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的天
蓝的像水洗过一样
你坐在阳光下
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我说着话
你说
我是你的掌中花、眼中画......”
楼下的收音机里传来一阵阵乐曲声,悠扬的旋律隐没在磁盘“咔咔”作响的声音里,倒更有了些年久失修的记忆的味道。
林夕颜垂了垂眸,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向下坡的呢?
有些记不清了。
她离开蓝羽森林后的时间好像都在经历生死,而她第一次见证死亡,是在四爷爷的葬礼上。
那年她七岁。
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天门前锣鼓喧天地响,高香满堂。
平时安静的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他们都头系白巾,脸上戴着面具,手里的铜铃发出的声音荡了整整一天。
那天哥哥拉着她,神情有些悲伤。
她问哥哥,他们是谁。
哥哥说,他们是给四爷爷送终的朋友。
她望着堂前,一道熟悉的身影扶着木棺,双腿颤抖地快要摔倒。
她问哥哥,那是桃爷爷吗。
哥哥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她今天一定要乖。然后就拉着她进了房间,直到外面的锣鼓声越来越远才带她出来。
期间,奶奶曾进来过一次,给他们送饭,还剪了一缕她的头发用手帕包好。
她又问哥哥,奶奶为什么要剪她的头发。
哥哥说,四爷爷以后要靠着这缕头发回来看她。
她不明白,说,四爷爷想看她就来找她就好了,就像以前一样。
哥哥神色黯淡,好久才开口,说,四爷爷死了。
什么是死?
她不明白。
哥哥说,死就是四爷爷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都没法和他们见面。
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后来,妈妈也给她系上了一条白巾,给她戴上了面具。她换上了新衣服,手腕和脚踝上都系了铃铛。
妈妈带她和哥哥来到了四爷爷的荷花池旁边的一块碑旁,荷花池今天来了许多人,他们都和她一样戴着面具,她认不清谁是谁,也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
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但是能听到微微的啜泣声。
妈妈把她拉上前来,拿出一把花纹古老的匕首,蹲下身子慢慢对她说:“四爷爷生前没有子嗣,他平时最疼你了,你愿不愿意送他最后一程,为他祭血?”
她什么也不懂,但她懂妈妈眼里的恳求。
她答应了。
妈妈拉过她的左手,用匕首划破了她的五指。
妈妈握着她的手,用她的血在碑上画着她看不懂的符号。
殷红的鲜血像一条条血蛆,顺着墓碑爬向土里。为那里的人们传递人间的信息。
哥哥拉着她的另一只手,好看的眉拧成一团,他在口袋里准备好了哄她的糖果。
后来,她问哥哥,哥哥也会死吗?
哥哥不说话。
哥哥也会像四爷爷那样永远离开吗?
哥哥抱紧了她。
他说:“不会的,哥哥会一直陪阿蓝长大。”
后面的事情似乎都有些模糊了。
妈妈好像拉着她和哥哥行了礼,她好像在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她看着手指上的血迹,又看着面前的坟,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通过鲜血和伤口,融入了她的生命。
回去的路上,她问哥哥,如果她想四爷爷了怎么办。
哥哥说,四爷爷被埋在那块碑后面,如果她想四爷爷了,可以来和四爷爷说说话。
哥哥不是说四爷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吗?她问。
哥哥回,是四爷爷的灵魂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把话说出来,寄在那里,如果有一天四爷爷顺着你的头发回来看你了,就能听到你说的话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那她要说好多好多话,不然四爷爷会忘记她的。
那天深夜,奶奶和妈妈送走客人们,却找不到她了。
他们提着灯找了她一夜。
凌晨两点。
大家在四爷爷的坟头找到了她。
她裹着小被子,手指上的伤口刚刚结痂,眼角还挂着泪痕。妈妈抱她回家的时候,她还在说着梦话。
“妈妈,今天晚上我想跟四爷爷睡......”
