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屏书屋初集诗录》自序

予幼尝以读于家素堂先生。先生日事吟咏,案头自《昭明文选》外,惟王渔洋、沈归愚两先生所选古今诸体诗集。取而玩之,已知三百篇为古诗之源,而古诗又为唐、宋以来诸大家之源也。已复遍取近时闻人诸集读之,喟然叹大道之榛芜,而习俗之波靡也。顾见闻未广,识趣不专,闲适指归,殊少成就。尝游庐山,登绝顶五老峰头,目无障碍,洵如鸿鹄高举,见天地之方圆矣。虽然,力不坚者无以永其神也,虑不通者无以闳其用也。尝观侪俗之作,有数非焉。或声调便利,靡而不振;或意旨蹇涩,枯而不泽,若是者非体。或驰骋挥霍,剽而不留;或堆垛襞积,滞而鲜通,若是者非气。或貌似神离,虚而不实;或以文饰俗,杂而不清,若是者非理。或苦心束缚,自谓亲切;或任情泛滥,自谓周至,若是者非法。去兹数非,求其一是,然后可以语山水之助,发智仁之妙也,而其道之靡穷,业之不倦,则又贵有毕生之阅历,同志之观摩焉。

夫九州大而四海遥,山林奇崛之士,未能遍观而尽识也。然以予生平所知,若徐子东松之严于许可,张子亨甫之宏于裁鉴,郭子羽可之善于激发,艾子至堂之慎于规守,汤子海秋之敏于攻擿,门人潘四农之精于审择,家兄寿泉之密于体察,赏奇析疑,肝膈尽吐,故予所就商者,数君为多。

东松尝论予《己卯三月初九作》曰:“此等诗,一片天趣,竹木瓦砾,拈来皆见道机,严沧浪所谓透澈之悟也。”论《东才先生将归德兴临别有作》曰:“此等诗,隽趣而古,风韵盎然,不落轻薄佻谑派,看似宋诗,实则唐人格度,直是字字入解矣。”论《早行辕端望月作》曰:“秀骨珊珊,清韵泠泠,仍不掩其浑古之神味,此最作者能事。”论《丁氏女作》曰:“事奇诗奇,似梁药亭《孤儿行》,然梁未免好奇之过,此虽诘屈曲折,而分明正当,当为胜之矣。”论《古诗八首》曰:“此等诗拉杂引喻,长于讽喻,得古诗人之遗,然不知其本意者,亦难识其妙矣。”论《题徐健庵尚书遂园修禊图作》曰:“此等诗虽无甚佳处,然熨贴切合,通体完善,无牵率之态,有清泠之韵,便不可废也。”论《抚州行》曰:“此等诗固不以工拙论,况诗亦未尝不工乎?”论《辛巳送秋作》曰:“此等圆美之制,诚诸君所共赏,然在集中,则犹为中驷也。”论《相见行》曰:“此等乃真是上乘之作,意深曲而辞巧妙。”

亨甫尝论予《邺下怀古作》曰:“不作激昂慷慨、讽刺刻深之语,倍觉读之感人。此在书家为中锋,在诗家为正声,集中如此等作甚夥。”论《东阿道中望鱼山作》曰:“炼气归神,骨韵高绝,此种诗真今之广陵散也。”论《明湖谒南丰先生祠待月返棹作》亦然。论《哭长女作》曰:“性情既真,诗无不工者,然惟有性情人能之,无性情人一生不见有此等语也,非其人无可伤可悼之事,但到此等真挚处,便无处下笔,即下笔,皆搬运故实,无一本色语耳。余所见天下名士如此者不少,因览此三诗为之浩叹。”论《抚州行》曰:“蒿目时艰,宜通风谕,况在桑梓风俗之可忧者乎?淋漓竦快,诗佳固不待言,而余尤感其意之忠厚也。今之诗人,大率干贵显、侈燕会耳,至于民瘼,久置之不问,有言及之者,且以为无病呻吟也,噫!”论《有酒八首》曰:“古今论诗者多矣,未有如此精通简穆者也。称心而谈,人亦易足,有志者,幸共勉之。”论《咏物二十六首》曰:“近人咏物诗多旁敲侧映,弄口角以取媚,作者独从正面落想,不屑为纤媚宛转之态,故乍阅之不见其工,细味之而工处实不可及。”

