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复兴
- 中国的民族复兴与文艺复兴
- 葛贤宁
- 10812字
- 2018-11-28 17:50:31
上古三代间民族发展周期及复兴期
中国民族历史的发展,就其盛衰起伏来说,可分若干周期。因为民族发展的节奏常是非固定的,所以各个周期也常见其不规则的变化。如以春夏秋冬四季来分,时间上的长短久暂是极为错落不整的。
近世中国学者,大都以秦汉为中国民族的形成期,因为秦汉时代对边疆民族已有很多融合之故。唯秦汉以前民族发展的节奏性与周期性,也不容我们忽视,特从黄帝时代说起。
中国民族的开国,可说始起黄帝。自黄帝至帝挚约三百余年为一个周期。黄帝败炎帝,杀蚩尤,逐荤粥(音xūn yù,即匈奴),方制万里,为天下共主。开物成务,文化灿然,气象蓬勃,是春的季节。少昊继之,为夏。及“少昊之衰,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国语·楚语》),是秋的初临。颛顼时有三苗之乱,传高辛时有犬戎之乱,是由秋入冬。帝挚时,南方的黎苗大乱,是深冬的寒洌。昔人谓五帝皆属春季,恐非事实。
由唐(尧)、虞(舜)历夏后氏十七君约五百余年为一个周期。唐、虞为中国上古各民族集团的大和谐时代,因为尧与舜均以天下为公,均能以德教民且协和万邦。可是使民族由衰而盛者,则在尧能平黎苗之乱、舜能杀三苗于三危,因为民族武力的雄厚,始带来民族社会的安定,这是春的季节。禹平洪水,以安天下。他所以能“徏众居民,乃定万国”者,固由他能以天下为公的精诚感召,同时也赖他有强大的武力作后盾。时夏后氏善筑城廓,复发明铜制兵器,故能所向无敌。舜征三苗,禹曾参加作战,有巩固西陲之功。《吕氏春秋·召类》云:“禹攻曹、魏、屈骜、有扈,以行其教。”是禹又积极向东扩土。夏代建国规模远较前代为宏大者,实基于他们强大的武力。可说夏禹时,是夏季的丰盈与壮盛。启灭有扈,天下咸朝,是夏季的延续。太康失国,是秋风的凄飒;少康中兴,是秋阳的温暖。传至孔甲,好方鬼神,夏后氏德乱,从此进入冬季的寒洌。
殷商一代三十君六百余年,可分为两个周期。
成汤以先世的经营,武力本有雄厚基础。他十一征,无敌于天下,代夏放桀于南巢,武力的强大可知。又得伊尹辅助,施行仁政,天下大悦,是春的季节。伊尹放太甲于桐宫,摄政三年,始迎复位,是夏的壮盛。太戊时,伊陟为相,巫咸始王家,为夏季的延续。中丁以后,诸侯莫朝,为秋风的衰飒;祖乙迁邢,巫咸任职,商复兴,为秋阳的温暖。至阳甲时,商大衰,入于冬季的寒洌。
盘庚迁殷,得土地之利,经济繁荣,政基巩固。其时想亦有强大的武力为迁移的后盾,这是另一个春的季节。武丁(高宗)时用傅说为相,修德行政。复克鬼方,平土方,声威大震,天下咸服,为夏季的壮盛。祖甲以后,入于秋。武乙无道,猎于河渭之间,为暴雷震死,开始进入冬季,至纣而覆灭,是深冬的寒洌。
