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野猪场
- 吴村野人(“锐势力”中国当代作家小说集)
- 陈集益
- 34122字
- 2018-12-25 10:41:46
第一节
关于养野猪,我并没有经验。可是汤溪镇的祝小乌同学找到我,跟我大谈特谈养野猪的设想时,我心动了。我想象不出,养上上百头野猪,存上数万块钱,那是一个什么滋味。当时我在县城的一个货场工作,每天有数千斤的货物碾过我的肩背。当我累了一天,回到宿舍,像一张冷却的面饼躺在床上,浑身酸痛,脑子就会生发出一种向往:我要去和祝小乌养野猪,我要发一笔财。
于是逢到一个休息天,我坐上了从县城开往汤溪的中巴车。一路上,我看见灰色的工厂,冒烟的烟囱,和被分割成块状的田野,想象着在我的眼前,奔跑着成群的野猪,它们像非洲草原上的角马,穿梭在围墙、烟囱与树木之间。我压抑着我的欢喜:因为每头猪身上长的,都是白花花的钱啊……
那一年,我二十岁,祝小乌二十一岁。
我们没有费很多唇舌,就达成了基本的协议——
“你拿出六千,我拿出六千,这样,办野猪场的第一笔资金就有了。”
“六千块钱够了吗?”
“够了!”
“以后还要拿钱出来吗?”
“以后就等着分红吧!”
“那真是太好了。”
“是很好。如果不出意外,嘿嘿,三年后我们就可以在城里买房了。”
我听了祝小乌的话,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于是第二天,祝小乌,我,还有祝小乌的女友阿芳,从汤溪动身,搭乘一辆拖拉机到山乡去。因为在山乡,祝小乌同学有个亲戚,该亲戚在山乡政府门口开过饭店,饭店倒闭后,欠钱给他的山乡政府抵了一座荒山给他,祝小乌认为他可以用很少的钱把荒山租过来养野猪。
那时正值五月,站在突突叫的拖拉机上,可以望见山乡的山头一座挨着一座,生机勃勃。三十里路,刮着风就到了。戴鸭舌帽的拖拉机手指着一排高大的建筑物,对我们说:
“看到了吗?那座三层楼房就是山乡政府。”
“能再帮个忙,拉我们过去吗?”
“我得运砖头去了。这里有规定,拖拉机、大卡车什么的不准开进去。”
“为什么?”
“你们没有看见这块牌子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看来,还真是这样。”
我们只好跟拖拉机手告别了。我们沿林荫道走到尽头,才得知祝小乌的那个亲戚早已被人从山乡驻地赶走,而属于他的那座荒山,坐落在离山乡驻地还有三十里地的吴村。
吴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关于它,没有什么好说的。它依傍在一座矮山下边,有一条小溪从村前流过,小溪两边是高高低低的梯田。祝小乌问一个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吃晚饭的村民,有没有一个叫“牛化生”的人来这里开垦一座叫“洪坛冈”的山?
他看了看我们,扒了一口饭,等两腮瘪下去,懒洋洋地说:“你们问的是那个‘一根筋’吗?他又告状去了。”
我和祝小乌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人已经把第二口饭含在嘴里了,他说:“不知道。”
我和祝小乌对望了一眼,感觉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又走进一家小卖店去问店老板:“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一根筋’在不在洪坛冈上?”
他告诉我们:“‘一根筋’已经有半年没来过吴村了。”
我们再也不想问什么了,我们又累又饿,买了饼干、罐头、啤酒、花生米充饥。小店店主因为我们照顾了他的生意,明显热情了。他问这问那,不到五分钟,就知道了我们大老远跑到吴村来的目的。他转动着一双灰白的小眼睛,问我们:
“你们养野猪,怎么养?”
“放养呗……”
“野猪从哪里来?”
“从山上来。”
“山上?”
“没错,”祝小乌洋洋得意道,“我们只要在山上养上小母猪就可以了。母猪成熟后,山上的野公猪自然会跑来跟它们交配。”
“你们的意思是不是让家猪与野猪杂交?”
“是这样。家猪与野猪杂交出来的猪,叫杂种猪。肉质鲜嫩香醇、脂肪低,是稀少的健康肉类。”
“现在,莫不是连请人上山抓种猪的钱都省下了?”
“那是当然。”
就这样,谈着谈着,不知怎么的,这一桩发财的“秘密”让小店店主很感兴趣,当他于当天下午带我们去洪坛冈上看看时,“洪坛冈野猪场”成立了。
我和祝小乌出钱最多,每人六千块;其次是祝小乌女友阿芳,拿出两千;这些钱按股份制合在一起,构成股权。其余的股份,留给了“一根筋”和小店店主陈德方。原因很简单:“一根筋”牛化生是洪坛冈的主人,他不在山上也要给他股份;而陈德方呢,将为我们背粮食上山,还要干最重的活;再说,我们待在吴村也需要他的“势力”。
于是几天之后,我和祝小乌,还有阿芳,义无反顾地辞掉了工作,来到洪坛冈,开始了养野猪的生涯。
第二节
巍巍洪坛冈,绵延起伏,丰厚博大,系仙霞岭山脉、括苍山脉的余支。它像一头巨兽盘踞在吴村的西北方,尽管上山的路陡峭如巨兽的咽喉,山顶开阔处却像平底锅一样平坦。难怪20世纪60年代,公社曾组织人力来这里开荒、造田。
野猪场的前期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首先是我们住的地方,由陈德方出面,找来几个工匠,在公社农场的废墟上夯了三间泥房。再砍来一些树,做了桌、椅、床、柜之类的粗糙家具。我们还一起动手,在三间房的旁边砌了一个足以跟小型食堂媲美的柴火灶,开火的第一顿就煮了一只野鸡吃。
然后我们从汤溪镇拉回一汽车仔猪,当然都是母的,一共二十头。数量虽然少了一些,但是很可观了,特别是它们哼哼唧唧到处乱跑的时候,感觉满山都是我们的小母猪。
白天,我们就伺候这些小母猪:割猪草,煮饲料,看护,放养,满山找它们。到了晚上,我们就把小母猪关进木栅栏围成的猪圈。然后,星星就出来了。星星离我们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我们点起很大的篝火,一边喝酒、吃零食(刚开始陈德方很乐意给我们捎来小店里的东西),一边畅谈野猪场的发展和未来。
这当中,我们总会跑过去看看小母猪们睡着了没有。如果还有醒着的,就把它们抱到篝火边,叫阿芳给它们唱歌。阿芳平时唱歌并不好,可是在夜晚,在海拔两千米以上的洪坛冈,她的歌声听起来异常动听。小母猪们听着听着,果真就睡着了。小母猪睡着后的样子,多么甜美,多么恬静,在银色的月光下,如同躺着几个会打呼噜的矮胖的仙女……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山上养猪的日子变得漫长而乏味。因为我们需要的是钱,而不是洪坛冈上的秀丽风景。我们再也不愿把这群小母猪当成什么仙女了,我们都盼着它们快快长大,然后发情。
可是,我们养的这群小母猪很矜持,一点也不像正常发育的小姑娘,把我和祝小乌急得够呛。有一天,祝小乌实在忍不住了,问阿芳什么时候来的月经,阿芳听了很奇怪,问他什么意思,祝小乌只好如实相告:“现在的女孩子上小学就来月经了,可这群猪怎么搞的,还不发情?”
阿芳说:“你急啥?再等等呗。”
“还等?再等下去我们就弹尽粮绝了!”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又没做过女人!”
“可我们女人也帮不上忙啊!”
这时候,恰好背大米上山的陈德方来了。陈德方走过去看了看猪,然后对我们说:“养猪还得多喂饲料,光吃青草、野菜不行,你们看看,这些猪比人还苗条,看是好看,可有什么用啊。”
陈德方所言极是,作为身负下崽任务的母猪,要苗条干什么用?喂!把它们喂得跟嫁不出去的胖大妞似的,这样,反倒会把山林里的野公猪吸引来。
于是,祝小乌带阿芳回了一趟汤溪,一是找朋友借钱,二是买生活用品,三是雇拖拉机运猪饲料。可是他们在三天后回到山上,却没有运回猪饲料,我以为他把钱乱花掉了,冲他吼了几句,他却一点不恼。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药盒,他说,他去问过兽医了,母猪不发情,注射一点性激素就行了。
性激素,不就是性药吗?
第二天,当我们把两大盒“性药”一一注射进母猪身体之后,突然感到惶惶不安。因为我和祝小乌读书时看过一部香港拍的三级片,一女人服下性药后,那急性发作的样子太恐怖了,简直是见谁灭谁。假设这二十头小母猪注射“性药”后也这样发作起来,那将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可是一连数天过去了,在故意留了一道缝的猪圈里,什么不寻常的动静都没有发生。我和祝小乌气得吐血。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
上山来的陈德方这一回又说话了:“我说有财,小乌,你们年轻,听我的没错。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问你们,你们在学会拿筷子以前,是怎么吃饭的?”
“这个,得问我妈。”我说。
“不用问了,是手抓着吃的。然后呢?”
“然后……吃下去的饭变成了屎,是不是这样?”
“嘿!我还是直说了吧!”
陈德方庄重地告诉我们,猪其实跟人一样,做什么事都是先从模仿开始的,好比你们小时候不会用筷子……同样道理,母猪在发情和交配方面,也离不开父母的言传身教,至少是耳濡目染。再聪明的小猪,如果从来没有看到过大猪干那种事,它长大后肯定像个白痴……它们不能生活在真空当中……
综合陈德方的观点,其实就是:猪,也需要性教育。可是怎么教育呢?陈德方却不说了。好在我和祝小乌不是笨人。第二天,我们就倾其所有,到山下一农户家买来了一头老母猪,放养在小母猪中间。我们心想,还是让这位富有经验的老妇人来教你们吧!却没想到,在当晚,久经沙场的老母猪因性事过度,一命呜呼。
事情的确来得很突然。
当时,我们都在睡梦之中,可是山上的野公猪却闻到了奇异的气味。这气味让它们着迷。于是它们从各自的领地出发,迎着夹带特殊气味的夜风奔跑,它们心中激动,想必血液已经沸腾,它们到达洪坛冈时已经失去理智。
我们是被野公猪打架的声音吵醒的。起来一看,黑暗中,四五头野公猪围着老母猪相互撕咬,眼里喷出幽红的凶光。我们吓得不轻,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好在陈德方赶老母猪上山后住在隔壁,我们盼着他能想出办法。可是,他也吓坏了。
他对我们吼道:“千万不要照手电!僧多粥少,野公猪欲火中烧,不要火上浇油!”
“老母猪会被他们干死的!”我喊出了我的担心。
陈德方却不这么想,因为他知道在自然界,只有在战斗中最后取胜的雄性才有交配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和祝小乌对那几头油头肥脑、浑身滚圆的动物非常反感。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花钱,“猪头男”作乐,破坏了我们睡觉不说,妈妈的,还把我们辛苦围成的木栅栏摧毁了一半。
祝小乌终于忍无可忍,冲陈德方大叫:“陈哥!这样下去整个猪圈都要被它们破坏了!你说一句,要不要赶走它们啊!”
“再等几分钟,让小猪多学上一点儿……”
“这种事用得着学这么久吗?你不去赶,我和有财去赶了!”
陈德方只好听了我们的,吩咐我们在门外用呐喊为他助威,他自己则一手拿一个火把,一手拿一根削尖的竹子,冒死向木栅栏里的野猪跑去。他大概也害怕,跑的时候像杀人一样跳跃着,号叫着,手舞足蹈……野猪怕火,看见陈德方手中舞动的火把,都没命地从猪圈往外跑,结果整个猪群受到了惊吓,它们在混乱之中突奔着,尖叫着,慌了手脚的陈德方被冲出来的猪群踩在了脚下……
要不是担心我们养的猪会跑离野猪场,我们还真想再看一会儿陈德方躺在稀巴烂的猪屎里打滚的样子。好在这些猪都没有跑远,我们很快就把它们拢回来了。这时,陈德方已经站起来,他手中拿着熄灭的火把,就像做了一个噩梦似的哼哼着:“我扁了,我站不起来了,这辈子完了……”
“陈哥,你不是好好的吗?”
“我倒了霉,躺在地上被这么多母猪从头顶跨过,我跳到河里去都洗不掉身上的晦气!”
