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18年春之卷/总第23卷)
- 崔志远 吴继章主编
- 8字
- 2020-08-29 08:11:08
·明清小说研究·
新见明代小说集《续耳谭》考论
摘要:《续耳谭》是一部国内失传的志怪小说集。目前仅知日本藏有两种明刊本,其中内阁文库本早于早稻田大学本,两者均为晚出本。《续耳谭》的编者当以内阁文库本署名为准,其取材具有一定的小说史意义,其文本对此后的话本、通俗小说、戏曲等有一定的影响力。
关键词:《续耳谭》;明刊本;编者-乌程-沈遴奇;成书时间
《续耳谭》(一名《续耳谈》)六卷,是明代万历时期编纂、出版的一部志怪小说集。此书,明代曾经流播士林。如明陈第万历丙辰(四十四年,1616)序刊《世善堂藏书目录》卷上“诸子百家”中“稗史野史并杂记”著录:“《续耳谈》十六卷。”[1](P33)叶廷秀崇祯乙亥(八年,1635)序刊《诗谭》曾列《续耳谈》入《诗谭用书目》。[2](P5)两者均未标注撰者姓氏,《世善堂藏书目》所注卷帙也误。明清文人的著述,虽也偶见引用《续耳谭》者,目前国内公私所藏,未见刊本流传。《续耳谭》,目前所知,仅日本藏有两种明刊本。[3](P1270)一种原为江户时代林罗山旧藏,现为日本内阁文库藏本(见下图):此本凡六卷,六册,每页12行,行24字,每卷署“慈溪刘忭,乌程沈遴奇、沈儆垣仝撰,抚东戴君赐参订,绣谷唐伯成校梓”。
另一种,原是日本服部文库旧藏,现藏日本早稻田大学(见下图):
此本六卷,三册,每页12行,行24字,每卷署“乌程李言、沈奇、沈垣仝撰,抚东戴君赐参订,绣谷唐伯成校梓”。日藏两种明刊本前均有署名“万历癸卯秋月吉旦东汝育和李自芳”撰的《续耳谭引》,其文曰:
《耳谭》始木于燕都,续梓于建业,续而闽而越,咸翻镌焉。为是求购者纷纷,一时赫蹄腾涌。《耳谭》者,齐谐之流也,乃人人争先睹之为快者何?为事新而艳,语爽而奇,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也,故见珍于人者若是已。余方读礼家居,博极稗史,倏又睹有《续耳谭》之木。余缔阅之,大都如张沙羡所云:“可以劝,可以戒,可以博物而多识,可以接酲而却昏。”补其所未备,增其所未闻,故知是集一出,赫蹄又贵市中矣。剞劂氏有嘉乎余言,遂欣欣笔之于简首云。
两种日藏《续耳谭》明刊本,均收录小说作品554条。两者在篇目上,除内阁文库本卷一“辨卓明卿父”,早稻田大学本作“辨卓光禄父”之外,其他均同;另外,早稻田大学本卷四逸去从“荒异”到“盗食腕肉”的44篇作品目录。两本版本,内文叙事多相同,唯个别作品,文字有歧。如“语谶”条,内阁文库本作“乌程诸生闵宗宣”,早稻田大作本作“义乌诸生文仲宣”。其中,最有标志意义的是卷五“神刀”条,其文曰:
唵嗒之国,有刀如竹叶者,刮垢辄如新。时申瑶泉(王天寿)柄政,仅得其一。癸未(癸□)殿试,子用懋(一峰)挟之以入。懋与朱国祚(峰与韩应龙)联座,中贵人有以馔贻懋者,偶污朱(韩)卷,朱(韩)方惶恐,而申即以刀刮之,毫无痕迹。是年,朱廷试第一。夫朱(韩)宜大魁矣,何以倏污其卷,岂天欲以显小匕之神奇耶?然则是刀也,来自毛毛毛幕之遥,入于黄扉之邃,若天为朱公设也。方朱公(韩公)传胪之辰,两烛远对峙,而交辉于庭,灵异何炯灼哉!语称天下福,信非偶矣。(按,文中括号内,为早稻田藏本《续耳谭》文字。)
早稻田大学藏本《续耳谭》,将内阁文库本《续耳谭》中的申时行、申用懋父子,用王天寿、王一峰父子代替,将朱国祚换为韩应龙。其中,有明显硬伤的有两个方面,一是有窜改犹有未完者,如“以馔贻懋者”“申即以刀刮之”“朱廷试第一”“若天为朱公设也”等;二是与史实不符。嘉靖时期的入阁人员,根本就没有王天寿,更遑论“秉权”了。另外,朱国祚,万历癸未(十一年,1583)廷试第一,而韩应龙廷试第一,为嘉靖乙未(十四年,1535),也与早稻田大学藏本所用“癸□”相悖。由此可知,内阁文库本《续耳谭》,当是早期刊本,而早稻田大学藏本则是根据内阁文库本改易的后刻本。