夏后氏从西方兴起,代之者为东方的殷商族。姬周复自西方兴起以灭殷商,从周人看来,这是一种民族复兴。《诗经·鲁颂·閟宫》中说:“赫赫姜嫄……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穋。植穉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缵禹之绪。”叙周人始祖后稷的事业及与夏禹关系的密切,可以推想周人可能即是夏后氏集团中的一个支族,而与殷商在血统上较为疏远的。周人在其他诗文里,也常提到夏后氏。《诗经·豳风》中的《七月》一诗,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句,可知周人早期的农村社会仍用夏历。周有天下后,又曾以“兴灭国,继绝世”为封建政策之一,如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封帝禹之后于杞等,亦复有民族复兴的意味。
如以周的代殷为中国上古的一次民族复兴运动,则周人所以能成就此种大事业者,首赖其武力的强大,其次才为文化。周人文化远较殷人为落后,但其武力却在殷人之上。周人以传统的勤于稼穑,自易养成质朴耐劳的习性,又以远处边鄙,遂复具犷野刚果之风,周人武力建设,即以此为胚基。
据《竹书纪年》所载,周侯季历(王季)在武乙、文丁(太丁)两朝,曾迭伐程、义渠、鬼戎及燕京、余无、始呼、翳徒等戎,武功煊赫。《吕览·首时篇》说:“文丁杀季历。”想为季历的功高震主及武力强大的遭殷室深忌。武乙之死,即为周人所杀,周人讳言之者。文王继之,征虞、征芮、伐密、伐崇、伐昆夷、伐黎、伐邢、伐西戎,二十年间,征灭了很多国家,又把周的势力扩张到江淮河汉诸流域,所谓“化行南国”,只是军事上未遇坚强抵抗而已。殷人三分天下已有其二,完全是武力的拓展,在军事上也完成对殷的半包围形势。文王与九(鬼)侯、鄂侯被纣封为三公,及文王被囚于羑里,可能均在文王大事兼并期间;封是绥抚,囚是猜忌,而终释放则是畏惧,周的武力强大可知。
牧野战役,纣师七十万。周师为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想均为精锐之兵。诸侯随周师参战的,有庸、蜀、羌、仿、微、滤、彭、濮等国“车四千乘”,其所附属的兵力,依《司马法》所说革车百乘、甲士千人、步卒二千人来计算,四千乘应有十二万人。若依《司马法》另一说的每乘有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来计算,四千乘应有三十万人。此两数均不符实际,只为春秋战国间车乘所包括兵力数字,应依周师的戎车三百乘即有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来计算,则诸侯的“车四千乘”,则共有虎贲四万人、甲士六十万人,与周师合计有七十万人。
牧野战争,规模空前,战争的激烈,当不只为“血流漂杵”。此外《逸周书·世俘解》所记武王的征伐西方:“凡憝国九十有九国,馘磨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十。”《竹书纪年》及西周金文中记载西周战役者亦多。《孟子》书中亦说周公伐奄时“灭国五十”,可见周初武功的强大和征伐的繁多。周代种族的合并、领土的扩大、人口的增加,均自强大的武力与征伐而来,实行政治上的封建制度、经济上的井田制度和社会上的等级制度,亦依赖于此。至文化上的建设,则为开国以后的事。
周代八百七十余年,可分为两个周期。
西周自武王灭殷,开始实行封建制度,为春的季节。周公东征,继续封建诸侯以屏藩王室,并制礼作乐,以翊赞治化,至康王而达全盛期,为夏的丰盈和壮盛。昭王南征殁于汉,是对楚族战役的失败,周中衰。穆王征尤戎,远游,周室复振,是夏的延续。共王以下至宣王为秋。宣王南征蛮荆,东平徐戎与淮夷,北伐猴狁,继续封建,声威远震,是秋阳的温燠。至幽王,暴虐无道,死于犬戎之难,时令骤入于严冬。