没想到陈德方这么迷信,祝小乌哈哈大笑:“陈哥,要不这样吧!让我和有财从你头顶跨过二十一回,不就抵消了?”
祝小乌做出一个马步,逗得我们又笑了。
好在经过检查,陈德方没有受什么伤。我们让他到竹管子底下冲澡,自己则走到猪圈去看猪。猪们经过这一通乱跑,仍很兴奋,我们数了很久才数清头目,小母猪一头没少,唯独那头刚来的老母猪不见了。
我们在野猪场附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老母猪。我们这才担心起来:虽然山上绝无猛虎之类的野兽,但是像豺狗之类的动物说不定还是有的。天这么黑,老母猪又是长期圈养、没有野外生存能力,真是凶多吉少。
它是不是私奔了呢?如果真是私奔,那帮子身强力壮、牛气哄哄的野公猪或许会保护它的吧!这么一想,我们才重新回到被窝,睡了。
然而,第二天,我们找遍了洪坛冈,最后在一座与洪坛冈相邻的高山上找到叮满绿蝇的老母猪时,非常不幸,它已经发臭。它好像是被那帮子“猪头男”活活干死的。因为在老母猪的身上,我们没有发现其他野兽置它于死地的证据。
老母猪之死,似乎验证了陈德方所说的“倒霉”与“晦气”,从此,陈德方开始喋喋不休:“你们哪,不是做事情的料……赶走野公猪触犯了山神,你们看这些天乌云笼罩……凡高山,山门紧,用石头摆一个祭台吧,每天起来烧一炷香……”
陈德方的牢骚多了,上山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即使来了,也不给我们背米带菜,而是一副等着灾难降临的样子。我们感到很烦。当陈德方又一次满嘴丧气话时,我和祝小乌终于叫他滚!没想到陈德方嘿嘿笑了两声,说让他下山正合他意,只要我们把工钱清算给他。我们说,你哪来的工钱,你只有股份,提前退股,一分钱没有。他瞪起了两只黄鼠狼似的眼珠子,要跟我们拼命。我们只好答应他,等到野猪出栏的那一天,自然会算钱给他。他收了我们的字据,说我们还嫩,野猪场要倒霉了,我们还会有求他的时候。说完了这一通,他才咂咂嘴,心满意足地走了。
陈德方下山后,果真,他的诅咒应验了:受台风影响,一场数十年未遇的冷雨天气,使野猪场转眼死了四头母猪,剩下十六头也染上了气喘病。为了尽快扭转不利态势,我和祝小乌不得不连夜赶往汤溪镇,一是向镇上的兽医站求助,二是继续向朋友们筹钱。可是,等我们带着兽医和钱粮回到风雨飘摇的洪坛冈,野猪场的母猪只剩下了十头,阿芳也走了。
阿芳只留下一张字条。告诉我们:当我们不在,她哭过,绝非脆弱,实在是感到山穷水尽了。她太清楚这半年有多艰辛:多少回,盐水拌饭便是一顿;风吹雨淋中,连人带猪摔倒,一身屎尿一身泥;多少回,黑灯瞎火中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一抓,脸上爬满蜘蛛!她曾经幼稚过,有过荒唐的渴望,可是成熟的今天何必嘲笑昨日的梦太多……
事情在几天之内就变成了这样,除了沉默和难过,还能做什么?事实上,我和祝小乌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收拾东西,然后,乖乖地从山上下来,走上几里路,坐三轮运输车或者拖拉机回家,接受父母的责备,还有世人的挖苦和嘲笑……
可就在这个时候,阴雨连绵的天气突然放晴了,一颗露珠一样的太阳沿着我们走过的山路,悄悄地爬上了冒着蒸汽的洪坛冈:“洪坛冈野猪场”仅剩下的十头母猪,自得到兽医的急救与治疗后,不但康复而且发情了。
我和祝小乌没有经验,当这批幸存的姑娘在猪圈里闹闹哄哄,不吃饭不睡觉,一到晚上就两眼发呆、浑身发烫,我们还以为它们又病了。我们很着急,又想连夜去汤溪请兽医。这时,已经上路的祝小乌在野猪场附近的草丛里发现了新情况。他发现上次来过的那几头干死了老母猪的“猪头男”,正在夜色里窥觑我们的猪圈,大概是因为我们老在猪圈里守着,并且点着火把,不敢近前。
“难道它们发情了?”祝小乌重新回到猪圈,叫我走开。
果然,那几头野公猪开始一点一点地向我们的猪圈靠近。猪圈里的母猪呢?我们发现它们的眼神好像突然变亮了,它们哼哼着,头向前倾,耳朵竖起,颈伸得笔直,连身后的尾巴都激动得颤抖了……我和祝小乌这才明白这些瘦瘦小小的老姑娘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担心野公猪会像上次一样捣毁我们的木栅栏,心里骂着这些不义的家伙,但还是将猪圈打开了一条缝儿。然后,我们就看见数头野公猪就跟出入妓院的大老爷似的,进了猪圈。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哼哼声,里面好像沸腾了。我和祝小乌吓了一跳,以为这些野公猪又打起来了,可是等到我们看清真相之后,妈妈的,简直被它们活活气死了: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辛辛苦苦拉扯大的这一群小母猪,它们先前那窈窕淑女般的矜持荡然无存,连最起码的廉耻心都没了,它们竟然当着野公猪的面,争风吃醋起来……
“婊子!贱货!简直丢尽了‘洪坛冈野猪场’的尊严……”
我和祝小乌破口大骂,真想冲进去把所有这些猪统统用乱棒打死,但是想想我们的未来(妻子、房子、跑车、存款)统统跟这一场高山荒野处的淫乱有关,我和祝小乌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悲哀地离开了臊气氤氲的现场。
第三节
我的家在白水桥,离县城很近,也就是一个不算农村但也算不上城市的地方。在我的下巴颏上长出浓密的胡子之前,父母靠种菜为业。可是后来,城市跟我一样,青春期来了,变得又野又疯。我们家的菜地被强行碾平,连房子也拆掉了。从那以后,周围到处都是烟囱,一根根,像坚挺的阳具插进污垢的天空。
我从洪坛冈上下来,在一间临时住房里见到母亲及弟弟的时候,他们正在吃午饭。母亲见我一副黑瘦憔悴的样子,非要跑出去给我买猪头肉。我坐在桌子前,看到辍学的弟弟也在看我。他是违反计划生育的产儿,因为没有户口没地方上学。
“哥,养野猪是不是很好玩?你养的那些野猪长大了吗?”我们相互看了一会儿,弟弟才问我。
“那当然,”我装作成功人士的样子,“野猪在山上,都长大了,跑来跑去的。等春天来的时候,我带你去玩玩。”
“我很想吃野猪肉,”弟弟放下了手中已经夹起的青菜梗,又说,“我还从来没有吃过野猪肉呢。”
“等你来,我一定杀一头野猪给你吃!”
这时,母亲回来了,手里并没有提着猪头肉,她很难堪,不停诉说卤味铺的猪头肉卖完了。看着做错了事似的母亲,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我已经知道,父亲一定瞒着母亲欠了卤味铺老板一些钱,也就是说,卤味铺的老板非但不卖给母亲猪头肉,还把母亲捡破烂得来的零花钱扣下了。
我就劝母亲:“妈,我在山上养野猪,天天有野猪肉吃。你就不要忙活了。”
母亲看了看我,仿佛是用眼睛称了我的重量:“有财,你不要瞒着妈,你在山上过得很苦吧?你看看,瘦得跟田鸡一样。”
“妈,一点也不苦,你放心,我们会发财的……”
我本想乘机再说点儿什么,可是在母亲面前,我不习惯这样做。尽管我在社会上一天可以撒一千次谎,在回家的路上,还想着怎样把妹妹存在母亲那里的钱再“骗”一些出来。可是,我张不了这个口。因为在这之前的六千块钱,就是从母亲这里“骗”来的。于是,我又坐了一刻钟,走了。
这是我走的时候,母亲跟我说的:“三个孩子,只有你离家最远,我放心不下啊,有时候想起你待在一座没有人居住的高山上,过着野人的生活,和野兽做伴……我醒着,也会哭起来……”
我看见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可是我已经不能回头。洪坛冈是一个无底洞,我这次下山,就是为那批即将诞生的杂种猪筹钱来的。这个世界上又要多出上百张嗷嗷待哺的嘴,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到那些大腹便便的母猪们身边。
最后,还是祝小乌神通广大,不知他从哪里弄到了一笔很大的资金:一共两千块。我们用这笔钱从镇上请来了接生的兽医,买来了啤酒和大米,还为即将哺乳的母猪和小猪拉回来一车足够它们吃上两个月的麦麸、玉米、豆粕、鱼粉等饲料。我们请人将它们背到了山上。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将背水一战。我们就等着母猪一只接一只地产崽了,如同屋檐下的雨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它们将分别是“野猪一号”“野猪二号”“野猪三号”“野猪四号”……这样排下去,一直排到最后一头仔猪呱呱坠地……
没有想到的是,母猪们真的开始一只接一只地产崽了,这十头幸存下来的小母猪,每一头都要比我们想象得还要争气——尽管它们也曾不争气过——它们在兽医的引导下,在我和祝小乌同学的鼓励下,个个憋足了一股劲,它们在用力,用力,忍着痛,受着苦,无怨无悔,在三天时间里,为“洪坛冈野猪场”产下了九十八头“野猪”,即杂种猪。
甚至,有一头光荣的小母猪因为用力过度,死于顺产。因为它在前后产下十头仔猪之后,意犹未尽,把它的胃也产下来了。而当时又是在混混沌沌的夜里,喝得醉醺醺的兽医在迷迷糊糊之中,把小母猪连着胃的肠子误当成了脐带,“咔嚓”一声剪断了。之后,他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因为手上有猪屎……兽医就甩甩手,骂起来了:“该死!还好,它把十头仔猪全部产下来了。”
我们心里心疼猪,惋惜它的生命,可嘴上却说:“是啊,它真是昏了头,如果它先把胃产出来,十头仔猪就要胎死腹中了。”
“嗯啊,嗯啊。”兽医不耐烦地点点头,在眼皮打架之前,已经把戴橡胶手套的手伸向了另一只母猪。他就像在岩石缝里摸鱼似的,一会儿把嘴角歪到这边,一会儿把嘴角歪到那边,可是鱼儿好像从他五指之间溜了。他就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只刚刚喝空的啤酒瓶,狠狠地砸在筋疲力尽的小母猪身上。
“再用力点,没有吃饭吗!?”
可怜小母猪没有生产经验,力气已经用光,趴在了地上。兽医就呸的一声,一下子,从母猪的身体里拽出来一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就这样,实在对不起,又一只还未睁眼的杂种猪被迫离开了母亲温暖的子宫,诞生在了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及时地按住了它,并且用烙铁在它的耳朵上打上了野猪“××”号。
必须承认,我们曾经想过,但是想象不出这些猪的样子。它们是多么特别!小猪崽的蹄是黑的,毛是花色的,布满黄色条纹,有的黄白相间,有的黄黑相间,既不同于纯种的野猪崽,又与家养猪有所区别。它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简直看不到一丁点刚出生时的窘态。它们集家猪、野猪之长,显示出很好的杂交优势,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猪。
看着它们,你不觉得这是一项很有希望、大有前途的事业吗?反正我和祝小乌同学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感到很有奔头。
现在,我都不敢去想,当年我们是怎样通宵达旦地为这些杂种猪忙碌的:为了哺育这些猪,保证它们睡得香吃得饱长得快,最终让我们自己也过上猪一样的好日子,我和祝小乌好比上紧了发条的钟,一会儿把吃不到奶的仔猪固定在母猪的乳头上,一会儿又跑去阻止非孤儿仔猪与孤儿仔猪抢食,一会儿又要拿起棍棒,调教已断奶的仔猪如何养成在固定位置排便、睡觉与进食的习惯……
我们虽然很累,蓬头垢面,浑身酸臭,但我们的心却是快乐的。因为我们一直在琢磨着:现在我们只要能弄到什么吃的,都要扔到猪槽里去,一心想让你们多吃点;等到将来我们卖掉你们的时候呢,我们现在的辛苦就会变成一沓儿一沓儿的钱。我们这么一想,身上的力气就像碳酸饮料里冒出的气泡,使也使不完。
“仔猪生后五日龄训练饮水,七日龄训练开食,至二十日龄应全部开食。开食后,补喂全价配合料,日喂五至六次。仔猪生后二十五日龄去势,三十五日龄断奶。每天要清扫圈舍两次,每周用消毒剂消毒一次。仔猪断奶后要及时进行调教,至五十五日龄时要接种猪瘟、猪丹毒、猪肺疫及仔猪副伤寒疫苗……”
所有这些兽医下山时交代的,只要我们有能力做到的,我们基本上做到了。可是,也有一些事项是我们没有能力或者不想照办的,比如说给猪“去势”。“去势”,即阉割,我们就下不了手。首先,我们不需要给杂交出来的新母猪“去势”,因为我们想让它们长大后继续与山上的野公猪杂交。其次,对于杂交出来的小公猪,我们不明白,如果将它们“去势”了,那么等到它们出栏的时候,还能充当“野猪肉”卖吗?野猪肉之所以售价贵,难道不是因为它们的肉既结实又粗糙,还带着一股子膻味吗?
