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身世

我把玩着手中的毛笔,思量半晌,仍没有一番计较。小淘突然从窗外冲进来,直扑向我手,我赶紧扔笔缩手,却还是让它把墨汁溅到了衣袖上。小谦轻轻收翅停在窗棂上,似乎带着几分无奈看着小淘,又带着几分同情看着我。

我怒抓住小淘的脖子:“这是第几件衣服?第几件了?今日我非要把你这个‘白里俏’变成‘乌鸦黑’。”随手拿了条绢帕往墨盒里一按,吸足墨往小淘身上抹去。

小淘扑扇着翅膀,拼命地叫。一旁的小谦似乎左右为难,不知道究竟该帮谁,“咕咕”叫了几声,索性卧在窗棂上,把头埋在翅膀里睡起觉,眼不见为净。

小淘好像明白今日我是真怒了,反抗只能加剧自己的痛苦,逐渐温驯下来,乖乖地由着我把墨汁往它身上抹。我把它的大半个身子全涂满墨汁后,才悻悻地放开它,案上已是一片狼藉。

门口忽然传来鼓掌声:“真是精彩,欺负一只鸽子。”霍去病斜斜地倚在门框上,正笑得开心。

我气道:“我欺负它?你怎么不问问它平日如何欺负我?吃的穿的用的,有哪一样没有被它糟蹋过?”我正在那里诉苦,小淘突然全身羽毛张开,用力抖了抖身子,展翅向外飞去。我反应过来的一瞬,身子已经尽力向后躺去,却还是觉得脸上一凉,似有千百滴墨汁飞溅到脸上。

“小淘,我非炖了你不可!”我的凄声怒叫伴着霍去病的朗声大笑,从窗户里飞出去,那只“乌鸦”已变成了蓝天中的一个小黑点。

我背转身子赶着用帕子擦脸,霍去病在身后笑道:“已经什么都看到了,现在回避早迟了。”

我喝道:“你出去!谁让你进来了?”

他笑着出了屋子,我以为他要离去,却听到院子里水缸的舀水声。不大会儿,他又进来,从背后递给我一条已经拧干的绢帕,我沉默地接过擦着脸。

觉得擦干净了,我转身道:“谢了。”他看着我,点点自己的耳下,我忙又拿了绢帕擦,然后他又指了指额头,我又擦,他又指指鼻子,我正欲擦,忽地停了手,盯着他。

他俯在案上肩膀轻颤,无声地笑起来。我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摔,站起身,满脸怒气地说:“你去和小淘做伴刚合适。”

他笑问:“你去哪里?我还没顾上和你说正经事。”

我一面出门一面道:“换衣服去。”

我再进书房时,他正在翻看我架上的竹册,听到我的脚步声,抬头看着我问:“金姑娘,你这是想做女将军吗?”

我从他手里夺回自己抄写的《孙子兵法》,搁回架上:“未得主人允许就乱翻乱动,小人行径。”

他笑道:“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淑女,正好般配。”

我刚要回嘴,却瞥到李妍走进院子。她看到有外人,身子一转就欲离去。我拽了拽霍去病的衣袖,扬声叫住李妍。

李妍向屋内行来,霍去病定定看着她,一声不吭,我瞟了他一眼道:“要不要寻块帕子给你擦一下口水?”

他视线未动,依旧盯着李妍,嘴角却带起一丝坏笑:“还撑得住,不劳费心。”

李妍默默向我行礼,眼睛却在质疑,我还未说话,霍去病已经冷着声吩咐:“把面纱摘下来。”

李妍冷冷地盯向霍去病,我忙向她介绍这个嚣张的登徒子是何人。“霍去病”三字刚出口,李妍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霍去病,眼睛里藏着审视和思量。

我本有心替她解围,却又觉得不该浪费霍去病的这番心思,所以只是安静地站于一旁。

李妍向霍去病屈身行礼,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下,见我没有任何动静,遂默默摘下了面纱。

霍去病极其无礼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道:“下去吧!”