平王东迁,共主衰微,王命不行。列国内乱迭起,诸侯互相兼并,南夷、北狄的交侵下,“中国不绝如线”,可说是前期冬的延续。庄王时,齐桓公立,得管仲辅助,尊王室,攘夷狄,裁抑篡弑与兼并。凡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建立一世的霸业,是万物萌发、大地回春的季节。晋文公继起称霸,纳周襄王,杀王子带,救宋败楚,召天下盟于践土,功业尤为辉煌,是夏的壮盛。自此霸业常在晋,襄公的御楚侵郑又败狄,厉公的败楚于鄢陵,悼公的抗楚和戎,均为夏季的延续。及各国卿大夫纷起执政,内乱又兴,霸政遂趋衰微,时令入于秋。逮三家分晋,田氏篡齐,已进入战国时代,由封建文化所孕育的霸业,至此完全消歇,世运亦入于严冬。
战国二百余年间,为冬季的延续。七雄竞尚军国主义,内务耕稼,外劝战死,战争杀伐,迄无宁时。霸政时期人物的文雅风流,至此一变为诡谲暴戾,其酷冷与肃杀亦为上古中国民族一个最严寒的冬季,而民族智慧之果,亦于此时达到成熟阶段,为后代孕育新生命的花芽。
上述自黄帝至春秋战国间中国民族发展的六个周期,在时间长短上并不完全一致。各代王室的盛衰,系于诸侯对王室的向背。诸侯的向背复系于王室武力的强弱。凡遭遇失国或亡国之祸者,十九由于王室武力的失去优势,次为文化的堕落。王朝的盛衰,大体上可以代表民族发展中的盛衰之运。因为王室盛,则各民族趋向团结与和谐;王室衰,各民族趋向涣散与矛盾。在新陈代谢的过程中,旧势力愈见衰微,新势力也发展愈迅速;此起彼落,如环的相接。
上述六个周期除第一个周期外,其余五个周期的春季都是由衰转盛,均可称为民族复兴期。即尧、舜、禹之兴,为上古民族第一个复兴期;成汤之兴,为第二个复兴期;盘庚迁殷,是第三个复兴期;姬周之兴,是第四个复兴期;晋文之兴,为第五个复兴期。
秦汉魏晋南北朝期间民族发展周期及复兴期
夏禹时代,部落繁多,号称万国;传汤时有三千,殷末有一千八百;西周迭次封建,约在二百国上下,可见原有各部落在逐渐吞并与融合中,数量一代代减少了。西周晚期,所封诸侯之国已有吞并现象,春秋时代尤为剧烈。据《春秋》及《左传》两书所载,有一百七十国,其中有一百三十九国知其所居,三十一个已亡其处;重要大国,仅有鲁、卫、齐、晋、楚、宋、郑、秦、陈、蔡、曹、吴等所谓十二诸侯。复据顾栋高《春秋大事年表》所载,楚并国四十二,晋十八、齐十、鲁九、宋六,其他不及备举,可见春秋时代兼并之风盛行。至战国只剩七雄,复为七雄之一的秦所统一,可说秦代为中国民族上古的大一统时期,开空前未有的局面。
春秋时代,为诸夏与蛮、夷、戎、狄诸族杂处的局面。蛮居于南方,又称“蛮夷”、“蛮荆”,另有所谓“蛮戎”者,似在西方,复有“陆浑蛮”,则在伊洛上源。蛮族种类的复杂是如此。夷族居于东方,召穆公曾平淮夷。《论语》载“子欲居九夷”,是夷有九种或九族。《魏策》云,“楚波南阳九夷”,则九夷已有移居中原者。可说夷族种类也不少。戎族居于西方,有犬戎、大戎、小戎、骊戎、姜戎、卢戎等别;又有所谓“山戎”、“北戎”者,大抵居北方山岳地区。戎族种类繁多也可知。狄族居于北方荒漠地带及山岳地区,有白狄、赤狄之别,其他种类似仍不少。闵、僖之世,北狄势力极盛,鲁伐邢、入卫、灭温、伐齐、伐鲁、伐郑、伐晋,并蹂躏王室。蛮荆的楚,与诸夏的战争历时尤久。戎、夷两族与诸夏的战争规模却小得多。总之,在春秋时代这四族的人数相当庞大。到战国时代,夷、戎、狄三族十九与诸夏融合了,其中狄族之未被融合者,即退到北方边远地区重度他们的游牧生活。秦的统一六国,为诸夏与夷、狄、戎、蛮四族的大融合,也开空前未有的局面。
