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生自从宴席上回府后便闷闷不乐,一连几日,晋诡诸都没有再传唤自己。这日接到晋侯的诏令,令其即刻出发,前往周朝都城洛邑,贡奉今年的贺岁朝礼,并顺道去南面的伊洛之戎拜会国主,商议和谈事宜。
申生接到诏令后大为不解,把自己的师傅、杜原款请了过来。申生道:“君父这份诏令来得奇怪,弟子心里有些疑惑,还请师傅指点。”
“世子请说。”
“君父命我即日前往洛邑献贡,此事颇为奇怪。不说自周庄王薨后,我晋国已有数年未曾朝贡,即便要朝贡,此类外交事宜素来由大行人丕郑主持,何以君父仓猝间让我接手此事?”
杜原款乃是饱读经文的翰墨之士,沉吟半晌,缓缓道:“公子何必多虑?依我看,主公待公子如臂膀腹心,才委以重任。听说当今的周天子自登基后,在国中强取豪夺,进退无仪,政令不行,众大夫多有不服,王太后以及一帮旧臣不服周王,欲改立周王的叔叔王子颓为周王,联结卫国和燕国在洛邑内作乱,主公此番让公子出使洛邑,应是想借献贡之名窥探周都的形势,何况周王刚刚上任,公子前去朝贺,也可得到周王的认可,公子此行任务不可谓不重啊!”
“那又为何让我去伊洛之戎呢?”
“扬拒、泉皋,伊洛这三支戎族沿洛水而居,四处迁徙不定,向来是周王的心腹之患,如今王室有变,晋候应是担心戎人会趁机攻伐周都,所以与之和谈,以暗中牵制戎人,公子不可不体察上意啊。”
申生觉得此言甚是在理,心中顿时释然不少。第二日便收拾了行装,治备车马,进宫辞别晋诡诸,往洛邑而去。
骊姬姐妹自入了晋国,便一直住在馆邑内,馆邑内陈设、用度十分简陋,姐妹俩甚觉不便,住了数日,也未见公子申生前来迎亲,问了几个下人,也都说不知,心中不乐,不知申生究竟是何用意。
这日忽有下人来请两位公主进宫,骊姬姐妹方转怒为喜。当晚随前来接应的内侍上了马车。
骊嫱有心想见识一番晋国的都城,掀开车帘一角,但见城内道路纵横,虽快到掌灯时分,道路上依旧马车往来不绝,酒肆、客栈门口依阳挂着灯笼,旌旗招展,跑堂的吆喝着在门外迎客。各国的商贩往来不绝,摊贩,武士、游侠等各色奇装异服的人三五而聚,累了就在酒楼外歇息。
马车进了内城,宫城便巍然而立在眼前了,高阁飞檐,重楼叠立,卫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其规模和气势都不是小小的骊戎国能比拟的。
马车从一侧的小门进了宫门,姐妹俩又换乘一辆专在宫内行走的辇车,行了片刻,在一处大殿前停下,有内侍引骊姬姐妹从一角门进入,又穿过数重殿阁,沿着一条穿花长廊来至一处别致的楼阁。
这里的景色和别处迥然不同,数十棵繁茂的梓树环绕在楼阁的两侧,一派浓荫绿意,显得十分幽静。天色虽然昏暗,依稀可见园圃里的海棠花开得娇艳妩媚。
宫内迎出来数名婢女,簇拥着骊姬姐妹进了内室,骊嫱见屋内垂挂着层层纱缦罗帐,透过纱帐,隐约可见屋内白茫茫的一片,雾气氤氲,方才明白这里是一处汤浴之所。
一名长相乖巧可人的婢女上前道:“奴婢奉主公之命,前来伺侯公主洗浴更衣。”
骊嫱问:“你家主公可是公子申生?”