我们不敢去想,当我们远离城市,在孤独荒阔的高山上,咬紧牙关,含辛茹苦,到头来却养出一群细皮嫩肉、油头粉面的猪来时,那将是对我们的理想和以野猪命名的养殖场莫大的嘲讽。也就是说,我们希望杂种猪们更多地保留它们父亲的野性。于是,我们在杂种猪断奶不久,挥动鞭子,将它们赶到了野花开放的荒野。
“去吧!都自己找吃的去吧!懒得喂你们了!”
第四节
听说野猪场多了近百头杂种猪,这时候,发誓不跟我们来往的陈德方又上山了。他上山的时候,刚好看到精力过剩的杂种猪满山乱跑,他激动得如同多年未归的父亲看见自己长大的孩子,对我们说:“发了,这次,这次我们要发了!”
我和祝小乌知道他上山的目的,就对他说:“你上次说的工钱,等到野猪出栏后清算给你。”
“什么?”陈德方立刻把脸拉下来了,“你们不是说给我股份吗?”
“你想得美!”祝小乌脸涨得通红,“你知道这几个月,我们是怎么过的吗?”见陈德方不吭声,祝小乌狠狠地推了陈德方一把。
陈德方站直后竟然笑嘻嘻的:“有话好好说嘛。”
愤怒,让祝小乌脸部的肌肉一阵痉挛,使得鼻梁上的宽边眼镜也一跳一跳的:“滚!给我滚下山去,别让我看到你!”
我怕出事,在祝小乌再次举起拳头的时候,赶忙把他拉开了。可祝小乌非要揍陈德方一顿。陈德方大概也看出来了,他今天不挨上那么几拳头,他就不能从我们身上捞到什么好处,所以他一直没有走开,可怜巴巴的,像个被儿孙夺下碗筷的老人。这个顺从的样子,让谁看了都不忍心揍他。
“你这叛徒,小人!”祝小乌指着他,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些猪……我们每天在猪圈里过夜,你呢?你跑到哪里去了?搂着老婆操不够是不是?”
陈德方低着头,眼珠子一翻一翻的,“那,那,如果你们不嫌弃,”他嗫嚅着,终于说,“那,那,让你们也搂一搂我的老婆好了。”
“呸,你这个二流子!你禽兽不如!”
这一拳,终于把所有的愤怒发泄了。
第二天,我是说陈德方被祝小乌揍扁鼻子的第二天,陈德方的老婆还真上山来了。我们还是第一次遭遇女人之中的二百五,她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跑到我们身边来的。我们叫她回家去,这里不需要她,她竟然盯着我们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们不需要我,我老了,可是我会养猪,猪需要我。”
她这不是比谁都聪明吗?
“猪也不需要你!你又不是母猪。就算你是母猪,我们这里也没有成年的公猪。”
她扭了扭身子,眉毛一挑一挑的,说:“我可以等呀,我又不是从城里赶来的,我可以等到公猪们成年,还可以等到第二批公猪成年,只有这些猪不停地大起来,卖出去,我们才可以挣到很多很多的钱。有了钱,我们就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我和德方都商量好了,等有了钱,我们要在村口盖栋小洋楼……到那时候,你们分一些野猪给我们吧,我们要在小洋楼里养野猪,我都跟德方商量好了,我们将来要自己做野猪场场主……”
我和祝小乌听得毛骨悚然,因为弄不明白她这股子傻劲是装出来的,还是自然生发的。我就对她说:“你别在这里胡扯八道!臭三八!快回家做你的白日梦吧!等天一黑就下不了山了!”
“哼,回不去才好哩,我又会洗衣又会做饭,你们呀,嫩仔仔,不知道老娘炒的菜能把神仙馋得流口水。你们挖笋了吗?我最会做腊肉炒笋片,腊肉我都带来了……”
“不可理喻!”
就这样,陈德方女人上山后,我们胖了,懒散了,感觉自己已经过上了猪一样的好日子。这事情的确有点奇妙:我们是如此讨厌这个脑子不灵光的女人,却发现自己开始离不开她。我终于领悟人为什么能把野猪驯化成家猪的,可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陈德方女人既会做饭,又会洗衣,还会养猪,除了嘴巴不停,干活倒是利索。等带上山的腊肉吃完,她差一点把小店搬到山上来了。我和祝小乌在山上养成了恶习,就是离不开烟和酒。在没有烟酒的日子里,我们抽晒干的猪粪,喝劣质白酒。这一回,我们终于抽上了带过滤嘴的烟,七八毛一包的;酒呢,是黄酒,喝了身上温乎乎的,就像泡了澡。
我们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看着头顶飘过白云,白云的样子变化多端,我们躺着,胡思乱想,心满意足得连话都懒得说。可是好景不长,这样惬意的日子很快就被一个人的到来破坏了。
我和祝小乌认识多年,他没什么毛病,就是爱逞能。我们在山上养猪差不多一年,他一直没有跟我说,我们是在洪坛冈法定承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拉猪上来养的。他总是说:“我那个亲戚没问题,他好说话,他不会回来的,他恨死了,二十多万欠款只抵了一座荒山三十年经营权,他能不恨吗?”
可事实呢,他回来了,背着一麻袋上访材料和破衣烂裳。他不但想通了,死了心,还要在洪坛冈上种桃树,做“陶渊明”。
我忍不住跟祝小乌抱怨:“你这亲戚真怪,他做什么不行,非要做陶渊明?也不知道他读了几年书,竟然知道陶渊明。这是他做得了的吗?他要做陶渊明早点做也行,那样子我们会到别地去养猪,偏偏这个时候……”
祝小乌决定跟他的亲戚好好谈谈。告诉他:我们考虑到他的困难,老早就给他留了股份;如果他觉得不满足,我们可以给他宰一头猪吃,让他吃到拉肚子为止。可是他的这个亲戚还是要种桃树,要把洪坛冈都种上。仿佛一旦种上桃树,他就成仙了,他就可以摆脱红尘俗世了。难怪吴村人说他是一根煮不熟、嚼不烂的“筋”。
这根“筋”让我们的头马上疼起来了。
为了说服他把洪坛冈转包给我们养猪,我们什么办法都想了,什么好话都说了,可他毫不理会。山下的陈德方听说野猪快养不成了,连夜跑到山上来,要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是“一根筋”不怕狐假虎威的陈德方,他说:“他们为了把我截回来,拿枪顶住我脑袋我都不怕,还怕你吗?”
好在“一根筋”归来时已经错过种树季节,他要种桃树也得等到明年春天再种。所以,我们的猪还可以继续放养在山上。只不过我们都知道,在“洪坛冈野猪场”搬离洪坛冈之前,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因为这个“一根筋”已经开始在山上挖洞了,他要为明年种桃树做准备。
他真是疯了,抡起铁镐,不问青红皂白,这里挖一个洞,那里挖一个坑,挖得汗流浃背,咬牙切齿。我和祝小乌眼看着他要把洪坛冈挖得千疮百孔,心里又可怜又可恨:他这副“与天斗与地斗”的架势,哪里像个宁静淡泊的隐士?简直是在发泄他的仇恨。但是,也没有办法。我们对陈德方女人凶道:
“陈嫂,赶快叫陈哥找一座跟洪坛冈相仿的山,听到了吗?”
“听到了。”
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提前把“洪坛冈野猪场”搬走。可是几天时间过去了,在吴村,竟然找不出第二座像洪坛冈这样适合养野猪的山来。因为我们的猪主要以放养为主,就像科技报纸上登的那样:“放养在大山中吃百草充饥、喝山泉止渴、挖蚯蚓解馋。”这就需要很大的场地让猪自己找吃的,并且不会跑到附近的庄稼地里去。而陈德方自己家的山又都不适合养野猪,于是我们不得不“禁止”牛化生继续挖洞。
这“禁止”的话是让陈德方女人去说的。
陈德方女人说:“‘一根筋’,求求你,不要挖洞了!”
牛化生说:“我挖洞你管得着吗?”
陈德方女人说:“你挖了这么多洞有什么用?下几场雨就全填平了。”
牛化生说:“我要在山上种桃树,你懂不懂?山这么大,等到明年我来不及挖。”
陈德方女人说:“桃子又不值钱,养猪挣的钱要比你种桃多得多。”
牛化生说:“我种桃一个不卖。”
陈德方女人说:“那你不卖桃你挖什么洞?”
牛化生说:“我跟你说不清!”
陈德方女人说:“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说不清?”
牛化生说:“哼,我本想上山隐居的,与世隔绝,可你们……竟然在山上养起了猪……”
陈德方女人说:“哈哈哈哈,你这人真逗,你没有老婆孩子吗?”
牛化生说:“讨债讨了六年,早跟人跑了。”
陈德方女人说:“那你为什么不接着在别的地方开饭店呢?”
牛化生说:“我没有钱!钱都让那些狗官吃到肚子里去了!我的心很苦,我很冤啊!”
陈德方女人说:“谁叫你当初就那么放心?”
牛化生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陈德方女人说:“你自不量力,你斗得过他们?你都是自找的……”
牛化生终于愤怒了:“你有完没完,你给我闭嘴!”
陈德方女人说:“我没说什么,就是不允许你在山上继续挖洞!你挖了洞,影响我们养猪!”
牛化生就举起了拳头,从这时起,他变得又激动又蛮横,他警告陈德方女人:“你走开!”