此外,秦人废封建,实行郡县制度与中央集权制;划一各种文物制度,如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对内的收军器、堕城郭、决川防、夷险阻;对外的开拓边疆、筑长城及戍五岭等,使秦人建国规模之大远迈前人。不料以役使民力逾量及严刑峻法之为人民所不能忍,致不旋踵而告覆灭。
秦、汉大一统的创造,秦人开其端,汉人完成之,故秦汉二百七十余年间为一周期。
当秦的统一六国,时序应由冬入春。不料秦的暴政使人民如陷水深火热,畏惧战栗,民族生机为之窒塞。冰雪盖地、寒流凛冽,初春的酷冷,仍有似严冬。
楚汉之争,汉胜而天下定。虽政制多沿秦旧,而繁苛已删,春的生机已动。历惠帝及恭、弘两少帝,为萧何、曹参秉政时期,君臣均主清静无为,予民以休养生息机会,可说春的生机已由萌发而蓬勃。文景之治,民生康乐,社会益趋繁荣,政治清明,天下太平,可说是春光如海的时候。至武帝时,罢百家而尊儒术,兴礼乐而崇文化,为汉代文治极盛时代。复北伐匈奴、远征西域、定南越、平西南夷,开疆拓土,武功彪炳,是夏的丰盈和壮盛。武帝时北伐匈奴尤为壮举。秦汉之际,匈奴骤盛。秦人曾北逐之并筑长城以阻其锋。汉初高祖轻敌,曾被匈奴困于白登,以和亲得免。至武帝时已经六十年的休养与准备,始大举挞伐,这是汉族对边疆民族大战争的开始。宣帝的励精图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对外武功亦盛,可说是夏季的延续。元帝以后,外戚王氏擅权,则进入秋季。王莽改制失败,农商失业,食货俱废,盗贼蜂起,四夷叛变,是酷寒的严冬季节。
东汉及三国二百四十余年间,可为一个周期。
光武的设戈讲艺、息马论道,终能平定天下。中兴汉室,是另一个春的季节。明帝、章帝、和帝继之,民族元气由恢复而壮盛,对外武功亦丰,是夏的季节。自此以下,外戚与宦官更迭用事,政纲解纽,国力随之而衰,是为秋季。桓、灵之世,内有党锢之祸及太平、黄巾之乱,外有西羌之患,政治紊乱,民生憔悴,已进入冬季。至献帝时,汉室土崩瓦解,人民以遭遇战争饥馑而死者十居六七,是冬季的严寒与肃杀。
魏、蜀、吴三国的鼎立形势完成后,民生稍舒。魏曾开发东北并使日本受封,蜀曾平定南蛮,吴曾向东南及海外发展,唯均无法使世运由冬季转入春季,仅为冬季的温暖时日而已。
两晋及南北朝三百余年间可划为一个周期。
司马氏的篡魏、灭蜀、平吴,为秦汉统一政府的回光返照。刹那间光明,即继之以黑暗。一阵轻微的春风后,大地又布满了冰雪。八王之乱方平,五胡之祸又起,怀、愍二帝被虏而西晋覆亡,距司马炎平吴仅三十余年,中国又告分裂。
晋室东迁,衣冠南渡,北方广大民族社会陷于五胡十六国的长期纷扰中,民生憔悴之极。东晋君臣,多无远志,初作新亭的对泣,久而乐不思蜀。成帝时进入小康局面。桓温三次北伐,均有建树;最后以粮运不济,为慕容垂败于枋头,清淡之士反引以为快。晋人互相猜忌与牵制,实为世运不能扭转的大因素。谢玄的淝水大捷仍不能乘机光复中原者,亦由于此。刘裕北伐的功亏一篑者,为急于南归篡晋,以个人利害重于民族利害,世运怎能转移?所以东晋一百零四年中,仍属极酷冷的冬季。以整个民族发展来说,则始终滞留于冬、春之际,生机未萌。
