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枝被催促着回到了房间,一路上馆中的姑娘们像鸟雀一样围绕在周围。
有些人在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有些人祝贺楠枝有人愿意花钱替她赎身,还有些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世事炎凉全然不放在心上。
楠枝的东西并不多,她平时睡觉的地方、被褥都是听雨阁的东西,不能拿走。
而楠枝两年前刚刚来听雨阁时所穿的绵衣现在再穿在身上已经显得局促起来,连同着当时的一些皮带,用好包裹一些书籍行李还能派上用场。除了这些还就剩下一个钱袋,里面装着自己挣来的一些钱。
楠枝用绵衣把东西全部包起来,再用皮带扎结实,抬眼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中好似下起朦朦雨雪,还能听见外面嘈杂的声响。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冰冷刺骨的风在吹,那个时候洛阳城里也是这般兵荒马乱的情景。
楠枝回想着。
这时蝶子回到房间里来,她刚刚趁楠枝去徐夫人的房间的时候离开的。
她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件绵衣,见到楠枝把衣服放在几案上,说道:“现在外面天气冷,我看枝子的绵衣不能再穿了,就去要了一件新的绵衣,应该合身的。”
楠枝捧起绵衣,心中如同堵塞了一般,有话想要喷涌而出去不知如何说。
过了一会,楠枝轻声说道:“可是我不想走哪……”
她的声音很轻。因为她心中对听雨阁,还有蝶子也好阿碧也好,是多么的留恋!
但是楠枝知道自己必须要走的,她很纠结,她想让蝶子来挽留自己,却也想逼迫自己迈出离去的脚步。
蝶子听到了,像是嗔怪,说道:“枝子你在说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走吗?你忘了吗?你进来的第一天就向徐夫人磕头求她让你走,我教你奏曲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所以蝶子姐才让我今天奏曲,她早就想好了吗?
楠枝想,她紧紧攥着绵衣,有点心焦,脱口而出道:“蝶子姐!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张贵人给的东西远远超过枝子的价值,应该可以把蝶子姐一起带走的!”
蝶子轻笑着说道:“赎我?呵呵,我帮听雨阁赚的钱数不胜数,如果我真的要赎我自己,早就可以赎好几遍了。”
说着,她靠近楠枝,轻轻地抚摸着楠枝的额头。
楠枝抬起头,两人四目而对。楠枝发现蝶子的眼眶是湿润的,不过看不出她为何流泪,她的眼睛无比深邃,常人根本无法探求真相。
蝶子说道:“枝子听着,你应该属于外面的世界,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不要留在这里。而我,外面的世界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个牢笼,使我浑身受到煎熬,反而不如待着这里,每日奏曲吟唱,排遣苦闷,能教我忘记很多事情。我如今除了在这里取悦众人,已经什么都不会了,不可能再回到外面的世界。”
楠枝渐渐地从蝶子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她微微张开嘴,欲言又止,一下子抱住了蝶子。
“好了……”蝶子安慰在怀中的楠枝说道,“小娘子以后在外行走,没有一副像样的行头可不行,你现在身上的襦裙以前是我的,如今赠与枝子,另外……”
蝶子放开楠枝,打开屋里放置衣裳的箱子,伸手从里面把一个盒子拿了出来,露出曾经楠枝发现的那支精美绝伦的簪子,说道:“枝子,我与你甚是有缘,可惜不能见你及笄那天,等你成年,就戴这支簪子吧,算是我的一片心意,也是一种留念。”
楠枝听了,扑腾拜倒坐在地上,说道:“蝶子姐的这支簪子价值不菲,枝子已经受到姐姐莫大的帮助,岂能再拿?”
“枝子莫要推辞,”蝶子把盒子塞给楠枝,说道:“你拿着它,不要忘记我,我也会惦记着枝子的。”
楠枝再三拜谢,才收下。
这时,阿碧也跑上楼来,闯进门来和楠枝拥抱在一起,她一边流泪痛哭道:“枝子,你走了,阿碧姐以后会给你祈福,一定要后会有期!”