陈德方女人说:“我偏不走开。”
只听“咚”的一声,牛化生突然给了陈德方女人重重的一拳,把陈德方女人打倒了:“滚、滚,你们都是一帮的!可你们拦不住我!你们等着……”
陈德方女人躺在地上,像疯狗一样打滚。
从此,洪坛冈上鸡犬不宁。陈德方女人开始是骂,后来是不给牛化生开饭。这样过了几天,她就想把他赶到猪圈过夜。我和祝小乌看不过去,警告陈德方女人多次,她才没有当着我们的面辱骂牛化生。但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五节
那时候,我们的杂种猪已经长到四个月。它们与家猪相比,嘴长、头短、耳小,身上的黄色条纹已经褪去,猪毛呈黄棕或灰棕色,粗而稀。在我和祝小乌越来越没脾气的时候,相反,这些杂种猪倒是越来越野了。它们自幼奔跑于高山草甸,练就了一身好体力。它们撒欢,抢食,相互撕咬,其食量之大,简直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它们什么都吃,总是吃不饱,想必这些畜生上辈子是饿死的,所以死后要发奋投胎为一头猪。可是很不幸,它们投胎在了野猪场,我们可没有成吨的猪饲料喂它们,什么吃的都要自己上山找去。于是它们吃山上的杂草,啃树上的树皮,吃山上的动物和地下的植物块茎,没完没了地在山石间拱来拱去,有什么吃什么。
好在这些猪的鼻子十分坚韧有力,可以推开数十斤的石头,挖掘出深埋于地下的一颗坚果或土壤中的一条虫子,它们甚至还能捕食石缝里的蝎子和地洞里的蛇。它们似乎一点都不畏惧这些毒物,一旦有蛇被它们发现,野猪们就会追来跑去,谁都想尝上一口。它们用嘴撕扯一条活蛇的场面,触目惊心,让看的人都捏一把冷汗。
可是,自从“一根筋”在山上挖洞的那一天起,杂种猪们逍遥自在的生活同样结束了。
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一根筋”从一开始就痛恨这些猪。他从不看猪吃东西,面对猪的时候,一副凶相。可是人、猪同住在山上,猪又这么野,他简直无法逃脱猪的困扰。特别是当某些猪跳进他挖的树洞里拱来拱去的时候,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他警告我们:“如果你们的猪再破坏我挖的洞,别怪我不客气……我砍断它们的腿,我挖出它们的心,我砸碎它们的猪头……”
他这样挑衅我们,挑衅我们的猪,我们却没有给他一拳,仅仅因为他的样子很可笑,就像是说着玩的。可是,牛化生却是认真的。
他留着神,一边挖洞一边赶走我们的猪。然而随着他挖的洞越来越多,他开始分身乏术,他就手拿一根棍子,守着他挖的那些洞。可是,我们的猪对他挖的洞太好奇了。在它们看来,这些洞一定是这个奇怪的人特意为它们挖的,因为洞里面有虫子,还有新鲜的草根。于是它们蠢蠢欲动,连到别处去觅食的兴趣都减弱了。
有一天,我和祝小乌像往常一样坐在大树下面抽烟。太阳毒辣,炙烤大地,但山顶的树荫下凉风习习。我们谈起了将来卖掉第一批杂种猪后的打算,谈得唾沫横飞。因为根据保守估计,我们每人至少可以分到十万块钱,这还仅仅是卖掉小公猪的钱。关于这笔钱,我们有许多打算。其一,就是将野猪场搬到一座名叫“碗高坪”的山上去,那些户主已经给了一个承包价。想到以后我们的猪在“碗高坪”上没命地繁殖,我们攒的钱也越来越多,心里美滋滋的。
坐在洪坛冈上,向北眺望,刚好可以看到“碗高坪”上的梯田和油茶林。距离与幻想,让我产生了做梦一样的恍惚感。
我问祝小乌:“我们是不是把未来想得过于美好了?你说。”
祝小乌笑了:“事在人为,勤劳致富,只要努力就会成功。我们不是已经养出这么多野猪来了吗?”
听那口气,他好像比我大了十岁。
这时候,突然,陈德方女人急急慌慌地跑过来,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你们坐在这里干吗呢?快去救救我们的猪吧,那恶棍把我们的猪打残了!这个千刀杀万刀剐的无赖,他跟猪有仇啊!……”
我们跟着陈德方女人向牛化生那边跑去,果真看见牛化生在追赶一群沾满红泥的猪。那些猪已经被他追得口吐白沫,连哼都不会哼,在牛化生挖的树洞间滚来跳去。
我们用喊声制止牛化生,可牛化生并未罢手。他用棍子抽打猪的脊背,骂猪的内容斑驳、芜杂,让人感觉骂的不是猪,而是人。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看看你们的吃相,就知道你们的德行!看你们还敢不敢过来……”
猪会有什么德行?我和祝小乌冲上去拽住了他,好言相劝,他却一直在挣扎,嘴里喋喋不休着:“你们这群猪!你们这群混蛋!我这里没有吃的!呸,还想让我来侍候你们吗?”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拖到一棵树干上,将他绑了起来。当然,我和祝小乌并不想绑他,只是想让他冷静一下,绑的活是陈德方夫妇主动要求这么干的。那一天,陈德方刚好也在山上。他手持鞭子,摆出一副真理在握的姿态,问牛化生:“你这混蛋!在山上白吃白喝的废物!我们天天供你吃喝,你为什么要虐待我们的猪?啊?”
牛化生就跟没有听见似的,沉浸在不可理解的悲愤里:“我不想看到你们!滚远一点!你们当初是怎么说的?你们这群无赖!你们连猪都不如!猪身上的肉是为人长的,而你们呢?你们喝的是我们的血……”
很显然,牛化生喝醉了,因为他好像不是在骂我们哪,可陈德方和他的女人却以为牛化生是在骂我们。陈德方女人在骂人方面一向是不肯吃亏的,她见牛化生气势汹汹得占了上风,气得胸前那两嘟噜耷拉着的肉都胀大了,她气得全身都在抖动,她叉着腰,踮着脚,跟牛化生对骂起来:“你这混蛋,你这疯子,你这恶棍,你这人渣,你这变态,你这千刀杀万刀剐的……”
两个人嗓门之大,吓得山上的老鹰离巢时撞在了山岩上,可他们还嫌自己骂得不够响,不够粗野。他们你骂一句,我骂一句,越骂越有感觉,而骂的内容风马牛不相及,让人听了又想笑,又想发火。虽然过瘾,却不是滋味。
我就跟祝小乌商量:“等猪出栏还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你说怎么办?”
祝小乌很郁闷,看了看正在接受挨打的牛化生,轻声说:“到时候,把所有猪都卖了算,我烦透了。”
“你不想再养了?你看,多好的出路……母猪又要发情了……”
“那我就听你的吧,我已经没办法。”祝小乌说完,低头走了。
我有点儿生气,但是眼看着我们蒸蒸日上的养猪事业,跟这几个烂人莫明其妙地搅和在一起,真够沮丧的。我就走过去夺下了陈德方手中的鞭子,对他说:“够了你!在亲戚面前不打亲戚,亏你这么大岁数!”
陈德方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哼,你们这么袒护一个疯子,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陈德方女人也在一边帮腔:“该死的白吃饭的,能打我,为什么就不能打他?我还要让他赔我们的猪!”
在远离喧嚣的洪坛冈,我还是第一次感到窒息一般的孤独,我抿着嘴,拿眼睛去看正被陈德方打得嗷嗷直叫的牛化生,没想到他也在拿眼睛看我。难道他也感到孤独吗?我不禁被他充血的眼睛吓了一跳:他的眼神里除了仇恨,还隐藏着偏执与迷乱,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人。
“你怎么搞的,啊?你是不是偷喝了我们的酒?”
没想到牛化生吼了起来:“放、放了我!放了我!我认了输,我逃到了山上,为什么你们还不放过我?你们这些强盗!你们连猪都不如啊……”
我还能说什么?就像逃一般离开了。
第六节
事后,牛化生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重新挖起了洞。只是他对满山乱跑的猪的成见,有增无减。他是如此不愿见到我们的猪,一旦有猪出现在他跟前,他就拿屁股对着猪,面色狠毒。
“呸!呸、呸呸……”
猪,让牛化生的唾液腺变得发达,挖洞的力气也像抽风一样爆发。
可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马上发生了——
我们从汤溪镇拉到山上来养的那批小母猪在做了妈妈之后,它们胖了,体态臃肿,每头至少有两百斤。它们很脏,终日在泥坑里打滚,肚子拖在地上,两排乳头沾泥,就像一群妖怪。如果我把它们赶到一个没有思想准备的人跟前,对他说,这些猪曾经是多么漂亮,多么干净,我们曾经抱着它们在篝火边唱歌,并且比喻它们是高山流水处的仙女,他一定会晕倒的。倒不是这个听的人为猪的青春逝去感到痛惜,而是在我们对话之间,母猪身上的臭气足以将他熏倒。
而我们知道,在自然界,动物间的爱情或者说相互吸引全靠一种气味传达。而我们的老母猪,在它们又一次发情时,大概是它们身上的臭气掩盖了它们散播的性信息,或者是牛化生挖的那些洞让生性谨慎的野公猪误以为是陷阱,总之,我们养的母猪发情了,而野公猪却迟迟没有到来。这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等待、煎熬,和对昔日恋人的渴望,让我们的母猪们感到悲伤又愤怒。它们以为它们被寻花问柳的野公猪抛弃了。于是,它们在洪坛冈上发了疯一样地奔跑、咬斗,两眼冒出火来,见谁都烦,但是有时候它们也会发出音调特别柔和的、富有节律的哼哼声,就像它们的哭泣。
白天黑夜,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打着逃离野猪场的主意,但是我们出于保护它们的目的,多次拿棍子把它们赶了回来。我们也知道这样做很残忍,如果被上天知道,死后也会得到惩罚。好在陈德方女人终于从什么地方打听到吸引野公猪来的办法,并且真这么去做了。她和陈德方费了许多周折,用塑料桶接了发情母猪的热尿,然后兵分两路,将它们淋在通往洪坛冈的条条山路上。这一招比电视广告灵多了,野公猪们还是那么野,还是那么不顾死活,当夜就有几头跑来交配了。
起初,野公猪的到来没有引起牛化生的注意。可是等到第二天早晨,事情终究大白于天下:牛化生挖的那些树洞全被野公猪拱过了,一个个就像溃烂的伤口塌在那里……我们猜测,那些野公猪在尽兴之后肯定又累又饿,于是决定就近找点吃的,它们就向母猪打听那些“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洞”是不是有危险?母猪想了想,告诉它们至少晚上是没有危险的。于是,野公猪们冲过去,在洪坛冈上拱了一夜,拱得又放肆,又彻底。离开的时候,它们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
牛化生上次因为虐待猪而遭到陈德方毒打,这口气还没有出,这一次,他当然更要拿猪出气。好在这一次的罪魁祸首是野猪,他要怎么处置我们管不着。所以,我们像往常一样做着该做的事。
可奶奶的,牛化生发现野猪已经一去不返(至少在天黑之前不见野猪的身影),他又要把气撒在我们养的猪身上,我们就不是很高兴。我们听见他站在高处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混账,你们怎么养的猪……你们看见我好欺负是不是?你们在山上寻欢作乐,吃吃喝喝,你们可想过别人怎么活……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我们仔细一听,牛化生好像不是在骂猪,而是在骂我们哪。
那一天早上,碰巧,陈德方夫妇因为头一天淋母猪尿下山,还没有回来。我和祝小乌心里明白,但是都没有吱声:这个牛化生真是太过分了,不知好歹;我们在洪坛冈上养猪,其实没有任何让他吃亏的地方;一是股份,二是食宿,三是这几间泥坯房,我们搬走后无疑是他的。
可他还在骂,并且越骂越刺耳,连“你们有什么权力、你们这群社会的蛀虫”这样的昏话也出来了。
祝小乌走到牛化生跟前,咬着牙齿说:“表哥,你黑白不分……”
“我、我?”牛化生看了看祝小乌,好像要哭起来了,“我、我……冤啊!”
祝小乌咬着嘴唇,却有话要说:“表哥,今天,我不管你骂的是谁,都要跟你说一句实话,你是一个好人。”祝小乌顿一顿,终于又说:“但你固执,性情偏执,不能实事求是地对待生活中的各种遭遇。你舍得花五年十年时间告状、申冤,凭你的厨艺,多少万都挣回来了!”
牛化生盯住了祝小乌,然后,头歪了起来,青筋暴露的额头底下,闪烁着想要杀人的凶光:“你、你、你难、难难道?……你竟然……”
祝小乌吓得连连后退:“我是说这样的纠纷,不值得……”
牛化生瞪着祝小乌,神经质般地扭着头,吼了起来:“你、你……竟、竟然帮、帮帮他们说话!你这畜生!……”
牛化生说着,冷不丁推了祝小乌一把,祝小乌呢,一拳打在牛化生的胸脯上,但牛化生的手出奇的长,他把祝小乌的脖子掐住了。祝小乌的嘴巴被他掐得张了开来,很快就发出呕吐一样的声音。我看情况不妙,将他俩拉开了。
可牛化生照样骂骂咧咧的:你们这群猪,你们这群畜生!……反正是这样一些疯话,骂得我脑袋疼。我跳上去,用我在货场里提起一袋水泥的力气抓住了他:“你奶奶的!在山顶上骂来骂去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当面骂去!怎么?你不敢吗!?”