刘裕篡晋,为南北朝对峙的开始。南朝的宋、齐、梁、陈,循环篡夺,此起彼伏;建国时期均极短,如繁音促节,细碎之甚。所谓六代豪华,实为淫逸绮靡的代词,玉树歌戏,而南朝的气运已尽。
当南渡衣冠竞尚玄谈之际,滞留北方的士大夫则为向慕汉族文化的胡人所礼敬,致儒术传统赖以延续未断。苻秦及慕容廆均大兴文教;刘渊、石勒、姚兴、姚泓辈亦无不重道尊师,因而逐渐导致一种新生的机运。
元魏(即北魏)自拓拔珪建国,即崇尚儒术。及拓拔焘统一北方,罗致儒生经师尤多,文化一时称盛。孝文帝元宏迁都洛阳,汉化益深。高洋篡东魏(为北魏孝文帝之曾孙元善初始)而为北齐,任用经学名儒杨愔,文治赓续演进。宇文觉篡西魏(西魏为北魏孝文帝之孙元宝炬所立)而为北周,儒者苏绰、卢辩依“周礼”定官制,为后来隋唐树立政治楷模。至北周武帝邕灭北齐,北方复归统一。漫漫长夜后,曙光已露,冰雪消蚀了,世运正转向春季。
东晋时代,南胜于北;南北朝时代,北转胜于南;世运的回旋如此。
上述自秦、汉迄南北朝间中国民族发展的三个周期,在时间长短上,亦不完全一致。从春秋、战国之际的纷乱扰攘来说,秦汉之兴,是中国民族的复兴期;光武的中兴,又是一个复兴期。自此以下,世运愈益下降。晋的民族复兴运动失败了,使这第三个周期无显明的春、夏两季,始终逗留在冬季与春季之间,顶多稍稍恢复秋阳的温暖而已。可说这第三个周期,仍为第二个周期冬季的延续。
把这三个周期合起来,共约八百二十余年,与东西周合计的八百七十余年比,略短四五十年。两者大体上颇为相近:秦与西汉,相当于西周;东汉三国,相当于春秋时代;两晋及南北朝,相当于战国时代。对比这两者大的周期,不仅时间上长短相近,而且民族发展的节奏,也完全相近,也即成为两个大的循环。
隋唐至民国间民族发展周期及复兴期
隋、唐的统一和秦、汉的统一一样,是汉族和边疆各民族的大融合。两汉武功盛时,塞外部族降服者大都被安置于近边或迁至腹地。汉末大乱,内徙者日众。晋室南渡,北方遂成为他们的天下。所谓五胡——匈奴、鲜卑、羯、氐、羌,各割据建国。匈奴族曾建后汉、前赵、北凉、夏;羯族曾建后赵;鲜卑族慕容氏曾建西秦;氐族略阳蒲氏曾建前秦,略阳吕氏曾建后凉;羌族烧当羌姚氏曾建后秦。此外,鲜卑族的段氏又曾建辽西,拓拔氏曾建元魏(后分东、西魏),宇文氏曾建北周;皆在十六国之外的建国。从上述建国之多,可以想见他们入中原的人口数字的庞大。五胡自相残杀,史不绝书,如石勒灭刘曜,坑其王公以下万余人;冉闵杀胡羯二十万人,诛石虎三十八孙,石氏因而灭尽等,均为显例。然胡人入中国后繁衍的总数,当于此若干倍的。元魏的统一北方,为五胡各族的大融合;孝文帝室矩的禁胡服、屏胡语、禁归葬、变姓氏、奖婚姻,是汉、胡空前的大融合。据《魏书·官氏志》所载,其时胡人改为中国姓氏者,凡一百十八姓。至宇文氏建北周,再度统一北方,不仅五胡间的界限消泯了,连汉、胡之间的界限也逐渐消泯了。所以在隋唐的大统一中,中国民族已增加无数边疆蛮族的新血液,汉族生理组织与机能虽然未见退化,而汉、胡融合对中国民族新生命的创造,仍不无有所贡献的。
隋、唐、五代三百七十余年间,可划为一个周期。
隋与秦的情形相仿佛,均为中国民族历史的转捩关键——各各结束了长期分裂与混乱的时代而下开一个辉煌统一的盛世。秦为汉的先驱,隋为唐的先锋,历史的重复,节奏的重叠,何等有味!
