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337年6月8日至14日

6

梅尔辛二十一岁那年的圣灵降临节,一场倾盆大雨倾泻在王桥大教堂上。

豆大的雨点落在石板的屋顶上,不停地飞溅着。排水沟里的水全都溢了出来,像河流一般奔涌。屋角的怪兽滴水孔里射出的水如同喷泉。扶壁下大片大片的水形成涟漪。湍急的水流漫过拱顶,顺着柱子流下,浸湿了圣徒们的雕像。天空、巨大的教堂,以及围绕着教堂的城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

圣灵降临节是为了纪念圣灵降临于耶稣的门徒中的。时间是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一般在五月或六月,当时英格兰的绝大多数羊都刚刚剪过羊毛,因而这一天也总是王桥羊毛集市开幕的日子。

梅尔辛冒着大雨,蹚着水,前往教堂参加晨祷。他将自己的兜头帽紧紧向前拉着,遮住自己的眉毛,但仍无法阻止雨打湿他的脸。他必须穿过羊毛集市的市场。在教堂西边的绿地上,数以百计的商贩已经摆开了摊位,现在又不得不匆匆忙忙地用大片大片的油布或毡布遮蔽好。羊毛商是集市的主角,他们中既有走村串乡收集零散羊毛的小贩,也有像埃德蒙这样仓库里堆满了羊毛垛的大批发商。在他们周围还簇拥着一些次要的摊位,出售各种能卖钱的东西,如莱茵兰的甜葡萄酒、卢卡的镶金丝带、威尼斯的玻璃碗,还有从很多人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东方各地贩来的生姜和辣椒。当然,还有普通的商人为来客们和摊主们提供日常必需的服务,如面包师、酿酒师、糖果商、算命的,还有妓女。

摊主们面对大雨表现得很是勇敢,他们相互开着玩笑,努力要营造出一种狂欢节的气氛,但这样的天气肯定会影响他们的利润。有些人无论风雨都得做生意,例如意大利和佛兰德斯的采购商,因为佛罗伦萨和布鲁日都有成千上万忙碌不停的纺织机等待着柔软的英格兰羊毛。但更多的顾客就不一定来了,他们会选择待在家里:骑士的妻子会认为她没有肉豆蔻、肉桂等香料也能过;富裕的农民会觉得他的旧外套还能再穿一冬;而某个律师则会断定他的情妇并不当真需要金镯子。

梅尔辛不想买任何东西。他没钱。他是个没有报酬的学徒,住在他的师傅建筑匠埃尔弗里克家里。他和这家人一起吃饭,在厨房的地板上过夜,穿埃尔弗里克的旧衣服,但他不拿工钱。在漫长的冬夜,他可以削刻一些精巧的小玩具卖上几便士——比如做一个有秘密隔层的珠宝匣,或者一只一按尾巴就能吐舌头的木头小公鸡——但到了夏天就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了,手艺人得一天到晚地干活儿。

不过,他的学徒期就快要结束了。再过不到半年,到十二月一号,当他满二十一岁时,他就将成为王桥木匠行会的一名正式成员了。他简直急不可耐了。

教堂高大的西门敞开着,以便让数以千计的镇民和来客来做晨祷。梅尔辛走进教堂,抖掉了衣服上的雨水。石头地面上满是泥水,非常湿滑。在晴朗的日子里,教堂内部会有大束大束的阳光投射进来,十分明亮,但是今天室内却一片昏暗,褪了色的彩绘玻璃模糊不清,人们都瑟缩在黑乎乎、湿漉漉的衣服中。

这么多的雨水会流到哪里去呢?教堂四周并无大排水沟。成千上万加仑的雨水只能渗到地下去。难道它们会不断下渗,越渗越深,直到又成为雨下到地狱里去?不,大教堂是建在斜坡上的,水会从北向南渗到山下。大型石头建筑的地基,都是设计成可以让水穿过的,否则水积得太多就会有危险。所有的雨水最终会流入作为修道院南界的河流中。

