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氏家族的变迁

“庚子俄难”虽然已经过去100多年,但是那段屈辱悲惨的历史,留给黑龙江边境地区的人们许多辛酸、凄楚的回忆,令人难以忘却。今天,中俄确定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我书写宁氏家族的历史,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那段历史、正视历史,铭记祖国母亲的历史创伤,让我们的后代更加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我家是满族正黄旗,高祖在清朝康熙年间,奉命到黑龙江旧瑷珲城驻守边疆。小时候,我曾经听老辈讲,祖辈一直做高官,高祖耿直不阿、骁勇善战,战功显著,多次得到清朝廷奖赏。据《黑龙江志稿》《瑷珲县志》记载,高祖中巴依尔胡兰,曾任满洲布特哈总管花翎副都统衔;富色布,曾任满洲佐领三品衔花翎漠河委营总;西林,曾任满洲副管副都统衔花翎;庆山,曾任满洲云骑尉;穆胜额,曾任满洲领催六品顶戴;春升阿,曾任满洲前锋五品花翎。家族世袭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五、六品云升,八品监生等职。宁氏家族曾是海兰泡大户,人口众多。据居住在瑷珲镇外三道沟村现年83岁的宁石成回忆:“我年轻时参加续家谱的活动,家谱为满文,书写在毛头纸上,里面有许多人名,共有20多篇。”遗憾的是,早期的满文宁氏家谱,在“文革”时被销毁。

到了我太爷宁刚和那一代,他的兄弟姐妹众多,仅哥兄弟就11人(直系的2人),我太爷排行是老五,在黑龙江左岸海兰泡居住,在官府任职。他公道做事,正派做人,四方乡邻都很敬重他。太爷身高八尺,身材魁梧,举止威严,热爱习武。太爷家中拥有诸多房产和土地,生活富庶,这个幸福的大家族世代在黑龙江左岸过着安宁、幸福、和谐的生活。

天有不测风云,1900年的夏天,沙俄的枪炮声打破了海兰泡往日的宁静,他们烧杀抢掠,武力占领了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制造了20世纪震惊世界的黑龙江惨案(史称“庚子俄难”),侵吞了这块中国人世代繁衍生息的土地。

1994年我的大爷宁满财过生日时与我父亲、叔叔、姑姑及晚辈在一起

太爷一家也无例外,与千千万万边境地区的难民一样,家破人亡,四处逃难。当时沙俄军队闯入海兰泡,武力驱逐中国人,太爷宁刚和为保护同胞免遭杀害,与沙俄士兵据理力争,穷凶极恶的沙俄士兵一刀便将我太爷的头颅砍下,随后,便开始对家族的男女老少展开杀戮。危急中,叔太爷(太爷的弟弟宁福刚,字世布)趁乱急忙带着已经怀有身孕的嫂子(我的太奶)逃出村子,划着“小艉呼”(木制小舢板)逃到黑龙江右岸。沙俄军队并没有就此罢休,仍对逃难的中国人穷追不舍。“跑反”的路途中,大小车辆滚滚向前,人流拥挤,坐马车的,拄着拐杖步行的,成人一头挑着行李,一头挑着孩子,通往江省蜿蜒的土道上挤满了慌乱的逃难人群。叔太爷带着太奶与同族的亲属们也随着人流,一路奔波,颠沛流离。待他们千辛万苦赶到卜奎城,时值那里闹瘟疫,大批难民得了瘟疫客死异乡。据说,当年被瘟死的人太多,棺材都卖光了,死了人就用炕席往外卷。到后来,连炕席都没有了。叔太爷看到如此悲惨的场面,和太奶即刻也没有停留,继续赶路,折返回到嫩江,又经托里木黑河市爱辉区西岗子镇托里木村。再辗转到瑷珲外三道沟村落脚。一些同族亲属也逃到外三道沟村,宁家遂在瑷珲外三道沟安家落户。据《黑水丛书》记载:“宁氏家族时年在黑河共计20户。”