隋文帝篡周灭陈,均未经甚大的战祸。北朝吏治,早具规模,隋沿其旧,复加改进,故天下易趋太平。古代贵族封建及魏晋以来的门第,至此完全消蚀,不仅中央政令统一,政治纳于正轨,即人民负担亦骤见轻松。王室生活的节俭,民间的轻徭薄赋,致历时仅十余年,即国富家足,社会臻于繁荣之境。这是春的季节。炀帝的营建东都,开凿运河,修筑长城,远征高丽,未尝不具远大的建国理想,可是亦病于役使民力逾量,招致了覆灭的命运,与秦何其相似?至炀帝广筑离宫别馆,亦犹秦的营建宫殿陵阙,均属淫奢的表现,民族生机至此窒塞,群雄并起而天下糜烂,此种寒流的侵袭,使春意全失。
唐高祖李渊剪灭群雄,使中国民族复归统一;轻徭薄赋,予民以休息,是春二月的和暖花开的季节。历太宗、高宗两世,内而政治清明,民生康乐;外而武功彪炳,震铄古今,为亚洲盟主,是春三月的万花怒放、春光如海的季节。历中宗、睿宗而至玄宗的开元天宝间,是夏的丰盈、夏的壮盛。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乱起,唐室中衰,民族之运亦随之入于秋。安史乱平,藩镇复成割据局面。德宗时的讨魏博、平淮西,为秋阳的温暖。宪宗时的削平诸镇,唐室中兴,为秋花的烂漫。及宪宗为宦官所弑,藩镇复叛,时令已进入冬季。穆宗为宦官所立,敬宗为宦官所弑。自文宗以下至昭宗六帝,皆为宦官所立。唐室内有宦官的操纵,外有藩镇的跋扈,政权的动摇可知。牛、李党争,为唐代士大夫的大分裂,民族精神也整个趋于衰颓与涣散。懿宗时有浙东贼裘甫之乱及除州军庞勋帅桂州戍卒之乱,唐室开始崩溃。及僖宗时王仙芝、黄巢乱起,已是严冬的寒洌,唐室随之覆灭。
五代十国为唐室藩镇的延续。五代开国之君,不为胡人,即为流寇与募兵,人物卑琐之至。计五代仅得五十四年,已有八姓十三君。国祚的短促、君主的复杂,尤属于繁音促节。民生的凋蔽、社会的黑暗可知。可说五代仍为唐季冬的延续。
十国气运较长,文物亦颇丰盛。其时有八国君主为北人,因而北人南渡者极众,为东晋以后第二次大迁徙。文物之盛,以吴、南唐、前后蜀最著,次为吴越、闽、楚;即南汉、北汉、荆南,亦均较五代为优。中国民族生机未完全窒息者,实赖于此。
两宋共三百二十年为一个周期。
宋初统一南北,是春季开始。唯其时版图,去汉唐远甚。契丹复崛起于东北,带甲之兵百余万,为宋劲敌,太祖杯酒释兵权及重视禁兵萃精锐于内,纯出于私心而国防武力因之大为削弱,此民族生机不能大开发的因素。太宗两次北伐,皆为契丹所败,宋的脆弱已极显然。不久西夏陷灵州,另一强敌又起。澶渊之盟,开宋辽一百二十年和平之局,陕西用兵的结果,也是以和议了事。宋室对辽夏岁输的银绢,何可胜计!外部和平,带来内部的安定与繁荣。由仁宗至神宗时,为春的蓬勃;由哲宗至徽宗时,为夏的丰盈。金人崛起,陷汴京,掳二帝,民族气运骤入于秋。百草凋落,西风凄飒,令人哀悲。高宗南渡,成偏安之局。岳飞、韩世忠、刘琦等屡破兀朮,虞允文挫海陵王于釆石、京口,皆秋阳的燠暖。宁宗时,蒙古成吉思汗崛起,不久灭金。而宋室奸相则陆续出现,专权误国,正气荡然,民族气运已入于冬。文天祥的成仁取义,则为此冰天雪地里的苍松翠竹。
辽、金为中国边疆民族所建的国家,其兴灭亦均各成一个周期,有如大圆环之外的两个小圆环。
辽自阿保机建国称帝,开疆辟土,创造契丹文字起,是春的生发。太宗德光得石敬瑭所献燕云十六州之地,并南侵至汴,是春的蓬勃。圣宗时与宋盟于澶渊,建五京,是夏的丰盛。道宗起,辽始衰,入于秋。及天祚帝荒淫无道,复进入冬季。自立国迄亡,共二百一十年。至耶律大石入中亚建立西辽,则又为辽族的余波。