梅尔辛想象着地下的水流,他的脚底似乎感觉到水汩汩地震颤着穿过地基和铺着石板的地面。

一只黑色的小狗蹦蹦跳跳着向他跑来,摇着尾巴欢快地朝他吠叫着。“你好,‘小不点儿’。”他说着,拍了拍它,然后抬起眼来寻找狗的女主人凯瑞丝。他的心跳加快了。

她穿着一件艳丽的深红色斗篷,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这是一片昏暗中的唯一一抹亮色。梅尔辛灿烂地微笑着,很高兴看到她。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她看上去如此美丽。她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五官端正匀称。她的头发是浅棕色的,泛着绿色的眼睛有着几粒金色斑点。她和王桥上百名其他女孩子没什么太大不同。但她俏皮地歪戴着帽子,眼睛里透着嘲弄人的聪明劲儿。她一边看着他,一边顽皮地露齿微笑着,显现出一种隐隐约约但又非常诱人的愉悦。梅尔辛认识她已经十年了,但只是在最近几个月,他才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

她把他拽到一根柱子后,吻了他一下,她的舌尖轻轻地划过了他的嘴唇。

他们一有机会就接吻,无论是在教堂里,在市场上,还是在街上偶遇,但最销魂的还是在她家里,并且是除他俩之外再无别人时。他时时盼望着这样的时刻。每晚入睡前,他都一直在想着吻她,而天明一睁眼,这个念头又涌上心头。

他一星期去她家两三次。她父亲埃德蒙很喜欢他,尽管她姑姑彼得拉妮拉并不喜欢他。埃德蒙是个热情好客的人,经常邀梅尔辛留下来共进晚餐。梅尔辛知道会比在埃尔弗里克家吃得好,总是欣然接受邀请。他会和凯瑞丝下象棋或跳棋,或者仅仅对坐聊天。他喜欢在凯瑞丝讲故事或解释什么事情时端详她,看着她用手在空中比画着,脸上扮出或逗乐或吓人的表情,表演着每一个想象中的角色。但是,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寻找着能够偷偷地吻她的机会。

他扫视了一圈教堂:没有人朝他们这边看。他的手悄悄地伸进了她的外套,透过她那柔软的亚麻布连衣裙抚摸着她。她的身体热乎乎的。他握住了她那又小又圆的乳房。他喜欢她的肌肤在他的指尖按压下凹下去的感觉。他从未看过她的裸体,却非常熟悉她的乳房。

在他的梦中,他们更进了一步。在梦境中,他们总是单独在某个地方,或者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或者是城堡中一间大大的卧室,而且他俩都是赤身裸体的。然而奇怪的是,他的梦总是结束得早了那么一点点,正当他要进入她的身体时,他就会满怀沮丧地醒来。

总有一天,他想,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们还没有谈婚论嫁。学徒是不能结婚的,所以他必须等待。凯瑞丝肯定考虑过等他学徒期满后他们该怎么办,但她从来没说过。她似乎满足于得过且过。梅尔辛也有一种迷信的想法,害怕和她一起谈论未来。人们都说朝圣者不能花太多时间计划行程,那样就会了解到很多路途的艰险,从而打消朝圣的念头。

一个修女走了过去,梅尔辛歉疚地从凯瑞丝的胸部抽回了手。但修女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教堂巨大的空间内,人们干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去年圣诞前夜的礼拜仪式上,梅尔辛就看到一对男女借着一片黑暗,靠在教堂南侧走廊的墙上做爱——不过他们因此而被驱逐了出去。梅尔辛不知道他和凯瑞丝这样小心谨慎地嬉戏,能不能挺到晨祷结束。

但凯瑞丝另有主张。她说:“咱们到前面去吧。”她拉着梅尔辛的手,领着他穿过人群。他认识这里的许多人,但不是全部:王桥是英格兰较大的城市之一,有七千多居民,谁也不可能认识所有的人。梅尔辛跟着凯瑞丝来到中殿和交叉甬道相交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木栅封住了通向教堂东端的去路。那边是高坛,是为教士们预留的。

梅尔辛发现他身旁站的是最重要的意大利商人博纳文图拉·卡罗利。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着一件绣得色彩缤纷的厚毛线外衣。他本是佛罗伦萨人——他说那里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城市,面积比王桥大十倍还多——但他现在定居伦敦,经营着他的家族和英格兰羊毛商之间的大买卖。卡罗利家族富可敌国,他们甚至借钱给各国国王,但博纳文图拉本人却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不过人们说他谈起生意来也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凯瑞丝非常随意地和博纳文图拉打了个招呼——他就借住她家。虽然从梅尔辛的年龄和他身上穿的显然是师傅传下来的旧衣服,一眼就能看出他不过是个学徒工,博纳文图拉还是和善地向他点了点头。

