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日,我早早爬起床,吩咐冬云一定要把我往漂亮里打扮,倒不是为了争奇斗艳,就是好玩。

衣服、首饰,一套套、一件件地看,又一套套、一件件地否决,床上、桌子上、地上都摊满了。我和冬云从清晨折腾到下午,全身美丽工程才总算搞定。冬云对我连眼睫毛、眼睑这些地方都不放过,已经快要抓狂。这里的化妆工具和当年我那一大包化妆工具来比实在太小儿科,不过经过我不懈的沟通说明,冬云的一双巧手,再加上这个马尔泰·若曦本就五官长得不错,认真打扮打扮倒也挺能唬人。

巧慧看到我,都很是看了一会儿,叹道:“二小姐真长成个大姑娘了。”

我温婉含蓄、含羞带怯地低头一笑,巧慧大叫道:“天哪!小姐,这是你吗?”

我又抬起头,向她眨眨眼睛,笑问:“你说呢?”

巧慧笑道:“现在是了!”

日渐西沉,我一切准备妥当,姐姐派来接我们的太监也正好到了。太监在前领路,两个丫鬟在身后相伴,一路袅袅婷婷地行去。

已经立秋,白天虽还有些热,傍晚却不冷不热刚刚好。姐姐挑了湖边的一块空地举行晚宴。戏台子就搭在湖上。湖边的几株金银桂正在开花,微风从湖面吹来时,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暗香。

我到时,姐姐正坐在湖边阁楼里看戏牌,头一抬,看见我也是一愣,不说话,只用眼睛上下打量我,最后笑叹道:“竟比那画上的人还美!”

我笑说:“姐姐这是夸我,还是夸自己?我们可是有六分相像呢!”

姐姐笑骂:“贫嘴!”

我问:“人还没有到吗?”

姐姐说:“头先小厮来说,爷和九阿哥他们一道过来,这会子应该要到了。”话音还未落,就远远看见一队人行来。姐姐忙站起,走出暖阁,在前面候着,我也跟着出去,站在她身后。姐姐一面看着前边,一面说:“旁边你没见过的两位是十一阿哥和十二阿哥。”

正说着,一队人已经到了。姐姐上前请安,我也随后跟着,起身时,看见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都是一愣,反倒是以前没有见过的十一阿哥和十二阿哥虽多看了两眼,但面色如常。

大家走进阁楼后,各自坐定,我站在姐姐身边。八阿哥笑说:“今儿晚上就图个乐子,没有那么多规矩,坐着吧!”我这才在姐姐身后坐了下来。

十一阿哥说:“上次喝酒,十三弟逃了,这次可不能放了他!”

十阿哥兴奋地接道:“等的就是他!”

八阿哥笑道:“你可喝不过那个‘拼命十三郎’。”

大家都哄笑起来。

我心想,看来这个时候,因为太子地位稳固,众阿哥之间没什么根本矛盾,彼此的关系还好。

姐姐笑听了一会儿,看到小太监在外面伸脖子向里看,忙站了起来,对八阿哥说:“女眷到了,我去安排一下。”八阿哥点了下头。

姐姐领着我出了阁楼。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只听到身后十阿哥的嚷嚷声和一屋子的笑声。我听着,心中满是感叹,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地跟着傻乐。

南北两个阁楼,南边的是给贝勒、阿哥休息用的,北边的是给女眷休息的地方。姐姐还要接待宾客,让巧慧陪我去北边先歇着,待会儿看戏时再来叫我。进了阁楼,里面两个十四五岁的秀丽女孩正在笑谈,听到声音都抬头看向我们,其中穿湖绿宫装的女孩看是我,先是惊愕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撇撇嘴瞪了我一眼。

巧慧上前请安,她也不理,自顾说话,倒是旁边的小姑娘有点儿过意不去地道:“免了!”

我心想,这是什么时候结的官司?上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问巧慧:“怎么回事?”