可他非但不住口,还要歇斯底里地吼,我就狠狠地,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小腹,这根让我们头疼的“筋”,这个到处上访上诉的偏执狂,这才弯到地上,老实了。
“可怜你也没有用,你有毛病……”
就这样,我和祝小乌总算松了一口气,因为人跟人之间最怕第一次拉下脸皮。既然关系已经闹僵,以后就没必要跟他讲客气了。事情该怎样就怎样。
野公猪们却没有走远,天一黑下来,它们又在洪坛冈上出现了。它们似乎有意与牛化生为敌。牛化生恨它们,彻夜不眠,想尽一切办法报复野猪。有时候,我们一觉睡醒,仍能听到他在野外奔跑,掷石头,吼叫。
后来我们叫陈德方背来一纸箱爆竹,才把乐不思蜀的野公猪赶跑了。可是牛化生骂猪已经骂上了瘾,我们发现,他把我们的猪完全当成了他所痛恨的那些人。他甚至能根据不同的猪,叫出不同的名字。那些名字当中,有几个我们好像见到过,他们那副撑腰挺肚、山吃海喝的样子,跟我们养的几头猪真是像极了,这也难怪牛化生会把他们混淆在一起。
而我们,听着牛化生骂这些猪的时候,自然也会产生各自的联想,我们终于笑了,因为我们也想到了许多跟这些猪神似的人。于是在一段时间内,牛化生的谩骂让我们感到很解气。我们心想,只要他不接着挖洞,光这样骂骂倒不是坏事,久住高山闷得慌啊。
事情却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变化。
这个变化是陈德方发现的。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上山,所以上山之后他发现情况不对,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听到牛化生用人名骂猪,他先是惊呆了,以为这些人上山考察来了,他甚至把笑堆到了脸上,可是山上只有猪,他这才恍然大悟,连叫大事不好,怨自己这几天不该待在山下偷懒。
我们问他哪儿出了问题,他痛心疾首地说:“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这些猪,我是说,这些猪越长越丑,越长越怪了吗?”
我们仔细打量我们的猪,是有一点儿,好像中了毒一样,头显得大了,嘴显得长了,体躯健壮,四肢粗短,有的猪嘴里长出了獠牙,虽然很小,但是闪闪发亮。它们看见我们围着端详,有一头猪甚至霍地蹿起来,血红色的眼睛左右环顾,针一般的鬃毛倒竖,喘急的呼吸一涨一落。另一头则躲在它后面,眼里射出暴戾与贪婪交织的凶光。
“这是怎么搞的?”
“你们还说,就这样骂下去,不要说猪,就是一块石头也会成精的!”
“照你这么说,猪也会受心理暗示影响吗?”
“我不懂什么暗示不暗示,我只知道在我们村上,有一个人因为从小被人骂作‘穿山甲’,长大后身上长出了鳞片,现在还打着光棍。”
“那怎么办?”
“不允许他这样骂猪!”
前面已经提到,人跟人之间最怕第一次拉下脸,既然我们跟牛化生已经拉过脸,这一次想要揍他,就显得顺理成章,无须啰唆了。
我们——即陈德方,我,祝小乌,还有后来赶到的陈德方女人——手持棍棒、绳子,三下五除二,直接把牛化生抓了来,拖到了那群半驯化的动物跟前,尽管他是那么怒不可遏,但我们照样将他制服了。我们命令他跟着我们念:
“这是一群猪,它们是猪,我们的希望,它们会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我们要善待它们,记住了吗?”
牛化生在尝了重重的几拳头之后,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念。这样念了七八遍,我们叫他背,他背下来了,一字不差。于是,我们对他的态度才缓和了,向他解释为什么要把他绑起来,因为这些猪自从被冠以人名,就变得刁钻、凶恶,很难养了。猪虽然是畜生,却很聪明的,你投之以李它报之以桃,你恶语相向百般侮辱,它们终会怀恨在心,说不定哪一天它们把你咬死!
我们的一番话,让跪在地上的牛化生陷入了沉思,他看着眼前哼哼唧唧、四处乱窜的这群怪物,看了很久,直到,他那破裂的嘴唇牵了一牵,泪水簌簌而下。我们问他是不是想明白了?他不语。我们再问他,他只说了一句:“其实……我没什么要求,我只要、只要,还我钱……”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蹲下去,警告牛化生:“这么说来,你还要骂这些猪喽?看我怎么割掉你的舌头!”
牛化生直着脖子,直了好一会儿,似乎是要发疯,可是,脸上突然露出一排坚固的黑牙齿,似乎是笑了:“嘿嘿,嘿嘿,他们把我当疯子抓起来……”
“闭嘴!你他妈的!”陈德芳站起来,踢了牛化生一脚,“你别给我装疯卖傻!我揍死你!”
牛化生滚到一边,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但他仍是笑着的:“嘿嘿,嘿嘿,在外面打,来山上还打……嘿嘿,嘿嘿,让不让人活哩……”
牛化生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第七节
牛化生可怜,牛化生再也不挖洞了,也不再骂猪。许多时候,如果不是听见陈德方女人的谩骂,我们会以为牛化生已经从洪坛冈上蒸发了。
于是,日子又过得心安理得了。
这时候,陈德方女人为了省钱,帮我们在山上自酿了一缸米酒,我们嫌酒不地道,不怎么喝。这样,倒是便宜了开始像蟑螂一样缄口的牛化生。他常常趁我们不在偷喝我们的酒,喝醉之后就更安静,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倒在猪粪里人事不省。牛化生的表现让我们满意。然而,洪坛冈上并不平静。
我们养的那些猪,此时成了让人头疼的问题。它们变得越来越野,脾气也越来越大,让我们感到力不从心。特别是那些雄性杂种猪,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早熟,嘴里长出獠牙不说,屁股底下先是出现一个胀鼓鼓的气囊,后来就发现这气囊垂了下来,里面的两颗蛋足有拳头那么大。它们走路的时候,屁股上的气囊随着一收一缩,就像有人往里吹气一样,真想拿根针把它捅捅破。
当然,那些雌性杂种猪也好不到哪里去,它们仅仅样子稍微好看一点、圆润一点而已。它们也不听话,常常夜不归宿,害得我们整夜寻找。
猪长到这个份上,当然,食量就更大了。它们的胃成了一个深渊,一架机器,什么东西都盛得下,消化得了。而洪坛冈上又偏偏不长粮食,草根和树皮几乎被它们吃光了,部分杂木被连根拱起后死亡,山上只剩下了破碎的岩石和酱色的泥浆。洪坛冈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天气变化、大雨滂沱时,山上到处是让人防不胜防的泥潭,跌进去淹不死人,但是会让你浑身奇痒。虽然我们也尽量弄一点吃的,比如向山下的农民收购一些番薯藤、米糠之类的东西喂它们,可是这样也难以慰藉它们的胃。它们反而会为了抢一口吃的,咬得鲜血淋淋,有一头刚怀孕的母猪就是这样被活活咬死的。
至于这些猪惹出来的祸事,更是让人难以忍受。连真正的野猪撒起野来也不会像它们这么得寸进尺,肆无忌惮。至少山上的野猪多少还是怕人的,而我们养的这群猪因为从小跟人在一起,对人毫不畏惧。它们在洪坛冈上填不饱肚皮,就跑到山下的庄稼地里去,山下的村民以为能用锄头和扁担轻易地把它们赶走,就拿出打死一条狗的勇气冲上前去。结果,杂种猪们哼了几声,身体一阵抖动,雪白的獠牙在前腿上磨了几下,接着两条后腿在泥地上一顿,向拿着武器的村民扑了过去。吓得他们号叫着四处逃命。
而杂种猪们显然是暴怒了,兽性大发,它们追赶那些村民,上蹿下跳,不管这些人的脚后跟是否干净,张嘴就咬。有一个老汉在慌乱之中跌了一跤,马上就有杂种猪扑上去咬他的臀部,大概连它也知道这个地方的肉最肥厚,幸好这个人在该部位别有一个刀鞘,刀鞘里还有砍刀,杂种猪一口咬下去,獠牙“咯嘣”一声,吓了它一跳。与此同时,感到一阵钻心疼痛的老汉乘机跳起,像球一样滚下山去。杂种猪们只好继续追赶。直到把这些人逼到了一户居住在矮山上的村民家中,他们把门闩死了。
杂种猪们见那些人迟迟不肯出来,又没有捞到任何吃的,就在屋外闹闹哄哄的,想把一面土墙拱翻。屋里的人非常气愤,但又没有办法,只好从楼窗里往下扔番薯,扔土豆,扔南瓜,扔玉米棒子,直至把一篮刚刚采摘的蔬菜也倒了下来。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些东西根本填不满杂种猪洪水一样的欲望,有人就要打开谷仓往下面倾倒粮食,那户人家的主人终于舍不得,张牙舞爪着,简直要哭了: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家里本来就穷,粮食要留着过冬,求你们了……”
但是,那些受到惊吓的村里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他们把那户人家储存的粮食几乎全部倒下来给猪吃了。可是这些猪却没有吃饱,或者说吃饱了但没有吃得发撑,之后,它们又跑到附近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把那户人家晒在门口的数百斤腌萝卜吃了个精光(本来是要拿去卖的)。最后,这些猪口渴了,闯进一片甘蔗林嚼甘蔗汁吃,这时它们才在半个村子人的驱赶下,飞一样地回到了洪坛冈。
直到现在,有村民说起我们养的那群猪,还是一脸惊恐。对于这个相对封闭的小山村来说,“洪坛冈上的杂种猪”在以后的许多年中,还会被他们当作一个特有名词反复提起。
怎么可能忘记呢?这些猪因为没有在适龄时进行阉割,后来已经无法管理,它们成了吴村一害。当时正是晚稻成熟、硕果累累的季节,杂种猪频频下山糟蹋庄稼和粮食,让村民们感到十分痛心和愤慨,他们成群结队地上山找我们赔偿。必须承认,杂种猪犯了错,我和祝小乌、陈德方负有责任。可是说到赔偿,我们赔不起啊。
待陈德方笑脸赔尽,跟那些义愤填膺的庄稼汉一同下山后,我和祝小乌坐在月光下商量对策。我们商量了很久,最后发现我们骑着杂种猪通往银行取款台的路,差不多被堵死(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一是将“洪坛冈野猪场”搬到“碗高坪”的计划泡汤了,因为杂种猪的危害让那些户主感到为难;二是不卖掉这批猪,这些畜生日后还会惹出更大的祸事来,到时候落得个连饭钱都没着落也说不定。
综合以上两点,我和祝小乌决定卖掉这批猪,尽管这些猪每天都在长肉,带一股膻味的肉又这样值钱。
可是,我们又是多么地不甘心!
“如果养到年底,快春节的时候,我们把猪拉到镇上,喊上几个屠夫,两天时间保证把肉卖完。”祝小乌的眼镜后面出现了一片新的夜空,那里的星星就像铁匠抡锤下的火花一样,撞击着祝小乌啤酒瓶底似的镜片,“到那时候,肉卖得贵不说,大家还抢着买,镇上的人没有吃过野猪肉啊!我只要在肉案上挂上一块牌:野猪肉……那买年货的人挤上来,手里举着钱,我要我要,给我割上五斤……”
“可是,我们现在就要把猪卖掉了。”
“现在?”祝小乌瞪大两只眼睛望着我,张大的嘴巴好像吞了一口猪粪,他说,“我们应该再想想办法。”
于是,我们坐在黑暗当中商量到了天亮。
等到翌日清晨陈德方来到洪坛冈,我和祝小乌的衣服被露水打湿,自己却一无所知。好在我们已经想出了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阉掉这些杂种猪,虽然迟了一点。
我们对陈德方说:“咱先阉掉那些公的。”
陈德方说:“那母的呢?”
我们说:“暂时阉不了。”
陈德方说:“母的照样跑下去偷吃。”
我们说:“母的只有兽医知道怎么阉,你读书时没学过生理课吗?”
陈德方只好拿起我们丢给他的一把镰刀,向一头正在撒尿的小公猪悄悄靠过去,那尿在地上冲出一个小坑,从坑里溢出的气泡噼噼啪啪直响。他打算在小公猪撒完尿之前,“寒光一闪”,把小公猪屁股上的俩鸟蛋劈下来。他已经想好了:小公猪的睾丸是有名的滋补品,他要每天阉上几头,这样,就天天有猪睾丸吃。
说时迟,那时快。陈德方走到那头小公猪身边时,小公猪已经撒完了尿。只听“唳——”的一声尖叫,那猪突然一跃而起,它的尾巴被陈德方砍下来了,掉在地上直跳。陈德方手慌脚乱的,跳上去踩住了它:
“怎么?刚才没有劈到睾丸吗?”