李妍复戴上面纱,向霍去病从容地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我问:“可有皇后初遇陛下时的美貌?”

霍去病轻颔下首:“我不大记得姨母年轻时的样貌,估量着肯定有。这倒是其次,难得的是进退分寸把握得极好,在劣势下举止仍旧从容优雅,对我的无礼行止不惊不急不怒,柔中含刚,比你强!”

我冷哼一声未说话。

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弄进宫?”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心里有些疑问未解。如果她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不想掺和到她的事情中去。”

霍去病笑起来:“你慢慢琢磨,小心别被他人拔了头筹。她的容貌的确是不凡,但天下之大,有了陈阿娇之后有卫皇后,卫皇后之后还有她,你可不能担保此时长安城中就没有能与她平分秋色的人。”

我笑着耸了耸肩:“你说找我有正经事,什么事?”

他道:“你和石舫怎么回事?”

我道:“分道扬镳了。”

他道:“石舫虽然大不如前,但在长安城总还说得上话,你现在独自经营,小心树大招风。”

我笑道:“所以我才忙着拉拢公主呀!”

他问:“你打算把生意做到多大?像石舫全盛时吗?”

我沉默了会儿,摇摇头:“不知道。行一步是一步。”

他忽地笑起来:“石舫的孟九也是个颇有点儿意思的人,听公主说,他的母亲和陛下幼时感情很好,他幼时陛下还抱过他,如今却是怎么都不愿进宫,陛下召一次回绝一次。长安城还没有见过几个这样的人,有机会倒想见见。”

我心中诧异,嘴微张,转念间,又吞下已到嘴边的话,转目看向窗外,没有搭腔。

送走霍去病,我直接去见李妍,觉得自己心中如何琢磨都难有定论,不如索性与李妍推心置腹谈一番。

经过方茹和秋香住的院子时,听到里面传来笛声。我停住脚步,秋香学的是箜篌,这应该是方茹,她与我同时学笛,我如今还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她却已很有几分味道。刚听了一会儿,她的笛声忽停,我莫名其妙地摇摇头,继续向李妍兄妹的院子行去。

刚走几步,从李延年的院子中传来琴声,淙淙如花间水,温暖平和。我歪着脑袋呆了一瞬,继续走。琴声停,笛声又起。我回头看看方茹住的院落,再看看李延年住的院落,看看,再看看,忽地变得很是开心,一面笑着,一面脚步轻轻地进了院子。

屋门半开着,我轻叩下门,走进去。李妍正要站起,看是我又坐下,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我。

我坐到她对面:“盯着我干什么?我们好像刚见过。”

“等你的解释。”

“让他看看你比那长门宫中的陈阿娇如何,比卫皇后又如何。”

李妍放在膝上的手轻抖一下,立即隐入衣袖中,幽幽黑瞳中,瞬息万变。

“我的解释说完,现在该你给我个解释,如果你真想让我帮你入宫,就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不喜欢被人用假话套住。”

李妍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笑道:“我略微会观一点儿手相,可愿让我替你算一算吗?”

李妍默默把手伸给我,我握住她的右手:“掌纹细枝多,心思复杂机敏,细纹交错零乱,心中思虑常左右矛盾,三条主线深而清晰,虽有矛盾最后却仍一意孤行。生命线起势模糊,两支点合并,你的父母应该只有一方是汉人……”李妍猛然想缩手,我紧握住,继续道:“孤势单行,心中有怨,陡然转上,欲一飞而起。”李妍再次抽手,我顺势松开。

李妍问:“我何处露了行迹?”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密而长,自然卷曲,你的肌肤白腻晶莹,你的舞姿别有一番味道。”

“这些没什么稀罕,长安城学跳胡舞的人很多。”

我笑道:“这些不往异处想,自然都可忽略过去。中原百姓土地富饶,他们从不知道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对绿色是多么偏爱,只有在大漠中游荡过的人才明白漠漠黄沙上陡然看到绿色的惊喜,一株绿树就有可能让濒死的旅人活下来。就是所有这些加起来,我也不能肯定,只是心中有疑惑而已。因为沙漠中有毁树人,中原也不乏爱花人。我心中最初和最大的疑虑来自‘孤势单行,心中有怨,陡然转上,欲一飞而起’。”

李妍问:“什么意思?”