巧慧委屈地小声道:“二小姐结的梁子,倒霉的却是我。”巧慧看我一脸茫然,知道我的病还没好,解释道,“郭络罗·明玉,人称明玉格格,是嫡福晋的妹子。”

我心里想了想,大概有些明白。以前的若曦行事无法无天,只怕是因为觉得自己姐姐不受宠,找了对方的茬儿。可对方的额娘是和硕公主——顺治堂兄安亲王岳乐的女儿、康熙的堂妹,阿玛是明尚额驸,姐姐又是嫡福晋,岂能让若曦讨了便宜?

巧慧在我耳边继续说:“小姐从楼上摔下来时,只有她在场,她说是小姐自己脚滑摔下来的,我们私下里想肯定和她脱不了干系。”

我无奈地叹口气,倒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没有她,也许我就真死了,可究竟是真死了好,还是借尸还魂的好?想来能活着毕竟是好的。

让巧慧取了些点心来,我一面吃,一面向窗外打量,看到太监、小厮们簇拥着三个人向南阁行去。其中一个正是俊朗的十四阿哥,走在他旁边的阿哥和他个头差不多,一身宝蓝袍子,眉目英挺,但又比十四阿哥多了两分不羁,我猜大概就是他们刚才打趣的“拼命十三郎”。走在十三、十四阿哥前面的男子穿着藏青长袍,脸色略微苍白,眉目冷淡。我疑惑地想这位是谁呢?竟然能走在十三和十四阿哥前面,猛然间反应过来,除了大名鼎鼎的四阿哥,还能有谁?我立即激动地站起来,从窗户使劲探出去,想把未来的雍正看得更清楚一些。

八阿哥迎了出来,向他请安,然后侧身让四阿哥先行。落在后面的十四阿哥突然停下,抬头看过来,十三阿哥随着他的目光也看过来,然后就看到抓住窗棂、半个身子探在外面的我。

我赶忙缩回来,站直了身子,冲着他们傻笑。偷窥被逮了个正着,的确有点儿尴尬。

两人都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在窗边,俯了俯身子,做了个请安的样子。十四阿哥嘴角一挑,笑起来,对十三阿哥说了句话,大概告诉他我是谁,十三阿哥朝我笑了笑,两人转头进了屋子。

天色全黑,宫灯被一盏盏点亮,虽不如电灯明亮,但朦朦胧胧中反多了“雾里看花”的美。人都聚在楼下,楼上就我和巧慧坐着,娇笑声从楼下传来。我趴在窗口,随意地看着底下的丫鬟、小厮们忙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巧慧说话,一边扔糕点去喂湖里的鸳鸯。

巧慧低声叫道:“小姐!”

我“嗯”了一声回头看她,却见她低着头,恭敬地站在我身后,我疑惑地转回头向对面看去,看见四阿哥、八阿哥长身玉立,正并排站在对面阁楼的窗口。隔窗望去,烛火一明一灭之间,两人的脸忽隐忽现。我下意识地站起,心想着,这玉般的美貌少年,今日并排相站,但终有一日要持戈相对、你死我活。虽对着良辰美景,一丝哀伤却从心里泛起。巧慧在身后拽我衣袖,这才发觉我竟只是痴看着对面,忙挤了个笑容出来,俯下了身子请安。对面的两人同时抬了抬手,我缓缓起来,侧身站在巧慧身旁。

一个小厮快步走到八阿哥身旁,低声说了些什么,八阿哥又和四阿哥说了几句。四阿哥点点头,两人遂一前一后地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丫鬟来说开席了,我问:“太子爷不是还没有到吗?”

她笑回道:“刚才太子爷遣了人来说,他刚办完事,要先换了衣服才来,让大家别再等了,先开席吧!”我点点头,随她下楼。

同桌的是两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我到时,两人正在谈笑,看我来,彼此欠了欠身子。坐定后,我环视四周,看见最前方正中的桌子空着,我猜该是留给太子爷的。左侧依次是八、九、十、十四阿哥,右侧依次是四、十一、十二、十三阿哥。

一个太监托着木盘,搭着大红缎子,上放戏单,站在四阿哥桌旁。四阿哥没有看,只朝太监吩咐了几句话,只看他捧着盘子走到十阿哥桌前回话。十阿哥听完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拿起戏单草草一看,接过笔钩了下,递还给太监。太监这才转回四阿哥桌前,四阿哥也勾了一下。小太监捧着盘子又请八阿哥点戏,八阿哥挥挥手,让他下去。

