下高声呐喊,向前突进。
南昌城内虽然备有大量的各种武器,采取了严密的防御态势,但因坟厂伏兵的败残兵卒逃回了城里,声称王阳明的大军已经将城池团团围住,城内之人大为震骇,皆欲退避。
王阳明军趁着敌军出现动摇,大声呼喝,一齐进击。伍文定首先率领兵卒搭起梯子,攀登城墙。守城士兵见王阳明军士气旺盛,尽皆倒戈,狂奔败退。因此,城外王阳明军喊声震天,四方骚然。
王阳明军攻破城门,一齐突入,叛军士兵土崩瓦解,全军退散。就这样,固若金汤的南昌城陷落了。
南昌陷落,王阳明擒获了留守南昌的宜春王拱樤及其三子、四子和伪太监万锐等共千余人。宁王眷族百余人身处宫中,听闻事变,放火自焚而亡。宫中之火延至城内百姓家中。王阳明命各部分头灭火,抚慰居民,人心始定。火势稍息,伍文定等人前来参见王阳明,被抓获的叛军全都跪于堂下等候发落。王阳明将朱宸濠抢夺的大小卫所的印章和职印九十六枚押收府库,妥善封存。
此外,因受朱宸濠胁迫而听命的诸官,前布政使胡濂、前参政刘斐、前参议许效廉、前副使唐锦、前佥事顾凤,以及南昌府知府郑瓛、同府知县何继周、通判张元澄、南昌知县陈大道、新建县知县郑公奇等都自首服罪。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记录了一首攻陷南昌时的诗文:“皖城方逞螳螂臂,谁料洪都巢已倾。赫赫大功成一鼓,令人千载羡文成。”
鄱阳湖决战
朱宸濠弃安庆,移兵阮子江,先派凌十一和闵廿四率兵两万,赶来救援南昌城。朱宸濠自己则亲率大军,随后赶至。
王阳明接到信报,向属下咨询守御良策。
大多数人认为:“贼势强盛。今既有省城可守,且宜敛兵入城。坚壁观衅,俟四方援兵至,然后图之。”
然而,王阳明却笑道:“不然。贼势虽强,未逢大敌。惟以爵赏诱人而已。今进不得逞,退无所归,其气已消沮。若出奇兵击其惰归,一挫其锐,将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并下令转告诸将,准备在鄱阳湖上与叛军决战。
当日,抚州府知府陈槐、南昌府进贤县知县刘源清率兵前来增援。王阳明下令知府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率五百精兵,四面并进,打个敌人措手不及。
又命都指挥佥事余恩率四百名精兵于鄱阳湖上往来穿梭,引诱叛军。命知府陈槐,通判胡尧元、童琦、谈储,推官王、徐文英,知县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率精兵百余人为四面伏兵,静待时机,只等伍文定等人的兵士一交战,就发动进攻。就这样,王阳明向各军官分派了在鄱阳湖上的职责和阵地。
在攻占南昌的第二天,王阳明赈恤城内军民,因忧心宁王宗室、郡王和将军中会出现谋反者,所以张贴告示,亲切抚慰、教谕一干人等,让他们安下心来。告示中说,如果是受宁王胁迫才跟从宁王谋反的,免去死罪,而对于斩杀叛军首脑归顺之人,重重有赏。
王阳明命人将二十余份布告张贴于城内城外,以示军民官吏。之后他又命人在七道城门的内外各处张贴。这篇《告示七门从逆军民》(《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的部分内容如下:
督府示谕省城七门内外军民杂役人等,除身犯党逆不赦另议外,其原被宁府迫胁,伪授指挥、千、百户、校尉、护卫及南昌前卫一应从乱杂色人役家属在省城者,仰各安居乐业,毋得逃窜;有能寄声父兄子弟改过迁善,擒获首恶,诣军门报捷者,一体论功给赏,逃回报首者,免其本罪。仍仰各地方将前项人役一名名赴合该管门官处开报,令各亲属一名,每日一次打卯,其有收藏军器,许尽数送官,各宜悔过,毋取流亡。