博纳文图拉正打量着教堂建筑。他语调轻松地说道:“一连五年了,我年年来王桥,但直到今天我才注意到,交叉甬道的窗户比教堂其余部分的窗户要大。”他说的是法语,但夹杂着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口音。

梅尔辛听懂他的话并不费力。他已经是成人了,像大部分英格兰骑士的儿子一样,他同父母讲诺曼法语,同伙伴们讲英语。他能猜出许多意大利语词汇的含义,因为他在修士办的学校里学过拉丁文。“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窗户是这样设计的。”他说。

博纳文图拉扬起了眉毛,非常惊讶一个学徒竟然敢说自己懂得这样的事情。

“这座教堂是两百年前修建的,当时中殿和高坛上这些窄窄的尖头窗还是一种创造性的新设计,”梅尔辛继续说道,“继而,一百年后,主教把塔加高了,同时重建了交叉甬道,又装上了当时成为时尚的更大的窗户。”

博纳文图拉很感钦佩:“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修道院图书馆里有一本关于本修道院历史的书,叫作《蒂莫西书》,详细讲述了教堂建筑的情况。书的大部分是在伟大的菲力普副院长在世时写成的,不过后人也做了些补充。我小时候在修士的学校里读过它。”

博纳文图拉仔细打量了梅尔辛半天,好像是要记住他的面孔,然后他随口说道:“这是座很不错的建筑。”

“意大利的建筑很不同吗?”梅尔辛很喜欢谈论外国和外国人的生活,对他们的建筑尤其感兴趣。

博纳文图拉带着沉思的表情说道:“我想建筑的原理到处都是一样的。不过在英格兰,我从来没见过穹顶。”

“什么叫穹顶?”

“就是圆形的屋顶,像半个球一样。”

梅尔辛大为吃惊:“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穹顶是怎么建成的?”

博纳文图拉大笑起来:“年轻人,别忘了我是个羊毛商。我只消用手指捻一捻毛线,就能告诉你那羊毛是产于科茨沃尔德的绵羊还是林肯的绵羊,但我连个鸡窝怎么搭都不知道,更别提穹顶了。”

这时梅尔辛的师傅埃尔弗里克过来了。他是个有钱人,穿着昂贵的衣服,但这些衣服怎么看都和他不般配。他向来是个势利眼,因而根本没理睬凯瑞丝和梅尔辛,而是向博纳文图拉深鞠一躬,说道:“很荣幸尊驾再度光临敝城,老爷。”

梅尔辛走开了。

“你说世界上总共有多少种语言?”凯瑞丝问他。

她总是胡思乱想。梅尔辛不假思索地答道:“五种。”

“别这样,严肃点儿,”她说,“你看,有英语,有法语,有拉丁语,这就是三种。佛罗伦萨人和威尼斯人说的话也不同,尽管他们用同样的词汇。”

“你说得对,”梅尔辛说着,加入了这个游戏,“这就已经是五种语言了。此外还有佛兰芒语。”王桥很少有人能分得清来自佛兰德斯的那些纺织城——诸如伊珀尔、布鲁日、根特等的羊毛商的口音。

“还有丹麦语。”

“阿拉伯人也有自己的语言,他们写字时,用的字母跟我们都不一样。”

“塞西莉亚嬷嬷还说过,所有的野蛮人也都有自己的语言——像苏格兰语、威尔士语、爱尔兰语,也许还有其他语言——但根本没人知道怎么写下来。这就是十一种语言了。世界上也许还有什么我们根本没听说过的民族呢!”