说完,阿碧又咧开嘴笑着说:“枝子好福气了!张贵人以后一定待你好!”
她边哭边笑,看起来甚是奇怪,却让楠枝心酸不已。
楠枝也哭泣着说道:“阿碧姐姐,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另外一边,鸨妈等的不耐烦了,也冲上楼来,喝道:“枝子,你也是个慢性子!客人买了你,现在赶着要走了,你居然还在这里磨蹭!”
大家这才依依不舍的分开。鸨妈领着枝子下楼去了。
张翰已经在听雨阁的院内等候多时了,在他旁边立着徐夫人,同时一个姑娘还牵来一匹母马驹,这匹马浑身浅栗色,四脚白色。
鸨妈带着枝子赶到,陪笑着道歉说道:“客人久等了!”楠枝也向张翰深鞠一躬。
徐夫人说道:“枝子,你可是好福气,张贵人出手阔绰,将你买去。你以后记得乖乖听话,不要败坏了我们听雨阁的名声。”说着,示意身边的姑娘把马驹牵来,“张贵人说路途遥远,让我为你备马一匹。这匹马品色不错,年轻温顺,你可以骑去。”
楠枝一看,这匹马她早就相识了。
自己两年前来听雨阁的时候,这匹马刚刚出生不久,圈养在马厩里,阿碧和自己经常去看它,如今也像自己一样长大了。
楠枝曾经替馆子跑腿,骑过几次马,不过最主要的是驾马车,她对于能不能骑这匹马驹还不能肯定。不过它并不算高大,如果这匹马驹顺从自己便不会有大问题。
楠枝靠近马驹,马驹也转过来盯着自己未来的小主人,楠枝靠的很近,马驹便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嗅了嗅楠枝的脸,然后温顺地用上唇蹭蹭楠枝的脸颊。
楠枝知道它认出了自己,而且接受了自己,欣喜地抚摸着马驹的脸,轻声说道:“好姑娘,你以后就叫栗子吧。”
那匹马驹好像有灵性,用前蹄蹭着地面,嘶鸣了一声,它挺喜欢这个名字。
然后,楠枝拜谢了徐夫人说道:“谢谢徐夫人,枝子骑它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众人最后一阵寒暄之后,另外一名姑娘从马厩里把张翰的马也拉过来,交给客人。
接着,大家牵马来到大门,鸨妈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探头探脑地窥视起外面,说道:“好像没什么危险的人。”
说完,众人立刻把门完全打开,张翰和楠枝牵马出去,徐夫人和他们两人简单告别之后,张翰和楠枝翻身上马,在长安的街道上踱步而前。
走了几步,楠枝抬头看见蝶子从窗口探出身来。
眼中,听雨阁的楼如同一面花园的篱墙,蝶子身着初见楠枝之时所穿的红衣,如出墙红杏,美艳动人。
一眼看来,两度春秋,却恍如隔日,蝶子的样貌似乎未曾改变半分,然而她的神情却已不似从前。
那时她的眼神冷若冰霜,如今脉脉温情溢于言表,她望着楠枝远去的身影,深情唱道:
“年少颠沛离,取名为蝴蝶;
秋风接春雨,拨弦悦众席;
琴瑟声声弹,谁人知哀思?
风雪卷残生,春来送花枝;
蝶在枝上落,面若曾相识;
旦琴月下酒,如鱼复得水;
日暮忘故愁,抚慰心中事;
春秋流似水,贵人问花枝;
忽闻此言语,余复长唧唧;
天涯万千里,复见待何时?
曲终不可追,离别人依依……”
楠枝骑着马,默默地听着,心中悲恸不已,无法自持,连忙举起袖子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勉强擦好,再看坐在窗口的蝶子,她也是清泪盈眶,哽咽不能再唱。
蝶子曾经告诉楠枝,她并非真正的快乐,却能使他人愉悦,她并非真正的悲伤,却能使他人恸哭,这是以虚击实得本事,也是她最引以为豪的本领。正因如此,她很少把真正的情感流露在外面。
不过这次,蝶子真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