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御史论淮盐第一书

屡枉车骑，得饫清诲，仰见阁下先忧后乐之盛心，无任倾折。惟所论淮上盐政，极言弊之可杜，而杜弊缉私，虽属正论，似于外间情形未悉，敢贡其妄焉。阁下其听之。

夫弊之所在，必求所以杜之，固尽人知之矣。然不杜源而强塞其流，则流必壅而弊且转滋，公私上下，将交受其困。今两淮盐务之当杜弊者，滞引是已。杜弊且以益弊者，缉私是已。缉私，国法也，而以为益弊，此固有说也。盖官引缺销，非缉私不力也。缉私不善，实扰民之端也。淮盐行销六省，额引岁二百万，今滞引积至百万，官商讳言其故，而归咎私贩。历任盐政辄以纲盐不销，由缉私不力入告，故各省行销淮引之处，皆于要隘设卡，委文武员弁带兵役缉堵，并得施放鸟枪。自嘉庆十九年，江督百公以江西纲盐缺销，奏请照安、池太等府一律参处缉私，遂愈峻。而各省佐亲员弁因以为利，往往率领隶卒持军器伏山坳水曲，伺负盐人过，夺所弃盐，斤不归官，而以充私橐①。有私贩正渡河，闻风逃窜，至落水溺毙，及颠坠涧谷而死者，亦有中枪随毙者，又有肩挑数斤不在私贩之列，而横遭攘夺者。缉私之官弁不可谓不严，私贩之婴法纲不可谓不惨，似宜官引畅销，私贩屏迹矣。然而合销淮引之郡县，计之不下千万丁口，以食监计之，应消亿万斤，而官引犹苦壅滞者，非天下有食淡之军民，而所以疏盐之源未得也。推原其故，一由商人加销额外之引，实私而不居私之名者多。一由从前盐政屡为鹾②商请增馀息，致盐价日昂。盖私有数种，枭私特其一耳，有官商夹带政捆加盐者，有岸商巡捕获盐，名为功盐，作官售卖，而不按斤配引输课者，有斛艘售私于中途者，其名有啇私功私船私之殊，其借引以行私则一，故私之在民者碍引尚微，私之在官者碍引甚大。至盐价递加数次，成案可稽。而嘉庆十二年奉盐商成本视前数倍，此复不得续请加增，致滋民累，商力稍裕，却行奏减之。上谕仁宗之洞悉民隐，至矣尽矣！至今奏减未奉明文，天下产盐之区有八，遂以淮价为独昂。长芦陆运最难，而盐价仅及淮引之半。官价既昂于私，给盐者复杂以沙砾，潮恶不可食，故民间乐于食私，而私贩愈不可禁止。其始，官吏持鹾商之短长而浮费日加其继，商结欢官吏，求增馀息，则成本日重。两弊相因，积而难返。为救急之计，莫如减额外之引。正引自可疏通，且酌减馀息，则盐价平。价平引自销，官引畅销，则私贩不禁自绝。查道光十三年间，福建光泽各处盐田淤于水，私盐价昂，枭贩不至，抚州、建昌二府属官盐，遂畅销，至引不能继，及盐田复，而官引不消如故也，非其显证欤！舍是欲以缺销责私贩，以缉私责州县，其不公私交困者几何哉！

顷闻湖督复请添设卡座，堵缉私贩，窃谓微末员弁得贿买放，初无缉私之实，多一卡，多一费，利于候补员弁，而无济畅引实务，似非计之得也。至于负贩之人，无地蔑有，其于山川途辙习历周知，川陆交错，在在可通，深箐蒙翳僻径尤多，以不习之兵役，察素悉之私贩，兵役寡而私贩众，固已不胜。又况贫窘弁员借办公以营私，囊橐不充，则举肩挑数斤不在私贩列者，皆夺而有之；囊橐既充，则虽私枭群过，概置不问，欲其私枭之不充斥，势必不能。且缉私亦难言矣，宋张咏知杭州，值岁饥，首禁贩盐，捕获数百人，咏悉宽其罚，吏执不可，咏曰：“钱塘十万家饿莩如此，若盐禁，益严聚而为盗，患益甚矣！”善乎！张忠定之言也。今东南频遭水旱，富者渐贫，而贪者益困，所谓枭贩，惟川私、潞私及淮北凤、颍、泗之人耳，其馀皆贫难军民，无田可耕，贷本营生，妻子嗷嗷待此以活，更有肩挑数斤，给一月之食，例不在私枭之内者，而卡弁夺所有而私之，又栽赃以诬陷之，实无以折服其心。且兵役借国法以便私，视人命若儿戏，劫货杀人，与盗何殊焉！贫难军民横遭冤苦，计无复之，使急而生心，似非地方之福也！昔嘉庆间，粤盗谭阿招自称平“平波王”，闽盗蔡牵自称“镇海王”，并杀伤官吏，扰害数年，其始特贩盐之枭徒耳！捕急，遂流毒至此，此往事之明徵也！夫桀骜不驯之兽，有深山大泽以养之，则帖耳弭首，伏其中而不出，必赭③其山而伐其草木，彼无所得食，必走城市而啮人。风闻江南洲渚深阻之地，盐枭成群，为首者有大伏头、副仗头之目，虽经节相蒋公捕其渠魁，而馀党至今未解。若是者诛之，而不胜诛也。将使之弭首帖耳乎？抑使之走城市而索食乎？此督抚之任，亦言臣之责也。阁下留心民瘼，其审所可焉。毋忽！

注释：

①橐（tuó）：口袋。

②鹾（cuó）：盐的别名。

③赭（zhě）：伐尽树木，使山岭赤裸呈赭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