就在这时,就看见那头受伤的小公猪已经掉头向他跑来,在它的后面,跟着更多怒气冲冲的猪,还没等他回过神,这些猪已经朝他的肚子拱了过去,陈德方啊呀一声,人就像溅起的水花溅得老远,又落了下去。他的一条腿立刻被断了尾的小公猪咬在了嘴里。
“救命啊,救命啊!”
我看见那头小公猪的鼻孔里吹出气泡,从陈德方小腿上撕下的一大块肉已经被它吃下去了,其他猪则把附着在陈德方小腿骨骼上的血管和筋脉扯了出来,暗红色的血,正从破裂的血管里往外冒……杂种猪们的脸部洒满陈德方的血,样子很是恐怖。
我和祝小乌吓得两腿发软,但是,都拿起棍子赶了过去……
就这样,被激怒的杂种猪不仅撞伤了陈德方的睾丸,还撞伤了他的肋骨折断了他的腰,把陈德方咬得鲜血淋漓。
我们有苦难言。在陈德方生死不明的日子里,山下的村民还不停地上山来控告我们的猪,要求赔偿。我们跟这些人不熟,也没心思跟他们啰唆,已经打了好几次白条。最后,他们终于拒收白条,要现金。
我们告诉他们,山上又没有银行,怎么会有现金呢?
他们就把一捆麻绳扔在地上,问我们:“你们说吧!是要捆走人,还是捆走猪?”
我和祝小乌尽管有的是力气,皮也厚,不怕挨打,但还是妥协了。因为这些人比汤溪镇上的小流氓野蛮多了,他们横着脸叫嚣:“这几头母猪尽管又怀了一肚子坏种,但是我们认了!如果再有野猪出来捣乱,一手指头按死你俩!”
他们用绳套套住了两头老母猪的头,连拽带踢,牵下山去了。
那一天,我和祝小乌欲哭而无泪。我们已经无法将这些畜生驯服,并且,也想过各种办法。其中最有效的是把它们重新圈养起来,或者在每头猪的前腿上戴上脚链。可是猪能把铁链咬断,这是无疑的,因为它们就是把木栅栏上的钢筋咬断,然后逃到山下去偷吃的。
时势已经逼得我们不得不立刻卖掉这些猪。可是,我们不知道怎样把它们拉下山然后弄到车上去。它们不是普通的猪,它们会把拉它们下山的人咬死的。我们因此感到很头疼,开始像牛化生那样打猪,骂猪,恨不得剥了它们的皮!可是在找到买主之前,我们还得伺候它们,看护它们,为它们背负责任。
一天,终于等到了一个上山来收购野猪的朱老板。此人矮胖,腋窝下裹着一只小皮包,是听说陈德方被“野猪”咬伤事件后,主动找到洪坛冈来的。他看了我们的猪后,说:“我来之前,就猜出你们的野猪是杂交出来的。不过,很好!很好!你们杂交的这些猪是具有远大前景的生态农业项目。”
我和祝小乌吓了一跳,这个猪贩子说话怎么像个干部?果真,这个人自称是什么烹饪协会的副会长。他告诉我们,他是帮省城数家宾馆到山区来收购野味的,他这几年收购的野味数以千吨计,不论山上跑的,天上飞的,囊括“海陆空”所有飞禽走兽,统吃统收。他的到来让我们受宠若惊。可是,就在我们准备草签一份买卖合同的时候,陈德方夫妇的出现给这宗买卖泼了一桶冷水。
陈德方叫嚣着:“不许你们卖掉这些王八蛋!”
伤愈后的陈德方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就像故意模仿瘸子走路一样,生硬,但很好看。他是他的女人把他背下山,然后又背上来的。他叫嚣着:“不许你们卖掉这些王八蛋!”
我和祝小乌很尴尬,向朱老板做了解释后,转身对陈德方说道:“猪把你的脑袋咬掉了一块是不是?你别在这里叽叽歪歪的,等签完合同,你的股份少不了!”
“我没有什么股份!我是给你们打工的,我要你们养我一辈子!”
“你、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陈德方看看我,看看祝小乌,一脸仇恨,他说:“妈妈的,我就差死在这里!现在我只剩下一条腿,叫我以后怎么活?你们告诉我!告诉我!”
“拜托,你别这样嚷嚷好不好?”
陈德方却嚷得更响了:“我今年才四十五啊!腿瘸了,叫我以后怎么活?怎么活呀!”
陈德方这样叫着,吼着,突然,他就像疯狗一样滚了过来:“要不是你们让我去阉猪,我现在还好好儿的,是你们丢给我一把镰刀!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们!是你们害了我!你们别想跑,你们赔我……”
听了陈德方这些哭天喊地的话,我和祝小乌既心酸又恼怒,不过都没有当真。可是几天之后,我和祝小乌分别接到了法院的传票:陈德方当真把我们推到了被告席上。
第八节
我们很后悔当初纵容了这些猪,在该“去势”的时候没有给它们“去势”,在牛化生拿棍子教训它们的时候,我们还在替这些猪说话。我和祝小乌都没有想到我们的事业竟然栽在这些猪的野性上,而当初,我们恰恰以为这是让我们的事业蓬勃发展的基石。现在,我们终于自食其果。
陈德方跟我们打起了官司。陈德方一审败诉。陈德方不服,告到了市一级的法院,这一回陈德方赢了我们,因为他死不承认他是我们的合伙人。我们想向更高一级法院提起申诉,这时想到洪坛冈上无人照看的猪,只好认了输。
这时候,洪坛冈上的那些杂种猪,这些万恶不赦的罪人,终于等到了它们的末日。
现在,它们已经快要性成熟。在我和祝小乌回到洪坛冈的时候,这些猪正在吴村的漫山遍野逍遥。牛化生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屋中无人。昔日生机勃勃的洪坛冈,冷清而萧条,山上只剩下大腹便便的老母猪,坑坑洼洼间的枯枝败叶,枯枝败叶间的猪粪,还有带猪粪臭的风,还在呜呜地吹着。
我和祝小乌想起当初我们借钱购买小母猪上山时的雄心壮志,以及后来所受的苦,不禁潸然泪下。
我们下了山,去找吴村的人。
吴村的人对我、祝小乌及我们的猪恨得咬牙切齿,还没等我们开口,就叽叽喳喳起来,有的还拿出了我们写的白条,因为陈德方的胜利让他们感到嫉妒。我和祝小乌原本是想请他们帮我们上山捉猪下来卖的,这时候就变得难以启口。
最后我们豁出去了,在村口贴了“捉猪告示”,内容主要是我们已经无力养这些猪,恳请村民帮忙,活捉杂种猪一头,得两百元报酬;如果有猪被他们打死,罚两百元一头;如果有人不慎被猪咬伤、咬死,概不负责。
吴村人被我们的告示所诱惑,却不敢轻易出手。二百元对他们而言,是四百斤稻谷的价钱。一家人齐心协力活捉十头杂种猪下山,那么他们将得到一台彩电。但是一条人命的价格也是很昂贵的,他们把自己的命跟我们的猪放在天平上称来称去,一些人放弃了,另一些人却找上山来。
“你们的猪呢?”第一个上山的人是一个气喘吁吁、面色浮肿的中年人,一看便知病入膏肓,我们告诫他捉猪的危险,劝他赶快回去,他说:“我无儿无女,得了绝症,求你们让我挣一口棺材钱。”
我们吃过陈德方的亏,所以要他立下字据。立好字据后,他这才向我们讨了一口水喝,向附近的山上走去了。我们的猪,此时就在这些山头的茂密树林处。
整整一天,我们都在等待,生怕我们的猪闹出人命来。好在次日清晨,我看见昨日上山的那个人还活着,并且捉到了一头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把猪捆绑起来,然后弄到山下的公路上来的。村里人都围着我们的猪看热闹。我走过去,那个人犹如乞丐看见施主,伸出了一双血迹斑斑的手。
我吓了一跳,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了他的手心。血粘住了钞票,没有掉下来。然后,我就看见他抖动着嘴唇,就跟捧着一条活鱼似的跑开了。
“谢谢,谢谢……”这是他跟我说的话。
当又一天过去,我听说这个人已经死在一口刚刚买回的棺材里,是他自己爬进去死的。我很想去停放棺材的祠堂看看他,一同下山的祝小乌拉住了我,说:“有财,人一死就升天了,可我们还在地狱里苦熬!”我想想也对,我们的猪只要还在山上,它们就等于是一群野猪,而我们已身无分文——昨天的两百块钱,原本是准备用来雇车运猪的,没想到被我给了这个等着棺材寻死的人。
三天里,一共只捉下来五头猪,它们被五花大绑着,放置在公路边的凉亭里。
我们当然希望在更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猪捉下来。可那几个“亡命”的村民见我们迟迟不兑现报酬,已很愤怒。有一个甚至要宰了我们的猪:“你们就这样拿别人的命当儿戏的吗!?”我和祝小乌不得不答应他们,卖了猪就给钱,可我们心里清楚,我们是不可能为这五头猪雇车去城里销售的。
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请村里的屠夫宰了这几头猪,猪肉也由他卖,买完拿提成。他听了当然高兴,只用了一个上午就送它们上了西天。就这样,我们捉几头猪下山,宰几头猪做成本,把山上那几头快要生产的老母猪也卖了。几下子折腾下来,钱挣不到不说,山上那些在逃的杂种猪倒是越捉越精,一听人声就跑。没过几天,村里人上山就再也不见猪的踪影。
我和祝小乌只好亲自深入大山的腹地。
吴村地处两县三乡之交界,除溪水的流向是奔向平原的,其余指向均是绵延不绝的群山。好在秋后天气凉爽、风轻云淡,放眼眺望,群山上落叶树点缀墨蓝的灌木林,景色凄迷而壮丽。可惜我们无心欣赏风景。我们跟随雇请的山民,足迹遍布与洪坛冈相邻的高布山、碗高坪、老鹰尖、劳动坞等等高山峡谷,可是都没有见到猪的蛛丝马迹。
我们既疲劳又焦虑,辗转一圈重回洪坛冈的时候,却在半路上听到了一阵沙沙沙的声音,我的心中一阵窃喜,难道杂种猪就在附近?我们在灌木丛中奔跑,追至一座坟冢遍布的小山上,才发现我们追的不是猪,而是一个人。
“是谁?滚出来!”
那人不答,在坟冢之间继续奔跑。我和祝小乌猜测这个人一定与失踪的猪有关,于是我们分头追赶,终于把那个人逼到了一棵大树上。我们走近一看,愣住了:此人衣裳褴褛,几乎赤裸。他是牛化生。
此时的牛化生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头猪,一只野兽。很显然,他因饥饿难当离开洪坛冈后,并没有回到人间。他在这许多天,一直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我想他一定跟杂种猪一起偷吃过村里人的庄稼,所以,他应该知道猪的去向。可是我们抓住他以后,发现他的神智已经完全失常。
“我不是刁民,我不是,不要抓我,不要……”他因为害怕,睁大着双眼,一直在战栗,“不要送我回去!他们恨不得整死我啊!”
