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圜丘,骊嫱与众姬妾下了马车,卿士大臣们俱已恭候道旁,晋侯的辂车缓缓行至,晋诡诸在东关五和梁五的陪同下,率先登上祭坛,骊嫱和其他几位夫人跟随在后。祭坛上已摆下昊天和蓐收两位神灵的灵位,供案前摆着丝帛两匹,玉璧一双,并猪、羊、牛各一头,鲜果五样,并各色稻、粱、稷、黍、粟等物品。担任大祝的是郭偃。郭偃登上祝坛,手执旌羽,高声唱道:
天遐予大邦晋之命,罔不明德恤祀,敬御天威,晋君诡诸灵承于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我民臣子唯土物爱,聪听祖考之彝训,越小大德。我民小子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奔走事厥,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
一通唱毕,亲捧酒樽,请晋侯上坛祭酒。晋侯诡诸接过祭酒,高高举起,将酒洒于供案之前的白茅之上,接着众姬妾上前,也分别祭奠洒酒,群臣上下各向西方行跪拜大礼,一时间,钟鼓齐鸣,琴瑟箫管纷纷而奏,一众舞师执着干、戚,于祭坛四周作起舞来,口中呐喊有声,姿态矫健,自有一番威武之势。
骊嫱却无心于这些,自下了马车,便只留意着几位公子。公子和上卿大夫们站于祭坛的东面,相隔虽远但也看得真切,只见为首站着的是重耳和夷吾,这两人今日俱穿着绣着黻黼花纹的礼服,戴着镶着明珠的冠缨,腰缠绶带,美玉为饰,一派英姿勃发,独独不见那世子申生,骊嫱心下觉得灰了大半,站了片刻,也无兴致看歌舞了,不等乐舞结束,便称不适,让细柳扶自己回马车。
女椒道:“娘娘,按着惯例,午时三刻祭尸之后方能回宫,娘娘如感不适,奴婢先扶娘娘至行宫歇息。”
骊嫱只得带了随从先至附近的行宫暂歇。这行宫专为祭祀时君主姬妾和朝臣们休憩换衣而用,所以设置简陋,南面的房屋只用小间隔开了,为君主和姬妾所用,西面的厅堂供公卿大夫们休憩。
骊嫱进了屋,将身上的饰物一一卸下,道:“早知如此烦人,我便省了这趟跑,别的不说,来时二十里,去时又得二十里,马车晃荡得我身上没一处不酸疼。”
细柳给骊嫱捏着肩,“娘娘现在到觉得乏了,当初来晋国时,三天两夜的路程,怎么没听娘娘喊过累?”
琼枝笑道:“那时别说三天两夜,便再远一些,娘娘也是不会喊累的。”
女椒奇道:“这是什么缘故?难道娘娘当公主那会儿身体格外强健些,现在当了娘娘,便娇弱无力了。”
琼枝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时的娘娘,前面是有盼头的,如同归家的一对大雁,公的在前面引路,雌的跟在后面叼翅而飞。”
琼枝话还未完,骊嫱沉下脸来:“胡说八道的贱人,素日对你们纵容惯了,越发口没遮拦起来,信不信我把你们绑在祭坛上,同那些猪、羊、牛一起烧了祭天。”
琼枝见骊嫱动了气,赶忙跪下,连声道:“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女椒和细柳也跪下求情不迭。
“掌自己二十个嘴巴。”
琼枝伸出手,往自己脸上打去,噼噼啪啪一阵,打得双颊红肿,女椒和细柳俱不敢说话。
骊嫱道:“这次只是给你个教训,若再有人敢胡言乱语,对本宫不敬,我定不轻饶。”
骊嫱说话间用眼睛看着女椒,女椒连连称“是”。
骊嫱今日起得早,又坐了大半日马车,这会儿感到疲乏至极,这里陈设虽简陋些,也只能将就着睡了。细柳和女椒扶骊嫱上榻,刚合眼就听一阵嘈杂,邻屋的隔间陆续有别的姬妾进来,喧哗了一阵,不多时又传来小儿的啼哭声,接着各种纷乱,训斥、安抚、拍打,啼哭之声不绝于耳。
骊嫱不耐烦,一个翻身坐起,道:“是何人如此吵闹?”