婢女并不回答,只掩嘴轻笑,过来为两姐妹卸妆脱衣。
骊嫱携了骊姞的手,穿过数重粉色纱帐,来到殿后一处庭院,这里竟是一处天然的温泉,那温泉四周用错落有致的太湖山石堆叠而成,一段用汉白玉砌成台阶,池子边上建着飞檐挂角的凉亭,一抹翠竹掩住了凉亭的半边。泉水从中间的礁石间汩汩流出,池子中间升起袅袅白雾,片刻又隐没在深沉的夜色中。
姐妹俩走进池子,泉水温柔如处子的手,抚摸着姐妹俩每一处肌肤,骊姞此时面如桃花,一颗心如小鹿般乱撞,姐妹俩洗了半晌,赤身走出池来,刹那间当真是满庭春光,羞煞春睡海棠。
那婢女为姐妹俩披上衣裳,又有两个小丫头掌了灯过来,将姐妹俩引入后殿,扶至寝榻上,骊嫱见殿内陈设气派不凡,只这寝榻就极尽奢华,三面围立着青铜护栏,床板上镂雕着鸳鸯交颈相叼的图案,护栏一侧还挂着一个金制的铃铛。
那可人的婢女为姐妹俩铺好绣衾,笑道:“主公片刻即至,请公主稍待片刻。”又低下头去,凑近两人道,“两位公主切莫心慌,主公素来善解人意,最是体谅女儿家的难处,公主只需顺着主公的意就行。”
说罢吹灭蜡烛,悄悄退了下去。骊姬姐妹也知自己即然嫁至晋国,终有这么一天,只不知那申生是否真如传闻中系谦谦君子,心中不禁时喜时忧。
骊嫱还心中略有些不忿,心道:“好你个申生,竟然也不明媒正娶,就将我俩接入宫来,未免太目中无人,我终究是要讨回公道来的!”
姐妹俩各有一番心事,彼此相对无言,殿内浓郁的香气只闻得人昏昏欲睡,暗夜中丝制的床幔发出莹润的光泽。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一阵玉石脆击之声响起,隐约见一身形高大之人来至榻前,骊姞慌乱之下抓紧了衾被。骊嫱缓缓伸出玉臂,抓住那来人的衣袖。那人掀开绣被一角,姐妹俩已褪尽衣裳,相偎而躺,任是在黑夜中,只觉满室生辉,风光无限。这一夜自不必说男欢女爱,那围栏上的铃铛竟欢闹了半宿,骊姬姐妹但觉精疲力乏方才沉沉睡去。
骊嫱第二日醒来时只觉浑身酸软,睡眼惺松间见一男子正由婢女侍侯着更衣。骊嫱这一看惊得睡意全无,但见这男子背影高大魁梧,却须发半白,举手投足沉稳凝重,浑不似申生那豪爽之姿。
婢女见骊嫱惊起,笑瞥了一眼,向那男子道:“主公,骊娘娘醒了。”
男子缓缓转身,骊嫱这一看惊得睁圆了杏眼,面前这人年过半百,举手投足俱有一番威仪,双目开阖之中,尽显凌厉。一身夔龙纹饰的长袍,腰佩纯色玉佩,晋国上下,除了晋侯之外,恐怕再无人能有此般装束了。
骊嫱此时方注意到,骊姞蜷缩于床尾,正嘤嘤地小声啜泣。
此人正是晋诡诸,晋侯此刻脸色颇为温和,显见心情大好,语气中有一番亲切之意:“两位公主深合寡人之意,想寡人南征北战半生,虽建立了举世无双的功绩,身边却落落无人,数位夫人均不幸早亡,留下孤家寡人一个,竟无一人可以主持后宫,为寡人排谴寂寥。难得两位如花美眷如此善解人意,寡人就暂封你们为嫔女,一应礼遇如同次夫人,你们如能生下一男半女,寡人再擢升你们为如夫人。”
诡诸踱过来,轻拍骊嫱肩头,然后缓步出殿而去。
骊嫱兀自呆坐,满心满腹的疑问、不解、委屈,刚才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待晋诡诸走出宫去,骊姞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骊嫱表情呆滞,发了会呆,突然起身打开箱笼,翻出一条五尺长的绶带来,向骊姞道:“罢了,横竖咱们不可能再嫁于世子,留在后宫中打发余生,一生无望,还不如就此死了干净。”说着就要把绶带往梁上挂。
骊姞扑上前去,抱住骊嫱,哭道:“千万使不得,姐姐死了,独留下我,今后可怎么活?”
“你若想跟我一起死,我便先成全你。”
“我,我不敢,姐姐,难道只有这一条路,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吗?”
“别的办法?一入后宫深似海,哪里还有办法再出去?”
“不,姐姐,你从小就主意多,你肯定有办法的。”
那婢女将晋诡诸送出宫去,晋诡诸对其交待了一番,婢女记在心中,转回宫来,见姐妹俩这番光景,心中早已明白,忙跪下拉住骊嫱道:“娘娘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主公对两位娘娘甚为喜爱,封赏高升是指日之间的事,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娘娘为何还要想不开啊!”