妈妈,我给四爷爷说了好多好多话,他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
生命,从那一天开始变得清晰而有分量。
她也开始明白祈年节的真正含义。
森族是一个一直居住在大型森岭里的民族,奶奶带领着林家这一脉的势力久居于蓝羽森林。祈年节是他们特有的节日,每年仲夏,红月笼罩,古鸣钟响,万家灯火,彻夜长明。
祈年节是森族最为重视的节日之一,他们在红月下燃放云灯,祝福所爱之人,思念远方亲人,悼念所逝之人,祈求平安健康、幸福美满。
她以前只知道在这一天会有许多好吃的、好玩儿的,还可以晚睡,实在没有什么欲罢不能的情感支配她的虔诚。
不过现在有了。
哥哥说,四爷爷的灵魂到了天上,变成了星星。把愿望和话写在纸上绑在云灯上,云灯就能把这些带给四爷爷,就能早些回来看她。
一大早,哥哥就拉着她准备云灯和晚上要用的东西。
她眼睛里冒星星,问哥哥是不是又有什么好玩儿的。
哥哥朝她眨眨眼,说晚上带她去看篝火,这是今年新加入的活动。
她兴奋地说好,十分郑重地带上了奶奶给她打的一柄小刀。
在地球文明中,红月寓意着不祥、灾祸、乱世和死亡。但在他们的文明里,红月却寓意着吉祥、幸运、美满和和平。
但就是那一天,所谓的上帝没有庇佑他们。
印象中,那天的夕阳格外的好看。妈妈说,她出生时也曾有过这么浩大的夕阳。
火一样的,从天上烧到地下,像倾倒下来的岩浆,像橘色的玫瑰开在天上。
她当时还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准备游行吃的果脯,就被妈妈拉到了后院。
妈妈那天画了很好看的妆容,一张水粉一样的脸蛋在夕阳下格外好看,眉间却堆砌着解不开的愁郁。
她只和哥哥说了话,然后抱了抱他们,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哥哥再没提祈年节的事情,拉着她从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了山。
夕阳的光辉透过枝干,直直地射向丛林深处,他们两个小小的身影,像夕阳下一张黑色的剪纸映画。
对面的山林间,大火肆虐,杀声漫天,树上的彩灯正燃烧地热烈。
恍惚间,她好像在人群中看见了奶奶的脸。
并不清楚,却又莫名地确定。他们说这种解释不清的羁绊,叫血缘。
一刹间,血光漫天,那个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佝偻的身影屈膝倒地。
刹那间,她的身体里升起了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即使希落在身边也无法消弭半分。
她看见,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挂在了祭台上。那是他们祭拜神明的地方。
再细细一看,是一颗脑袋。
是奶奶。
一阵震颤从头劈到脚,手脚瞬时间凉地发烫。
她就站在那里,目光死死地钉在祭台上,像一尊石像。
希落拉不动她,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到。
阿蓝?他喊她的名字。
她无动于衷。
面前的景象已经超越了她的大脑,没有人教过她如何面对这种非自然的死亡。
恍然间,她好像明白了曾经背下的史书情节,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厌恶战争,有那么多人誓死也要报仇雪恨。
原来,这就是恨啊……
后面依稀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听不懂的语言。
希落心中警铃大作,却依旧拉不动她。
她握紧了口袋里的小刀,胸腔里升起一股汹涌的火焰。
小孩子,向来感情用事。
小孩子,向来不怕死。
哥哥握住她的肩膀,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阿蓝,杨箫阿姨要你活下去……”
妈……妈。
一瞬间,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将她心头的火焰堪堪浇灭,将她几乎已经失魔的心智重新拉了回来。
恐惧重新占据了身体,现实的情境开始逼迫她的神经。
哥哥拉着她跑,不停地跑。她最后记住的,只有火光下,他的背影。
似乎有人发现了他们,四面八方都有声响越靠越近。
这条路开始变宽,也开始出现七零八落的尸体。
危急边缘,他们好像到了四爷爷的荷花池。火势蔓延,人影攒动,情急之下,哥哥带她跳入了荷花池。
而就是水下的那幕,成为她这永远也忘不掉的,最大的阴影。
冰凉的液体侵袭身体,刺激着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绝望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挑动着人体最为敏感的保护神经。
她下意识地挣扎,下意识地呼救,下意识地想逃,求生的本能几乎已经达到了巅峰!却在这一瞬间,一只手缠住了她的身体、捂住了她的口鼻!
黑暗中,恐惧无限地放大!曾经潜意识里被灌输的思想,被掐灭的想象现在一股脑儿的全部侵袭进她的大脑!边挣扎,边绝望。
忽然,希落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往她嘴里塞了一根不知名的东西,久违的氧气顺着嘴巴进入身体,减轻了一丝恐惧。
是荷叶茎。
哥哥把她护在怀里,用眼神安慰她没关系。
她抬头,第一次从水里看上面的景色。
明明暗夜将至,外面却是火一般的橘红。一声声哭嚎打破了水面的宁静,像一颗颗巨大的水珠打入池中。
“噗通”“噗通”——无数的尸体缓缓沉落。
滴滴鲜血掉入水中,像她洗颜料时的一抹红。慢慢地晕染、发散,然后消失不见。
硕大的身影随着水母般的血带沉沉落下,落在她的前方,擦过她的肩头。
忽然,冷不丁的一张脸倒立在她的面前,闭不上的双眼和张开的嘴巴诉说着他的憎恨与不甘。
这是一张她极其熟悉的面容,熟悉到她心跳骤停、忘记呼吸。
桃爷爷……
眼泪涌出眼眶,成了这里唯一的热量。那张脸只是瞬间停留,就迅速沉入水底,孤独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慢慢地,她的视线模糊了,意识也不再清晰。
她看了哥哥最后一眼,然后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小木屋里,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
她跑出去,屋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里是蓝羽森林的外围,格林镇的交界边。
这里十分空旷。
空旷的,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