七月二十三日,王阳明接到情报,说叛军的先锋已经由长江返回鄱阳湖,船帆遮蔽江面,前后绵延数十里,难计其数。王阳明立刻指挥各军趁夜色进击,伍文定率先锋充当前卫,余恩紧随其后。邢珣率兵包抄敌人身后,徐琏、戴德孺两军为左右侧翼。
二十四日清早,北风大起,叛军擂响战鼓,于鄱阳湖上顺风行进,气势凌人,直逼黄家渡。伍文定与余恩率兵与叛军交战,刚一交锋便立即诈败回逃,诱敌深入。
叛军为争抢战功,争先恐后地抢占有利位置,导致部队前后脱节。邢珣见时机成熟,率军由侧面攻击前后的叛军,突入其军阵当中,叛军大乱。伍文定、余恩乘机回军反扑,再加上徐琏和戴德孺率军左右夹击,王阳明军四面的伏兵同时呼喝,发起进攻。叛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败而逃。
王阳明军追击敌军十余里,擒获、斩杀叛军两千余人,落水溺亡的叛军则超过一万余人。叛军气焰大大受挫,退守八字脑。
听闻众多己军离散、逃走,朱宸濠大为惊惧,在激励和呵斥自家将士的同时,重赏冲锋陷阵、拼死效命者,又派人赶往九江、南康,准备调集守军强化战力。
准确探知叛军于七月二十四日从九江、南康两城撤兵的消息后,王阳明心想:“贼兵已撤,二郡空虚矣。不复九江,则南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不复南康,则我兵亦不能逾南康以蹑贼。”
王阳明令抚州府知府陈槐率军四百人,与饶州知府林珹合兵一处,趁鄱阳湖水战的时机,攻打九江。恰巧这一天建昌府知府曾玙也率军来援,王阳明便派其率军四百人,与广信知府周朝佐合兵一处,对南康发动进攻。后文中将会提到,两支部队都轻而易举地夺回了城池。
七月二十五日,朱宸濠在八字脑发布赏功令,激励将士,封赏打头阵的勇士白银千两,在战斗中负伤的勇士白银百两。当日,北风更甚,叛军乘风出击。
伍文定的先头部队因风势不利陷入苦战,数十名士卒阵亡,只得后退。王阳明得知官军的将帅们心生退却之意,急忙发令,赐长剑给中军官,要斩下指挥官伍文定的脑袋,以儆效尤,但他又私下告诉中军官,如果看到伍文定坚守奋战的话,就暂缓执行。从这一点来看,王阳明身上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兵家气概。
看到王阳明的令状,伍文定大为吃惊,于是亲自手持武器,立于船头激励士卒。敌军炮火顺风而来,烧掉了伍文定的胡须,但他仍坚守在最前方。见此,士卒们皆以决一死战的气势应战。
邢珣等的部队也加入战斗,一齐向敌军发起炮击,炮声如雷,响彻天地。朱宸濠的副船被击破,闵廿四也在炮击中身亡。朱宸濠大为震惊,连忙转移自己的座船。
就这样,叛军最终溃败,遭到擒获和斩杀的叛军士卒有两千余人,而溺死者更是无数。
朱宸濠收集残兵,泊于樵舍,连接船只,组成方形之阵,以防王阳明军由四面攻来,并拿出携带的所有金银来犒劳士卒。叛军将士们发誓,愿随朱宸濠死战到底。
王阳明得知此事后,于当天夜里向伍文定等人下令,秘密筹备火攻。邢珣由左侧,徐琏、戴德孺由右侧发动攻击。王阳明又令余恩等各官兵四面设下伏兵,一旦看到火攻,就一齐发动攻击。
二十六日清晨,朱宸濠召见群臣,叱责众将没有出力奋战,所以才连连败退,又点名指责了三司的各官和杨璋、潘鹏等十余人,并欲斩杀几个从旁观望者。杨璋开口为自己辩护,以求赦免。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官军由四面发出的喊声。原来伍文定率官军驾着装满干柴的小船靠近朱宸濠的船只,趁着风势四处放火。因火势甚大,风势强劲,朱宸濠的船只接连起火。
对于当时的情况,《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有如下记载:
