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神与凡人:理性之力的阳刚与命运之歌的悲凉

如果将希罗多德的《历史》视为一部有着复杂曲式结构的“交响乐”,那么,在各个“变奏”之间必然贯穿着一个反复回旋的“主题调式”。所谓希罗多德文本的“主题调式”,正是一开篇僭主克洛伊索斯与哲人梭伦之间关于“幸福”(eudaimonia)问题的对话所传达的主题。据研究者考证,这场对话在历史上不可能发生,因为克洛伊索斯即位时,梭伦早已隐居或过世。因此,我们可以基本认定,这场对话是希罗多德的创作,而整部著述的意图,恰恰就隐含在这场虚拟对话的寓意里。

图2-3 克洛伊索斯与梭伦

吕底亚帝国经过几代人的奋发图强,至克洛伊索斯时代(约前560—前546),俨然上升为东地中海世界的头号霸主,帝国国库充盈,威服四方,万国来朝,首都萨迪斯空前繁盛。克洛伊索斯志得意满,心想,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时值雅典立法哲人梭伦来访,在其仆从带领哲人参观完自己的宝库后,克洛伊索斯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在你所见过的所有的人当中,你认为谁是最幸福的?希罗多德:前揭,I-30。

 

梭伦回答说是雅典人泰鲁斯,其生活的城邦欣欣向荣,孩子既美且善,一生安乐;泰鲁斯本人后来战死沙场,举国哀悼,荣耀门楣,泽被子嗣。克洛伊索斯接着追问第二幸福之人,梭伦回答说是阿尔戈斯人双胞胎兄弟克列奥比斯和比托,他们家道小康,体魄强健,曾在竞技会上赢得桂冠;他们为了让母亲乘坐的牛车及时赶上赫拉女神节,自己驾上牛轭,日夜兼程,终在庆典开始前赶到女神庙,而两兄弟却因此累死在神庙里。阿尔戈斯人感念兄弟俩的懿行,为其树立雕像,献给德尔斐神庙。两座雕像后来被法国考古学家发现,现陈列于希腊德尔斐考古博物馆。面对梭伦对自己“幸福”的无视,不可一世的君王克洛伊索斯恼羞成怒:

 

雅典的客人啊!在你看来我的幸福是如此无足轻重,难道你认为我还不如一个普通人吗?希罗多德:前揭,I-32。

图2-4 梭伦心目中世界第二幸福者兄弟:克列奥比斯和比托

梭伦回答说:

 

克洛伊索斯啊,你询问的这些事是涉及人的命运的一个问题,我知道上苍是非常爱嫉妒的,并且喜欢干扰人类的命运的。一个人在其悠长的一生中,必然会体验到许许多多他自己无法抉择的东西。……人间的万事真是完全无法预料的。至于国王你,克洛伊索斯,我知道你富甲天下,并且统治着诸多民族;然而就你所提的问题而言,只有在我听到你幸福地结束了你的一生的时候,才能够给你答案。……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在本国版图内取得一切所需,每个国家都拥有某些东西,却又缺少另一些东西;……同样,……一个人总是拥有某种东西,却又缺少另一种东西。无论是什么事,我们都必须认真关注它的最后结果,因为神祇常常给人一个幸福的幻影,随后就把他推向毁灭的深渊。希罗多德:前揭,I-32。

 

梭伦的回答兜了一个大圈子,深沉且委婉,其实他的回答本可以更加明确且直接,即“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称得上是幸福的人”希罗多德:前揭,I-86。;这恰恰是在克洛伊索斯自己被居鲁士俘虏并准备处死的那一刻突然领悟到的,而正是在这个时刻,克洛伊索斯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凡人,不是神,当初他之所以逼问哲人,正是由于当时自己得意忘形,自以为俨然如神。

遭遇灭国的克洛伊索斯,恰如脱离城邦的奥狄浦斯,从先前的僭主蜕变为哲人,终于如那位自残双眼后的忒拜(底比斯)僭主那样,认识到“一个凡人在尚未跨过生命的界限最后摆脱痛苦之前……别忙着说他是幸福的”索福克勒斯:《奥狄浦斯王》,张竹明、王焕生译,载《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1530行。。当初精明勇敢的僭主沦为乞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渐入暮年的哲人奥狄浦斯,灵魂最终得以净化的同时,也洞穿了人世的悲凉和无奈:

 

一个人最好是不出生,既出生了,求其次,早死早好。因为,轻浮的青年时期一过去,什么痛苦他能幸免?什么劳累他能不受?嫉妒、内讧、纷争、战斗、谋杀,最后,那个极端可恨的老年到了,衰弱无力,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交往,各种各样的不幸,纠缠着他。索福克勒斯:《奥狄浦斯在科洛诺斯》,载前揭,第1225行。

 

从克洛伊索斯遭遇灭国始,戏剧场景发生切换:如今的哲人换成了克洛伊索斯,作为梭伦的化身,此时的他面对的君王正是居鲁士大帝。与克洛伊索斯当初的自以为是相比,居鲁士则更为谦恭谨慎,听了克洛伊索斯叙述了当初与梭伦谈话的原委,居鲁士想到自己和克洛伊索斯一样,都是凡人,虽然到目前为止好运连连,但毕竟世事无常,谁知未来会遭遇怎样的变故!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同情感油然而生,居鲁士一改打算处死这位死敌时的仇恨态度,变得温和;终在阿波罗神的帮助下,克洛伊索斯逃过一劫。

图2-5 古希腊瓶画“被送上火刑架的克洛伊索斯”