根据日藏《续耳谭》两种明刊本的署名,本书有慈溪刘忭,乌程沈遴奇、沈儆垣和乌程李言、沈奇、沈垣两组六位编者。明清文人著述的引用,也可证实这两组编者的存在。如明李维樾编《忠贞录》卷二选有《骑虎记》一篇,文末曰:“采掇乌程沈遴奇、沈儆垣《续耳谭》。”[4](P31)则作者为沈遴奇、沈儆垣,乌程人。清来集之《倘湖樵书》卷三《马殉主人》条言“李言《续耳谈》。”[5](P58)清程穆衡《水浒传注略》第十八卷“断头沟”注释曰:“沈奇《续耳谈》。”[6](P103)则作者为李言、沈奇。如此,说明《续耳谭》的这两个版本,在不同的受众中流播着,明清文人因所用刊本不同,同一本书,就产生了沈遴奇、沈儆垣、李言、刘汴等不同编者。
慈溪刘忭,乌程李言、沈奇、沈垣等人,事迹不详,待考。沈遴奇,日本学者认为是明代遗民慈溪印人字子常的沈遴奇,则完全错误。沈遴奇,清尹元炜《溪上遗闻集录》卷七、叶铭《广印人传》、李放《画家希知录》等,均有简略的生平记载。而上述记载,大都出清郑梁《寒村诗文选·见黄稿》卷一《沈章溪先生墓志铭》:
遴奇生富贵家,早岁补弟子员,美衣丰食,华屋甫田。洋洋然,视蹑科第如拾芥。时天下治平,甚乐也。已,遭乱离,以好事荡其家产,茕茕焉。贫老伶仃,然未尝以为厌而且忧其将息也。当某某居山时,遴奇以平昔交游,尝人山与之谈天下事,出则张大其事言之,若为之招致。然某死,则又与某某往还,狂风骇浪每岁必四五会。每一会归,必曲折其间事,以与同志者相告语。戊戌己亥之际,忽得乩仙术,笃信而师事之,焚香拜祷,昏暮密议,往往耳语人日:“吾乩仙云,某方兵且起,某年月日天下当大乱。”一夕,宿友人家,夜参半,忽开数重门,大声叫呼日:“今日兵真至矣!炮响震天,旌旗舳舻蔽江下矣。”如是者再三,邻右皆惊以为有盗也,则皆起,而遴奇则已闭户就寝矣。叩之不应,明问之,忽忽不知。盖皆梦中事也。遴奇卒于甲辰八月某日,年六十有二。[7](P199~200)
明李维樾编《忠贞录》明言本书沈遴奇为乌程人(今浙江湖州),而此沈遴奇为浙江慈溪人;最为关键的是其生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而此时本书已经刊行。
乌程沈氏为大姓。虞淳熙《虞德园先生集》卷一一《明虞母李太君墓志铭》中言及“万历己丑四月之望,虞母李太君无疾而卒”,其女孙有“字沈生遴奇者,以远,故未渠会”[8](P333)。在时代上相近。另外,《续耳谭》有篇“沈司马居”,未见文章出处,可能出自编者手笔,其文曰:
余家祖室,素多鬼居者,非贫即夭,众皆弃之。余太父中宪公为季子,惟父兄所与,不敢辞,时家司马方十岁。一旦,早过视居中书舍,突见青衣鬼数十辈,相顾惊惶,缩入墙壁间,自此鬼遂灭。后嘉靖戊午春,司马夜读馆中,甫登榻,一冠服者,揭幕凝视,忽然不见。是岁,司马乡荐,联登己未第。继此科甲磊磊。大父享年九十,而子孙不下百人,皆出一块土。信乎,鬼焉能为人害哉!盖人自惑之耳。
文章所谓的“沈司马”,即沈子木,沈儆垣与归安沈儆炌、沈儆焞等可能有同族之亲。
至于戴君赐,他曾刊刻《新刊重订出像附释标注琵琶记》四卷,正文署名“东嘉高则诚编次,羊城戴君赐注释,金陵唐晟校梓”。似乎戴君赐为金陵唐氏书坊所聘之人,且两个版本均为金陵唐氏书坊所刊。
