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生出了章含宫,站在宫门口,一时竟犹豫起来。申生今日本应往晋侯处去议事,不料在宫门口撞见苦苦等待晋候召见的骊姬姐妹,那骊嫱本是弱柳之质,又兼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般屈辱,当场昏厥过去。此情此景,申生如何能不出手相助。对骊姬姐妹的感情,申生自已也是说不清、道不明。当初晋侯将姐妹俩纳入后宫时,申生也是颇为感伤,但一来君命难违,二来听闻姐妹俩深受君父宠爱,伤感之余心下也稍感释怀,自叹姐妹俩如能就此荣华一生,也算是各得其所了,不想自己出使周都,数月未归,回来后宫中已是境移物换,一场祭祀之火使姐妹俩境况大变,方才骊嫱的一番话说得字字血泪,无一不让申生为之动容。但纵使骊嫱的话千真万确,自己身为晋诡诸的长子,又怎可行此大逆不道,违纲乱纪之事呢?
申生一时思绪万端,信步而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到了一处宫门,一抬头,见两名卫士齐声道:“世子可是要见主公,主公已往惠安宫去了。”申生方觉心中一惊,犹豫片刻,返身出了宫城,回自己的世子府去了。
申生刚进府第,门人便禀告说大夫里克谴了门客来,要见公子,已在门房等了半日。申生唤进门客,那门客上前行了礼,告之缘由,原来里克等人因申生刚出使周都回来,要为申生接风洗尘,在里克府上摆了酒席,特地谴人过来相邀。申生当即应允,打发了门客去后,进了内房,让隗氏给自己换下朝服,穿上便服,便策马往里克府上来。
此时里克府中已聚了不少人,皆是与世子平日交往密切,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卿士大夫,此番应里克提议,无不欣然而往,欲与世子一聚为欢。
申生行至里府门口时,里克早已携众位大夫在门口相侯,将申生奉入宴席,请申生上首坐了,众人依次入坐。这些人皆是申生的故交旧友,下首第一人是国舅狐突、依次是大司徒士蒍,都司马里克,然后是中大夫先友、丕郑,下大夫共华、贾华、叔坚、累虎等人。
里克率先举起酒爵道:“世子此番受主公重托,出使周都,朝见天子,可见主公对世子的倚重!”
先友也起身道:“主公让世子对内行监国之重任,对外又让世子联络与周王的关系,可谓是主公的左膀右臂!世子不仅是晋国的栋梁,也是众臣的楷模,民众的期望,世子此番出使劳苦功高,让我们先敬世子一杯。”
当下众人纷纷起身,举爵向申生庆贺,申生也满斟了酒,起身还礼道:“诸位实在过誉,我身为长子,晋国世子,不过是尽分内之责,若论晋国之股肱,当属各位在坐之士。我能有今日之成就,全赖各位倾力扶持,请让我回敬各位一杯。”
众人各有一番客套恭敬之辞,几巡敬酒下来,彼此酒酣耳热,慢慢地就随意了。里克是个最爱杯中物的,几杯下肚,就觉得那酒爵太过小巧,喝酒不过瘾,让人换了大碗上来。又嫌仆人倒酒太拘束,干脆把身边的仆人打发走了,自己提了个酒瓮,一碗一碗地倒着喝。
里克喊来乐工,摆上钟磬、木柷等,一面听那钟磬合奏,一面将手里的长箸随着节拍敲打面前的案几和铜簋,听得高兴,一时手舞足蹈起来。众人都是见惯了里克的情形的,且彼此都熟悉,也不以为意,更有甚者,见此情景也大声应和起来。在座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唱起歌来自是通彻肺腑,气荡胸臆,一时大殿里杯筹交错,粗犷豪放之音激荡大殿,好不热闹的景象。
里克几碗酒下肚,借着酒意向申生道:“公子,听说你新娶了个赤狄的女人,怎么不带出来,让我们也看看呢?”
先友放下手中的鹿肉,道:“里大夫,快收收你的口水吧!世子的姬妾,不用说也是闺阁娇女,千姿百媚的,哪里敢带出来见你这种大老粗?”
里克道:“呸!戎狄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我府上就有几个打杂役的女仆,和中原女人相比,皮粗肉糙的,委实不经看,但就是扛得住,不象那些个娇滴滴的中原女子,一晚上不找两三个根本扛不住。”
众人大笑,丕郑笑道:“赤狄的女人,据说和别国的又有不同,别看赤狄的男人个个象野狼似的,女人们却是刚中带柔,那腰肢软得跟刚褪了毛的狐狸似的,摸哪哪就软。”
又是一阵爆笑,众人皆道:“此事真与不真,只有世子自己知道了!”