梅尔辛微笑起来。凯瑞丝是他唯一能谈这样的话题的人。在他们年龄相仿的朋友中,没有人能理解想象陌生的民族和不同的生活方式是多么令人激动。她会漫无目的地提问:住在世界的边缘会是什么样子?教士对上帝的理解会不会错?你怎么知道你此时此刻不是在做梦?他们的思维会天马行空般地驰骋,竞相提出最离奇的想法。

教堂里嘈杂的人声突然静了下来,梅尔辛看到修士和修女们都坐下了。唱诗班指挥瞎子卡吕斯最后走了进来。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在教堂里和修道院内的建筑间行走却根本不需要帮助。他走得很慢,却像有视力的人一样自信,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根柱子和每一块石板。他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唱出了一个音符,唱诗班便开始唱起了圣歌。

梅尔辛一向对神职人员心存怀疑。教士们拥有的权力并不总是与他们的知识相匹配——就像他的师傅埃尔弗里克一样。然而,他却喜欢到教堂来。礼拜仪式会让他想入非非、恍若梦中。那音乐、那建筑,还有那拉丁文的咒语,都让他着迷,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睁着眼睛在沉睡。他又一次产生了那种奇妙的幻觉,好像他能感觉到雨水汇成的激流在地下的深处奔涌。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端详着中殿的三个层面——拱廊、柱廊和侧廊的纵向天窗。他知道柱子都是通过把一块石头垒在另一块石头上建成的,但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同,至少一眼望去是如此。石块经过了雕刻,这样每根柱子都像是一束直上直下的杆。他自下而上地打量着十字交叉部四根巨形支柱中的一根,从那根柱子庞大的方形基座向上,看到其中的一根柱杆向北分岔,形成了跨越侧廊的一根拱。他的目光又到了廊台,另一根柱杆在那里分岔向西,形成了柱廊的拱,再向西到纵向天窗的起拱点,直到其余的柱杆像花枝一样散开,变成了上方拱顶的拱肋。他的目光从拱顶最高点的中央凸饰,循着拱肋一路向下,又到了十字交叉部对角的另一根支柱上。

他这样打量着,突然有奇怪的情况发生。他的视野似乎一时模糊了,好像交叉甬道的东侧在移动。

有一阵低低的隆隆声,非常之低,几乎听不见,但人们感到了脚下在颤动,仿佛附近有一棵大树倒下了。

歌声变得凌乱迟疑起来。

高坛的南墙上现出了一道裂缝,就在梅尔辛刚刚打量过的支柱旁边。

梅尔辛转向了凯瑞丝。他眼角的余光看到石块落向了教堂的十字交叉部和唱诗班。接着便是一片嘈杂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呼喊声,还有石头砸在地板上震耳欲聋的碎裂声。这嘈杂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一切又归于平静后,梅尔辛发现自己紧抱着凯瑞丝。他的左手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拢向了自己,他的右手捂着自己的头,以做防护。他的身体则将她与一大片教堂的废墟隔开了。

居然没有人被砸死,这显然是个奇迹。

毁坏最严重的地方是圣坛的南廊,在礼拜仪式举行时那里没有人。参加礼拜的会众不允许进入圣坛,而教士们当时全都集中在中心区,在召集唱诗班。有几名修士险些罹难,但最终还是逃脱了,这使人们更加坚信这是一场奇迹。还有几名修士被飞溅起来的碎石划伤或者砸伤。会众们则至多不过有少数人受了擦伤。很显然,他们都是受到了圣·阿道福斯超自然的力量的保佑。圣·阿道福斯的遗骨就被保存在高高的圣坛下面,人们传颂着很多关于他治病救人、起死回生的事迹。然而,人们也普遍认为上帝在向王桥的人们发出警告。但他警告的是什么事情,一时还不清楚。

一小时后,有四个人来检查毁损情况。他们是:凯瑞丝的表兄戈德温兄弟,他是修道院的司铎,负责管理教堂及其全部财物;戈德温手下掌管建筑维修的托马斯兄弟,也就是十年前的托马斯·兰利骑士;教堂维修承包人埃尔弗里克,一位技艺娴熟的木匠,也以建筑匠为业;还有梅尔辛作为埃尔弗里克的学徒随行。

教堂的东端被柱子分成四个部分,叫作隔间。塌方毁坏了离十字交叉部最近的两个隔间。南廊上方的石拱,在第一个隔间的部分彻底毁坏了,在第二个隔间的部分也严重受损。廊台裂开了许多缝。天窗上的一些石头竖框也坠落了下来。

埃尔弗里克说:“灰泥不结实,导致了拱顶崩溃,随后又造成了高层的裂缝。”