不一会儿的工夫,戏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此时京剧还未诞生,唱的是昆曲。只可惜在三百多年后,昆曲早已不再如此盛行,我所知道的也就《西厢记》《牡丹亭》那极有名的几出而已,再加上昨晚刚和冬云学的《麻姑拜寿》。不过看了行头,也知道这一出是《武松打虎》,暗道,是十阿哥点的戏,只图热闹。刚演到武松骑在虎身上提拳要打,一个太监高声喊道:“太子到!”一下子,台上台下全拜倒在地上。我从人群中望过去,一个身穿黄绫长袍、面容端秀的人缓缓走来。

等太子坐定,大家才敢起来。我随着众人起身,坐回桌前。太监又捧了戏单过来,躬身站在太子桌前,太子朗声道:“今儿是给十弟做生日,让寿星先点吧!”

十阿哥站起来回道:“先头已经点过,就等二哥点了。”太子这才拿过单子细看。

这下我是完全不知道上面在唱些什么了,旁边的两个姑娘倒看得分外入神。

几个大阿哥时有说笑,酒喝得并不多。可自十阿哥往下,酒是像水一样往下灌,十阿哥和另外几个阿哥都站在十三阿哥桌边要他喝酒,他也不推拒,举杯就干,干完之后,大声道:“我们可要多给今儿晚上的寿星敬几杯。”众阿哥又纷纷向十阿哥举杯。我心想,这人真是引火烧身。

台上的戏又换了一出,我仍是不知道在唱什么,吃也吃饱了,瞧到十阿哥起身离席,转眼看姐姐正在一面看戏,一面和别的福晋说话。我遂起身尾随十阿哥而去。巧慧要陪来,我说:“你就在这里候着,我去去就回。”前面一个小太监打着灯笼领路,十阿哥歪歪斜斜地走着,我心想果然是喝不过十三阿哥,人家仍是神清气爽的,他却已经颇有醉意。看到前面的屋子,才明白过来他是要去小解,我忙转回身子往外走了一段等着。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陪着出来,看我站在那里,十阿哥紧走了两步上来,问:“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给寿星送礼来了!”

他看我空着手,问:“礼在哪里?”

我看了眼旁边的小太监,他吩咐道:“你先回去吧!”太监请了个安自去了。

我领头走着,十阿哥跟在身后,又问:“礼呢?”我不理他,自顾走着,他随我进了湖边的水榭。离戏台有一段距离,那边虽灯火通明,却只隐约看得见戏台上的人。我站定,指了指连着栏杆的木长凳,对十阿哥说:“请寿星上坐。”

他一脸困惑,还有点儿不耐烦,但还是走过去靠着栏杆坐下。

我面向他站好,认真地请了个安。水榭里没有灯,只有天上的一弯半月,他坐在暗处,我不太能看得清楚他的脸,只听到他问:“你的礼该不会就是请个安吧?”

我清了清嗓子,柔声唱道:

……

寿香腾寿烛影高,

玉杯寿酒增寿考。

今盘寿果长寿桃,

愿福如东海得寿比南山。

青鹿御芝呈瑞草,

齐祝愿寿弥高。

画堂寿日多喧闹,

寿基巩固寿坚牢。

京寿绵绵乐寿滔滔,

展寿席人人欢笑。

齐庆寿诞中祝寿间妙。

尾音刚落,就听见水榭外的拍掌声音。

“我说十哥到哪儿去了呢!原来这里搭了个小戏台。”十四阿哥一面拍着手,一面进了水榭,身后跟着一脸笑意的十三阿哥。我请了安,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阿哥极是反常地没有出声反驳,只是站起来道:“酒气有些上头,所以坐一下,回吧!”

十四阿哥绕着我走了一圈,边上下打量边道:“什么时候也给我唱一出?”

