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雪池醒了,眼皮却像有千斤重般抬不起来。
眼前似乎不断有白光闪过,“咔嚓咔嚓”的声响听起来很熟悉。那响动和着水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传过来,时远时近,让她听不真切。她的脑袋像被灌了铅,沉沉的转不动,可身其他知觉却极为清晰。每个关节中都仿佛沉淀了细小又尖刻的酸疼,那疼随着她的清醒从骨缝里渗出来,迅速蔓延到全身。
——杀青后要好好补补,这段时间总发烧,这样下去可不行。
她这样想着,终于用尽全力睁开了双眼。又是一道光闪过,整个世界都被曝光成茫茫的白。她本就混沌的脑子就此停了几秒,眼前无边的白快速褪去,紧接着就是滴滴的相机对焦声和镜头内齿轮转动的细响。
——有人在拍照。
将下巴向下压4度整,脸向右偏10度零3分黑暗中,她本能的摆出自己拍杂志时的最佳角度。黑洞洞的镜头后的机身上,信号接收器亮了一下。
她心头猛地一沉。
混迹娱乐圈近十年,偷拍明拍她经得多了,却还从未有过一睁眼就被镜头戳在脸上拍的事。
她察觉到了不对劲,一句“别拍”未等出口,就感到喉咙有股干燥到近乎撕裂的疼。闪光灯的声音再次响起,她防备的伸手去挡,却猛然看见了黏在自己手背上的胶布与吊针针头。
她彻底愣了,对方却似对她这茫然的样子很感兴趣,连按了几下快门。她回过神来继续躲着,可那镜头移动的速度很快,角度很刁,她防不胜防。闪光灯不停的闪烁,一道道白光让她心里越发没底。情急中她一把拉起身上的被单将自己缩了进去,吊针针头随着动作在她手背上划开一道深深的豁口,可在全身的酸疼中,那痛楚竟显得无足轻重。她抱着膝盖紧紧拉住被子的边缘,全身的肌肉都因过度紧绷而颤抖起来。
这是哪儿?程蔷呢?这人是谁?正规媒体?狗仔?他怎么进来的?拍摄为什么不开灯?
她无暇思考,那薄薄的被单像一层蚌壳,她缩在里面尽量放轻呼吸,似乎单凭这样就能让对方尽早离去。
被单外的快门声停下了。那人兴奋的口吻扭曲成一种令人极为不适的语调,进她耳中时只剩几个词依稀可以辨认:
——毁容、爆炸、烧伤、规划、追究、整容、恋情……
陶雪池茫然地听着,终于想起了什么,身体不受控制的猛然一抖。
她记得自己在片场跟粉丝合影,记得布景塌了,记得地面在颤,有火涌过来,她把那个小姑娘推开了,然后……
然后呢?
然后呢……?!
他说……爆炸?毁容?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头顶的被子却猛地被人掀开。闪电透过阴暗的窗照亮了整间房间,让她狠狠打了个哆嗦。
如果自己真的毁了容,他又在拍什么……?
一阵寒意瞬间从脊髓里渗出来,她无暇去抢被子,本能的缩着腿将自己的头抱得更紧。手腕内侧皮肤擦过脑后的摩擦感让她结结实实的懵了一下。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头皮粗糙的触感正向她陈述着什么。
头发呢?她的头发呢?
——冷静,冷静点,说不定……说不定这就是场梦!不要自己吓自己……
她不停地在心里提醒自己,可眼泪却毫不打商量的先一步涌了出来。
那拍照的人又说了什么,她听不到,她只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推了推。
她没有动。
那人又推了两下。
她依旧没有动。
那人似乎失去了耐性,扳开她的肩膀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他手上像长有无数倒刺一样,将她下巴扎出一阵细密的锐痛。那令人接近麻木的痛感像是刺激着什么,将她心中的恐惧与惊慌催化成一股愤怒。她拼命去掰那男人的手指,可竟连一根都没掰开。黑洞洞的镜头再次凑上来,她拼命抡圆了胳膊挥过去,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音节:“滚!”