2010年宁氏家族春节聚会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太奶奶在逃难途中生下了我的爷爷宁学锁。爷爷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命运的坎坷、多舛。几年后,叔太爷宁福刚选择到黑龙江右岸土地肥沃的张地营子村生活,太奶奶迫于生活而改嫁。太奶奶改嫁时,舍不得自己年幼的儿子,她双膝跪地,眼泪如泉涌一般,不停地向我叔太爷磕头,求他允许带走我的爷爷。叔太爷为了延续宁氏家族的香火,坚决不同意太奶带走我太爷留下的唯一血脉。他扶起太奶奶,一句话都没有说,带着我爷爷转身离开。后来,等爷爷长大后,叔太爷告诉他,当年自己带着他离开时,真的是迫不得已才将他们母子分离。多少年过去了,叔太爷一直把我爷爷留在身边,抚养成人,对我爷爷堪比他亲生儿子。

叔太爷带着我爷爷来到了张地营子村。几年后,叔太爷在那里娶了叔太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叔太爷身材魁梧,脸色黝黑,喜欢穿长袍,人称“黑大汉”。他性情豪爽,为人仗义,头脑非常灵活,村民们一直很敬畏他,因此选他为屯长。叔太爷家中有一把从江北逃难时带回的大刀,全家人将其视若珍宝,本想世代传承,如今却早已不见踪影。据叔太爷宁福刚的亲孙女,我的三姑宁彩珍回忆:“我爷爷家里有一米多长带着刀鞘的大刀,挂在棚子的墙壁上,小时候我们非常好奇经常动手去摸。”

从小就失去双亲的爷爷,和其叔叔家的兄弟宁学长、宁学顺一起长大,先后娶妻生子。爷爷奶奶生育五个孩子,我父亲排行老三,上面有一哥、一姐,下面有一个弟、一个妹。由于家中贫穷,孩子又多,最小的姑姑出生不久,就送给奶奶的弟弟家抚养。爷爷奶奶希望孩子们的一生福禄双全,财源滚滚,分别用财、福、禄三个字给三个儿子取名。20世纪30年代,日本人侵占黑河,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爷爷为了养家糊口,在黑河市张地营子乡泡子沿村姓徐的地主家扛活做苦工,奶奶在家操持家务,带着年幼的孩子艰难度日。由于地主的盘剥和压榨,爷爷尽管每天起早贪黑地辛勤劳作,依旧改变不了食不果腹、贫穷不堪的生活。一家人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直到爷爷去世,都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1944年,爷爷突患伤寒病,高烧不退,口吐鲜血,抬回家没几天便离开了人世。那一年,我的大爷(伯)19岁、我父亲7岁,叔叔年仅5岁。

爷爷离世,家里仿佛天塌了一样。虽然受到了如此大的打击,但刚强的奶奶并没有一蹶不振,一人挑起了家中的重担,播种收割、洗衣做饭,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她心灵手巧,擅长针线活,针脚细密、工整,做出的针线活得到同乡人的夸奖。就这样,她每天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含辛茹苦地带着年幼的孩子艰难度日。尽管家中很穷,善良的奶奶还是经常帮助身边的穷苦人。谁家有大事小情,她总是跑前跑后,遇上逃荒要饭的,奶奶自己舍不得吃也要接济他人。除了要解决一家人的口粮,她还总是抽空做些针线活,拿些吃的送给叔公家从小失去母亲的二姑和三姑,以回报叔太爷对我爷爷的养育之恩。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的大爷从小就用瘦弱的身躯挑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他是一个纯朴敦厚、安分守己的农民。他自幼善良、仁义,比我的父亲大12岁。他像父亲一样守护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和一个妹妹,终日在田间劳作,省吃俭用供我父亲和叔叔读书。他常说,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虽然家境贫穷,但是兄弟三人让枣推梨、互敬互爱、感情深厚,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到了各自结婚时才分家单过。说是分家,但房屋相距不远,前后院居住,谁家做点好吃的,都会拿出来,三家人一起分享,一大家人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我父亲这一辈不再像我爷爷一样做苦工,他们兄弟三人都参加了新中国的建设。大姑因病早逝,老姑在外地生活。忠厚老实的大爷当过村主任,一辈子在农村的黑土地上辛勤耕耘。他勤劳、善良、奉献,赢得了村民们的信任和尊重。我父亲性情耿直、为人仗义,毕业于北安农校,早年曾是张地营子乡的拖拉机手,后到罕达汽镇金水农场,又到黑河师范学校工作,是一名勤劳质朴的工人。我的四叔聪慧好学,精明能干,先后任张地营子村会计、乡农经师、农经站站长。他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为群众办实事、解难事,用实际行动获得全乡农民群众的拥护和爱戴。宁氏家族在张地营子乡逐渐枝繁叶茂。