我被他看得有些生气:“十四爷生日的时候,如不嫌弃,若曦一定唱。”

他笑了两声,对十三阿哥说:“十三哥,你要不要也订一出?”十三阿哥只笑了笑,没说话。十三阿哥明明性格更疏朗,却不和十阿哥开玩笑,显然十四阿哥和十阿哥关系更亲密,所以玩笑无忌。

十四阿哥还想开玩笑,我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十阿哥紧着声道:“十四弟!”

“呀!十哥着急了。”十四阿哥摆手笑说,“好,好,好!这就走吧!”

三人先后出了水榭。我一屁股坐下,想这算什么?

坐了会儿,我估摸着再不回去,巧慧肯定要急了,遂起身往回走。看着前面歌舞升平,心里却一片苍凉。觉得那是一个更大的戏台,而我是一个看戏的。上演的是一幕悲剧,如果不动情,那么看完也就算了,可我现在却是看得入了戏,感同身受,却又无力回天。

正低头慢走,突然一个声音喝道:“你长眼睛了吗?往人身上撞。”

我一吓,忙停下,抬头看,是郭络罗家的明玉格格,正俏生生地立在我前面约十步远的地方,身后跟着个小丫头。我没有心情理她,想快步从她身边走过,她行了两步挡在我身前,讥讽道:“真是个‘野人’,一点儿规矩没有。”

我侧走了一步,想绕过她,她也随着我侧走一步,仍旧挡在身前。

我有点儿烦,抬起头盯着她,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她得意扬扬地笑说:“听说你脑子摔坏了。”

我也笑说:“有些人,不用摔,脑子也早就坏掉了。”

她收了笑容,气道:“有娘生、没娘养的野人!”

我盯着她,笑道:“有些人倒是有娘养,却是连野人也不如!”

她有些急,看她越急,我却越是觉得好笑,真是个小姑娘,这两句话也值得急。想当年我和同桌吵架,荤素俗雅不忌,一边骂着还一边要笑得越坦然越开心,这样效果才越好。

看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她突然脱口而出:“和你姐姐一样,都是不知礼数的贱蹄子!”

说我贱没什么,只不过是我的骂人词典中的初级词语而已,但说姐姐却不行。从我在这个世界刚睁开眼睛时,姐姐对我的细心、体贴、照顾、爱怜、娇宠,已经一点点、一滴滴渗进了我的血液中,她是我在这个时空中最在乎的人!我唯一的亲人!我冷冷地盯着她:“你从哪里听来的话?”

她看我急,有些得意:“从哪里听来的不重要,反正就是贱——蹄——”她有意地拖长声音。

我“啪”的一巴掌甩过去,将她的话打断在口中。

小丫鬟冲上来搀着她,叫“格格”。她捂着脸看着我,一脸不敢置信。我仍是盯着她,冷声问道:“从哪里听来的?”

她突然推开丫鬟,冲过来想扇我。

可惜我气势是二十五岁的,身体却是十三岁的,所以接下来的场面,可以用“惨不忍睹”四字来形容。

见过女生打架吗?就是抓、掐、挠、抠、拧,外带扯头发。

因为脚穿花盆底,所以当我们摔在地上扭打起来后,我们还动用了“咬”。

只听到旁边小丫头哭喊着“格格,格格”,她试图分开我们,可是两个扭打在地上的女人,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拉。最后只听到她大喊“来人呀,来人呀”,太监、小厮、丫鬟纷纷闻声而来,叫嚷着“别打了,别打了”,可惜地上的两个娇贵主子打得正欢,哪里会听?他们又不敢使大力,怕伤了哪个都不好交代。

本来就在酒宴旁边没有多远的地方,动静越闹越大,最后终于惊动了太子、阿哥、福晋、格格们。几个小阿哥跑得快,很快就过来了,太子爷他们几个大阿哥随后也跟了过来。女眷一则走得慢,二则离得本来就远一点儿,所以过来得晚。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当先跑过来,八阿哥和九阿哥紧随其后,十阿哥身子不太稳也晃悠着跑过来,四阿哥和太子爷比较矜持,所以走得慢一些。

十四阿哥人未到,声已先到,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还不快住手!”