从此,居鲁士将克洛伊索斯奉为座上宾,对他的建议言听计从,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居鲁士还将王储冈比西斯托付给克洛伊索斯,嘱咐冈比西斯谨遵克洛伊索斯的提携教诲;居鲁士冀望克洛伊索斯的“长者经验”和智慧,能够使自己避免颠覆性错误,掌握未来,进而国祚永继,而克洛伊索斯也是这样自我期许和身体力行的。在与马萨革泰人决战前夕,克洛伊索斯给居鲁士建言献计时真可谓语重心长:

 

国王啊,我以前曾经向你承诺,既然宙斯把我交到你的手上,那我就要竭尽全力以使王家远离任何危险。我自己亲身经历的痛苦和灾祸使我得到许多教训。如果你认为自己并非凡人,你的军队也是天兵下凡的话,那么你无疑可以对我的忠告置之不理。如果你觉得你自己是一个凡人,你无非是一个凡人的统治者,那么你首先要牢记在心头的是,人间万象都是在车轮上循环转动的,这种运转是绝不允许同一个人一辈子都交好运的。……希罗多德:前揭,I-207。

 

而居鲁士最终力排众议,采纳了克洛伊索斯的作战建议。这场决战也格外惨烈,波斯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而居鲁士本人也在战役中阵亡。克洛伊索斯是否要为居鲁士的阵亡负责?从这场战役本身来看,克氏的献计似乎与居鲁士的阵亡并无任何直接关联;事实却是,渡河前夜居鲁士所做的梦已有警示,但居氏并未领悟到其中的寓意,正如当初克洛伊索斯误解了神谕一样。

图2-6 居鲁士头颅被送到马萨革泰女王托米丽斯面前

然而,即便如此,在冈比西斯看来,克洛伊索斯毫无疑问要对父王的死负责;在远征埃及期间,眼见冈比西斯的疯狂举动,克洛伊索斯出于对先王生前嘱托的责任感,向冈比西斯提出劝谏,后者却反唇相讥:

 

自己的事务,而毁了你自己;同时,由于居鲁士听从了你的馊主意,而毁了我的父王居鲁士。现在你将无法逃脱惩罚,因为我早就想找个机会来收拾你了。希罗多德:前揭,III-36。

 

冈比西斯说着就要操起弓箭射杀克洛伊索斯。

在此后希罗多德的叙事序列中,除了间接提及,克洛伊索斯再未正式出场。不过,在拟定远征希腊的计划过程中,薛西斯与叔父阿塔班努斯之间的对话,似乎是《历史》开篇哲人与君王之间对话的再次上演。阿塔班努斯向薛西斯劝谏道:

 

人们看到,神祇是怎样用雷霆打击那些比较大的动物,不许它们作威作福的,而那些比较弱小的动物则不会惹其发怒。同样,你可曾看到神祇的雷霆如何击中那最高的房屋、最高大的树木吗?原因很清楚,那就是神祇喜欢除掉所有高大的东西。因此,一支人数众多的大军常常会败在一支人数较少的军队的手下,原因就在于心生嫉妒的神祇会从天上降下灾难,如降下风暴,结果就使他们以不相称的方式被毁灭了。原来,神祇除了他自己以外,是不容许任何人妄自尊大的。希罗多德:前揭,VII-10。

 

当薛西斯因叔父的劝谏而动摇时,连续两夜,梦中的幻影却不断促使他率军出征,而同样的梦也使唯一公开反对远征的阿塔班努斯转而支持出征。正如当初在攻打波斯前夕被克洛伊索斯误解的神谕、在与马萨革泰人决战前夜被居鲁士忽视的梦兆,薛西斯梦见自己戴着一顶橄榄冠,其枝叶伸展开来覆盖整个大地,随后这顶王冠很快便消失了,而穆护为了得到国王的赏赐,将其解释为薛西斯将征服全世界。但希罗多德指出,这恰恰预示着远征的失败。

无论对神意有着怎样的领悟和解释,都不会妨碍行动者的仔细筹划和精心准备;无论是准备攻打波斯的克洛伊索斯,还是筹备远征希腊的薛西斯,为了确保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他们的筹划可谓周密且细致,正如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奥狄浦斯,在得知自己必遭“弑父娶母”的命运之后,不是意志消沉,无所作为,而是想方设法规避这样的厄运。无论是奥狄浦斯自残双眼并自我流放,还是克洛伊索斯遭遇的灭国以及薛西斯的铩羽而归,通过他们的遭际,著述家是在向我们揭示神意对凡人的戏弄,进而暴露人类能力的局限、自由创造的徒劳?抑或通过命运之力的强大,彰显人类理性精神的伟大?对此,希罗多德在《历史》一开篇就给出了明确的回答:

 

以下所发表的,乃是哈利卡纳苏斯人希罗多德调查研究的成果。其所以要发表这些研究成果,是为了保存人类过去的所作所为,使之不至于随时光流逝而被人淡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族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其应有的光彩,同时也是为了把他们相互争斗的原因记载下来。希罗多德:前揭,I-1。

 

正因命运之歌的悲凉,方显理性之力的阳刚!就像悲剧诗人那样,希罗多德讲述一幕幕帝国兴衰、君王浮沉的传奇故事,其目的并非如现代史家所自诩的那样促使当事者汲取教训,防止重蹈覆辙,而是旨在帮助雅典帝国和雅典人民以及或步其后尘的国家和人民反观自身,认识自己,以期实现帝国及其公民灵魂的自我净化。

对于今天的中国和中国人来说,我们在观看希罗多德笔下克洛伊索斯、薛西斯们的功业和遭际的同时,是否能够从中发现我们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