梅尔辛觉得这个说法并不正确,但他也做不出别的解释。

梅尔辛厌恶他的师傅。他起初是埃尔弗里克的父亲乔基姆的学徒。乔基姆是个经验丰富的建筑匠,曾经在伦敦和巴黎盖过教堂和桥梁。老人很乐于向梅尔辛传授建筑匠的全部技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诀窍”,大多都是建筑方面的数学公式,例如建筑物高度与地基深度的比例等。梅尔辛喜欢数字,如饥似渴地学习乔基姆教给他的所有知识。后来乔基姆死了,埃尔弗里克接替了他。埃尔弗里克认为学徒首先应当学会的就是服从。梅尔辛感到很难接受,埃尔弗里克就用不给吃饱、减少衣服、派他到冰天雪地里去干活儿等办法来惩罚他。更糟糕的是,埃尔弗里克胖乎乎的女儿格丽塞尔达和梅尔辛年龄相同,却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

三年前,埃尔弗里克的妻子死了,他娶了凯瑞丝的姐姐艾丽丝做续弦。人们都认为两姐妹中艾丽丝更漂亮。的确她的长相更标致,但她缺乏凯瑞丝那股让人着迷的灵气,梅尔辛觉得她呆板愚钝。艾丽丝似乎始终像她妹妹一样喜欢梅尔辛,所以他曾希望她能使埃尔弗里克对自己好一些,可情况却恰恰相反,艾丽丝似乎认为和埃尔弗里克一道折磨他才是她做妻子的本分。

梅尔辛知道许多别的学徒也都受着这样的苦,他们都忍气吞声,因为从学徒做起,是进入一个收入不错的行业的必由之路。行会极其有效地阻止了一切自命不凡的闯入者。如果不加入一个行会,任何人也休想在一座城镇里找到活儿干。哪怕是一名教士、一名修士或者一位妇女想要纺点儿线或酿点儿酒去卖,都得先加入相关的行会。而城镇以外几乎找不到任何活计,农民们都是自己盖房子,自己缝衣服。

学徒期满后,大多数徒弟还会继续跟着师傅干,做按日计酬的工匠。其中的一部分最终会成为师傅的合伙人,并在师傅死后继承产业。但梅尔辛的人生道路绝不会是这样的。他对埃尔弗里克深恶痛绝。一旦他能离开时,他会立刻就走。

“咱们到上面去看看吧。”戈德温说。

他们一起向教堂的东端走去。埃尔弗里克说:“戈德温兄弟,你从牛津学成归来,真让人高兴。但你一定非常留恋和那么多有学问的人在一起的日子吧。”

戈德温点了点头:“那些大师们的渊博知识的确惊人。”

“还有其他学生——我想,他们也一定都是些了不起的年轻人。不过,我们也听到些不好的传言。”

戈德温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有些传言恐怕是真的。当一名年轻教士或修士头一回离家远行时,他会受到诱惑的折磨。”

“然而——我们仍然很荣幸,王桥又多了一位上过大学的人,必将因此而受益。”

“你这样说太客气了。”

“噢,不过这是真的。”

梅尔辛真想说一句:求求你了,快闭嘴吧。然而这就是埃尔弗里克的为人之道。他是个糟糕的匠人,技艺不精,判断不准,却善于溜须拍马。梅尔辛一次又一次地领教过他的这一手段——因为埃尔弗里克对他有所求的人之谄媚,正如他对用不着的人之蛮横一样。

梅尔辛对戈德温的态度更感吃惊。难道一个受过教育的聪明人会看不穿埃尔弗里克?也许对于受恭维的人来说,这一点并不那么容易看穿。

戈德温打开了一扇小门,领着大家走上了一条隐在墙内的窄窄的螺旋楼梯。梅尔辛非常兴奋。他很喜欢教堂里隐藏的秘道。他对这次蹊跷的塌方也很好奇,一心想找出原因来。

侧廊是从教堂主体部分的两侧向外突出的单层结构。顶部由石头拱肋构成。在拱的上方,一个倾斜的屋顶自侧廊的外缘向上,直到纵向天窗的底部。倾斜的屋顶下面是个三角形的空间,其底部就是侧廊拱顶的背面,也叫拱背。四个人爬到了拱背上,自上而下地察看毁损情况。

这地方靠教堂打开的窗户照明。托马斯很有预见性地带了盏油灯。梅尔辛从上往下看,首先注意到的是:各个隔间顶上的拱并非完全一样的。最东边的那条拱比其余的拱弧度要平,而旁边部分损坏了的拱,似乎又有所不同。