羽可尝论予《岁暮杂感作》曰:“高古深重,所感者大如此,乃不敢以诗为小道。”论《送汤茗孙中翰归临川作》曰:“中正无邪之旨,足以维持诗教者,此类是也。”论《除大母服作》曰:“真挚之言,凄感神骨,不计诗而诗臻绝顶。”论《海防篇》曰:“集中不可无此题,此题不可无此诗,忠诚悱恻,历劫不磨,即以诗论,亦不朽盛业也。”

至堂尝论予《后抚州行》曰:“乐操土风,似谚似谣,离奇处从太白乐府出,老朴处从杜甫歌行出。”论《江西行》曰:“似歌似谣,忽转忽断忽铺,真得古乐府神理。”论《悔过诗》曰:“古在味在骨,似几杖诸铭,似《抑戒》诗。”论《和武芝田廉吏行》曰:“从周、秦诸子出,似骚似谣,似命训诸体,老杜而外,又别有创格也。”论《思寡过篇》曰:“矜炼似魏、晋人,学三百篇作,而意义层出,本末具见,非有真性情者,不能为也。”论《咏怀古迹》曰:“诸诗或正写,或旁写,抚今追昔,意在笔先。昔儒所谓天理人情,烂熟胸中者,诗之为道,如此而已。”

海秋尝论予《梅关行》曰:“绝无依傍,自成一家,此等诗,他人望而却步,作者每优为之。”论《读汉魏六朝人文集》诗曰:“合校一百首,有实写者,有虚写者,有旁见者,有兼及者,有承说者,有补论者,有举一事以概其生平者,有就一人以知其当世者,神明规矩,无法不备,直变司马迁史论为韵语,岂不奇绝,岂不创绝。他人徒以简易读过,岂知作者神妙乎?”论《辛卯岁除作》曰:“性情之沉挚,人事之艰辛,合而成此诗,故字字血诚,却字字典则,非是他手,要作长篇,便放长些,其胸中本无不可以已于言者也。”

四农尝论予《赠郭羽可南旋并寄余东才作》曰:“此等诗,运意全在空际,所以高不可攀。”论《齐讴行》曰:“一片古骨,蕴藉而复遒亮。此种五古,虽国初诸老,不能到也。”论《得赵直夫甘泉书作》曰:“此种诗,一气旋转,李西涯以善用虚字自负,盖炼实字易,炼虚字难也。”论《送张亨甫赴郑州作》曰:“诗真则易率,殊不然。真则郁,郁则焉得率哉!此诗是也。”论《至德州怀徐东松暨卢魏二生作》曰:“转折空阔者,其难更甚于细密,我夫子诗之胜场,全在转折得空阔。盖诗之功候,专在转折。又须看其密与阔之分别,大抵取裁于唐以上者,转折乃无不阔也。如此诗可谓示人真正门庭矣。”论《神木歌》曰:“转捩如神,不可方物,此等诗佳处从题外发议,而实于题之筋骨自生肉采,乃非霸才无主也。”论《磁州行》曰:“此等诗,看似奔注,其实尽而不尽,此诗之所以为诗也。”论《论诗偶述》八首曰:“诸作发前人所未发,补前人所不及,而知人论世具见。若徒以论诗求之,失讽谕之旨矣。”论《有酒八首》曰:“以源御流,至简至大,论诗至此,直可抉经心、执圣权矣。”

寿泉尝论予《入闽途中杂诗》二十一首曰:“诸诗用意真,写景奇,分之自成章法,合之各有格律,是工部杰构,较《武功县居》三十首有过之无不及也。”论《漫兴》诸作曰:“此前后数十首,回环往复,无限声情,自来长句,罕此绝构。”论《吴门题孔绣山图册》曰:“一篇有数十层转折,感旧述今,义兼各体,语语崛峍,字字铿锵,至忘其为次韵之作,集中多创体老格,如此等诗,尤于圆整中得奇纵,真绝技也。”论《西湖纪游》曰:“山水诗不难鑱削而难深涵。集中游览诸作,随物赋形,会心独远,乃合康乐、少陵、柳州为一手。”论《丰台观芍药歌》曰:“此首已诣元、白胜处,集中多雄阔之作,正不可不存此一种,令人想见张绪当年。凡兹梗概,非为标榜,更当证同异,辨离合耳。”

亨甫尝谓余曰:“君自有君之可传,吾自有吾之可传,何必与他人较是非、执长短哉!”