我的父亲不甘于固守和平庸,放弃农村安逸的生活和熟悉的环境,带领我们走出黑土地,走出一条新路。1971年,我不满1岁时,父亲把我们兄妹4人从农村带到城市。20世纪80年代初,大伯家的3个姐姐和1个哥哥,叔叔家的1个姐姐和2个哥哥陆续到黑河安家落户、工作生活,张地营子乡只留下大伯家的哥哥种地务农。

80年代中期,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各家的生活条件也开始好转。每逢过节,大爷、父亲、叔叔总是组织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彼此问寒问暖,互相帮衬。三位老人每年的寿辰,都是由我们这些晚辈提前张罗筹办。我们这一辈兄弟姐妹共13人,哥兄弟6人、姐妹7人。90年代末,我大爷家的哥哥也搬到黑河居住,农村已经是我们寻亲访友、追忆往昔的地方。我们这一辈人有工人、教师、警察、公务员、管理者,大家分别在各自的岗位上辛勤工作。如今虽然我的父亲、大爷、叔叔已相继离世,但是我们这一代继承了老一辈互敬互爱、团结和睦的好传统,也遗传了父辈质朴、真诚、善良、不服输的优秀品格。我们无法忘记父辈们拓荒不息、无私奉献的精神,也不会忘记父辈们对我们的谆谆教诲:真诚待人、踏实做事。

宁氏家族家风严谨淳朴,婆媳和睦相处,兄弟姐妹团结友爱。虽然时间飞逝,环境在变,但宁氏家族血浓于水的亲情却从未改变。30多年来,我们兄弟姐妹手足情深,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我们都抢着帮忙,谁家有个高兴的事,大家也都一起分享。在我们的带领下,我们的晚辈也像我们一样孝敬老人、尊重父母。每到节假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会聚到一起,看望在世的婶娘、老姑。每次聚会都要摆上四到五桌,说拉弹唱,各家都表演节目,老人们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孩子们则尽情嬉戏打闹,我们陪着老人唠家常,听他们讲述过去的故事,一大家人欢聚在一起,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宁氏家族从江东逃难到如今已经延续到了第六代,人丁也不断壮大,成员达到50多人。晚辈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他们不墨守家园,为了自己的理想在外奋斗、打拼。晚辈大多已经娶妻生子,而我们这一辈人也自然荣升为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虽然平时大家很难见面,但是每逢年节我们一定相聚几天。网络的使用,让家族成员沟通联络变得更加方便快捷,我们全家人建立了微信群、QQ群,亲人们在群里晒着各自的幸福,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畅想着各自的中国梦。

后记:小时候,父亲告诉我,我们宁家先祖生活在黑龙江左岸,祖上在清朝为官,是“跑反”那年逃过来的。长大后,我追根溯源,迫切想了解家族的历史,于是就查询家谱,探访在世长辈,翻阅历史资料,整理记录宁氏家族的历史。我家族的历史,也正是祖国发展历程的缩影,通过记述借以告慰逝去的父辈,同时告诫后人不要忘记今天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不要忘记先辈们的付出和奉献。


口述人:宁艳红,46岁,黑河学院研究员

采访人员名单:

宁林山,男,80岁,原黑河市农行行长,采访时间:2013年4月

宁殿阁,男,1943年出生,退休,采访时间:2013年4月

宁彩珍,女,80岁,黑河市爱辉区人事局退休干部,采访时间:2015年4月18日

宁彩琴,女,82岁,家务,采访时间:2015年4月18日

宁石成,男,1933年10月10日出生,黑河市爱辉区瑗珲镇外三道沟农民,采访时间:2015年4月25日

吕美琴,女,71岁,家务,采访时间:2014年10月

吴彩芬,女,70岁,家务,采访时间:201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