十三阿哥也叫:“别打了。”

可谁听他的呢?我和明玉格格继续!没办法,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只好快走过来,准备动手强拉。

忽听得“扑通”一声,众人齐声惊叫。

原来我们俩打架的地方本就在湖边,这会子满地滚着扭打在一起,早昏了头,连着翻了几个滚就掉进了湖里。

我刚掉进湖里时还有几分窃喜,心想我在大学里可是考过蛙泳二百米的,明玉这个娇贵的格格肯定不会游泳,可紧接着就发现自己错了。

脚蹬花盆底,身穿美宫装,头戴重头饰,再加上还有一个人紧拽着我的衣服乱动,我和不会游泳没什么本质区别,只好闭着口气等人来救,心想应该很快的,岸上那么多人总不能看着我们两个被淹死。

可时间过得好像很慢,我觉得我胸里已经很闷了,越来越紧张,正觉得已经不行时,感觉一个人贴着我的背,手从我腋下穿过搂着我,拽着我衣服的手也被拉开,然后慢慢浮出水面。刚出水面,我就开始大口喘气,救我的人颇为诧异,大概没想到我竟然知道在水中闭气,意识完全清醒。

上了岸后,发现抱着我的是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正抱着明玉格格爬上岸,她已经完全昏迷,双眼紧闭,身体一动不动。

我虽然比她好,可也是身体无力,软倒在地上,靠在十三阿哥怀里只知道喘气。十阿哥冲上来,拉着我问:“有事没有?”

我没什么力气地眨巴了下眼睛,这呆子!明明看到我眼珠子还在乱动,再有事能有多大的事?

明玉格格那边却已是叫声、嚷声、哭声一片,我看他们拼命地压她肚子,她仍没有反应,一旁站着的几个大阿哥都神色严肃。我心中有些害怕,不会闹出人命吧?

正想着,看明玉吐了几口水出来,慢慢睁开了眼睛,我心中一松。

姐姐这个时候刚到,看我坐在地上,扑上前来,只是摸我,手有些抖,我安慰她:“我没事,没事的!”

她确定我安好无恙后,这才站起,又冲到明玉格格身边去察看。巧慧和冬云过来,从十三阿哥怀里接过我,扶我站起,又拿了披风把我裹起来。

八阿哥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明玉格格的那个小丫鬟正站在他身旁,低着头回话,肯定是打我的小报告了。

四阿哥和太子爷沉默地站在一旁,虽然他们见多识广,估计此等场面也是第一次见。

那厢明玉格格缓过劲来,用力搡开身边的姐姐,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姐姐踉跄一下坐倒在地上,我一看用劲挣脱巧慧,冲了过去,姐姐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

我这才狠狠地站住,姐姐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裹着披风立在那里,轻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明玉格格,“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姐姐对明玉格格柔声说:“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若曦欺负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边抽出绢子想替她擦眼泪。

她把姐姐的手狠狠打开,带着哭声喊道:“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是……”

我厉声大喝:“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她狠狠地盯着我,我也极其阴狠地盯着她,跟我比气势?

她终是把话吞了回去,张嘴又想哭,我上前两步喝道:“不许哭!”

她坐在地上仰着头,张着嘴看着我,显然是从没有见过这么浑不吝的主,有些吓傻了。

不过傻在当场的可不止她一个,姐姐,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他们都有些震惊,四阿哥、八阿哥、太子爷也都静静地看着我,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最后,太子爷轻笑了两声道:“没想到十三弟在这里倒有个妹子了!”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明玉格格依旧哭了起来。姐姐恨恨地看了我两眼,让巧慧、冬云扶我回去,自己忙着照顾明玉格格。

冬云熬了姜汤给我喝,巧慧服侍我泡热水澡。两个人都不说话,姐姐回来后也不理我,看来我今天晚上的样子的确很吓人。

本来想着,姐姐的气过去了,也就好了,可已经五天,任凭我是做低伏小、温柔可怜,还是装疯卖傻,姐姐都不和我说话,屋子里的丫头也凡事都静静来,悄悄去,人人都当我是“隐形人”。

我心想,自动禁足在屋,也不能换来原谅,索性出了门。

一路晃悠过去,只觉得路上碰到的太监、小厮、丫鬟、仆妇们眼光都不对,待我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恭敬和小心。我也不太在意,仍旧在园子里晃来晃去,远远瞅到十阿哥、十四阿哥的身影,忙追了过去。

“你们去哪里玩?”