悲夫,四农逝矣,亨甫、海秋复相继夭殁,东松远客湖湘,羽可退老青原,至堂宦隐閤皂。向之樽酒论文,相忘晨夕;今或数年一见,或十数年一见。渭树江云,只增愁绪,故余前后所作,惟寿泉及严君问樵、陈君云乃得备观之耳。

问樵论《登韶州九成台作》曰:“诗乐同源,发出绝大议论,实有人心世道之忧,岂词章家所能办。”论《燕歌行》曰:“此等诗寄托遥深,曼声读之,不胜身世之感。”论《淮安北门城楼金天德大钟歌》曰:“此等诗,包孕宏远,吐属自然、瑰异,近人徒争考据,自诩淹通,视此有黄钟瓦缶之别。”

云乃论《黄河篇》曰:“搔首皱眉,以歌当泣,绝不作愤激之谈,乃局外能知当局苦心者,是真乐府,更不待言。”论《南蝗作》曰:“如此惊涛骇浪中有甘雨和风,善读者自得之。”盖严君洞晓音律,陈君深究治术,故有此论。

曩在翰林,与徐廉峰前辈论诗最早。迨居鸿胪,与叶筠潭前辈论诗亦数年。两君皆风雅坛坫,今亡其人矣。独祁春浦前辈抗志希古,殷情好士,而身居枢要,延访为难,亦时会使然也。自游庐后,更欲广览四方风俗,阴求天下奇士,赖京师为文人荟萃之区,朝考夕稽,不无所契。又尝乘传四出,东临渤海,西揽太华,南浮鹭岛,江淮河汾海岱之间,足迹经数万里,所过山川风雨、草木禽鱼、阴阳变化,皆在其中。其先有《鹤城诗草》,己卯《北行草》,癸未《南旋草》,乙酉《粤游草》、《江左使车吟草》,己亥《重使江南草》,皆自为序刻,今都所作,复有删益。盖自定之难,且犹若此,况他人乎?

夫作诗者,一代不过数人,论诗亦然。渔洋所取尚已,归愚嗣之,一宗于正,诚一代巨擘也。惜其所著述未闳,而其门徒亦鲜有昌其学者,若木亏而爝火耀,反舌噪而长离喑,诗道至此,不云敝乎?然今学者亦稍变矣。使如廉峰诸君提唱于上,亨甫、四农诸子相与奋发而周旋之,则斯道复兴之机也。失兹良友,如去轮翼,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予才疏力薄,何能为役!顾念生平所学,自汉、魏、六朝以迄唐、宋、元、明诸大家,靡不略涉藩奥。虽未尝有所专长,而去其非,以求其是,要亦不乖于体,不乱于气,不悖于理,不诡于法。杜少陵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矧夫宝剑有射斗之光,洪钟有应霜之节,固亦识者所共见而共闻也。

先是,龚木民刺史索予诗付梓,尝与门人苏赓堂、叶润臣商订,所存迄无定本。比年左青士大令暨门人赵莲友又各有梓诗之请,卒未有以应也。去岁过泾,翟君西园复以泥字排印为请,遂于旅次付门人洪子龄、王句生暨儿子秩林重为订之。句生寓予书曰:“集中精奥美善之故,如江海含灵,一任挹注者之取,求各足而已。又如佛舍利光,其青黄赤白,随学者分量之高下浅深,各见所见,不容相假。”翼凤亦颇能心知其妙,而不必一一名言也。

往岁廉峰前辈尝谓予曰:“读君和汤海秋叙怀惜别之作,危言苦语,大声疾呼,有障百川、挽狂澜之大志,集中诸作,亦实是正法眼藏,窃愿与同志诸君共张之。”嗣在榕城行馆,春浦前辈尝示予曰:“君集中句云:‘大儒立天地,发言流心声。理夷出极险,语凿涵至精。’又曰:‘志壹神先定,功深语必韬。多材归有用,小技惜徒劳。’又曰:‘一字必矜慎,诣苦而意甘。’读君诗者,观其自道,可以知其学焉。”念此者所以自勉,非敢以自信也。


注释:

①王渔洋:王士祯(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自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清初著名诗人,倡神韵说。著有《渔洋诗集》《渔洋文略》等。

②沈归愚:(1673~1769)即沈德潜,字碻士,号归愚,江苏长洲人。清代著名文学家。著有《竹啸轩诗钞》《归愚诗文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