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姞道:“难为公子处处想得周到,公子可还有别的嘱咐?”
“公子还说主公终有回转心意的一刻,请两位姐姐安心在宫中休养,静侯时日,不必过虑。”
骊嫱蹙眉道:“公子可谓是有情有义的仁德君子,数次救我俩于危难中,我们姐妹俩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及报答公子的大恩了。”
“姐姐可别这么说,晋侯对两位娘娘也是恩宠极厚的。”
骊嫱冷哼道:“想我入宫以来,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谨言慎行,因自已来自蛮戎小国,国弱身微,诸事并不与人计较。饶是这样,那些自诩为礼仪大邦的夫人姬妾们,只因我俩得了几天宠,便想方设法作践我们,说我俩是蛮夷也还罢了,竟借着祭祀失火一事大做文章,说我俩是妖孽、不祥之人。晋侯也只偏听偏信,多日的恩情,说冷就冷下来了。只恨我俩远离故国,举目无亲,想找一人倾诉都难,更何况是肯出手相助的……”
骊嫱说到此处,一时气喘,双手捂着胸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骊姞和隗姒忙上去扶住,隗姒道:“姐姐身体尚未大愈,切莫再伤心动气。”
骊嫱抓了隗姒的手,哭道:“姒妹妹,宫中人虽多,我们姐妹俩却找不到一个可说话的,自那日见了妹妹,我就觉得妹妹是和我贴着心的。咱们同是戎狄来的,从来说话做事都是直白利落,不似那些人,脸上一朵花,心里一把刀。我既拿妹妹当了自己人,也不瞒妹妹了,免得叫妹妹心里存了疑。当初公子数百辆战车来犯我骊戎国,指名要父王交出我姐妹两人方可撤军和谈,父王见公子仪表堂堂,君子气度,才将我俩交了出去,原是为了我俩能找个好人嫁了的,我俩自然也以公子为一生依托,甘心随他而去。不料到了晋国,一夜醒来,我俩都成了晋诡诸的姬妾,真真是天意弄人。公子素有孝名在外,想来也是对此无可奈何。我俩原想既与公子无缘,不如一死了之,只因公子当初一句‘务必保得两位公主今后平安’,苦煞我俩在后宫熬了这许多日子。”
隗姒不料申生和骊姬姐妹之间还有这段由来,自己原为了公子打发她晚上来章含宫颇为不解,可公子不说,她又不敢问,如今听骊嫱如此这般述说,心里才释了怀,又替姐妹俩唏嘘不已。骊嫱此时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抹泪,哭得娇喘点点,一副柔弱不胜的样子连隗姒也不忍卒见。
骊嫱道:“姒妹妹如今也看见了,我俩的日子是过了今日不知道明日,只剩了个姬妾的虚名儿,和粗使的奴婢们也差不离多少,今日姒妹妹来了,我们三个还能相对而泣,下一次姒妹妹再来,这章含宫只怕不定换了什么人住了!”
隗姒哭道:“姐姐千万不要这么说,姐姐是有福之人,定会吉人天相,神灵护佑。可惜你我不能同在一处侍奉公子,否则我定以姐姐为尊,为姐姐备洒扫,执箕帚,互相依扶到老。”
骊嫱抓了隗姒的手,道:“既如此,咱们今晚就拜做了亲姐妹,咱们三人今后同心同德,倾力扶持公子,只要能护得公子周全,我们姐妹俩就算身死名裂,亦不足惜。”
骊嫱命细柳拿了一壶酒来,举杯道:“宫中现诸事潦草,只备得这水酒一壶,咱们三人今晚借水酒向诸神起誓,愿结为姐妹,相互扶持,如若违誓,人神共忿。”
三人共饮了酒,又各自叙说了一阵掏心吐肺的话,末了骊嫱道:“听说世子这几日国事缠身,连给晋侯请安也不常来,妹妹千万嘱咐公子,不要再打发人往章含宫来了,否则传出去于公子十分不便。我俩横竖生死有命,不足怜惜。”
“公子近日确是不得闲,我只听他和朝中大夫们宴饮时议论说,晋侯要扩建军容,将原来的一军扩为二军。朝中一些大夫纷纷上书反对,称这是有违周朝军制,说什么按周制,侯爵国只能掌一军,公爵国掌二军,只有周天子方能掌三军,我也不甚懂他们说的,只知道公子受命监理扩军一事,正忙得脱不开身。”
骊嫱道:“这也奇了,我早年听父王说晋国连年扩充军队,论兵车数量,早已超过了周王,绝不输于公爵国的虢、虞两国。军队改称一军也好,二军也罢,只不过把暗处的事情拿到明处来说了,迟早要做的事,那些大夫们又瞎操个什么心?”
