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了解与欣赏

了解是欣赏的边缘,欣赏是了解的极致。我们希望能和当代的作家心印神交,或者尚友古人,单靠理智上了解他们的作品,是不够的;还要羼进些感情上的因素,能够欣赏它,才成功。不只是了解了刚算做了一半儿,严格来说,文学了解的大门,竟是敲打不开的,除非你能使用一把感情的钥匙。

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语出《五柳先生传》。(按,本书脚注均为编注。)“解”就是了解。“不求甚解”,是不像郑氏对于《三礼》、毛公对于《诗经》那样过甚求解的意思,大意是要求通的(据冯钝吟《杂录》)。若像一般人囫囵吞枣地去读书,自然便说不上什么爱“好”了。“每有会意”便是赏,“欣然忘食”便是欣。这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语出《论语·述而》。是一样的意思。“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陶潜《移居》),靖节原已这么说过了的。我们因为好读书,才去多多地求了解,了解了之后,才能欣赏它而更加强了读书的乐趣——这是循环而渐进的一种良好的习惯,只消你肯迈出第一步去!

但这也不是一件过分容易的事。真能够做到了解的地步,也需要有一些素养的。正如阮裕所说“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见《世说新语》)。钟子期死了,伯牙为什么终身不复鼓琴?可见人在生时找到一个——只是一个——知音的人已经很难;第二个呢,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历代著述的人们,为什么大家都在异口同声地慨叹着“知难”,章实斋甚至于和泪(我想他会的!)为文,说:“夫不传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传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与爱憎不齐之数。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后之知所以难言也。人之所以异于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贵者,相悦以解也。贤者不得达而相与行其志,亦将穷而有与乐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于当时,亦将殁而俟知己于后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迹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绝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号者也。”(《文史通义·知难篇》)可见人能否遇到身后之知,也是很渺茫的。

我偶尔读几首古人的诗,偶尔又看到人们讲解古人的诗,发现一般人于诗的了解上已经很有些见仁见智的不同。若谈到欣赏,自然更是各欣所欣、各赏所赏的了。果如钟惺《诗论》所说:“诗,活物也。游夏以后,自汉至宋,无不说诗者,不必皆有当于诗,而皆可以说诗。其皆可以说诗者,即在不必皆有当于诗之中,非说诗者之能如是,而诗之为物,不能不如是也。”欣赏是个人的事,还可以不必多管。但在了解方面,既有程度上浅深的差异,恐怕也难免有喻解上正讹的区分。果尔竟有“起古人而问之,乃曰:‘余之所命,不在是矣。’毋乃冤欤?”(《文史通义·文理篇》)的情形,自是应该设法化除的。因此我想写出几条为例,这些都是我曾经见到或听到别人的诂诗和我不相同的。我的学识浅陋得很,实在没有自许为古人知己的信心,只是怀着“如访者之几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获”(钟惺《诗归序》)的荩忱,以酬答昔人求身后之知的殷念,附带着也提供给来学的人一点粗浅的臆说,警惕着他们“不要让所读的诗文的意思,在眼前或诵读声中,滑过去”(朱自清《了解与欣赏》)。

先来读乐府古辞《饮马长城窟行》一篇: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枯桑”“海水”两句,李善《文选注》说:“枯桑无枝,尚知天风;海水广大,尚知天寒。君子行役,岂不离风寒之患乎?”这似乎有类于“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周邦彦《菩萨蛮》)的意思,是居人萦牵行子之辞。照这样解释,便和下边“入门”“谁肯”两句不甚联属了。今人有的解作“枯桑何以知天风,因为它高;海水何以知天寒,因为它深”。海水深了,为什么就知道天寒?“冱寒凝海”,已经是夸饰的句子;海水既不结冰,应该认作它不知道天寒才是。若说海水虽不凝冻,而冷暖自知,这样立意便晦了。至于桑树,偏是“每岁刈取,故枝干低亚”语出[唐]李善《文选注》。的,它并不曾高;自然又不是桑因为枯了才高的。说枯桑因为高而知天风,怕不也失了诗人的本旨?我以为这两句应该作疑句解,就是枯桑(讵)知天风,(而)海水(又岂)知天寒(耶)?朔风尽管使着劲儿地吹掠,落了叶儿的桑树已经不复能发出拨剌的声响,只是枝柯直刺着天空,晓得有什么天风地风的?海水浩瀚,从不结冰,哪里知道什么天寒地冻?他们这些夫妇团聚的人家“入门各自媚”,有谁理会离人的苦楚?“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玩笑。”(鲁迅《伤逝》)他们正像是枯桑海水不知道风寒一般,谁肯向咱说一句半句同情的话语儿来相慰藉呢?怜惜咱的,算来算去,只有远道的夫君,他能浼烦远客带下尺素的书,“书中竟如何:上有加餐饭,下有长相忆”。这一封素书,还不值得伊“长跪”去读它吗?