“你猜到几分《花月浓》的目的,推断出我有攀龙附凤之心,让哥哥拒绝了天香坊,来我落玉坊,你的心思又是如何?如果你是因没有见过我而误会我,那我就是因见到你而怀疑你。那三千屋宇连绵处能给女子幸福吗?我知道不能,你也知道不能,聪明人不会选择那样的去处,我不会选择,为何你会选择?李师傅琴心人心,他不是一个为了飞黄腾达把妹子送到那里的人,可你为何一意孤行?我观察过你的衣着起居、行为举止,你不会是贪慕权贵的人。既然不是因为‘贪慕’,那只能是‘怨恨’,不然,我实在没有办法解释蕙质兰心的你明明可以过得很快乐,为何偏要往那个鬼地方钻。”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瞬,缓缓说道:“十六岁,鲜花般的年纪,你的眼睛里却有太多冰冷。我从广利处套问过你以前的生活,据他说‘父亲最疼小妹,连眉头都舍不得让她皱。大哥也凡事顺着小妹。母亲很少说话,喜欢四处游历,最疼我,对妹妹却很严格’。即使你并非母亲的亲生女儿,可你应该是幸福的。你的怨恨从何而来?这些疑问在我心中左右徘徊,但总没有定论,所以今天我只能一试,我气势太足,而你太早承认。”

李妍侧头笑起来:“算是服了你,被你唬住了。你想过自己的身世吗?你就是汉人吗?你的肤色也是微不同于汉人的白皙,你的眼珠在阳光下细看是褐色,就是你的睫毛又何尝不是长而卷。这些特征,中原人也许也会有,但你同时有三个特征,偏偏又是在西域长大。”

我点点头:“我仔细观察你时,想到你有可能是汉人与胡人之女,我也的确想过自己,我的生身父母只怕也是一方是胡人一方是汉人。不过我不关心他们,我只知道我的亲人是阿爹和狼,我的故乡在狼群中,我的阿爹是汉人,阿爹说我是汉人,我就是汉人。”

李妍笑容凝结在脸上:“虽然我长得一副汉人样,又是在中原长大,但我不是汉人,因为我的母亲不允许,她从不认为自己是汉人。”

我吃惊地道:“你母亲是汉人?那……那……”李广利告诉我,他们的母亲待李妍严厉,我还以为因为李妍并非她的亲生女儿。

李妍苦笑起来:“我真正的姓氏应该是‘鄯善’。”

我回想着九爷给我讲述的西域风土人情:“你的生父是楼兰人?”

李妍点头而笑,但那个笑容却是说不尽的苦涩,我的心也有些难受:“你别笑了。”

李妍依旧笑着:“你对西域各国可有了解?”

怎么不了解?幼时听过太多西域的故事。我心中轻痛,笑容略涩地点了下头。

西域共有三十六国:楼兰、乌孙、龟兹、焉耆、于阗、若羌、且末、小宛、戎卢、弥、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车、疏勒、尉头、温宿、尉犁、姑墨、卑陆、乌贪訾、卑陆后国、单桓、蒲类、蒲类后国、西且弥、东且弥、劫国、狐胡、山国、车师前国、车师后国、师车尉都国、车师后城国。

楼兰位于玉门关外,地理位置异常重要,不论匈奴攻打汉朝,还是汉朝攻打匈奴,楼兰都是必经之地。因为楼兰是游牧民族,与匈奴风俗相近,所以一直归依于匈奴,成为匈奴阻挠并袭击汉使客商往来的重要锁钥。当今皇帝亲政后,不甘于汉朝对匈奴长期处于防御之势,不愿意用和亲换取苟安,不肯让匈奴挡住大汉向西的通道,所以派出使臣与西域各国联盟,恩威并用使其臣服,楼兰首当其冲。