他们回身见是我,都是一愣,只管瞅着我,我也歪着脑袋吊儿郎当地回看着他们。最后,十四阿哥“扑哧”一笑说:“你这是什么样子?”

我咧了咧嘴说:“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十阿哥嬉皮赖脸地道:“我以为你对我就够凶的了,现在看来,对我还是很好的!”

十四阿哥摇头笑叹道:“初见还以为是娇柔美佳人。”

我问:“那现在呢?”

他抿着笑,反问道:“你可知道你已‘一战成名’?”

我心想,当时这北京城里最尊贵的少爷、小姐们恐怕都在场,总是会有人替我宣扬宣扬事迹的,紧了紧嘴角,说:“猜也猜得到。”

他笑道:“这几天,全紫禁城的公子哥谈笑的都是‘拼命十三妹’!”我“啊”了一声,他接着道,“连皇阿玛都开玩笑地问十三哥‘什么时候认了个妹子’。”

我不敢置信地捂着嘴,瞪大眼睛看着十四阿哥。心想,天哪!连康熙都知道我了,十四阿哥看我的反应,越发笑得欢。

三人正笑闹着,看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抹了抹额头的汗上前请安,然后对我躬身道:“园子里转了好几圈可找着您了!贝勒爷说要见您,在书房等着呢!”

我心想审判结果终于要揭晓了,心里惴惴的。不是怕他对我怎样,而是怕会牵连姐姐。

十阿哥看我脸色忧虑,粗声道:“现在知道怕了?”

十四阿哥却敛了笑,柔声说:“别害怕!我会帮你说情的。”

我诧异地看他,他微微一笑,我低声道:“那谢谢了!”

我们进去时,八阿哥正坐在桌前写字,只向十阿哥、十四阿哥点了点头,瞅也没瞅我一眼,继续低头写字。十阿哥、十四阿哥找了椅子各自坐了。我站在中间一动不动,低着头心想,又来了一个把我当“隐形人”的人。

过了好一会子,十阿哥、十四阿哥茶都喝完了一盅。八阿哥终于放下笔,封好写的东西,对旁边的太监道:“把折子直接递到吏部。”太监揣好东西自去了。

八阿哥抿了口茶,对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说:“你们对今儿早上弹劾常授招抚广东海盗阿保位的事情怎么看?”

十阿哥嚷道:“能怎么看?对这些海上横行的海盗岂能手软?不杀一儆百,其余将更猖狂!”

八阿哥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十四阿哥。十四阿哥想了会儿说:“皇阿玛虽没发话,但我揣摩他心里早拿定了主意,只怕是赞许常侍郎如此做的。这二百三十七名海盗都骁勇善战,又对周边海域极为熟悉,个个都算是好汉。招抚他们为兵,既增加了海兵实力,让其他海盗心生忌惮,又扬了我大清威仪,知道但凡有本事的人,肯为国效力的,皇阿玛就会给他机会。”

八阿哥听完点了点头,看来十四阿哥所想的和他正好一样:“那我就上个折子替常侍郎求情。”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我是一概没听进去,只心里想着,政治、权谋!然后我就站啊、站啊、站……

天已经黑透,一个太监进来问是否该备膳。

八阿哥笑说:“光顾着说话,竟忘了时辰!这么晚了,你们回去也得折腾,若是没打紧事,就在这里用膳吧!”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笑说好,太监领了话转身出去。

八阿哥看着我,手指轻叩着桌子,脸上仍带着笑。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到低低的敲桌声音。我还是低头站着不动,拜当年军训严格所赐,我还就这么站了两个多时辰。

八阿哥转头对十阿哥和十四阿哥笑说:“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两人站起后,十四阿哥径直去了,十阿哥却期期艾艾地说:“我们还是一块儿走吧。”

