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序

杨敏如教授是我的同门学姊,不过我们二人却并非同学。敏如学姊早我数年毕业于燕京大学之国文系,我则于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之国文系。我与敏如学姊初不相识,1979年我首次回国讲学,曾在南京大学中文系讲过一次课,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赵瑞蕻教授,谈话中提到我曾经从清河顾随羡季先生受读诗词,赵先生遂提及敏如学姊之大名,谓其亦曾从羡季先生受业,目前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讲授唐宋词。我那时正在搜集整理羡季师的遗著,闻此信息,不胜欣喜。遂于抵达北京后,立即与敏如学姊取得了联系。敏如学姊之为人真挚热诚,一见遂成莫逆。我们见面谈得最多的,自然是对于羡季师当年讲课时之风度神情的种种追思和怀念。

羡季师的讲课与其他老师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老师上课当然以传授知识为主,但羡季师的讲课所给予学生的则是人格的感化与性灵的启迪。早在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纪念老师的长文。在那篇文稿中,我对羡季师的讲课曾有扼要的叙述。我以为“先生之讲课是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昔禅宗说法有所谓‘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之言,诗人论诗亦有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之语,先生之说诗,其风格也颇有类于是。所以凡是在书本中可以查考到的属于所谓记问之学的知识,先生一向都极少讲到。先生所讲授的,乃是他自己以其博学、锐感、深思,以及其丰富的阅读和创作之经验,所体会和掌握到的诗歌中真正的精华妙义之所在”。盖以中国古典诗歌之本质,原以传达一种兴发感动之生命为主。早在《毛诗·大序》中,就曾经有过“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说法,其后当齐梁之际,中国文学逐渐有了反思之评论的时代,钟嵘之《诗品》与刘勰之《文心雕龙》也都曾提出过“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与“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的创作理论。可见诗歌之创作,其引发诗人的创作之动机,与形成其作品中内涵之本质者,固应皆以兴发感动之作用为主。因此就读诗者与说诗者而言,其所追求者当然也就都应以能体认和说明此种兴发感动之作用为主了。所以早在《论语》中,孔门说诗也就提出了一个“兴”字。既说“兴于诗”,又说“诗可以兴”,则其重视诗歌中之兴发感动之作用,固属显然可见。不过诗人之品质既各有不同,其写作之能力也高下各异,因而作为一个优秀的说诗人,就不仅应具有能体认诗歌中之兴发感动之生命的能力而已,还需要有一种能分辨出其作品中之感发生命之品质,与其写作艺术之高下的修养,并需能加以传述说明,使聆讲者也有此种感发与分辨,如此才可以说在诗歌之教学中,真正完成了一种对诗歌中感发生命之传承的责任与使命。不过此种重视感发之一派的讲授方式,也往往会被重视记问之学的一派目为空疏。其实这两种讲授方式原是不可偏废的,重视感发者固应有记问之学的根底,重视记问的学者,也应同时重视感发之重要性,方能真正传述出诗歌本质中最宝贵的生命,而不致有买椟还珠之憾。

我曾经有幸听过一次敏如学姊讲授稼轩词的课,发现敏如学姊讲课时,极为投入,讲到稼轩词的慷慨激昂之处,就真的投入了稼轩这位词人的激昂慷慨的感情境界之中,所以能使在场的听众举座动容,虽然尚未能达到如羡季师一样的超越神行,但却果然传述出了稼轩词中的一份感发的生命。昔稼轩之咏渊明,曾在一首《水龙吟》词中,写有“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之句,又曾说“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讲授古人的作品,能使听众感到对古代的诗人仿佛“参差如见”,体会到古代诗人的一份“凛然生气”,这自然是一种极大的成功。而中国古典诗词的可贵之处,也就正在于其中蕴含有这一种强大的感发之生命,虽在千百年之下,仍可使读者、讲者、听者都进入这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中,获致一种激励和启发。从这一点来看,敏如姊的讲课,实在已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敏如姊却并不以其讲课的成功为满足,而常以未尝有所著述为憾。近日我回国后,曾与敏如姊通电话,她在电话中告诉我说已经完成了一册题为《唐宋词选读百首》的新著,要我为这册书写一篇序文,并嘱我于序文中要叙及我们对羡季师的追怀忆念,以及羡季师所给予我们的启发和影响。当时因我即将离京赴津,所以未能安排晤面详谈的机会。当我抵达天津南开大学之后不久,敏如姊就寄下了一部分书稿,共约十几首词的评说,虽然仅只是尝鼎一脔,但也颇可以就一斑而窥全豹。拜读之下,我发现敏如姊的书稿与她在堂上讲课的风格,实在颇有不同。敏如姊在堂上的讲课是纯任感发,而她的书稿却已包含了不少的考索和说明。这册书的出版,自然可以说明她在课堂上的重视感发之讲课,原来也都有着记问之学的根底。至于羡季师当年讲课之一任神行,一方面自然表现了羡季师之学养已进入了一种一空依傍而取之左右逢其源的至高境界,这自非我辈之所能企及;一方面也因为时代已有了不同,我们读书的时代,一般青年学生对于古典文学都已有了相当的根底,当然不需要老师再作这种记问之知识方面的解说。但现在的年轻人则对于古典文学方面的知识,已经日益陌生。敏如姊的这本书,恰好既结合了基本知识,也充满了感发的意趣,我相信这册书的出版,必将使喜爱读词的朋友们从中获得很大的帮助。仓促间写为此文,还希望敏如姊给予批评和指正。

同门学妹叶嘉莹写于天津南开大学

时为1997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