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厨房里的身影
王定一
我们的小妹宣一生前两大最爱:写作与厨艺。《国宴与家宴》正好是她这两种兴趣的结合。张北海在《国宴与家宴》原序中说得好:“做菜难,写作难。就算有母亲手艺和经典作品的指引启发,做菜者和写作者都难求一夜功成,都是一滴油一粒盐,一招一式,一个字一个字熬出来的。”宣一终于经过几十年在厨房里一滴油、一粒盐,在书桌前一个字、一个字的煎熬后,把厨房里的光阴的故事写成此书。
宣一从小喜爱读书写作,后来她如愿进入中文系,毕业后从事写作。而经由写作,她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读书如痴、爱书如命、下笔如行云流水的宏志。三十几年来,他们一起读书、谈书、写书、出书,相濡以沫、书香传家。宏志觉得在她去世一周年时,将《国宴与家宴》重新出版,是纪念她的最好方法。他要我这做大哥的写一篇新版序言,我应命提笔替这本书,作一些补序。
二○○三年,当宣一的《国宴与家宴》出版后,在美食界引起一些骚动,尤其是对书名的好奇,我在此谈一谈《国宴与家宴》的来源。一九六六年夏,我们的一位表叔由港来台,因知他吃过不少台港有名的餐馆,妈妈与佩姨决定亲自主厨,在我们家宴请他。当我们将一张六尺的桌面架起,铺上桌布,摆好杯、盘、碗、筷,看来颇具气势,就说这简直是国宴的排场。自此,凡是宴请外宾,就说“国宴”,自家亲友聚餐就称“家宴”,并被宣一沿用至今。
宣一在《国宴与家宴》中把我们的妈妈(许闻龢)与佩姨(许闻佩)挑选食材、处理酱料以及精湛的烹饪厨艺,作了仔细的描述。同时她随着母亲在厨房里的身影,一边学会了切、剁、蒸、炒、煎、煮的手艺,一边享受着伴母做菜的温馨。
妈妈下葬那天,我们兄妹六人决定用一种非寻常的方式,来纪念她老人家——烧一桌好菜——由三个女儿主厨,每一道菜上桌,都先请佩姨尝,我们则一边吃,一边听佩姨讲评,说出食材酱料的搭配、火候的拿捏,尤其是改进的空间,这是我们听过最好的烹调讲评。相信妈妈在天上看了,一定笑着说:“孺子可教焉……”
常听人说某某人有烧菜的天分,然而宣一认为厨艺是一种对食物尊重的态度。食物亦有魂,你对它好,它自然对你好,变得更为称心可口。细心挑选食材,是烧好菜的第一步,千万马虎不得。但任何一道菜,选食材、调酱料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在烧菜时所花的心意。母亲故去后,有一次佩姨邀我们去吃便饭。到她家时,见她正在摘豆芽,只见她聚精会神地一根一根地掐头去尾,又把韭菜头尾细心地摘去,只留中间最肥嫩的一段,切成寸把长的小段。大火烧热油锅,先把韭菜倒入,用锅铲拨两下,再把豆芽倒入,加入一撮糖、一小撮盐,再用锅铲拨两下,起锅。这盘豆芽炒韭菜,到了佩姨手中,变得如此地出神入化!是她的天分?或许……但我们认为最重要的是佩姨对厨艺的执着:她把对挑选食材的细心、处理食材的耐心,以及对烹调厨艺的爱心,都融入了那一铲一拨中。这才是烹调厨艺的最高境界……而在下一辈中,唯有宣一传承了这份灵气与执着。
宣一烧的菜中,虽然有许多道菜是妈妈的原版,但是烧煮的过程中,一些步骤是她有系统地改进后加入的。她对食材十分尊重、执着,讲究而不做作,用心保持原味。这些年,每次回台,总是看到她与一批“酒肉朋友”,忙着开发新食材,试做新菜,与人分享。每一次餐叙,宣一不只细心地做菜,更注重菜肴的选取以及上菜的顺序。再好吃的浓味大菜,连上三道,也倒足人的胃口,是以她都将整桌的菜单列出,从酒品到头抬、主菜:海鲜、飞禽、走兽、素食的选择,浓味的主菜后必辅以清淡的小菜或清汤,让口舌稍息,品一口淡酒,再上下一道大菜。即使水果甜品,都精心地安排、仔细地推敲,务必使会餐口甘舌美、宾主尽欢。我们问她为什么把自己忙成这样,她总是乐在其中地说:“没什么啦!好菜本来就该与好友共享,烧菜最大的成就感就是有人说好吃。”
近年来,电视上常有厨艺大赛,参赛者各尽所能,争取冠军。宣一认为:烧菜厨艺并无谁人最好、哪家第一。各地的菜肴由于环境气候的不同,再加上历史的传承,各有特色:北方菜粗犷、江浙菜细腻,川菜麻辣、台菜清淡,口味不同,各有所长。即使是面条,也有人喜欢宽的,有人喜欢细的;烧的饭,有人喜欢软黏一点的,有人喜欢颗粒分明的,因人而异,各有所好。再如餐桌的安排:西式要求一人一份,自取所需,自加盐料;中式讲究围桌而食,共同举筷,分享菜肴。方式虽不同,享受美食的目的则一。宣一在《学做菜》一文中,列举了数种蛋炒饭的做法,而她最后的结论是:“什么才是好吃的蛋炒饭,就是自己坚持的那一种。”
常有朋友要求我们将王府厨艺写成食谱。然而光靠食谱,是烧不出可口佳肴的,掌厨者必须全心全意地投入,这样,即使是很简单的一盘菜,也能烹调出令人惊叹的美食。宣一在《国宴与家宴》中,只想借当年跟随妈妈在厨房里的身影,写出这份对美食的追求与对厨艺的执着。现今,宣一也走了,然而在她留下的这本书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妈妈在厨房里的身影,也看到了宣一在厨房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