他们在拱背上,沿着拱最坚固的边缘部分走着,一直走到他们敢于到达的离塌方部分最近的地方。这处的拱与教堂其余部分一样,也是由石头和灰泥砌成的,只不过拱顶的石头很薄很轻。拱与其起拱点几乎是垂直的,不过随着向上伸展也在向内倾斜,直到与对面的石结构相交。

埃尔弗里克说:“你们看,首先需要做的事情,显然是在侧廊头两个隔间的上方重新修拱。”

托马斯说:“王桥已经有好长时间没人做过肋拱了。”他转向梅尔辛问道:“你会做模架吗?”

梅尔辛明白他的意思。在拱的边缘,石结构基本上是竖直的,石头可以借助自身的重量维持在原位,但越往上去,随着弧度趋向水平,在灰泥未干之前,就需要一些支撑物来维护一切就位。显而易见的办法就是制作一个木头的框架,叫作模架或拱鹰架,来支撑上面的石头。

这对木工来说是个富于挑战性的工作,因为弧度必须恰到好处。多年来,托马斯一直在仔细监督梅尔辛和埃尔弗里克在教堂里做的活儿,他深知梅尔辛的手艺。然而,他没有同师傅商量而是直接问徒弟,却是个失策,埃尔弗里克立刻做出了反应。“在我的监督下,他能做,是的。”他说。

“我能做这样的模架,”梅尔辛说着,已在考虑模架怎样才能用脚手架和石匠们干活儿的平台支撑起来,“但是当年修这些拱时并没有用木头模架。”

“别胡说了,小子,”埃尔弗里克说道,“他们当然用了。你懂什么?”

梅尔辛知道同东家辩论是不明智的,但六个月后他同埃尔弗里克就将成为竞争对手了,他需要像戈德温兄弟这样的人了解他的能力。而且,他也被埃尔弗里克语气中的轻蔑刺痛了,心头涌起了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要证明自己的师傅是错误的。“看看这些拱背,”他愤愤地说道,“盖完一个隔间后,工匠们肯定会用同一副模架去盖下一个。那样的话,所有的拱弧度都应该是一样的。然而,实际上这里的拱却并不一样。”

“显然他们没有重新使用模架。”埃尔弗里克生气地说道。

“他们为什么不呢?”梅尔辛继续说道,“他们肯定是想节省木料,更不用说还想省下付给熟练木工的工钱。”

“不管怎么说,修拱而不搭模架是不可能的。”

“是可能的,”梅尔辛说,“有一个办法——”

“够了,”埃尔弗里克说,“你到这儿是来学习的,不是来讲课的。”

戈德温插话了:“听他说说吧,埃尔弗里克。如果这小伙子说得对,能给修道院省一大笔钱呢。”他又看着梅尔辛说:“你有什么办法?”

梅尔辛这时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了。他随后会为此吃苦头的。但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他不往下说,他们会认为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修道院图书馆里有一本书提到过,其实办法很简单,”他说,“当石头砌好后,用一根绳子从上面吊住它。绳子的一端固定在墙上,另一端系在一个沉重的大木块上。绳子与石头的边缘呈直角,这样就能保证石头不会从灰泥床上滑脱,掉落到地上了。”

他说完后,出现了好一阵子寂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努力在头脑中勾画着那会是怎样一幅景象。随之托马斯点了点头:“这办法行。”

埃尔弗里克看上去非常气愤。

戈德温则来了兴趣:“那是本什么书?”

“叫作《蒂莫西书》。”梅尔辛告诉了他。

“我知道那本书,不过没读过。很显然我该读读的。”戈德温又对其他人说道,“怎么样,我们在这里看得差不多了吧?”