女椒道:“刚刚进去的是卫夫人,她膝下有个小儿,名叫无端,平日是哭闹惯了的。卫夫人素来宠着他,至今五岁了,还成日吵着要吃奶。”
“这卫姬着实无用,连个黄口小儿也哄不住,这般吵法,不把人给活活闹死?你们去个人看看,让卫姬看好了自己的孩子,这里不是她的樊雍宫,可以任由他们胡闹。”
女椒不愿趟这个混水,便推琼枝去,琼枝是个直性子,便径直去了。琼枝到了卫姬处,一打听,才知是小公子无端的奶娘今日病着,没能同来,无端不知怎得又生起要吃奶的念头,卫姬百般哄骗,无端只是死活闹着要回宫去,凭人越劝越闹。
琼枝说话向来利索,向卫姬行个礼,便道:“卫夫人,我家骊娘娘说了,可把小公子看好了,这午睡时分把人闹得不得安宁,把我家娘娘的头疼病也勾起来了。”
卫姬还未开口,身边一个名唤荼的婢女立马回道:“你在卫夫人跟前说话小心点,你家娘娘是娘娘,我家夫人就不是夫人?孩子吵两句又怎么了,怎么别人都不吱声,就单单吵着你家娘娘了?也没见你家娘娘身份比别人高贵些!”
琼枝面红耳赤,正欲反驳,卫姬道:“都给我住嘴,我还没说什么,你们到先吵上了。你即是骊嫔的人,回去告诉你主子,我这会儿哄着孩子已经够头疼的了,无端虽然还小,但也是晋国公子,若有不当之处,自有我和晋侯严加管教,还请你家娘娘见谅。”
琼枝被一顿抢白,登时红了脸,正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身后骊嫱的声音道:“无用的奴婢,让你传个话都不会,笨嘴拙舌的,把卫夫人都得罪了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管教下人不力呢。”
原来骊嫱见琼枝许久不回来,邻屋隐约又传来争论声,便知道琼枝碰上了麻烦,自己不出马恐怕要吃亏,于是忙带了细柳赶过来。
再说这卫姬是卫国人,当初作为滕妾跟着卫国公主嫁到晋国来,后来卫公主难产死了,晋诡诸便将他扶作夫人,做了一宫之主。卫姬自忖是有公子之人,地位在后宫之中自然高人一等,这骊嫱虽得宠,终究是从蛮夷小国来的,而且素日没个礼节,宫中后妃本来就对她诸多不满,因此此刻脸上也不装客套,道:“骊妹妹是新人,不知道为人娘亲的苦楚,无端是最小的公子,晋侯打小宠着,不许他出一些儿差错,偏偏这些服侍之人笨手笨脚,连个孩子也照顾不周全,还得我亲自哄着。妹妹还没有子嗣,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骊嫱听她语中颇多讽刺,便道:“姐姐说得不错,妹妹我现在乐得一个人,闲来和姞儿一处玩耍赏乐,逍遥自在,只是晋侯天天往我姐妹俩宫里跑,要添个公子公主也不是什么难事,若真有了一二子,无端今后也能多个玩伴儿,到时我可得向姐姐讨教着点,听闻姐姐向来调子有方,可别吝惜指点一番啊!”
卫姬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公子无端正在卫姬怀里无理取闹,任别人越哄他越来劲,这时来了个衣着鲜丽的娘娘,和娘亲你一言我一句的,众人都把自己丢在了一边,登时上来小孩儿气性,悄悄走到骊嫱身边,一口唾沫朝骊嫱吐过来,正中骊嫱的粉颈。众人都呆住了,骊嫱果决地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无端的小辫儿,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无端扑在卫姬怀里,又是蹬脚又是打滚儿,口中直嚷:“娘亲,她打我……”
卫姬气得直打哆嗦,指着骊嫱:“你,你敢打我的儿子,晋侯的小公子,我要告诉主公去。”
“你这个娘亲管教不了,我替晋侯来管,就是打了又怎样,你要评理我正愁没处说呢?”两人便拉扯着,带着一众奴婢和哭哭啼啼的无端,一同往晋侯处来。
晋侯歇息处在行宫西面,隔着一个颇为雅致的庭院,通往正堂的路要经过一道小门。骊嫱等人来到门前,便被一执戟的虎贲拦住,喝道:“晋侯正在沐浴,吩咐任何人等不得进入。”
骊嫱道:“我等有要事请示主公,你且让开。”
这名虎贲毫不为所动,只把眼一瞪道:“非得晋侯亲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此门,若有一鸟一兽从此门进入,便是卑职戊守不力,诸位娘娘请回!”
