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汀渔隐诗集》自序

天地间一真意所流贯而已矣。黄钟大吕，非瓦缶所能争也；景星卿云，非锦绮所能炫也；江海潮汐，非横潦支流所可似也。最初为真，后起非真；信于己者为真，徇于人者非真；足于己者为真，袭于人者非真。是故读书有真种子，论文有真血脉，而论诗则有真气骨。得其真鼎，一花一木、一石一水、一讴一咏，皆有天趣，足以移人；人失其真，则虽镂金错采、累牍连篇，吾不知其中何所有也。

古今论诗有二：曰性情，曰格调。性情真也，袭格调而丧其面目，伪矣；格调亦真也，离性情而饰其衣冠，伪矣。此杜少陵所以有别裁伪体之说也。嗟夫！士习之伪也，浮华竞向，立身行己，既尠能以圣贤自律，降而为辞章，又复不能卓然自立，以与古大家相抗衡。徒偷为一切，依草附木，与并世之人较短长、博时誉而已。宜夫为之者日众，而风雅之旨愈离而愈远也。呜呼！是岂独诗之优哉！且夫诗至汉魏，古矣，而伪汉魏何如真？齐梁三唐美矣，而伪三唐何如真？两宋、初盛唐高矣，而伪初盛唐何如真？中晚推之，伪李杜不若真元白，伪王孟不若真温李，此其得失较然，不待智者而后知也。然则诗何以伪？其故亦有二：近代才华之士自诩风流，务为绮靡轻佻之词，以取悦庸近耳目，甚且嘲谑诮嫚，拉杂成篇，而自以为真性情，一概靡然效之，其流弊至于纤滑鄙琐，几使风雅扫地殆尽。而矫其弊者，又复蹈袭前人格调，拾其糟粕，遗其远神。每一诗成，不曰少陵，即曰太白、昌黎，渐离于有明前后七子之习，其实诣力所至，视七子尚不逮。周人瑰玮，叶公好龙，舍彝鼎而取康瓠，其愈于纤滑琐言者又几何哉！此无它，一则戾古而徇时，一则袭古以欺世，其为失真则一耳。

余夙好吟咏，读汉魏、六朝、唐宋诸家诗，稍得其胎息气味，然不欲专事橅拟，窃谓所得之浅深，视己力之所至为程，但期无乖于风雅之道而止。中年复膺多故，所遇辄坎壈，饥驱奔走，历齐、鲁、燕、赵、吴、越、闽、楚诸邦，流离颠沛，厄塞险阻，其间山川雨雪之苦、羁旅迁谪之况，往往于诗发之。每至日暮途穷，登高吊古，酒酣耳热，携惊人句搔首问青天，至于激切悲啸、慷慨泣下而不能自已。于是伸纸滚滚长言之、嗟叹之，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如轻车骏马之奔驰，如豪竹哀丝、急管繁弦之杂沓迸伦，突然而来，戛然而止。其为汉魏，为梁齐？吾不得而知也。为三唐，为两宋？吾不得而知也。为初、盛、中晚，为元、白、温、李？吾亦不得而知也。真耶？伪耶？览者亮能辨之。兹及门醵金请梓全集，重违其意，勉出所存诗如千首，不加删润，漫付剞劂。非信为可传也，存其真云尔！昔曹子建有云：“文之美恶，我自有之，后世谁相知？定我文者。”苏东坡每为诗文，曰留侯五百年后人论定。嗟夫！使后世有知我者，因一篇一韵为之悽怆烦忧，仿佛其平生，而悯其所遇之多穷，则余之真不没矣！虽然，太上三不朽，先功德而后立言。以余浮沉困苦，至垂老而无成，积毁丛过，几无以自立于天地之间，犹欲假区区辞章之末，以自见其真，岂不重可悲哉！

少香陈偕灿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