八阿哥笑着深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去。”

十阿哥看了我一眼,终是走了。

八阿哥让屋里的太监也退了出去,然后走到我身前站定。

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我几乎要站不稳,低头看着他的鞋子,心“扑通、扑通”地跳,心思千回百转,却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过了半日,他低声道:“头抬起来。”

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终是没胆,遂乖乖把头缓缓地抬了起来。脖子、下巴、嘴巴、鼻子,终于对上了他的眼睛,如深湖,好似清澈却不能见底,我很想转开视线,可不知为何却没有动,只是看着。

他面色沉静,带着丝探究盯着我,似乎从我脸上找寻着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秒钟,也许有一个时辰,他从嘴角渐渐溢出一丝笑来,然后这笑意慢慢地扩散到脸,最后眼睛里也盛满了笑。我却觉得我真的站不住了,不禁捂着胸口倒退了两步。他大声笑了起来,我心想,原来他笑的声音这么好听!像是微弱的电波流过心脏,让你的心麻麻的,酥酥的。

他嘲笑地问:“你那天晚上的泼辣劲儿哪儿去了?”

我头有点儿蒙,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傻站着。

他又笑了几声,提步往外行去,到了门口,回头笑道:“你是还想再站吗?”

我一听,忙转身跟出去。他吩咐完太监送我回姐姐那里去,自转身走了。

站久了,腿有些僵,我一步一挪的,太监在前面提着灯笼领路。

我边走边琢磨,八阿哥这是什么意思,这就算完了?正走着,前面的太监忽躬身请安:“十阿哥吉祥,十四阿哥吉祥!”

十阿哥看我脸含悲凄,急问道:“怎么样?”

我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几次后终是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十阿哥抓起我的手,急道:“走,我们找八哥去!”

我抽出手,幽幽看他一眼,然后目无焦点地凝视前方,脸上无限凄苦,缓缓摇了摇头。

“哈哈哈……”十四阿哥弯着腰,捂着肚子大笑,叫道,“天哪!”

十阿哥被他突然而来的笑给笑蒙了,带着怒气看着他。

“扑哧”一声,我也笑了起来。

十阿哥看看我,又看看十四阿哥,反应过来他被我捉弄了,突然一甩袖子转身就走,怒声道:“我是白担了这个心!”

我和十四阿哥忙赶前拦住他。

我敛了笑意,软声道:“下次不敢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十四阿哥也连连作揖,十阿哥这才脸色和缓。

我转头盯着十四阿哥,问:“是谁说要给我求情的?”

十四阿哥笑说:“八哥是出了名的温润君子,待人接物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如果你进去时,他对你客客气气,一切正常,我倒是要好好想想该怎么求这个情。”他顿了顿,接着说,“后来,看你站的时间越长,我心想,得!这情不用求了!”

我听后无语,十阿哥却怪道:“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十四阿哥笑说:“等着看戏呗!”

十阿哥气道:“好你个十四!你……”

十四阿哥截道:“这人也看了,心也安了,该吃饭去了吧!否则八哥真该恼了。”

我说:“我也饿了,回去了。”刚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回身叫住他们,问,“郭络罗额驸府是什么反应?”

十阿哥张嘴刚要说话,十四阿哥抢道:“反正这事到这里就算揭过去了,你也不用再想了,赶紧回去让丫头好生给捶捶腿吧!”

回了屋子,姐姐看我进来,没有什么表情,只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让厨房把饭菜热热,送过来。”

丫头应了声,自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赔笑回道:“刚出门碰到小四子,他提了个食盒子,说是给小姐的,所以奴婢回来问问还要厨房热菜吗?”

身后一个小太监提着食盒子站着。姐姐看了眼小太监说:“既有现备的,就不用热冷菜了。”

丫头转身接过食盒,打发了太监,服侍我用饭。

站了两个多时辰,早饿狠了,我忙开始大吃。

姐姐坐在榻上,只管盯着我,一脸若有所思。等我吃毕,姐姐淡淡道:“洗洗早点儿歇着吧!”

我叹了口气,心想气还没消,可又无计可施,只得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