金为女真族,自阿骨打叛辽建国,是春的萌发。太宗吴乞买灭辽,破汴京,回国后设庠序,定礼乐,开科取士,是春的蓬勃。至世宗“乾道和议”,国势益盛,是夏的丰盈。章宗时,文物灿备,是夏的延续。宣宗时,蒙古南侵,迁都于汴,是由盛而衰,入于秋。哀宗时,蒙古窝阔台大兵三路攻汴,如狂风骤雨,金室遂陷于崩溃之境,是严冬的季节。金人虽感于哀宗的奋发,忠勇苦战,以敌人的强大,终难挽回覆灭的命运。
契丹与女真均属边疆民族,以吸收汉族文化均曾使其本身文化一度开花:辽圣宗时,为契丹文化的开花期;金世宗至章宗时,为女真文化开花期,过此均趋岑寂。契丹文化仅有一个固定的周期和只有一次创造力的发展。女真文化中断四百年后,始在明清之际再起。
元人黩武,不重文治,与中国传统的政治背道而驰。且划分蒙古人、色目人、汉人(黄河流域曾受金人统治者)、南人(长江流域及以南受南宋统治者)四个阶级,造成政治上、经济上、社会上、军事上各种不平等。复以儒丐同例,贬抑士大夫阶层,对汉族的防范与猜忌,借里甲制度作极度表现:凡二十家为一甲,以蒙古人为甲主,监视汉族人一切行动。衣服饮食唯所欲,童男少女唯所命,骄纵淫暴,毫无顾忌。并禁汉族人民田猎、习武、持兵器、集众祠祷、集众买卖、夜行等,不一而足。
因而蒙古统治中国的百年间,为宋末冬季的延续,而且是大风雪、大冰冻、大寒流的严冬。
然以蒙古自身的发展来说,其盛衰起伏亦成为一个大的周期。铁木真兼并同族诸部,统一大漠南北,受诸部拥戴为成吉思汗(宇宙皇帝),即西人所谓“万王之王”(King of Kings)者,是蒙古族春的季节。嗣成吉思汗败金,灭夏,取西辽,亡花剌子模;并乘胜西征,破钦察等部,歼俄罗斯联军于顿河,至里海北岸而还,为春的蓬勃。窝阔台灭金后,蒙军二次西征,平定今日欧洲俄罗斯全部。复分兵西进:一路向波兰,破日耳曼联军于柏林东南;一向马加尔(Madjars)深入今南斯拉夫境,直抵亚得利亚(Adriatic)海岸,为由春入夏。宪宗蒙哥第三次西征,定波斯全境,灭东大食,入阿拉伯,平叙利亚,另分兵侵宋,为夏的炎热与长成。忽必烈灭宋,平缅甸,降交趾,定云南西境金齿十二部及西南八百媳妇国(今老挝),又使占城及爪哇降附,真腊、暹、逻斛、苏门答腊、马八儿(Mabor)、俱蓝(Kulam)等均受招抚,是夏的丰盛。其时元人的天下,除中国本部外,尚有窝阔台、察哈台、伊儿、钦察四大汗国,幅域之广,空前无匹。不久三王之乱起,内战迭兴,乃入于秋。及顺宗时,荒淫无道,群雄纷起,又进入冬季。
元人四大汗国,除窝阔台汗国建国时期较短,为察哈台汗国兼并外,其余三汗国,亦莫不各自形成一个周期。当拔都建设钦察汗国时,以自己所建都的萨莱为金帐汗,又别封其兄斡鲁朵于里海以北康里一带为白帐汗国,封其弟昔班于乌拉河以东为青帐汗国,均隶属金帐汗。传至月即别汗,信奉伊斯兰教,文化顿盛。实行以俄治俄之术,扶植莫斯科大公伊凡使总管税收。伊凡借以统一俄人各部落,而钦察汗反渐衰落。
察哈台汗国兼并窝阔台汗国后,不久分裂为东西两部。元亡后七年——1368年,驸马帖木儿统一东西两部,1411年又灭伊儿汗国,与朱明分据亚洲东西,是蒙古族的复兴。蒙古族虽文化落后,然以人口众多、民性强悍,故其生命力甚为强韧。
明代二百九十四年间可为一个周期。