浓烟霭霭,青波上罩万道乌云;紫焰烘烘,绿水中布千层赤雾。三军慌乱,个个心惊胆裂。撇鼓丢锣,众将惊惶。各各魄散魂销,投戈弃甲。舴艋艨艟,霎时变成煨烬。旗幡剑戟,须臾顷化作灰尘。分明赤壁遇周瑜,好似咸阳逢项羽。
潜伏于鄱阳湖各路的伏兵见火光四起,于是协力冲锋杀往敌船。叛军战船四面被火海包围,栱、栟两人因船上起火,由船舱内逃出,遭到官军的斩杀。王春、吴十三也被官军擒获。王阳明写下令状,派使者前往各军,告知众人:逆濠已擒。诸军勿得纵杀,愿降者听。
各军士卒听闻此讯,觉得甚为有理,勇气倍增。相反,叛军士卒却无心再战,纷纷逃亡。
生擒宁王
事已至此,宁王明白大势已去,却没有放弃逃走的念头。他泪别娄妃,感叹道:“昔人亡国,因听妇人之言。我为不听贤妃之言,以致如此。”
娄妃泣不成声,只说道:“殿下保重,勿以妾为念。”说完,便与几名侍女一同跳入鄱阳湖自尽了。
朱宸濠心中犹如刀绞。这时,万锐找来一艘小船。朱宸濠换成便服,与万锐一同坐上小船,在四名侍女的陪同下,冒着兵戈逃亡。
此时,万安县知县王冕接到王阳明密令,伪装成渔船,潜伏于芦苇丛中,看着前方匆匆而来的小船,便划了过去。朱宸濠看到渔船,高声叫嚷着:“渔翁渡我,当有厚报。”但刚一上船,渔船中便响起尖锐的哨声,官军船只接连不断聚集而来。朱宸濠自知已无路可逃,于是跳入湖中欲图自杀,却因湖水太浅未果。官船上的兵士用长竿挑住朱宸濠的衣服,将其捉住。
伍文定、邢珣等人乘胜追击,杀入叛军阵中,擒获宁王世子郡王大哥、将军、仪宾[13]和王室宗族等,以及伪太师、国师、元帅、参赞、尚书、都督、都指挥、千百户等官,又拿住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屠钦、王纶、熊琼、卢珩、罗璜、丁馈、秦荣、葛江、刘勋、何镗、凌十一、吴国七、火信、喻才、李自然、徐卿等数百人。
此外,还抓住了因遭朱宸濠胁迫而跟从叛军的前镇守太监王宏,前巡按御史王金,前按察使杨璋,前主事金山,前参政程杲,前佥事王畴、潘鹏,前布政使梁辰,前都指挥郏文、马骥、白昂等人。王纶、季敩跳湖自杀。
此外,据《年谱》记载,王阳明官军擒拿、斩杀叛军三千余人,落水而死的叛军两万余人,叛军的衣服、武器、财物和漂浮的尸体遍布方圆十余里的水面。
叛军乘坐数百艘战船四散逃亡。王阳明军分头追击,二十七日,于樵舍赶上叛军船只,大破之。
此外,王阳明还派出别动队,于昌邑和吴城搜捕余孽,在吴城大破叛军,斩下叛军首级千余颗。二十八日,知府陈槐等人与鄱阳湖沿岸的残敌交战,斩敌首千余颗。
据正德十五年(1520)三月四日发布的《开报征藩功次赃仗咨》(《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中记载,在平定宸濠之乱时,生擒叛党首领四百名,叛军士兵六千二百七十九名,跟从叛军者六千一百七十五名,斩杀叛军首级四千四百五十九颗,烧毁叛军战船七百四十六艘。
在鄱阳湖上取得大胜的王阳明,曾经写下一首意气昂扬的《鄱阳战捷》(《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
甲马秋惊鼓角风,旌旗晓拂阵云红。
勤王敢在汾淮后,恋阙真随江汉东。
群丑漫劳同吠犬,九重端合是飞龙。
涓埃未遂酬沧海,病懒先须伴赤松。
诗中最后一句提到的“赤松”,是古代有名的隐士。王阳明在这里再次表达了自己归乡隐遁的愿望。说是归隐,但王阳明的志向并非是真隐,而是希望能回到故乡,享受与门人弟子们讲学的乐趣。
战斗结束后,位于鄱阳湖北端的湖口县(隶属九江府)知县章玄梅将王阳明请到县城中。而王冕则将朱宸濠带入城内,献给王阳明。看到洁净的街道和整齐的军列,朱宸濠笑道:“此是我家事,何劳王都堂这等费心!”