再看《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一首: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意思是说飞走之属尚且不忘故土,游子不顾返,自是道理上说不下去的。但说诗的人也不要凿凿断断地讲:北地来的马,看它一定要向北站着;南方来的鸟,看它一定要巢在南枝。实际的情形却是,鸟雀喜欢在树的南枝垒巢,只是取它的向阳和暖,不一定越鸟才有这特性。北风吹起的时候,多半是严寒的冬天,马常是迎着(倚)北风站在那里,因为它的皮毛后附,这样可以御寒;若是背风站着,风从身后吹来,毛鬣纷披着,更加要冷了,这也不一定要胡马才有这样的习惯。我们要了解这首诗,不能不去“格物”;但“格”了之后,又不该去编排诗人的不通物性,他原是借喻以感游子之心的哩!

再来读《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问题便多了: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

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

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两句,是写临别的前夜府吏劝慰新妇的情辞。说来说去,也不过还是“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一类引申的话儿,所以只简括地写了它两句。这些话又似乎是反复地说了个彻夜,所以下面紧接着“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她怀着满腔的委屈,两眼一阵阵地流着泪,却又显现着坚决的表情,紧闭着口;偶尔也许还露出鄙夷的神色,借着这表情运动来代替“勿复重纷纭”的辞意,像是彻夜也一言未发。直到“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于即将分襟的俄顷,挚爱的情绪终于压过了怨怼的怀愫,才吐出了心的深处的几句话。足见“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几句是一个段落内的,意义既连贯,韵脚也相叶。有些人把“时时”“久久”两句划归上一段,和“于今无会因”句相连,并也括为新妇的言辞,似乎不太稳妥。“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又简括地写二人分袂之际依恋不舍的情景,也应该和“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连读。两段的章法是一样的。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

 

这一段里“媒人去数日”以下几句,旧说或者以为文义不属,疑有脱误;或者以为“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两句应该在下文“阿母谢媒人”句下,是谦逊推托之词。我有这样一种臆解,不知道可否姑备一格:第三郎是县令的公子,县令遣媒人去说亲,碰了个软钉子,他就遣县丞去请示太守,说这“兰家女,承籍有宦官”——虽说目前寒微,却也是宦门之后,探询太守有没有联姻的意思。太守说刚好有第五郎,娇生惯养到这么大了,还未曾替他寻一门亲事。马上就遣这县丞做媒,又让主簿也陪着他一道儿去。干脆就说明了太守家有这么一位贤郎君,想和贵府结亲眷,才派我们来的。阿母不管他是县是府,一例地辞谢。阿兄晓得太守的官比县令要大得多,性行本是暴如雷的,不由他不急。兰芝又秉性刚烈,所以“登即相许和”了。若问县令为什么求亲不果,又转介给太守?这问题是即使觌面去问县尊,他也要“顾左右而言他”的。我只好自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想多半因为兰芝的贤淑是人所共晓的,县令求为子媳而未得,自家已是没有希望了,便本着“有闻辄报”之旨,借此逢迎上司。一般做小官儿的人们,总不会是“贵贱情何薄”的吧?至于县丞,既做了媒人,正如过去所说的“媒人的一张嘴是能把死人都说活了的”,所以奉承那里是“令郎君”,抬举这儿是“承籍有宦官”,正是“门当户对”。说合之后,马上就是“诺诺复尔尔”,因为这儿已经是太守的亲家了;还部白府君,又是一片胁肩谄笑,带演“丑表功”……哄得府君的“心中大欢喜”:这猴儿崽子真会当差呀!县丞如此,县令可以例推;自己的前程要紧,对于“第三郎”便不妨“徐徐更谓之”了。

“徐徐更谓之”句,过去我曾经听一位先生讲给我说它正和口语的“慢慢再说罢”吻合。这解释是极其新颖的。我又足上了一句是“慢慢再说正是高高搁起”,十余年来便常是这样地讲给学生们听。可是仔细揣摩原句的意思,只是兰芝请她母亲婉辞谢绝媒人罢了。兰芝的语句是永远不含胡的!若解释作“慢慢再说”,尽管它的效果和“万万不可”是相同的,口气上终嫌它有些儿活动。这种解释虽说新巧,也只好割爱了。