骊嫱定了定神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娘娘,奴婢名椒,原是主公身边的女御,晋侯专门指派了奴婢伺侯骊娘娘。”
见骊姞仍在轻声饮泣,婢女椒轻声道:“少娘娘何必觉得委屈?我晋国拥有千里沃土,万里田疆,哪个诸候国能与我国相比?晋侯一发怒,别说这宫城,便是太行山也要跟着抖上一抖。当今周天子也需倚仗我晋国北抗戎狄,南抚荆蛮,对主公尚忌惮三分。娘娘如今得了主公的宠,正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
骊姞此时哪里听得进去,还是兀自抹着眼泪,一面抬眼看骊嫱,双目涟涟,满是六神无主之意。骊嫱忙扯过一件亵衣给妹妹披上,“这里寒气重,仔细别着了凉,保重身子要紧。”
此时有个小内竖进来,手捧一个木制托盒,跪禀道:“奴才请两位娘娘的安,主公刚才下令,擢升两位公主为嫔人,恭喜两位娘娘,贺喜两位娘娘,奴才奉晋侯之命,特来献上给两位娘娘的赏赐。”
骊嫱问:“你叫什么名字?”
内竖道:“奴才贱名叫且,原就是章含宫的宫人。”
骊嫱看那托盒上是一对玉簪,一支白,一支青,用红色的锦缎衬着,显得更加润泽剔透。
婢女椒道:“娘娘,这玉乃是晋国垂棘所产,放在中原诸侯国里,也是无出其二的美玉。况且这等质地,只怕便是公子、上卿所佩的也不过如此了。可见主公对两位娘娘垂青爱怜之极。”
骊嫱拿过一支玉簪,绕弄于指间,见那一抹玉色竟把自己的纤指也比下去了。素知君子爱玉,唯有公卿贵侯方有资格玩玉、佩玉,却不知古来女子也以玉饰为美,贵族之女能得一二佩玉已属不易,庶民人家一生也无从得见玉容。骊嫱素来自视甚高,自认唯有美玉方配得上自己,其它玩物,任它金银珠贝、琉璃绢帛,皆是可弃的蠢笨之物。又常叹自己虽为一国公主,骊戎却是一子爵小国,国力衰微,难得国内有些玉石上贡,或经国外贸易流至本国的玉石,终是些不入流的二品,无一能中自己的意,此时见此美玉也不禁有些心动。
婢女椒看出了骊嫱的心思,趁势道:“娘娘如花似玉之貌,唯上这玉簪方才配得上娘娘,请让奴婢为娘娘戴上吧!”
婢女椒从骊嫱手中接过青玉簪,将满头披散的秀发在头顶绕了一个松松的髻,将玉簪插入秀发中,无须其它装饰,就显出一番清雅脱俗的气质来。
骊姞在一旁看得竟呆了。
女椒又将白色的玉簪插在骊姞发髻上,拿过铜镜,给骊姞照看。但见镜中之人玉面含嗔,腮上一抹泪珠似雨后杏花,衬着头上的那根白玉簪,月中嫦娥也不过如此了。
骊嫱道:“唯有此物,方能配得上妹妹那举世无双的容貌。”
女椒替骊姞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宽慰道:“主公说了,让骊娘娘入主章含宫,少娘娘入主玉蟾宫,这可是宫中从来没有的事。后宫一共有六大宫所,分别是惠安宫,樊雍宫,鱼丽宫,萃喜宫,章含宫和玉蟾宫,两位娘娘刚入宫就封为嫔人,占了两宫主位,可见主公对两位荣宠盛极。”
骊嫱问:“一个后宫就有六个宫所,那又有多少姬妾呢?”
“晋国的后宫仪制按周礼诸侯国的礼制,设一位正夫人,三位次夫人,九妃嫔,二十七世妇,和八十一御女,各诸候国按国力大小相应增减。我晋国是一候国,虽没有那么多姬妾,但经过晋候几次选秀,姬妾也是不少。自齐姜夫人去世后,正夫人之位虚悬,惠安宫的主位——耿夫人是如夫人品阶,如今掌管着后宫,其余的樊雍宫主位—卫姬,鱼丽宫主位——芮姬,萃喜宫主位——薄姬,都是次夫人的品阶。各宫的主位还管着下面诸多的妃嫔、世妇和御女,每日的朝见、请安,那是必不可少的。两位娘娘当了主位,日后宫人们都是以娘娘为尊,听其号令了。”
此时内侍进来禀报说,车马已在汤浴馆门口备下,请姐妹俩准备好了,就立即前往章含宫和玉蟾宫,接受封赏,行册封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