见到王阳明之后,朱宸濠拱手施礼,说道:“濠做差了事,死自甘心。但娄妃每每苦谏勿叛,乃贤妃也。已投水而死,望善葬之。”
王阳明派遣中军官与宁王宫中的一名差人前往勘察,发现渔舟上载着一具尸体。尸体身着华贵服饰,但衣服用丝线密密地缝合起来。宫中差人立刻就认出这正是娄妃。王阳明差人用衣服盖住尸体,下葬于湖口县的城外。这就是娄妃墓。
弘治二年(1489),王阳明十八岁时,与新婚妻子结伴由南昌返回故乡余姚的途中,曾经在江西省广信府的上饶与娄谅(一斋)见过一面,聆听了宋儒的格物之说,将“圣人必可学而至”的教诲铭记于心。这位娄谅,正是娄妃的父亲。娄妃幼承家学,对这次事变的处理也尽到了妻子的本分。
据黄绾的《阳明先生行状》记载,朱宸濠被王阳明抓获后曾问:“王先生,我欲尽削护卫所有,请降为庶民,可乎?”
王阳明回答说:“有国法在。”然后将朱宸濠押入了大牢。
不管是在前线的中军中,还是在城内,王阳明总是不忘对士友们讲学。其间有战报传来,王阳明便会当场处理。
据《年谱》记载,当伍文定部队陷入苦战的消息传来时,王阳明立刻下令斩杀指挥官,之后便回到座位上。
听闻此言,同席的众人皆惊惧不已,向王阳明询问情况。王阳明回答道:“不过只是听说背对叛军稍稍后退了几步,这样的措施也是兵家常事,何足介意?”
其后,听使者来报说已经擒住朱宸濠,王阳明询问了一下情况,论功行赏完毕之后回到座位上。同席的众人全都面露喜色,恭喜王阳明。王阳明依旧镇定自若,回答说:“不过听说朱宸濠已经被擒罢了。这个消息应该不会有假。据闻叛军也死伤惨重。”说完,便又继续论说之前的话题。同席的众人皆为王阳明的学德所感服。
以上事迹,皆为钱德洪后来询问当时随王阳明出征的门人邹谦之所得,记录在《征宸濠反间遗事》(《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八)中。在听到使者来报,说前军不利时,同席众人全都面露惧色,唯有王阳明依旧神色自若,继续论说之前的话题。不久,听闻朱宸濠军大败,众人皆面露喜色,而王阳明却依旧神色自若地回到了座位上。
此外,当某人询问王阳明是否有用兵之术时,王阳明曰:“用兵焉有术耶?”专心于学问,养心不动,就是其中的“术”。这与常人的观点相去甚远。决定胜败的,并非亲临前线,而是心的动与不动。王阳明又曰:“若用功夫于良知上,则心常精明,不为欲蔽,临事心不动。若由此不动心,则自能应变。”
在此先提一句。在钱德洪师事王阳明的八年间,门人常会就作战经验向王阳明提出各种问题,而王阳明却默然不语,从不作答。
据《年谱》记载,王阳明在吉安府城中以待时机时,邹谦之曾问道:“闻濠诱叶芳兵夹攻吉安。”“彼从濠,望封拜,可以寻常计乎?”