下文“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一段内“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两句,有人解作“贵谓大家子官台阁也,贱谓妇也。贵贱相悬,遣妇不为薄情。何薄,言何薄之有也”。这解释似乎有些曲。“贵贱”就是功名事业的意思。妈妈跟儿子说:“你生在名门大户的人家,又在衙门里做事,万不该为了一个老婆就去求死觅活的;奔前程的心就压根儿也没有了吗?而且……”要说的话还多得很,只是怕它“犹河汉而无极”语出《庄子·逍遥游》。,姑且“带住”了这一段罢。

再讲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记不得是谁在这样地解释着这诗的第三四两句:“人在感慨着国破家亡的时际,花(带着露)也溅泪了;人在为离怀别苦所撩恼着的时候,鸟(乱啼着)也惊心了。这是物我同一的移情作用。”过去诗句的构造是极力地去求简练的,有时候便删去一些字,要读者凭着自己的想像去补充。这一联的意思是说“感时(见)花(而)溅泪,恨别(闻)鸟(而)惊心”。山河长在,大地回春,草木都欣欣向荣,本是一片生意;只为“国破”了,便使一切徒增感喟。花与鸟本是极其宜人的物事;只为“感时”“恨别”,也便散布了促人“溅泪惊心”的种子。因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语出[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又遭逢了空前的国难,在春花树下只能溅泪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语出[宋]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身陷贼中,远抛家室,忽然听得啼鸟一声声地叫着“不如归去”,能不惊心吗?若把这溅泪与惊心栽到花鸟的身上去,转过来再讲这正是在说明人的懊恼;深情的话语兜上两个人巧的圈子,反而显得不很醇厚了。

这两句的结构和李白的《送友人》不同。李诗: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浮云在天空飘荡着,没有定向,和天涯游子的情境有类似处;落日已经下了西山,还留着余晖照映着人世,和惜别的故人的情意有类似处。这里的游子和故人都是主格,杜诗的花与鸟却是宾格。李诗显现出丰富的联想,杜诗却表襮着沉郁的感情。杜诗的结句还是直说自家事,李诗的结句又借班分之马的萧萧鸣作衬。杜诗拙而意极真挚,李诗巧而语涉酬应。原来李青莲和这位被送的友人间不过是泛泛的交谊,而杜工部所兴感的却是切己的家国之恨啊!

让我来讲一首今昔以为难懂的诗作本文的结束罢。李商隐《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过去有人讲这首诗只是咏瑟,颔颈两联是分说“适怨清和”[宋]许觊《彦周诗话》引《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柱如其弦数,其声有适怨清和。又云感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弹此四曲,诗中两联,状此四曲也。”四字的。这实在未必然!李义山不会只为使事而作诗。又有的人讲这是悼亡的诗,也是是欤非欤若即若离的。截至现在为止,讲得最精到的,就我所知要推朱光潜先生了。他在所著《文艺心理学·美感与联想》一章里说:

 

全诗以五六两句为最精妙,但与上下文的联络似不明显,尤其是第六句像是表现一种和暖愉悦的气象,与悼亡的主旨不合。向来注者不明白诗与联想的道理,往往强为之说,闹得一塌糊涂。他们说,“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沧海蓝田言埋韫而不得自见”,“五六赋华年也”,“泪珠玉烟以自喻其文采”(见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萃文堂三色批本)。这些说法与上下文都讲不通。其实这首诗五六两句的功用和三四两句相同,都是表现对于死亡消逝之后,渺茫恍忽、不堪追索的情境所起的悲哀。情感的本来面目各人只可亲领身受而不可直接地描写,如须传达给别人知道,须用具体的间接的意象来比拟。例如秦少游要传出他心里一点凄清迟暮的情感,不直说而用“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景致来描绘。李商隐的《锦瑟》也是如此。庄生蝴蝶,固属迷梦;望帝杜鹃,亦仅传言。珠未尝有泪,玉更不能生烟。但沧海月明,珠光或似泪影;蓝田日暖,玉霞或似轻烟。此种情景可以想像揣拟,断不可拘泥地求于事实。它们都如死者消逝之后,一切都很渺茫恍忽,不堪追索;如勉强追索,亦只“不见长安见尘雾”,仍是迷离隐约,令人生哀而已。所以第七句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四句诗的佳妙不仅在唤起渺茫恍忽、不堪追索的意象,尤在同时能以这些意象暗示悲哀,“望帝春心”和“月明珠泪”两句尤其显然。五六两句胜似三四两句,因为三四两句实言情感,犹着迹象;五六两句把想像活动区域推得更远,更渺茫,更精微。一首诗中的意象,好比图画的颜色阴影浓淡配合在一起,烘托一种有情致的风景出来。李商隐和许多晚唐诗人的作品在技巧上很类似西方的象征派,都是选择几个很精妙的意象出来,以唤起读者的多方面的联想。这种联想有时切题,也有时不切题。就切题的方面说,“沧海月明”两句表现消逝渺茫的悲哀,如上所述。但我们平时读这两句诗时常忽略这切题的一方面,珠泪玉烟两种意象本身已很美妙,我们的注意乃大半在这美妙的意象本身。从这个实例看,诗的意象有两重功用,一是象征一种情感,一是以本身的美妙打动心灵。这第二种功用虽是不切题的,却自有存在的价值。