当年阿爹喜欢给我讲汉朝当今天子的丰功伟绩,而最为阿爹津津乐道的就是大汉天子力图收服西域各国的故事。每当讲起这些,阿爹总是一扫眼中的郁悒,变得神采飞扬,似乎大汉让匈奴称臣只是迟早的事情,可是同样的事情到了九爷口中,除了阿爹告诉我的汉朝雄风,又多了其他。

汉使者前往西域诸国或者汉军队攻打匈奴,经常要经过楼兰境内名为白龙堆的沙漠。这片沙漠多风暴,风将流沙卷入空中,形状如龙,故被称作白龙堆,因为地势多变,行人很容易迷路。汉朝不断命令楼兰王国提供向导、水和食物,汉使却屡次虐待向导,楼兰国王在不堪重负下拒绝服从大汉的命令,刘彻竟然一怒之下派刺客暗杀了当时的楼兰国王。

楼兰夹在匈奴和汉朝之间左右为难。汉朝皇帝发怒时,楼兰生灵涂炭,匈奴单于发怒时,楼兰又首当其冲,甚至上演了为求得国家安宁,竟然把两个王子,一个送到汉朝做人质、一个送到匈奴做人质的悲剧。

其他西域诸国也和楼兰差不多,在汉朝和匈奴的夹缝中小心求存,一个不小心就是亡国灭族之祸。

九爷讲起这些时,虽有对当今皇帝雄才大略、行事果决的欣赏,但眼中更多的是对西域小国的悲悯同情。

我盯着李妍的眼睛问:“你想做什么?你肯定有褒姒之容,可当今汉朝的皇帝不是周幽王。”

李妍道:“我明白,但我从生下时就带着母亲对汉朝的仇恨。因为母亲的主人拒绝了大汉使节的无礼要求,汉使节便折磨虐待死她的主人,也就是我从未见过的生父。母亲身孕只有一月,体形未显,又是汉人,所以躲过死劫。逃跑后遇到了为学西域曲舞,在西域游历的父亲,被父亲所救后,嫁给父亲做续弦。我很小时,母亲就带我回西域祭拜父亲,她在白龙堆沙漠中,指着一个个地方告诉我这里是父亲被鞭打的地方,这里是父亲被活埋的地方,父亲如何一点点死去。母亲永远不能忘记他被汉人埋在沙漠中酷晒的样子,翩翩佳公子最后竟然缩成了如儿童般大小的皱巴巴人干。她描绘得细致入微,我仿佛真能看见那一幕幕,我夜夜做噩梦,哭叫着醒来,母亲笑着说那是父亲的愤恨。一年年,我一次次回楼兰,母亲不允许我有任何遗忘。”李妍眼中已是泪光点点,却仍然在笑。

我道:“别笑了,别笑了。”

“母亲不许我哭,从不许,母亲说眼泪不能解救我,我只能笑,只能笑。”李妍半仰着头,仍旧笑着。

我问:“李师傅知道你的身世吗?”

“母亲嫁给父亲时,二哥还未记事,一无所知,母亲把对父亲的歉疚全弥补到了二哥身上,所以二哥虽然知道自己并非母亲亲生,但依旧视母亲为自己的生母。大哥当时已经记事,知道我并非父亲亲生,但不知道其他一切,父亲也不知道,他从不问母亲过去的事情。”李妍再低头时,眼睛已经平静清澈。

我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心情复杂,我该如何做?我们都有恨,但是我的父亲只要我快乐,而李妍的母亲只要她复仇。

屋外的琴音笛声依旧一问一答,隐隐的喜悦流动在曲声下。

太阳快落,正是燕子双双回巢时,一对对轻盈地滑过青蓝色天空,留下几声欢快的鸣叫。

我靠在窗边,目注着天空,柔声说:“李妍,我认为你最明智的做法是忘记这一切。你母亲是你母亲,她不能报的仇恨不能强加于你,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痛苦而折磨你,如果你的生身父亲真是一个值得女子爱的人,那么他只会盼你幸福,而不是让你挣扎在一段仇恨中。如果你选择复仇,那你这一生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因为你的仇人是汉朝的天子,是整个汉家天下,为了复仇,你要付出的会是一生,你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幸福。”