王阳明回答说叶芳绝不会反叛,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毅然决然地说道:“天下尽反,我辈固当如此做。”听闻此言,邹谦之甚为敬畏,心中的利害得失之念瞬间消失。
正如阳明所料,叶芳并未跟从朱宸濠,而是参加了进攻朱宸濠的王阳明义军。虽然叶芳原本是南赣地区的一大贼首,但后来率领手下归顺王阳明,受赠“新民义官”的称号,在之前王阳明率军平定横水、桶冈、浰头贼匪时,叶芳也曾作为王阳明的下属,在战场上英勇奋战。
嘉靖六年(1527),王阳明奉敕命征讨思恩、田州的叛军,行至南昌时,还派手下给叶芳发送了《湖兵进止事宜(牌谕安远县旧从征义官叶芳等)》(《王文成公全书》卷十八)。
征讨南赣贼匪时自不必说,而在宸濠之乱时,叶芳拒绝了叛军的邀请,克尽忠义,立下了赫赫战功。但叶芳的功劳一直未得到封赏,王阳明表达了愧疚之意,特意让典史送去花、羊肉和酒水作为奖励。阳明又担心周围的新民之中有记恨叶芳之人,于是令叶芳严加防范,与不睦之人重修旧好,以保地方的安宁。
对于这道牌文,东正堂说,前贼匪首领叶芳之所以能成为忠义之民,为国尽力,全都归功于阳明先生的至诚之心,以致叶芳彻底改变。对于阳明先生对叶芳的惦念之举,东正堂又感慨道,阅读此文,仿佛能感受到父子之间的深情谈话。(《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三《奏疏·公移三·恩田书》)
擒获朱宸濠的七月二十六日,众将一齐拜会了王阳明。王阳明走下大堂,首先执起伍文定的双手,说道:“今番破贼,足下之功居多。本院即当首列。必有不次之擢。”
伍文定回答说:“仗圣天子洪福,老大人妙算。知府何功之有!”
王阳明又道:“斩阵先登,人所共知,不必过谦。”
之后王阳明又分别温言抚慰了邢珣、余恩等诸将,恳切慰劳他们。众人皆欢喜而退。
第二天,王阳明在军中整理军务时,接到了中军官的报告。报告中说,率军攻打九江和南康的知府陈槐和曾玙等人,皆破城凯旋。陈槐斩杀了朱宸濠任命的伪太守、叛军将领徐九宁,知县何士凤打开城门,迎接官军入城,城中的叛军余孽皆被扫平。南康百姓听说曾玙率领的官军逼近城门,于是一拥而上,杀掉伪太守陈贤,叛军余孽也被彻底铲除。就这样,九江和南康二府也被平稳地夺回了。
当时,邹谦之谒见王阳明,恭贺道:“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
王阳明回答说:“功何敢言。且喜昨晚沉睡。盖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
当日,王阳明下令全军返回,进驻南昌城。听闻王阳明军凯旋,南昌城内数万军民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声,欢迎王阳明军的到来。朱宸濠则被押在一顶小轿之中。其余叛军全都被拘禁于囚车里,由军兵看押。士卒刀枪出鞘,甲胄泛光。
行至中街,路旁百姓皆以手覆额,欢呼道:“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皆王都爷之赐也。”
据《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记载,后人为颂扬王阳明之功,曾题诗一首:“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旬日之间除叛贼,真儒作用果然奇。”
论功行赏
正如之前曾多次提到的,朱宸濠六月十四日于南昌城发动叛乱,四十二天后的七月二十六日便被王阳明生擒活捉。从王阳明七月十三日于吉安倡举义军算起,二十日攻取南昌城,又在鄱阳湖之战中大破朱宸濠军,仅在十四天后的二十七日便进驻了南昌城。如此神速地平定大乱,自古以来再无他例。毫无疑问,王阳明之所以能够如此快地赢得胜利,全都是其妙用策略所致。
王阳明凯旋进驻南昌之后,写下《江西捷音疏》和《擒获宸濠捷音疏》(皆出自《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奏报朝廷,详细报告了具体的战况和经过。
在这两篇捷音疏中,王阳明恳求朝廷,对跟随自己奋战的各将官论功行赏。而在第二道捷音疏的末尾,王阳明写道:
伏愿皇上论功朝锡之余,普加爵赏旌擢,以劝天下之忠义,以励将来之懦怯。仍诏示天下,使知奸雄若宁王者,蓄其不轨之谋已十有余年,而发之旬月,辄就擒灭。于以见天命之有在,神器之不可窥,以定天下之志。尤愿皇上罢息巡幸,建立国本,端拱励精,以承宗社之洪休,以绝奸雄之觊觎,则天下幸甚,臣等幸甚。