埃尔弗里克和托马斯都点了点头。四个人离开拱顶时,埃尔弗里克对梅尔辛嘀咕道:“你不明白吗,你刚刚拒绝了一件能够干上好几个星期的活儿?我敢打赌,等你自立门户后,你就不会这样做了。”

梅尔辛倒没想到这一点。埃尔弗里克说得对:他证明了没必要做模架,也就把自己排除在了这项工程之外。但是埃尔弗里克的思维方式是极其错误的。只为自己有活儿干,就让别人花冤枉钱,是不公平的。梅尔辛不想靠欺骗别人活着。

他们走下螺旋楼梯,走进高坛。埃尔弗里克对戈德温说:“明天我来给你报价。”

“好的。”

埃尔弗里克又转向梅尔辛说:“你留在这里,数一数一个侧廊的拱需要多少石头,回家后向我报告。”

“是。”

埃尔弗里克和戈德温走了,托马斯又多留了一会儿。“我给你惹麻烦了。”他说。

“你本来是想让我表现一下的。”

修士耸了耸肩,用右臂打了个手势,表示“你还能做什么”。他的左臂没有了,十年前在梅尔辛亲眼看到的那场搏斗中他受了伤,伤口感染最终导致了截肢。

梅尔辛很少想起森林里那惊人的一幕——他已经习惯了托马斯穿着修士袍服的模样——但此刻他却回忆了起来:那两个士兵,藏在灌木丛中的孩子,弓和箭,还有那埋在地下的信。托马斯一向对他很友善,他猜想一定是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封信。”他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托马斯答道,“假如你提起,你就没命了。”

大多数大城镇都是由商业公会管理的。这是一种由城镇的头面人物组成的组织。商业公会下面有无数的手工业行会,管理不同的行业,如石匠、木匠、皮匠、织工、裁缝……也有教区公会,是围绕当地小教堂组成的较小组织,旨在为教士的袍服、教堂的装饰募款,也救济寡妇和孤儿。

大教堂所在的城镇则不同。王桥像圣·奥尔本斯和贝里圣埃德蒙兹一样,是由修道院管理的。修道院几乎拥有城镇及城镇周围所有的土地。修道院总是不允许成立商业公会。然而,王桥最重要的工匠和商人都加入了圣·阿道福斯教区公会。无疑,当这个组织在遥远的过去成立时,是一个为大教堂募款的敬神团体,但如今已是镇上最重要的组织了。这个教区公会为行业行为制定规矩,并选举一位会长和六名委员来监督执行。公会大厅里设有度量衡,为王桥的所有行业规定了诸如一包羊毛的重量、一卷布的宽度和一蒲式耳的容积等标准。然而,教区公会却不能像自治城镇那样组织法庭或执行判决——王桥修道院保留了这些权力。

圣灵降临节的下午,教区公会在大厅设宴款待最为尊贵的来访客商。羊毛商埃德蒙时任会长,凯瑞丝陪同他担当女主人,于是梅尔辛只能自娱自乐了。

幸运的是,埃尔弗里克和艾丽丝也去赴宴了,因而他能独自坐在厨房里,一边听着雨声,一边静静地思考。天气并不算冷,而且厨房里点着小火在做饭,红红的火光让人心情愉快。

他能听见埃尔弗里克的女儿格丽塞尔达在楼上的动静。这房子尽管比埃德蒙的要小,但很精致。楼下只有一个厅和一间厨房。沿楼梯而上,先是一个未封闭的平台,格丽塞尔达就睡在这里,还有一个封闭的卧室,供师傅和他的妻子使用。梅尔辛睡在厨房里。

三四年前,曾经一度,梅尔辛夜里备受煎熬,不停地幻想着爬上楼去,悄悄地溜进毯子下,紧挨着格丽塞尔达那热乎乎、圆滚滚的胴体。但她自认为高他一等,对待他就像是对待仆人,使他一点也鼓不起勇气来。

梅尔辛坐在长凳上,眼睛盯着火苗,脑海里勾画着他将为重修教堂塌拱的石匠们搭的木制脚手架。木头很贵,长树干更是稀有——林场主往往经不起利润的诱惑,不等树长大就砍了卖。因而建筑匠们总是想方设法地减小脚手架的木材用量。脚手架很少从地面搭起,一般都是从已有的墙上悬吊下来,以节省木材。

他正思索着,格丽塞尔达走进了厨房,从桶里舀了一杯淡啤酒。“你也来点儿?”她说。梅尔辛接受了,对她的殷勤感到很是诧异,但让他更加吃惊的是,她在他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喝了起来。

格丽塞尔达的情人瑟斯坦已经三个星期不见踪影了。无疑她现在很寂寞,这也是她想让梅尔辛陪陪她的缘故。啤酒暖了她的胃,也松弛了他的戒心。他没话找话地问道:“瑟斯坦出什么事了?”