大概是这几天不怕死的村民在山上追捕杂种猪的场面,使他害上了迫害狂一样的毛病。我和祝小乌看到这副样子,知道他是没治了,就用一根准备捆猪的绳子将他牵下了山。在山下,我们没有落脚的地方,就把牛化生暂时关在了那间破落的凉亭里。在那里,还有两头没有来得及杀掉卖的猪。牛化生就暂时跟这两头五花大绑的猪待在了一起。
于是,牛化生又像在洪坛冈上似的彻夜叫喊了,直到把嗓门喊哑。
好在这时候,终于从一个砍柴人的嘴里得到了消息。我们的猪并没有跑远,而是待在一座“岭坳里”的山上。我和祝小乌立刻叫上人去了岭坳里。
那是一座与邻县交界的山,山上有一岩洞,一头通吴村一头通邻县,吴村人叫它“碗窑洞”。我们的猪白天为了躲避人类的袭击躲在洞里,只有到了晚上才在山洞附近活动。我们一干人藏在树丛里等待天黑,只听呼啦啦一阵声响,从洞里刮出一团迅速升腾的黑旋风,那是成千上万只蝙蝠飞出了洞。
紧接着,我们就看见有一群猪跑到了外面,东张西望。
没想到猪的变化这么快,它们已经跟真正的野猪无异:猪嘴修长,獠牙尖锐,好比两把弯刀翘在嘴角,粗硬的鬃毛几乎从颈部直至臀部,皮上涂有凝固的松脂,大概连枪弹也不易射入。它们在山洞口踯躅,样子机灵而凶猛。当我们压低嗓门商量对策,立刻有猪抬起头,发出刺耳的哼哼,猪群如同撞在岩壁上的波涛消失在了山洞里。过了很久,还可以听到回荡在山洞口的轰鸣。
下山时,我们没有了力气,坐在山石上站不起来。这一回,连那几个帮我们捉猪的光棍汉都同情起了我们,他们说:“这些猪就凭我们几个,那是做梦!你们不如趁早到井下村去找猎人帮忙,你们的猪已经变成了野猪,大概只有猎枪可以对付。”
我们听了那几个人的,下山之后连夜跑去井下村。非常遗憾,井下村的几个猎人都说,猎枪早在几年前就被派出所没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打猎了。不过他们听了我俩的遭遇后,答应给我们想想别的办法。
第二天,猎人们没有食言,带了一箩筐“土炸弹”(民间用炸药自制的表面涂上香油之类的圆丸子)来凉亭找我们。他们看见地上那两头五花大绑、瞪眼龇牙的动物,浑身骨头痒了起来,他们太想念早些年扛着“火铳”打野猪的日子了,只要求到时候分一些“野猪肉”解解馋,就跟我和祝小乌上了山。
杂种猪们在山洞里咆哮,我们守在山洞的两个出口,这样对峙了数天,我们才在附近的腐殖土里埋上“土炸弹”,爬到树上。
杂种猪们饿得就要发疯,见我们撤离,纷纷跑出来觅食,它们闻到涂抹在“土炸弹”上的香油,鼻子往泥土里拱去,只听一阵阵爆炸的巨响,如同战争,在几分钟内我们这一边已经炸死了好几头。我们立刻下山请人把这些猪抬下山,然后雇三轮运输车运到了镇上。
祝小乌发动了他的亲朋好友,提着竹篮,挎着柳筐,走街串巷帮我们卖掉了这批肉。虽然价格不是很理想,但是我们回到吴村的时候,已经雇得起解放牌的大卡车了。我们准备把剩余的五十来头猪炸死后,火速运到城里去卖。因为我们认为城里的价格肯定比镇上贵。
然而,我们再次把问题想得过于美好了。现实的残酷性不光教育了我们,同时也教育着我们的猪,它们在目睹同伴的惨死之后,早已秘密地撤离了“碗窑洞”。井下村的猎人们也不愿再帮我们了。
事情发展到这儿,当然是越来越难以收场。但是考虑到篇幅的问题,我只好放弃一些捉猪下山的情节。因为这些情节固然精彩,却不是最重要的。它们跟后来我们运猪去省城遇到的挫折,以及跟牛化生的死比起来,并不显得惨烈。
正如刚才提到的,猪还剩下五十来头,又都逃到了更加偏远的高山上。我们绝望了。最后是在一个挖草药的外乡人的帮助下,才联系到了一支专业的狩猎队,这些让我们吃尽苦头的杂种猪才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下场:它们被狩猎队的猎狗咬死三头,击毙五头,其余大部分被活捉,只有两头孽障大概是永远逃走了。
值得补充的是,这支狩猎队训练的十一头猎狗是世界一流的,它们为这次捉猪立下了汗马功劳。时间过去多年,我竟然还记得它们在山上确定猎物的位置,围追堵截猎物,最后将猎物赶进陷阱的情形。那陷阱是我们用坑洞加钢丝网提前布置的。
现在想想,当我们把几乎全部杂种猪都捉拿下山以后,那是多么喜悦的凯旋啊!我和祝小乌是含着眼泪下山的。我们看见我们的猪,不论活的还是死的,都被绳索捆绑着,拴在公路两边的木桩上:多么壮观!多么不容易!差不多有几十米远!
吴村人都被惊动了,他们早在狩猎队进山的那一刻起,就抱着“有好戏看”的念头等待着。现在,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幸灾乐祸,只有心服口服,他们在猪的呻吟和人的赞叹里走来走去,大声地喧哗着,“这头猪怎样怎样,那头猪怎样怎样”,有几个老太婆甚至拿起石头想敲断杂种公猪的獠牙,把獠牙挂在孙子的脖子上辟邪。
而我和祝小乌,回想起在洪坛冈上虚度的时光,赔进去的本钱,猪的嬗变,和被陈德方告上法庭的屈辱,心生怆然……好在一场持久战终于结束了。我们决定在当夜煮一头猪来庆祝。猪是现成的,屠夫又懂得烹饪,我们的盛情感染了众人,他们在一块闲置的稻田里架起三口铁锅,夜色渐浓时,铁锅里冒出油泡,“野猪肉”的香味飘了起来,连月亮都馋得滴下口水。
我仍记得大家开吃之前,祝小乌还致了几句“辞”,内容大致是感谢吴村人这一年半来对我们的帮助,感谢狩猎队和他们的猎狗帮我们捉住了猪;还有,就是替我们的猪向村里人道歉,因为猪糟蹋了村里人的庄稼,还咬伤了人。说到动情处,祝小乌哽咽不能成声,把一些心肠软的妇女弄得涕泪纵横。
这时,野耗子一样的陈德方带着烂番薯一样的女人,原本是挤过来催赔款的,看到祝小乌那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样子,一声不吭地回去了。过了一会儿,还叫人抬了两箱“九峰牌”啤酒来。
那一夜,很多人喝醉了,也有很多人肚子胀得难受,打饱嗝的声音就像蛙鸣此起彼伏。村里人都夸赞说,在吴村,自分田单干后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伙饭”了。他们点起了篝火,唱起了山歌,就这样,许多人在篝火边待到了天亮。
第九节
只是,我们的故事远未结束。当我们将几头死猪运到县城顺利脱手之后,自然就产生了运活猪到省城去卖的念头。谁不想着多挣一点呢?于是,我们的解放牌汽车拉着我们和我们的猪,从县城出发,在铺满金钱与诱惑的危险之路上,风驰电掣。
我们简直不像在车上,而是端坐在云端,四个小时的路程,说到就到了,好像只用了四分钟一样。
雇来的司机对我们说:
“现在天还早,我们先找旅馆吧。”
“这里真是省城吗?怎么又脏又乱?”
“当然不是,我们还在城外,卡车白天进不了城,只有深夜才允许开进去。”
“那我们就等开进去之后再找旅馆吧。”
“我听你们的。”
当华灯初上,夜的帷幕徐徐拉开,我们的解放牌汽车拉着我们和我们的猪,迫不及待地进城了。我和祝小乌在山上待得久,看见五光十色的街道,影影绰绰的行人,心中说不出的紧张和兴奋。
陌生的省城,就像在霓虹灯下敞着胸脯的女人,丰满、花哨、淫荡的眼神勾引每一个人。我们在她的裙摆底下有欲望却没有勇气,就像一个误入皇室的小偷在错综复杂的机关暗道里迷失了方向。再说,我们似乎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去向,我们进城的目的仅仅是想找一家旅馆住下,方便明天一早去推销“野猪肉”而已。可是在省城,我们发现没有便宜的旅馆,甚至连寒酸一点的招待所都难得一见。
这样转了一圈,发现已是子夜一点。我们在一个正在拆迁的建筑工地上停了下来,终于决定,司机睡驾驶室,我和祝小乌呢,在卡车旁边铺上帆布,躺在上面。
我们并不是吝啬,仅仅是从来没有住过那么贵的旅店。在县城,住一夜宾馆也没有那么贵的。可是我们躺在帆布上,看着城市上空淡黄色的夜,突然想起了洪坛冈,洪坛冈就像梦一样遥远!这样一来,发现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我们谈论起卖猪的事情,谈了很久。
这时,或许是猪的一声叫唤惊扰了我们,或许是与猪朝夕相处这么久,心中还是有感情的,祝小乌叫我爬上去看看。
我奉命爬到了卡车的护栏上,看见昔日生龙活虎的这群猪,如今在逼仄困窘的车斗里挤成一堆,看不到凶残,听不到蛮横,这些被突然带到了城市的猪,在经历了一路的上吐下泻之后,已经东倒西歪、趴在车板上,苟延残喘。
“有财,怎么样?还都活着吗?”
“活倒是活着。”
“活着就好。”
“大概活不长了。”
“猪反正是要死的,只要熬过这一两天。”
可是,在远离洪坛冈之后,在这特定一刻,我看见这些猪,想到它们即将被宰杀的命运,想到它们挨刀子时绝望的尖叫,简直要流出泪来。我不信这些猪猜不出自己即将到来的下场,否则,他们不会连噩梦中的哼哼都显得如此悲伤。
“小乌,我们,把猪赶到工地上喘一口气吧。”我终于说。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和祝小乌准备把猪赶回车上去,猪赖在地上不肯走。这时候,祝小乌发现在一堆残砖破瓦的后面,有一栋拆得只剩四堵墙的空房,就好比一个猪圈。他走过来跟我商量是不是可以让猪在里面待上一天。
我担心这事会有人来管,祝小乌说:“我都看了,这些空房子没人管,你看那边住着大批流浪汉呢!有人管的话他们也不敢住在里面。”
我当然同意。这样一来,只要叫司机待在这里看护就行了。
我们没有费很多力气,就把猪赶到了那栋空房子里。我们用一些旧木料挡在门洞上,又抱来一些砖头护着木料。
“你无论如何要看好这扇门。”我们说。
“放心吧,我看它们连站的力气都没有,拱不开的,这样一弄很结实。”司机说。
我们这才放心地走了。
我们先是来到了一个菜市场。我们向那里的肉贩子推销“野猪肉”。原以为他们听说“野猪肉”会像看见女人的大腿一样兴致勃勃,不料,他们不是摇头就是闭耳不听。难道大城市的人不喜欢吃野猪肉?我们壮起胆问一个拿斧头劈排骨的人,他问我们是不是没有卖过肉?我们说是的。他这才说道:“你们以为这里是乡下的早市吗?这里每天都要查的,不要说野猪肉,就是普通的猪肉没有经过检疫,都要罚款、没收!”
我们的心凉到了底。走出菜市场的时候,两人都说不出话来。这样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在一个电话亭的旁边,祝小乌停住了,跟我说:
“看来,我们只有去找朱老板。”
“可是,朱老板的名片,不是丢了吗?”
“不碍事,我还记得他说的那个协会,我们只要找到那个协会就可以找到朱老板。”
“那个协会好像叫烹饪协会。”
“对,打114就可以查到。”
可是,祝小乌待在电话亭里咕噜了半天也没有出来,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敲敲玻璃,他出来的时候,脸红了到耳根,他说:
“事情有点麻烦。”
“怎么啦?”
“那个朱什么,死了。”
“死了?”
“跑到什么地方去收购什么娃娃鱼,被蛇咬死的。”
“他也真会跑,死的不是时候。”
“那个接电话的人告诉我,他们再也不帮饭店联系什么野味了。”
“那,我们的猪怎么办?”
“只好运回去卖了。”
不过,我们没有死心。在回拆迁工地的路上,我们进了街边的几家酒店询问“野猪肉”的事情。有一个厨师长对“野猪肉”很感兴趣,问我们“野猪肉”在哪里?我们告诉他在工地的空房子里。他问我们是不是把活生生的野猪运到城里来了。我们告诉他是的,他就一拍大腿,“哎呀”了一声,说:“你们赶快运回去吧!就算我买你们的肉,也不敢整只买。肢解,懂吗?就像卖鸡胸、鸡翅、鸡爪那样卖!”
我们真后悔没有带吴村的那个屠夫一起来,可是厨师长的话让我们看到了一线希望:只要我们联系好酒店,然后把猪运到什么地方宰掉,肢解成块,然后在深夜再送回来就行。至于这宗买卖为什么如此神秘,我们倒不清楚。
“大概野猪是受保护的动物吧。”我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咱不怕。”祝小乌舒了一口气。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糊涂了?咱的猪是人工繁殖的。”
“可它们的样子跟野猪没有什么区别。”
“咱在猪的耳朵上,烙有记号呢!”