如前所述,在遭遇宸濠之乱时上奏的《乞便道省葬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中,王阳明曾表明过决心:“天下事机间不容发,故复忍死暂留于此,为牵制攻讨之图。俟命师之至,即从初心,死无所避。”
然而还没等到朝廷的回复,王阳明就又奏报了此番的大胜。
之前也曾提到过,作为对付宸濠之乱的临战态势中的一环,王阳明曾向两广总制都御史杨旦发出过请求,请他派遣义兵。七月二十三日,王阳明再次发出邀请文《咨两广总督都御史杨停止调集狼兵》(《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说明眼下自己已经攻克南昌,而之前请求派出的狼达土兵也曾协助过朱宸濠,暴虐扰民,所以委托杨旦停止调集。
另一方面,正德十四年(1519)三月到七月间,吉安府的庐陵县等十三个县遭受了旱灾,百姓苦不堪言。在此期间,因朱宸濠发动谋反,曾对该地区发出过免税的伪圣旨,故而百姓对此心存疑虑。王阳明顺应民心实行免税,讲说臣子大义,揭露了朱宸濠的暴虐,人心才稍稍安定下来。但是,倘若不做好赈灾工作,或许百姓会再次叛乱。因此,王阳明于七月三十日上奏了《旱灾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向朝廷申请免除江西正德十四年的税收,解救百姓,以防民变。
在奏折的末尾,王阳明写道:“伏望皇上罢冗员之俸,损不急之赏,止无名之征,节用省费,以足军国之需,天下幸甚。”遭遇旱灾,实施免税固然是理所当然,况且江西还发生了叛乱谋反,王阳明在奏折中摆明情理,恳请朝廷免除税收。
同日,王阳明又上奏了《奏闻益王助军饷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上报朝廷说在征讨宁王时,自己曾向亲藩益王殿下恳求援助军饷,益王拿出私银千两援助自己,希望天子下敕,奖励益王殿下的善心和夹辅皇室的行为。奏折里提到的奉益王殿下令旨奔赴提督军务王都御史身边的使者中,也有王阳明的高足陆元静的名字。
对此,东正堂表示必须留意,在王阳明成功的背后,也有其门人同志的踊跃协助。(《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二《奏疏·公移二·江西书》)而八月十七日,王阳明又在《奏闻淮王助军饷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中,奏报了同为亲藩的淮王殿下拿出私银五百两以资军饷的情况。
另外,王阳明接到消息,说相传死于鄱阳湖水战的朱宸濠余孽、大盗闵廿四至今还活着,于是在南昌府宁州县的边界附近召集部下,希望闵廿四自首投降。为此,王阳明发出公文《释放投首牌》(《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下令宁州县知县汪宪确认真伪,倘若事情属实,那么就将闵廿四带到军门,并就地解散其部下,如不解散,立刻诛杀。
九月十二日,王阳明发出公文书《委知府伍文定邢珣防守省城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严令指示说尽管宸濠之乱已然平定,民情也已稍稍安定,但省内依旧残留叛乱的余烬,为了避免其死灰复燃,要留下军士轮番巡视。
如前所述,宁王叛乱后,王阳明当即让南京兵部、巡抚两广的卫门以及福建的三司选拔骁勇精兵,由有勇有谋的官员率领,日夜兼程,赶来援助。
其间,尽管福建省的漳南道与江西省城南昌府相隔甚远,但福建按察司整饬兵备兼管分巡漳南道佥事周期雍[14]在动员指令下达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率领上杭等地的军兵五千余名和海沧的三千余名军兵,冒着酷暑于八月三日赶在江西之外其他省份的援军前面到达。
虽然当时已经生擒朱宸濠,其余孽也已全部扫清,但王阳明还是在八月十四日发布公文《犒赏福建官军》(《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厚赏了该部队。在这篇公文书中,王阳明对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周期雍大加赞赏:“足见本官勇略多谋,预备有素。忠义之诚,足以感激人心;敏捷之才,足以综理庶务。故一呼而集,兼程赴难。”
周期雍为何行动如此神速?