《续耳谭》,以王同轨《耳谈类增》续书自诩,书前所冠李自芳《续耳谭引》所言“事新而艳,语爽而奇”,以及“余缔阅之,大都如张沙羡所云:‘可以劝,可以戒,可以博物而多识,可以接酲而却昏。'”即分别出自江盈科、张文炎为王同轨《耳谈引》《耳谈类增序》所作的两篇序文。《续耳谭》中,又采录了《耳谈类增》中小说,如卷一的“刘尚贤”“刘方燕巢”“古时人”“僧大乘幻术”“小姑二身”“狐子鬼儿怪儿”“杨化冤狱案”“韩氏 僧妙存”“长洲民仇便”“夏桂洲相国”“御史大夫吴公”“分宜子世蕃”“新妇言动”“夷虏雪祸”“续断舌”“洪阳先生名言二首”“楚侗先生名言二首”,以及散布其他各卷的“岳武穆后身”“穿冢大异”“试院鹤”“钱临江断鹅”“汝宁异燕”“马报仇”“刘伟”“负心报”“刘尚贤”等,总计26篇作品。因此,王同轨《耳谈类增》的出版时间万历三十一年,当为此书的成书上限。另外,序刊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的王圻的《稗史汇编》已将《续耳谭》列为引用书目,并大量引用了《续耳谭》的作品,如是,万历三十六年当是《续耳谭》的成书下限。值得注意的是,日藏两种《续耳谭》的卷一“洛伽山灵异”,是由屠隆万历三十八年(1610)刊《鸿苞集》卷三〇“补陀山灵应传”删节成文的;而且收录了郭正域撰万历四十年(1612)史记事刻本《合并黄离草》中的“铜异”“铸铜化异”“欧阳烈女”“玉主”“王孝子”“吴小仙”“陈文伟驭盗”“神医”“厕生”等9篇传记改易而成的小说作品。另外,《续耳谭》卷四“宦侠”、卷五“诗鬼”,叙述纪年又出现了“万历初年”“万历初”字样,日本所藏两种《续耳谈》,都为晚出。
作为一部志怪小说选集,《续耳谭》中的作品,除少数篇目取材明前期外,绝大多数的作品都是以王同轨《耳谈类增》为比拟对象,所以它的取材、描写、体式、主旨等都与之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续耳谭》选材最为集中的小说总集,是陆延枝刊印于万历十八年(1590)的《烟霞小说》。《烟霞小说》所收的13部小说集,《续耳谭》收录了《蓬窗类纪》35则,《马氏日钞》13则,《纪善录》6则,《庚巳编》65则,《纪周文襄公见鬼事》1篇,《高坡异纂》25则,《说听》67则,构成了小说选集的主体。这种创作续书化、取材集约化,进一步强化了《耳谈类增》所体认的审美趋势,较大层面地展示了晚明江南志怪小说的发展情态,具有较强的小说史价值。
《续耳谭》选材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将集部作品,经过编者的改易,宛然成为志怪小说作品。《续耳谭》收录了祝世禄《环璧斋集》、张凤翼《处实堂集》、王世懋《王奉常集》、屠隆《鸿苞集》《由拳集》、郭正域《合并黄离草》等文集中的传记、序文等文体属性的作品,在编者的选心之下,这些纪传、序文被删改、节录、改易,一跃而成为志怪小说作品。志怪小说从文集中选材,体现出晚明小说创编的新趋势,并对《虞初新志》等作品有着一定的影响。
《续耳谭》中的一些作品,在晚明之后,又成为其他小说集、地方志、史学著作、通俗文学的选目,拓宽了小说的文学影响力,并对晚明话本小说、通俗小说、戏曲等的创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现依据小说文本顺序,将18篇作品及其影响胪列如下:
“杨化冤狱案”,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一四“酒谋对于郊肆恶,鬼对案杨化借尸”敷衍之。
“贞妾”,明无名氏《雪里梅》传奇敷衍之。
“陆公不淫”,陆人龙《型世言》第十一回“毁新诗少年矢志,诉旧恨淫女还乡”入话敷衍本文,清樵云山人《飞花艳想》第十一回“古寺还金逢妙丽”、杜刚《娱目醒心编》卷九“赔遗金暗中获隽,拒美色眼下登科”、郭小亭《济公传》第八回“练法术戏耍刘泰真,李国元失去天师符”等引用了文中诗歌。