可终究是晚了。
又是一道刺眼的白光,天边的闷雷终于在此刻姗姗来迟,低沉的声音带的地面一通震颤。
“我也不想动粗的,谁让你不配合呢。”那人放开她,手指拨弄着相机的轮盘。微弱的屏幕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分外阴森:“陶影后,我也就混口饭吃,您大人大量,别记仇啊。”
窗外阴沉晦暗的天色将病房里染成一片死灰,陶雪池伸手抹了把眼眶,掌心被马缰磨出的老茧在脸上擦出一阵火辣辣的疼。那疼像一把火,瞬间将她脑子里所有的克制烧成了一把灰。她猛地奋力站起来打向那人手中的相机,但还未等站稳,绵软的身体便失去了平衡。
头磕到铁质床栏上时,她听到了自己身体砸在床铺上的闷响。床角在地面擦出了一声短促的哀嚎,随即便是那人的一声嗤笑。黑洞洞的镜头再次抬了起来,她立刻埋下头去,被单的质感粗糙的简直要将她的脸磨出血来。
入行近十年,快门和闪光灯的声音第一次令她感到屈辱和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被以这样的方式羞辱多久,更不知道对方打算何时离开。但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从未醒来。
忽然,快门声停了,整个房间都有一瞬的安静。
那个恶心又恐怖的男声在喊:“你……你谁啊!”
她愣了一下,随即听到有人轻笑了一声:“呵……”
那声低笑让陶雪池结结实实的懵了。她抬头看去。黑暗中,那相机男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颀长的黑色影子。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带着要将天空割成几瓣的力道,也将那人的侧脸照亮。白皙的皮肤,墨黑的鬓发,眼镜腿上包裹的玳瑁花纹,镜片后被浓密睫毛描摹出的细长眼角。那面容在一瞬间的冷白色电光中极为清晰的呈现出来,随即只剩下被相机屏幕光照亮的浅浅轮廓。
他的手指拨弄着相机轮盘,唇角勾着温和淡然的笑:“你呢。谁。”
陶雪池愣愣地看着他,还来不及思索他为何会出现,心里就已本能的紧张了起来。房门忽然被推开,十几个人一股脑挤进来,为首的那个按开了灯。她被那光刺的下意识闭上眼,紧接着便感到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胳膊。她浑身一颤,本能的便要挣扎,睁开眼却见是集团总裁办的助理秘书周仪:“……雪池姐,我扶您坐下。”
陶雪池有些尴尬地点头,半天才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谢谢。周仪扯着嘴角对她笑了一下,随即沉默的帮她将被子盖到腰上。
被单布料摩擦的声音盖不住相机轮盘转动时发出的声响,病房里明明忽然挤进了十几个人,却比刚刚还要安静。那“咔哒”、“咔哒”的响动明明极轻,可却像是将空气中所有的氧分都挤了出去,让人连呼吸越发困难起来。正在看相机的男人唇边依旧勾着淡笑,却教人看不出情绪。
那相机男擦了把额角的冷汗,忽然伸出手去夺那相机,却被那男人轻轻一躲给闪过了。他有些恼羞成怒:“还我!”
那男人没理他,挑开相机卡槽时瞟到了陶雪池的手背。他说:“晓晨,去叫护士。”
赵晓晨欠身应下:“周仪,去叫……”
“让你去,听不懂?”那男人打断他。内存卡在他手中被掰断时发出嘎巴一声脆响,他的右手紧跟着向后一扬,单反相机沉沉的机身连着镜头重重砸在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说:“顺便拿去烧了。”
赵晓晨没有再说什么,对着他的背影一欠身,拎起地上的相机残骸带着另外十几个人离开了病房。相机男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来,伸手便去抓那男人的衣领:“你他妈……”
那男人像未听见一般,抬起膝盖冲着他腿间狠狠磕了过去。那相机男瞬间没了声音,他的嘴张得大大的,脸色苍白地捂着要害弯下了腰。可那男人却抓着他的衣领,强行将他提了起来。他唇角依旧勾的浅淡儒雅,扬起的右手却毫不迟疑的扇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即留下五个红彤彤的指印。
“啪”,“啪”,“啪”。
一下,两下,三下……
一声,两声,三声……
相机男的脸被接连的巴掌带的一歪,又是一歪。陶雪池听着那一声声脆响,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茫然地看向一旁帮自己倒水的周仪,小姑娘大气都不敢出,脊背绷得紧紧的,就连手中的水杯也在随着她的手腕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