三人又叙说一阵,隗姒听外面已打过四更,便起身告辞而去。门口早有申生的人侯了多时,接了隗姒一同离去。骊姬姐妹也各自安歇不提。
自得了申生的接济,姐妹俩的日子宽裕不少,纵然少府给的分例少些,两人常常额外打点负责到宫外采买的寺人,往宫里添些日常物件。骊姞还常往后膳房,使人做些燕窝、豹胎、驼奶羹与骊嫱作滋补。耿姬也亲自过来探视了一趟,说了些自己的难处,又道了些宽慰的话,骊嫱也不甚在意,只拿些客套话应付。骊姞到是颇为感激,将耿姬一直送到了惠安宫门口。
两人日子虽清简,到也安稳。骊嫱眼看着身子一日好似一日,闲了也时常听说蕙姬如何得晋侯的宠,宫内宫外的口水都冲着蕙姬的惠安宫去了。章含宫和玉蟾宫一时冷冷清清,曾经的繁华荣辱似被风吹过一样,不留一丝痕迹。
不见了晋诡诸,姐妹俩索性也安下心来,一心等候申生的消息。骊嫱不时使人往燕寝去打探申生的情况,连着也打探些国中发生的新鲜事。骊姞则得闲就跟着宫里的姬妾们学做香粉,调蔻丹,整日摆弄着花花草草,到也颇为得趣。
这日天气大好,骊姞见骊嫱在宫内已是起居如常,便提议到宫苑里去看新放的梅花。骊嫱在章含宫闷了这么些天,也正想出去散散心,便欣然应允了。梅花林在宫苑的西南角,虽不甚大,却荟集了众多名品,除晋国本地的梅品外,还有从周都洛邑和郑国新郑移植来的绿萼梅和墨梅。每年下过雪以后,晋侯都会在梅林的香雪亭摆下宴席,邀后宫的姬妾们一同来赏梅饮酒。
因前两日刚下过一场雪,气温寒冷,姐妹俩都穿上了从骊戎带来的狐皮短袄,外罩半旧的貉子毛坎肩,头上带着灰鼠皮的缠头,脚上则是骊姞让人做的那双麂皮靴,活脱脱一幅戎人的打扮。
两人各带了仆从,走出宫来,发现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无论是红墙黛瓦还是青葱翠柏,在白雪覆盖下一律素妆淡裹,万物皆掩却了本来面目,让人看不真切,却炫目异常。
细柳知道骊嫱怕冷,叫奴婢们带着暖手炉和炭火,一路好替换着给骊嫱用。一行人走至万浪湖时,见宫奴们正在湖边把萎黄了的芦荻叶收割下来,捆成堆叠放在一起,预备烧了做草木灰用。没了芦荻迭荡的万浪湖,此时裸露在阳光下一览无余,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灰蓝色的天空和远处山石的巨大阴影,闪烁着一片驳杂奇异的光泽。
骊嫱一路颇多感慨,叹道:“不想我一病竟病了这许久,连这园子里的景致都换了样儿。这芦花儿也算是坚韧之物,北风一吹也就败了,人就更禁不住日子的打磨,想你我刚入宫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蔷薇满院,锦绣铺路,如何满目疮痍,物是人非。”
“姐姐怎么也伤春悲秋起来,要我说,管别人怎么变,咱们姐妹俩只要在一处就好。横竖咱们对晋侯也死了心,凭他去宠蕙姬也好,耿姬也罢,咱们只安心过咱们的日子。只是一件,不得经常见公子的面儿,着实叫人揪着心儿。”
骊嫱笑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没羞没臊的了?只是这话只可咱们姐妹间玩笑,万不可对别人透了一点儿风声。”
“姐姐放心,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姞儿常常想,咱们将公子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实在于心不忍啊!”
“傻妹妹,如今咱俩已是刀俎上的鱼肉,如不自救,谁还会来救咱们!何况退一步想,公子身为世子,岂有不为自己打算的理。咱们向公子坦露心迹已有数月,公子只不咸不淡地照应着,也不说个丁卯出来,想来心中自有打算。晋侯如今已过盛年,又因常年在外征战,常有个三病五痛的,说不定哪日就撒手去了,到时世子自然顺理成章地继承君位。咱们只要稳住了公子,往后还怕没翻身的时候吗?”
两个一路议论一路走,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丝绒般洁净的雪地上。因天气寒冷,姬妾们大凡入冬下过雪后,便呆在宫里极少出来走动,所以园中甬道上的积雪也没人清理。骊姬姐妹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冰天雪地的气候也是司空见惯,这点雪自然不放在眼里。此时见园中无人,就起了顽皮的心思。
骊嫱捧起一团雪来,趁着细柳和琼枝不注意,向她们泼去,把她们洒了个一脸一身的白。骊姞也往身后说了声‘仔细脚下’,就把雪球掷在正低头的止水身上,止水瞬间就白了半个头。奴婢们见主子今日心情大好,便也一起玩闹起来,一边躲着姐妹俩的雪球,一边抓起地上的雪球朝后面的内竖身上砸去,只把内竖们打得手忙脚乱,手里的东西也掉了一地。骊姬姐妹看得大乐,一行人一面跑,一面闹,一直跑到了梅林边。
细柳首先停了下来,道:“娘娘,快听,那边有琴声!”
姐妹俩方止住笑,停了下来,侧耳倾听,果真有一阵清越的琴音从梅林间传来,骊姞道:“天气这么冷,有谁会来这里弹琴,也没听说晋侯今日要来赏梅啊?”、
骊嫱听了一会道:“只听这弹琴的指法,虚实交错,刚柔相济,可知是优师无疑了,宫中再无第二人能弹出此等写意来!”
听说是优师,琼枝恨恨道:“这个优师,也是个得利忘恩的小人,当初他不过是一个无人待见的小乐工,娘娘把他提拔为乐师,让多少人对娘娘侧目而视。听说他现在得宠了,不光晋侯三日两头的召见他,后宫姬妾们也巴结着轮番请他,他还拿架子爱见不见的。如今他把娘娘忘到脑后,连个请安的时候都没有了,真是可恨之极。”
骊姞道:“罢了,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先顾着自已的荣华富贵。只是不知今日还有谁在那里,许是晋侯喊了别的姬妾在此饮酒也不定?若果真如此,姐姐,咱们可要回避?”
骊嫱也正迟疑,心中又暗自感叹,当初自己费尽心力想见晋侯一面,以诉心中种种不忿,不想晋侯如此绝决无情,始终不肯见自己一面,自己也因此大病一场,不想如今病好了,把晋诡诸和心中种种不忿竟都丢开了去,就算他晋诡诸就在前面梅林中,自己竟没有再想见他一面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