明太祖驱逐元人,削平群雄,恢复汉官威仪,复兴开始,是春的季节。唯其封建诸子、诛戮功臣、废宰相而为君主的独裁,则为春寒的料峭。科举上以八股取士,束缚人心,阻碍工作发展,又为其病;至实行学校贡举与翰林院制度以培育人才,实行察举制度以发掘人才,及奖励人民上书言事,使下情上达等,又均为其长。成祖时,北破蒙古瓦剌,西服哈密,南并安南,派郑和出使,招致南洋诸国,大汉声威,远震异域,是夏的丰盈与壮盛。其后王室虽迭遭变故,如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宸豪之变,而民族元气未损,为夏的延续。世宗时,严嵩弄权,吏治始坏,军伍废弛,边患又起,入于秋。穆宗时,张居正为相,名将戚继光、俞大猷除倭寇,迭著奇勋,是秋阳的温和。神宗时代后期,东林党起,士大夫分立门户,互相诋毁,为深秋的凄飒。熹宗宠阉宦魏忠贤与客氏,诛戮东林党人,朝中善类,为之一空,为凛冽的冬季。及流寇李自成、张献忠等大起,满族复乘机而入,是雨雪交加的严冬季节。南明十七年,则为此严冬的延续。
朱明驱除蒙古后三百年,关外的满族复入主中国,为狭义部落政权的再造,亦为金亡后女真族的复兴。
满族自建州女真,自太祖努尔哈赤建后金汗国至太宗皇太极改国号为清及入关破北京,历时仅三十年,虽由于明室的腐败无能所致,而其民族的强悍刚健,亦为其发展迅速的大因素。从满族的盛衰起伏来说,亦可分为一个周期。
清世祖、圣祖两朝,初赖降将之力,经略中国南北各地;嗣平三藩、台湾与外蒙古,天下已定,可说是春季。世宗时,青海、蒙古略定,西南苗疆平,为春的延续。高宗在位六十年,两平准噶尔,一平回部,得地二万余里;两降廓尔喀,两扫大小金川,一靖台湾,并降缅甸、安南各一,所谓“十全武功”,是夏季的丰盛。高宗末年,民变即起,大者为川楚教匪,至仁宗年间始平。而浙闽海寇及山东天理教更迭互起,满族武力已不足平乱,唯赖民间乡勇;清室遂见中衰,进入秋季。宣宗时对外有鸦片战争,国内太平天国复起事;文宗时又有英法联军之役;穆宗时,洪杨及捻回虽均平定,以全赖汉人力量,自身益见腐化无能,可说是深秋季节。德宗时,有中法、中日两次战役的丧权辱国,有戊戌政变的刺激人心,复有拳匪之乱的昏瞆糊涂,是冬的萧杀与毁灭。至宣统而清室亡。
清二百六十余年对中国的统治,如使蒙、回、藏各族与汉族的隔离,如使学术文化与政治社会脱节而流于空疏等,不一而足。因此从整个中国民族发展来看满清的季节,则春非春、夏非夏、秋非秋、冬非冬。清代所谓春夏者,乃为整个民族的秋冬,清代所谓秋冬者,乃为整个民族的春的萌发。
上述自隋唐迄清间中国民族发展的三个周期及各族的各个周期,在时间长短上仍不完全一致。如纯以唐、宋、明三朝来说,则时间上却颇接近,均在三百年左右。如以秦汉为中国民族的形成期,则隋唐即为一个空前的民族复兴期,是中国民族发展的最高峰,物质力的闳肆和文化的灿烂在彼时世界上无与匹敌。五代是中国民族发展之停顿与间歇,宋代又是一个民族复兴期,但气势已较唐为卑,格局已较唐小。元代复为中国民族发展的停顿与间歇期,明代之兴则又为中国民族复兴期,气势、格局复较宋为下。清代又为中国民族发展的停顿与间歇期。中国民族复兴的机运,正待升起,此有待今人予以莫大的努力。
至契丹、女真、蒙古、满州诸族发展的周期,有的只有一个固定的周期,有的虽有两个固定的周期,却很难再作单独的发展,因为他们陆续与汉族融合,已与汉族不可分割了。
上面三节,叙述中国民族在过去四千余年中已有许多次的民族复兴。剥极必复,否极泰来,希望今人以无限热情与坚忍精神,来迎接此新的民族复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