贾华道:“难不成戎狄的女人都是好的,晋侯娶了两个戎女,便整日在后宫粘着不上朝,世子还未大婚,先要了个戎女回来,往后咱哥儿几个都得往戎狄去找老婆了!”
这边一众人在说笑,申生只皱眉不语,听他们提及骊姬姐妹,心中很是不快。
里克道:“可恨我几次主动请缨,想与那赤狄大干一场,也好掳几个女子来,主公偏不同意,这么多年来,我跟着主公南征北战,净拿些周边不起眼的小国开打,虽都拿下了,却每每不畅快,不知何时也能与赤狄来一场硬仗,方显我晋国霸气。”
士蒍道:“主公自有他有道理,赤狄蛮夷残虐贪狠,且行踪不定,难以聚而歼之,并非是我晋国一国的难事,对诸侯各国来说俱是大患,主公之策是对赤狄以安抚为主,并赂之以利,一来可以借戎狄牵制中原诸国,二来也可以腾出手来对付周边诸候小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用兵。”
狐突在一旁点头:“司徒大人所见甚是。主公让世子娶那隗氏,用意便在此处。相比赤狄,虢、虞两国方是主公的心头之患。这两国虽小,却地处要冲之地,是我国通往东方各国的必经之路,如今我国时常受他钳制,令主公如梗在喉,吐之不得,咽之不能啊!”
狐突转向申生:“世子辅佐主公左右,自需揣摩上意,此处关键不可不知啊!”
申生道:“舅爷肺腑之言,申儿自当铭记在心!”
狐突略一迟疑,又道:“公子,主公此番让你出使周都,难道不曾提出为你娶一房正室夫人之事么?”
“君父曾向孩儿提过,只是孩儿觉得目下应以军务政事为先,暂不愿为儿女妻妾之事所累,因而谢绝了君父的好意!”
“世子糊涂了。你虽身为世子,却因娘亲早亡,宫中无人扶持,不比其他的公子们,虽还年幼,身边都有人帮衬着。晋侯现在年富力强,难保不再有几个宠爱的姬妾,将来生下小公子,到时对世子可十分不利啊!依我看,不如世子向主公提议,娶齐国一房公主为正室,一来齐国原是世子的母家,比别的国家更为亲切;二来齐国如今日渐强盛,大有号令天下之势。世子若能与齐国结了亲,世子之位当是稳固无虞的了。”
士蒍在一旁道:“若要迎娶齐国公主,还需早日打点才是。听闻各国前往临淄求亲之人不绝于道,齐侯膝下不过七位公子,八位公主,前来求亲之国却络绎不绝,齐国但凡有封地有官位的卿士人家,其子女也纷纷认了齐侯为干爹,认了各宫的夫人为干娘,瞅着有那风土还合宜的国家来聘,便充了公主嫁出去。”
申生听了只默不作声。
狐突轻叹一口气道:“公子,我知你素来心高气傲,不肯去迁就别人,做那攀仰附高之事,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你可要斟酌好了。唉,你娘亲若在,这婚事便早替你筹谋下了。”
这里一众人痛饮了一晚上,将近亥时才各自散了。里克已是喝得说话含糊,脚步踉跄,犹自喊着要将申生送至世子府,谁知刚出了门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登时打时呼来,再起不来了。众人只好命人将里克抬进去,一面将申生送至门口。
申生坐上马车,赞为其驾车,正欲扬鞭而去,士蒍上前拉住缰绳道:“世子,且慢走。小臣适才有一句话不曾说,公子是明白人,小臣与公子名为君臣,实为推腹之交,这句话世子纵然不爱听我却不得不说。”
申生忙道:“子舆兄何出此言!有话但说无妨!”
“世子今日可是在燕寝门口见着骊姬了?听说世子救了昏倒在地的骊姬,世子救人于危急,本是君子之为,值得称道,只是世子也需避嫌才是。如今骊姬姐妹遭人口诛笔伐,晋侯态度暧昧,让人不辨究竟,人人都知骊姬姐妹是世子从千里迢迢的骊戎带回来的,公子更应远着点她们才是!”
申生听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了声多谢提醒,便坐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