“朱搭户”,《姑妄言》第二回“竹思宽逢老鸨得偶,钱贵姐遭庸医失明”中铁化“罚仆抗磨”等情节据以敷衍。
“人妖”,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一〇“刘小官雌雄兄弟”入话敷衍之。
“程烈女”,东鲁古狂生《醉醒石》第四回“秉松筠烈女流芳,图丽质痴儿受祸”本事据此敷衍。
“朔漠三铭”,明周清源《西湖二集》卷二“宋高宗偏安耽逸豫”入话敷衍之。
“张皮雀”,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一五“金令美婢酬秀童”入话敷衍之。
“雷谴道士”,清钱彩、金丰《说岳全传》第七十三回“胡梦蝶醉后吟诗游地狱,金兀术三曹对案再兴兵”敷衍成“王皇可恕,犬帝难容”。
“人妖公案”,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一〇“刘小官雌雄兄弟”敷衍之,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一三“人妖”据为创作。
“男饰”,明冯梦龙《喻世明言》卷二八“黄善聪男装原是女扮,李秀卿结弟却成娶妻”正文敷衍之。
“何兢复父仇”,明谢氏《何孝子传奇》、张宗子《义烈传》、丁鸣春《邹知县湘湖记》等敷衍之,清来集之作乐府《何孝子》。
“新建伯传略”,墨憨斋《三教偶拈》敷衍之。
“金箔张”,明陆人龙《型世言》第三十四回“奇颠清俗累,仙术动朝廷”敷衍之。
“金德宣”,弹词《玉蜻蜓》(又名《芙蓉洞》)中“长江遇盗”一事,即从本文敷衍而来。
“山东耕夫”,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一四“酒谋对于郊肆恶,鬼对案杨化借尸”敷衍之。
“老妪骗局”,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一六“张溜儿熟布迷魂局,陆慧娘立决到头缘”入话敷衍之。
“偿银报”,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一五“韩侍郎婢作主人,顾提控掾居郎署”入话敷衍之。
《续耳谭》宗法《耳谈类增》,与孙斯传的《纪往》《恒谈》等,构成了“耳谈”续书系列;所选作品,虽多出他人之作,却体现出了编者的独特选心,并因不同小说集之间的相互转贩,强化了典型性,成为明清拟话本小说的资源库之一。
参考文献:
[1](明)陈第.世善堂藏书目[M].知不足斋刻本.
[2](明)叶廷秀.诗谭[M].明崇祯胡正言十竹斋刻本.
[3]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子部·小说家类[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李维樾.忠贞录[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4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5](明)来集之.倘湖樵书[M].清康熙倘湖小筑刻本.
[6](清)程穆衡.水浒传注略[M].清道光二十五年王氏听香阁刻王开沃补注本.
[7](清)郑梁.寒村诗文选[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8](明)虞淳熙.虞德园先生集[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3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