李妍喃喃自语道:“虽未开始,已经结束?”她沉默了很久后,温柔而坚定地说:“谢谢你金玉,可我不仅仅是因为恨,我是楼兰的女儿,我还有对楼兰的爱。”她站起走到我身边,也看着窗外,“不同于西域景色,但很美。”我点点头。

“金玉,我很为自己是楼兰人自傲。我们日落时,虽没有燕子双飞舞,但有群羊归来景;我们没有汉朝的繁华,但我们有孔雀河上的篝火和歌声;我们没有汉家的礼仪,但我们有爽朗的笑声和热情的拥抱……”

我接道:“我们没有连绵的屋宇,但我们可以看天地相接;我们没有纵横整洁的街道,但我们愿意时永远可以纵马狂奔。”

“天地那么广阔,我们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牧羊唱歌,汉朝为什么不能放过楼兰,不能放过我们?”

“李妍,你读过《道德经》吗?万物有生必有灭,天下没有永恒,很早以前肯定是没有大汉,也没有楼兰,但有一天它们出现了,然后再经过很多很多年,楼兰和大汉都会消失,就如殷商周。”

“我不和你讲书上的大道理,我只想问你,如果有一个年轻人即将被人杀死,你是否要对他说:‘你四十不死,五十就会死,五十不死,六十也会死,反正你总是要死的,杀你的人也迟早会死。既然如此,现在被他杀死也没什么,何须反抗?’”

“庄子是一个很受我们汉人尊敬的先贤,曾讲过一个故事:‘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劝诫人放弃自己不合适的举动,顺应形势。”

“我很尊敬这只螳螂,它面对大车却无丝毫畏惧。楼兰地处大漠,弹丸之地,无法与疆域辽阔、土地肥沃的汉朝比,但如果车辙要压过我们,我们只能做那只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

我转身看着李妍,她目光坚定地与我对视,我缓缓道:“我很尊敬你。”

“我更需要的是你的帮助。”

“其实我帮不帮你,你都会如愿入宫。以前也许没有路径,现在你冒点儿险找机会出现在公主面前,公主不会浪费你的美貌。”

“公主的路是你担着风险搭的,我岂是这种背义之人?何况,你能让我以最完美的姿态进入宫廷。”

我沉默一瞬,最后拿定了主意:“我会尽力,但以后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甚至我的脑袋里一片黑雾,你能做些什么?如果想刺杀皇帝,先不说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刺杀了又如何?卫皇后主后宫,已有一子,卫大将军重兵在握,卫将军与三个儿子,卫氏一门就四侯,还有卫皇后的姐夫公孙贺、妹夫陈掌都是朝中重臣,一个皇帝去了,另一个皇帝又诞生,依旧挡不住大汉西扩的步伐。再说,你刺杀皇帝,不管是否成功,你的兄弟以及我,甚至整个园子里的姐妹都要为你陪葬。”

李妍甜甜地笑起来:“我不会如此,我一点儿武艺都不会,这条路太傻,也非长远之计。你为何还肯帮我入宫?”

我想了好一会儿,想着九爷,脑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最后耸了耸肩膀:“不知道,大概是悲悯。”

我的话另有一番意思,李妍显然理解成了我对她行为的支持,眼睛里又有了湿意,握住我的手,半晌没有一句话,最后才稳着声音道:“我的心事从不敢对任何人说,我第一次觉得心情如此畅快。”

我朝李延年的屋子努了下嘴,笑问道:“你哥哥和方茹玩的是什么游戏?”

李妍侧头听着哥哥的琴声,俏皮地一笑,妩媚中娇俏无限,竟看得我一呆:“还不都是你惹的祸,让哥哥替你编新曲,教方茹她们唱,估计正在教方茹领会曲子深意呢!”