 

这一段说得极透辟,我已不能够再赞一辞。不过我要提醒读者一件事,就是作品意象本身的美妙尽管可以打动我们的心灵,总难以震颤我们心弦的深处。而且这形式美的凝成,在作者也只是创造作品时行有余力的副作用;象征着自己的情感而表现出来,才是作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语出《毛诗序》。的正题旨。李诗表现情感所采的形式很有些类似西方的象征派,但象征只是作者抒情的手段,不是表现的目的,诗里蕴藏着深挚的感情为它的生命,并不是“文胜质则史”语出《论语·雍也》。的作品。为此,我们也颇有给这首难解的诗找一件“本事”借以说明的必要。它未必便正确,但是不妨你据着你所认为可能有的背景来寻绎,我又据着我的,这样才不至于忽略了这篇诗原有的生命。不然,只是迷离恍惚地摸索、领略,所得到的这种无名的悲哀,终于是捕风系影的,不够深切。往往言之愈高,即之愈渺;既然把殊相看成了共相,便和“适怨清和”的诠解二而一了。

我疑心这一首《锦瑟》是李义山五十生辰述怀的诗。(自然是依照程梦星、朱鹤龄等人说他活到七十几岁的话,若按冯浩说他只活了四十六岁,再固执着我的假设,它便成了鬼诗了。)“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语出[东汉]孔融《论盛孝章书》。,而这半生的经历更是“一寸相思一寸灰”语出[唐]李商隐《无题》。的。一眼看到了横在面前的锦瑟,恰恰是五十根弦,一弦便有一柱;一年也起码有一种断肠的往事。若不觑见这锦瑟,也许不再燃起这些伤心的死灰;那末这瑟的不多不少五十弦自是有些“无端”了。年华易逝,空余泪痕。你说它往事如梦罢,到底是“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语出《庄子·齐物论》。,还是千载莫断的公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不管是梦是真,这凄苦的债却五十年也没有偿清,怕死后还要像蜀帝的魂魄化为杜鹃一般,啼了今年,又唤了明年。沧海中月明之夜,在人们做着甜酣美梦的时际,鲛人他又在哭泣了;你拾到手里看它是明珠,在他原来是痛泪啊!诗是穷愁才愈工的,叵耐这工丽的篇什究竟也不能带将愁去!“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这“珠有泪”的句子或是为悼亡而发的。蓝田有玉,玉已成烟;敢是玉谿生曾殇爱子?这半生遭际,隐痛无穷,“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曲江》)。当时已自惘然,今朝又从头忆起,“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所感的恐怕不止悼亡一端而已。

元遗山《论诗绝句》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王渔洋也有“一篇《锦瑟》解人难”语出《论诗绝句》,为戏仿元遗山之作。之句。我在这儿絮絮叨叨解说了这许多,实在也未必有一句道着,但是既于心目中准备着这么个轮廓,在密咏恬吟的当儿,多少要有些帮助的。

《楚辞·惜誓》云:“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为贾谊所作。对于诗的了解,也是进一境更有一境在前的。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学养,非唯见不到天地的圜方,也无力俯瞰山川的纡曲;藩篱边的燕雀,偶尔也忍不住要啁哳几声。恐怕我还在自矜创获的,先达之士早已弃同弁髦的了。因此,我在希冀着有几位博雅君子能够集思广益地给一些比较难解的诗篇酌下了定诂,以贻后学。过去有许多注释的书,都是未曾搔到痒处的。

194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