我们在王阳明记述的《书佛郎机遗事》(《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四)中可以找到原因。
在宸濠之乱的前一年冬天,周期雍曾因公事到赣州拜访过王阳明。当时,王阳明告知周期雍,朱宸濠谋反的举动日渐明显,虽然阳明自己也希望有所准备,但因为朱宸濠耳目众多,所以无法如愿。而周期雍人在福建,朱宸濠无法监控其行动,所以王阳明暗中叮嘱周期雍回去后如何行事。
回到上杭后,周期雍便开始准备,暗中招募骁勇士卒,整备武器,以备有变。
东正堂说明了如上背景后,又说道:幸宸濠瞬息之间受擒,虽未用及福建兵,阳明先生心中之感,盖于犒赏之上。(《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二《奏疏·公移二·江西书》)
那么,究竟何谓“佛郎机”呢?这是公元四五世纪前后兴盛于欧洲的法兰克族的音译,后被笼统地用来称呼欧洲人。尤其是在明代,随着西学东渐的深入,“佛郎机”所指代的对象变成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而随葡萄牙人传入的洋枪也被称为“佛郎机”或“佛郎机铳”(《年谱》中作“佛郎机铳”)。
上述的《书佛郎机遗事》,记录了福建省莆阳的见素公林俊[15]听闻宁王叛乱,便立刻命人打造佛郎机铳,记录火药配方,命两名仆人冒着酷暑,避开朱宸濠军,沿小路日夜兼程,于八月三日送到王阳明军营。
文中写道,看完见素公鼓励自己竭忠伐逆的书信后,王阳明“感激涕下”。
见素公林俊比王阳明年长二十岁,但与王阳明之间有一段不解之缘。当年龙山公王华进士及第,考中状元,留任京师,为了向年迈的父亲竹轩公恪尽孝心,将老父由浙江省余姚接到了京师。当时,年仅十一岁的王阳明也随祖父上京,来到父亲身边。恰巧王家和林家在京师彼此相邻,所以来往颇为亲密。
叛乱爆发之前,冀元亨被派往朱宸濠身边,进谏君臣大义。朱宸濠大怒,元亨退出宁府,返回故乡湖广省常德府。闻知朱宸濠叛乱爆发,元亨立刻由常德出发,一路潜行,也恰巧是在八月三日赶到了王阳明的身边。
因为这三方面的来客恰巧全都于八月三日抵达,王阳明在《书佛郎机遗事》的跋文最后感慨道:“见素公在莆阳,周官上杭,冀在常德,去南昌各三千余里,乃皆同日而至,事若有不偶然者。”王阳明觉得事情并非全都出于偶然,更像是冥冥中注定的。
对于巡抚都御史孙燧的命运,王阳明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叛乱平定后,王阳明重新为孙燧举行了葬礼。在灵舟出发之际,王阳明写下《祭孙中丞文》(《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五),以祭奠孙燧。文中,王阳明写道:“守仁于公,既亲且友,同举于乡,同官于部,今又同遭是难,岂偶然哉!”
如前所述,弘治五年(1492),二十一岁的王阳明在故乡浙江省乡试中中举时,孙燧和胡世宁也同时考中。而孙燧在翌年便考中会试,成为进士,官拜刑部主事。而王阳明在弘治十二年(1499)才成为进士,直到翌年方才受封与孙燧同样的刑部主事之职。孙燧与自己同时遭遇宸濠之乱,种种事态,总让阳明觉得并非偶然。在祭文中,王阳明写道:“呜呼!逆藩之谋,积之十有余年,而败之旬日,岂守仁之智谋才力能及此乎?是固祖宗之德泽,朝廷之神武,而公之精忠愤烈,阴助默相于冥冥之中,是亦未可知也。”
此外,有关与孙燧一同遭难的副使许逵的葬礼事宜,王阳明在八月十五日发出公文书《批江西按察司优恤孙许死事》(《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据按察司的禀告,许逵的家人生活窘困,而孙燧的正式葬礼也未举行,故而各自给予孙许两家白银三十两处理后事,又命人给予许逵家人白银五十两作为生活费。
八月二十九日,王阳明发出《行南昌府礼送孙公归榇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派遣南昌府官吏一名,小心护送孙燧棺柩返回故乡,命沿途的相关官厅准备人夫车马等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