我满脸木然,哑口无言,转身道:“回去吃饭了。”李妍随在我身后出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李延年屋前偷偷往里张望,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去看看。我摇摇头,做了个嘴边含笑弹琴的姿势,再做了个摇头晃脑、满脸陶醉听笛的样子,笑着出了院门。

进了红姑的屋子,婢女已经摆好碗筷。红姑看到我嗔道:“干什么去了?你再不来,我都打算自己先吃了,让你吃剩菜。”

我一面洗手一面道:“和李妍说了会儿话,有些耽搁了。”

红姑一侧头好像想起什么的样子,从怀里抽出一块绢帕递给我:“正想和你说她。”

我拿起绢帕端详,原本应该是竹青色,因用得年头久,已经洗得有些泛白,倒多了几分岁月流逝沉淀下的人情味。一般女子用的绢帕绣的都会是花或草,可这个帕子的刺绣却是慧心独具,乍一看似是一株悬崖上的藤蔓,实际却是一个连绵的“李”字,整个字宛如丝萝,妩媚风流,细看一撇一勾,却是冰刃霜锋。

我抬眼疑惑地看向红姑,红姑解释道:“帕子是李三郎在园子中无意所捡,他拿给我,向我打听帕子的主人。园中虽然还有姓李的姑娘,可如此特别的一个‘李’,只能是李妍的。我因为一直不知道你对李妍的打算,所以没敢说,只对李三郎回说‘拿去打听一下’。”

我手中把玩着绢帕没有吭声,红姑等了会儿又道:“李三郎的父亲是李广将军,位居九卿,叔叔安乐侯李蔡更是尊贵,高居三公。他虽然出身显贵,却完全不像霍大少,没有一丝骄奢之气,文才武功都是长安城中出众的。现在西域战事频繁,他将来极有可能封侯拜将。一个‘李’字就让李三郎上了心,如果他再看到李妍的绝世容貌和蕙质兰心,只怕连魂都会被李妍勾去。对李妍而言,再不会有比嫁进李家更好的出路了。”红姑笑着摇头,“其实李妍这样的女子,世间难寻,但凡她肯对哪个男儿假以颜色,谁又能抗拒得了她呢?”

本来我还打算把帕子交给李妍,听到此处却更改了主意。我把帕子收起:“你随便找个姓李的姑娘,带李三郎去看一眼,就说帕子是她的。”说完低头开始吃饭。李敢由字迹遥想人的风采,肯定期望甚高,一见之下定会失望,断了念头对他绝对是好事一件。

红姑愣了一会儿,看我只顾吃饭,摇了摇头叹道:“弄不明白你们想要什么,看你对李妍的举动,应该有想捧她的意思,可直到如今连一点儿动静也无。如果连李三郎都看不上眼,这长安城里可很难寻到更好的了。”

红姑说完话,拿起筷子刚吃了一口菜,忽地抬头盯着我,满面震撼,我向她点点头,低头继续吃饭。红姑嘴里含着菜,发了半晌呆,最后自言自语地感叹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用完饭,我和红姑商量了会儿园子里的生意往来后,就匆匆赶回自己的屋子。

月儿已上柳梢头,小淘、小谦却仍未回来,正等得不耐烦,小谦扑着翅膀落在窗棂上。我招了下手,它飞到我的胳膊上,我含笑解下它脚上缚着的绢条,小小的蝇头小字:

小淘又闯了什么祸?怎么变成了黑乌鸦?你们相斗,我却要无辜遭殃,今日恰穿了一件素白袍,小淘直落身上,墨虽已半干,仍是污迹点点,袍子是糟蹋了,还要替它洗澡。昨日说嗓子不舒服,可按我开的方子煮水?