卫姬先前还颇有气势,见了此人也萌生了退意,骊嫱不识此人,她却是认得的。此人是晋侯身边的一名虎贲,名唤颠颉,性情暴燥,力大无穷,有万夫不挡之勇,既担任了晋诡诸的虎贲,便只以晋诡诸的号令是从,其实人一概不认,他若守了这扇门,没有晋诡诸发话,只怕是连苍蝇也飞不过的。卫姬当下拉了公子无端退至一旁。
琼枝见骊嫱动了气,也从旁帮衬道:“你可知这位娘娘是谁吗,她就是骊娘娘,想必你也有耳闻吧?”
这虎贲依旧一副不管不顾的表情,“除非有晋侯的命令,否则凭谁都不行。”
骊嫱不知此人底细,且也是素来不怕事的,见一个小小的守卫如此蛮横,不禁也较上劲来,道:“晋侯许我在宫中不拘礼节,任意出入,整个晋王城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这个小小的宫门怎么就进不得了,你一个卫士,敢挡我的驾,可知我一声言语,便可立马要了你的性命。”
这虎贲非但没有惧色,反一把将铁戟横于胸前,“卑职只知违抗君命是死罪。”
骊嫱也涨红了脸,上前握住铁戟道:“你既知违抗君命是死罪,可知以下犯上,对娘娘言语不敬也是死罪?”
“既然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在晋候的剑下。”
“你既然有种,本娘娘就成全你。”
骊嫱当下唤过两个身后的内侍,“把此人拖出去,交给东关五,让他先把此人押入大牢,等待晋候的处置。”
颠颉将上百斤重的铁戟横于身前,大喝一声:“除非你们在我的尸体上跨过,否则我誓死不离此门。”
两内侍颇感为难,一时站着不敢动弹。
骊嫱见内侍不动,便亲自将内侍腰间的长剑抽出,掷于地上,向内侍道:“他若不死,便是你死。”
一内侍只得捡了剑,走至那守卫跟前,提剑直指他的胸脯。众人皆不敢言语,公子无端吓得张口要喊,被卫姬一把捂了嘴,心内则暗喜:“想不到歪打正着,正好看一出好戏,看她骊姬要如何收场。”于是也不劝阻,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但听一声“剑下留人”,琅琅清声,众人都转头去看,见来的是公子重耳和夷吾两人。发声的是重耳,他二人原在庭院中下棋,听得外面的响动,便出来一看究竟,正赶上这一幕。
重耳和夷吾年纪虽轻,却在宫中已有一番历练,对骊姬早就有耳闻,见了此情形当即明白了几分。
重耳道:“骊娘娘,此人我认得,乃是君父身边的一名虎贲,唤作颠颉,此人对君父忠心耿耿,深得君父信任,只是毕竟一介武夫,行事鲁莽惯了,只认死理不认人,可是今日又得罪了娘娘?”
骊嫱道:“我与卫姬有要事需面禀晋侯,谁知此人拦住不放不说,还口出无状,以死相胁?”
夷吾道:“此人干犯娘娘尊驾,自是重罪,但请念他是君父的得力虎贲,还请娘娘宽恕他这一回。”
“我若放过他,今后如何在宫中立足,岂非让奴才们都看着笑话,往后一个个瞪鼻子上脸的,谁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
重耳道:“娘娘言之有理,宫中礼仪典制不可不遵,尊卑之分不可不立,便让我来代这行刑之责,如何?”
众人皆感意外,不知重耳何以要趟这个混水。骊嫱一扬头,两内侍忙不迭退下,重耳抽出自己的腰剑,直朝颠颉头上挥去,但见剑光闪处,一缕须发飘下,颠颉兀自站立不动,连眉头也不曾动一动。
骊姬道:“重耳,你这是和我开玩笑?”
重耳手捧须发,向骊嫱作揖道:“颠颉恪守君令,誓死守门,乃是为国尽忠,忠义之士杀之不祥,可此人对娘娘以下犯上,乃是不敬,今断其须发,以示严惩,以后宫中诸人必定以此为戒。”
夷吾也道:“甚善,二哥如此处置,君父定无异议的。”
骊嫱原也不通诗书,听重耳一番文绉绉的说辞,竟无言以对。众人在门口一番吵闹,内里早有人通报了晋侯,晋侯便打发人传令出来,命众人进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