经祝小乌这么一提醒,我才缓过神来,发现我们已经回到了那个拆得如同战争废墟的地方。这地方跟几个小时前比起来,变得嘈杂,混乱,有许许多多人围在我们昨晚睡觉的空地上,就像有人在那里耍猴戏。
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我和祝小乌凑过去一看,果然!我们的猪被许许多多人包围了!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然后大吃了一惊:我们的猪已经恢复体力,三五成群,就像在洪坛冈上一样放肆地拱来拱去,而我们的司机,却被两个民警严严实实地摁在地上。
“猪不是我的!猪不是我的!放开我!”可怜司机嘴啃着泥,吼着,“我只是他们的司机……求你们了……”
民警照旧担心他逃跑,将他的双手铐起来了。他们说:“你先给我蹲着!”
这时,我看到那两个民警猫头鹰一样的目光,还有别在他们腰间的枪,我的腿一阵阵发软,我对祝小乌说:“小乌,咱、咱先避一避吧。”
祝小乌脸色铁青,他说:“不用怕,让我去跟他们评理。”
我说:“就怕猪会惹出大祸!”
祝小乌说:“不会的!它们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没有力气……”
正说着,一辆“呜啦呜啦”的警车划开人群,差一点把我俩撞倒在地。我看见车门打开,从车上跳下来十多个荷枪实弹的武警。人就像遭到驱赶的苍蝇一样“哄”的一声飞了开去。接着,一个桶状的喇叭里立刻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野猪危险,请围观者迅速撤离,迅速撤离!”
“野猪危险,请围观者迅速撤离,迅速撤离!!”
这时候,那些武警就跟新兵训练那样,列队,报数,持枪,跑步,卧倒……然后,他们把枪口对准了我们的猪。
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们以为他们马上就要把我们的猪毙掉了。所以,一心想卖猪还债的祝小乌疯了一样冲了过去,拉也拉不住,声嘶力竭地喊着:“猪是我的!猪是我的!千万别开枪,千万别开枪啊!”
“走开!野猪危险!不要过来!”
那些武警见祝小乌已经冲过了警戒线,枪立刻掉转了方向,对准了情绪失控的祝小乌。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被拉到刑场枪毙的祝小乌,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救祝小乌,无论如何要去救祝小乌。可是我发现我瘫在了地上。
我号啕了起来:“不要开枪,不要开枪啊!猪不是野猪,小乌也不是坏人!你们要抓就抓我吧……”
警察的喇叭不但没有驱散瞧热闹的人群,人反而越来越多,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人小声地对我说:“傻瓜,快跑呀!傻瓜!他们真要过来抓你了,你哭什么呀?”
可是,仿佛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我的胸脯里滚来滚去,我情难自禁,必须把它释放出来。当我被警察拽到与挨了揍的祝小乌和司机蹲成一排的时候,我的喉咙里还在发出声音:“它们不是野猪,它们真的不是野猪!你们不准我们卖,我们就把它们拉回去,我们没有想到这里的猪必须检疫……猪拉在地上的屎,我会捡起来的……”
结果,我还没有说完,突然有一根沉甸甸的棍子打在了我的头上,这一棍打得我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你-给-我-闭-嘴,老-老-实-实-蹲-着。”
不过,等头上的疼痛一消失,我听清了警察盘问祝小乌的那些话:
“问你呢!野猪从哪儿捉来的?”
“我说过它们不是野猪。”
“你还嘴硬!是不是也想挨上一棍子?”
“我不想。”
“那你知不知道野猪是二级保护动物,猎捕野猪是违法行为?”
“我知道。”
“你这是知法犯法!”
“可它们不是野猪,是杂种猪!”
“你说什么?骂我杂种?”
只听“砰”的一声,刚才打我的那根棍子打在了祝小乌的头上,祝小乌“啊”了一声,声音明显小下去了:“这些猪是家猪跟野猪杂交的,不信你们可以看这些猪的耳背,那是它们刚出生时烙的,我没有撒谎。”
这样,场面就出现了片刻冷场,等那人回来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盘问我了:“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好像突然哑掉了,“我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不知道?你们把这么多野猪运到省城来,你不知道?难道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我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只好重复刚才祝小乌说过的话,死死咬住这是一群杂交出来的猪。因为我心里清楚,只要这群猪不是国家保护动物,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可即便这样,我们和我们的猪仍逃脱不了要押往派出所等候处理的命运:因为根据警方解释,养野猪必须到林业部门办理《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出售野猪及其产品,必须办理《野生动物经营许可证》。更何况,我们还违反了城市市容和卫生管理等规定。
看来,我们在劫难逃。我们被押到了车上。可问题是猪,猪还在工地上,对付猪比对付人难多了。
应该说,我们的厄运就是从众人抓猪的那一刻开始的。怎么说呢,他们还不如直接将这群猪毙掉得了。他们不该听我和祝小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求,不该因为这是一群人工繁殖的猪就放松警惕。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我们的猪看到那么多枪对准了它们,本来就受到了惊吓,后来又有那么多人一步一步紧逼,想把它们重新赶到车上去,就更加重了它们的紧张心理。它们开始是逃,从这头逃到那头,哼哼唧唧,后来就凶相毕露不管不顾了,它们就像在吴村的高山密林中那样乱窜乱跳咬起人来!等武警手中的枪“砰砰”响起的时候,它们早已疯了一般冲进了逃命的人群当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如同一场噩梦:猪在大街上追赶人群,或者说人群在大街上追赶猪,或者野性大发的猪逃进民宅咬伤了人,或者随即赶到的警察打死了猪……总之,这场人猪大战叫整个城市陷入瘫痪。其中大部分报道是这样写的:
“××日报讯:昨天中午,数十头野猪突然入侵省城居民区,这绝不是耸人听闻的传言。记者亲眼看见,这批野猪进入闹市区后,见人就撞。为避免野猪再伤人,防暴警察在市区主要街道警车开路,狙击手则手持冲锋枪坐在警车内,跟在野猪后面寻机开枪。由于逢下班高峰期,狙击手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
“本报记者××报道:×月×日凌晨,本市又先后有40名市民遭遇野猪袭击。在市红旗医院,记者见到了遭遇野猪袭击的市民刘景兰。据她讲,她像往常一样去公园锻炼身体,突然有一头黑色的野猪从她身边蹿出,嘴里露出两颗长长的獠牙,一口咬在她的左大腿上……截至记者发稿时,野猪已经致使××人受伤,×人死亡……”
“××晚报×月×日讯:今天对于本城的居民来说,是一个惊险又兴奋的日子。上午9时许,流窜到城郊某旧厂房的最后一头野猪被民警围堵3小时后,终被击毙。此时,从野猪进城骚扰市民正常生活已整整3天。据警方透露,此次猪祸是由两位外地青年非法养殖、贩卖野猪造成的,他们已被刑事拘捕。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当中……”
从以上报道可以看出,杂种猪进城,着实让沉闷无聊的省城热闹了一阵子。一时间,这件事越传越玄,轰动了全国,我和祝小乌的名字也跟着四处传播,甚至有谣言说这次“野猪行动”是国际恐怖组织秘密指使,到中国来搞破坏的。
但必须指出来的是,当省城因野猪横冲直撞、世人惊慌失措的时候,作为罪魁祸首的我和祝小乌,却因为已经被派出所关押,一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就是后来大难告终,我们接受法律的制裁时,也仅仅知道有多少人因为野猪受伤了,死了,有多少财产因为野猪毁坏了,流失了……所以对于这件悲惨而辛酸的往事,我们并没有比报纸了解得更多。
但可以告慰大家的是,法律对我们的判决是从轻的、宽容的,大概是考虑到我俩的认错态度良好,对非法养猪行为供认不讳,野猪猖狂之际我们已经被抓,还有家境贫寒、文化程度不高等等因素,只判了我们有期徒刑六年。并且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事实上,我只被改造了四年。
我仍记得出狱的那一天,监狱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鉴于这四年来你表现良好,你可以提前回归社会,以后你要好好做人,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可记住?”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记住了。然后,我挥了挥手,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第十节
多年以后,我是说我和祝小乌养野猪闯祸的多年以后,我坐在县城的一条巷子口,正埋头修理自行车。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了起来:“有财,是你吗?这些天我到处找你呢。”
我抬头一看,是祝小乌,没想到他也提前释放了。
我们在巷子里的小酒店坐下来喝酒,诉说各自的情况,连连叹气。
祝小乌告诉我,他刚从狱中出来就去过洪坛冈一次,我们盖的那三间房早塌了,洪坛冈上灌木丛生,杂草与藤蔓长得很繁茂,大概是吃到了猪粪的原因,如果不是在山上待过,保证要迷路。
比起那座被人遗忘的山头,我似乎更惦记曾经和我们一起养猪的人。我问他可曾见到瘸了腿的陈德方?祝小乌说,见过了,陈德方还开着小店,只是他的女人跟人跑了。祝小乌刚开始不敢去见他,因为我们还欠他赔款,可是当他下山的时候,陈德方站在门口等着了,一定要留他住宿、吃晚饭,没想到陈德方只字未提赔偿的事。
走的时候,祝小乌许下诺言:“等我发财以后一定要补偿你。”陈德方苦笑(大概是怀疑祝小乌不会发财吧),说:“小乌,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的这条腿又不是你们用刀砍断的。”
说着,祝小乌喝了好几口闷酒,然后,他突然问我:
“有财,你还记得我那个亲戚吗?”
“我当然记得。”
“他死了。”
“死了?”
其实,我对牛化生的死一点都不感到吃惊,一个精神崩溃者是不可能长寿的。可是祝小乌告诉我牛化生的死因时,我还是吃了一惊:
“怎么?他怎么死的?”
“他被我们的猪咬死的。”
“怎么可能呢?我们的猪全部被击毙了。”
祝小乌抿了一口酒,抽动着嘴唇说:
“你知道吗?自我们走后,他疯得更厉害了,村里人说他好像鬼魂附体一般,见到谁家的猪都两眼泪汪汪,跟猪说一些‘猪也一条命,人也一条命,大家都是一条命’,‘从虎口里逃出来你们要小心,拉回去变成神经病’……”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同情猪吗?”
“谁知道!反正整天说这样的话。”
“大概是忏悔吧!”
“有可能。”
“怎么就死了?”
“后来,你应该知道,我们遗留在吴村的那些杂种猪长大了,他跟那些猪去说这些话,呵!你想想……”
“你是说留在母猪肚子里的那些杂种吗?”
“对,就是这些猪出生后咬死了他。我去的时候,村里还有许多人家养着这样的猪呢。不过,经过几代的圈养驯化,它们的野性大大减弱了。现在,喂养这样的猪已经成了吴村乃至山乡的主要副收入,它们的名气比做火腿的‘两头乌’还大。”
“这可真没想到。”
这时,有人大呼小叫着来找我修三轮车,我和祝小乌只好分手了。
走之前,祝小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在这里修车一天能挣多少钱,我告诉他二三十块,他就从裤袋里掏出一叠报纸来,对我说:“有财,你知道现在养鳄鱼很挣钱吗?”
我说我不知道。祝小乌就像当年掏出报纸劝我养野猪那样唾沫横飞起来:“现在有人养鳄鱼养发了!你看报纸上都登了。在扬子鳄繁殖研究中心,扬子鳄数量严重饱和,咱到那里购回种鳄,再到乡下包个鱼塘就能养起来。”
我扫了一眼报纸,看见一口墨色的池塘里,一些血盆大嘴的条状物像蝎子纠缠在一起。我心想,你算了吧!跟你养野猪我倒了霉,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你去养什么鳄鱼!傻瓜都知道这玩意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养这玩意说白了就是送命。
可是,祝小乌还滔滔不绝着:“你不用担心,国家鼓励人工饲养扬子鳄,因为鳄鱼浑身都是宝,皮可以加工成皮革,肉可以吃,油可以防冻疮,报纸上写得明白:鳄肉将成为餐饮业的新宠……致富要勤劳,还要靠头脑!有财,咱再搏一次吧!”
我简直忍无可忍,我吼起来了:“呸!我算是看透了,就今天像我们这样的小赤佬要想靠自己的双手过上富翁的日子,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我的同学祝小乌看我不再信任他,可怜巴巴地嘟囔了一句:“有财,你变了啊!”
然后,他扶了扶宽边眼镜,走了,再也没有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