我拿出事先裁好的绢条,提笔写道:

你不要再惯它了,它如今一点儿都不怕我,一闯祸就逃跑。嗓子已好多了,只是黄连有些苦,煮第二次时少放了一点儿。

写好后把绢条缚在小谦腿上,扬手让它离去。

目送小谦消失在夜色中,我低头看着陶罐,金银花舒展地浮在水面上,白金相间,灯下看着美丽异常。我倒了一杯清水,喝了几口,取出一条绢帕,写道:

查了书,才知道金银花原来还有一个名字叫“鸳鸯藤”,花开时,先是白色,其后变黄,白时如银,黄时似金,金银相映,绚烂多姿,所以被称为金银花。又因为一蒂二花,两条花蕊探在外,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状如雄雌相伴,又似鸳鸯对舞,故有“鸳鸯藤”之称……今日我决定了送李妍进宫,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我应与不应都挡不住她的脚步,而她既然敢告诉我身世,以她的心思城府,只怕容不得我随意拒绝,既然结果不能变,不妨卖她一个人情。我今日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她也没有相逼,如此看来她要的不过是我的一个态度而已,但我既然应承了她,这个人情自要落到实处。其实我有些分不清我所要做的究竟对不对,可我对李妍的感情有些复杂,除了敬佩还有同情,也许还有一种对自己的鄙视,诚如一人所说,她的确比我强。

想起阿爹的死,心中涩痛,再难落笔,索性搁下毛笔,取出存放绢帕的小竹箱,注明日期后把绢帕搁到了竹箱中。从第一次决定记录下自己的欢乐,不知不觉中已经有这么多了。

小谦停在案头,我忙把竹箱锁回柜子中,回身解下小谦腿上缚的绢条:

黄连二钱,生栀子二钱半,金银花二钱半,生甘草半钱,小火煎煮,当水饮用。黄连已是最低分量,不可再少,还觉苦就兑一些蜂蜜。小淘不愿回去,只怕小谦也要随过来,早些睡。

我轻弹了下小谦的头:“没志气的东西。”小谦歪着脑袋看着我,我挥了挥手:“去找你的小娇妻吧!”小谦展翅离去。

* * *

我向端坐于坐榻上的平阳公主行跪拜之礼,公主抬手让我起来:“你特地来求见,所为何事?”

我跪坐于下方道:“民女有事想请公主指教。”说完后就沉默地低头而坐,公主垂目抿了一口茶,挥手让屋内的侍女退出。

“说吧!”

“有一个女子容貌远胜于民女,舞姿动人,心思聪慧,擅长音律。”我俯身回道。

公主笑道:“你如今共掌管四家歌舞坊,园子里也算是美女如云,能得你称赞的女子定是不凡。”

我道:“她是李延年的妹妹,公主听过李延年的琴声,此女的琴艺虽难及其兄,但已是不同凡响。”

公主道:“她只要有李延年的六七成,就足以在长安城立足了。”

我回道:“只怕有八成。”

公主微点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方道:“你带她来见本宫。”

我双手贴地,向公主叩头道:“求公主再给民女一些时间,民女想再琢磨下美玉,务求最完美。”

公主道:“你这么早来禀告本宫又是为何?”

我道:“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民女所能做的只是备利器,谋算布局却全在公主。”

“你说话真是直白,颇有几分去病的风范。”

“公主慧心内具,民女不必拐弯抹角,遮遮掩掩,反让公主看轻。”

公主静静想了会儿,方道:“听闻你购买歌舞坊的钱有一半居然是从你园子里的姑娘处借来的,立下字据说一年内归还,给二成的利息,两年内归还,给五成的利息。”

“是,民女一时筹措不到那么多钱,可又不愿错过这个绝好的生意机会,无奈下只好如此。”

公主道:“你这步无奈之棋走得倒是绝妙,落玉坊的生意日进斗金,其余歌舞坊的姑娘看到后犹豫着把一些身家压到你身上,一个‘利’字迅速把一团散沙凝在一起,休戚相关,从此后只能一心向你。人心聚,凡事已经成功一半。你回去吧!看你行事,相信你不会让本宫失望,本宫等着看你这块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