她像匹撒欢的母马一样扬了扬头:“我跟他说我不想嫁给他。”

“为什么?”

“他太小了,配不上我。”

梅尔辛不信这理由。瑟斯坦十七岁,格丽塞尔达二十岁,但格丽塞尔达并不非常成熟。他想,更可能的原因是瑟斯坦地位太低下。他是几年前不知从哪里来到王桥的,他曾给镇上好几名工匠打过工,但本人却不懂什么技术。也许他就是厌烦了格丽塞尔达,或者是厌烦了王桥,径自离开了。

“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才不管他去哪儿呢。我该嫁个和我年龄相当的人,嫁个有责任感的人——也许是一个有朝一日能继承我父亲产业的人。”

梅尔辛听着,觉得她像是在说自己。但他又想,这不可能,她一向看不起我。这时她从自己的长凳上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长凳边,坐在了他的身旁。

“我父亲不喜欢你,”她说,“我一向这么认为。”

梅尔辛大吃一惊:“哦,这么长时间了,你才说这话——我住在这里,已经六年半了。”

“我很难跟我的家人对着干。”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呢?”

“因为你觉得自己比他更高明,而且你掩饰不住。”

“也许我就是比他高明呢。”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他大笑起来。这还是她平生第一次把他逗笑。

她在长凳上又挪得近了些,这样她穿着毛线连衣裙的大腿就紧挨着他了。他穿着一直垂到大腿中部的旧亚麻衬衫,里面穿着所有男人都穿的内衣裤,但他却能隔着两人的衣服感觉到她热乎乎的身体。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她。她有着光滑的黑发和褐色的眼睛。她丰满的面颊很是吸引人。她圆润的嘴唇让人真想亲上一口。

她说:“我喜欢在风雨交加的日子待在屋里,那感觉真是温馨舒适。”

他觉得自己的欲火被挑逗了起来,扭过头去不看她。他问自己,假如凯瑞丝这会儿闯了进来,她会怎么想?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却欲罢不能。

他回头看了一眼格丽塞尔达。她的嘴唇湿润,并且微微张开。她向他倾过身子。他吻了她。她立刻将舌头塞进了他的嘴里。这是个突如其来、令人惊讶的亲昵动作,让他浑身一阵战栗,他也把舌头塞进了她嘴里。这感觉跟吻凯瑞丝可不一样……

这个念头让他一惊。他推开了格丽塞尔达,站起身来。

格丽塞尔达问道:“你怎么了?”

梅尔辛不想说实话,便说:“你好像从来不喜欢我。”

她面露怒容:“我告诉过你,我得跟我父亲站在一边。”

“你改变得太突然了。”

格丽塞尔达也站了起来,向梅尔辛贴了过来。梅尔辛后退着,直到身子靠在墙上。格丽塞尔达抓起他的手,压在自己胸上。她的乳房又圆又饱满,梅尔辛无法抵御抚摸那对乳房的诱惑。格丽塞尔达说:“你以前有没有和女孩子——真的——做过?”

梅尔辛说不出话来,但他点了点头。

“你想没想过和我一起做?”

“想过。”他勉强发出了声音。

“如果你愿意,趁他们都不在,你现在可以和我一起做了。咱们上楼去,躺在我的床上。”

“不。”

格丽塞尔达用身子紧贴住他:“和你接吻把我的火全点了起来,我感到身体里滑溜溜的。”

他一把推开了她,用力比他打算的要猛,结果她向后倒去,肥厚的屁股坐在了地上。“别招我。”他说道。

梅尔辛并没有打定主意一定要这样做,但格丽塞尔达却认了真。“那就见鬼去吧。”她怒骂了一句,站起身来,咚咚咚地上楼去了。

梅尔辛呆立在原地,喘着粗气。他虽然已经拒绝了她,但有些后悔了。

学徒工对年轻姑娘并不是很有吸引力。没有人愿意等上那么多年再出嫁。但梅尔辛还是追求过王桥的好几位少女。其中的一位凯特·布朗,是真心地喜欢他。去年夏天一个温暖的下午,他们在她父亲的花园里云雨了一番。随即她父亲猝死,母亲带着她们全家迁往了朴次茅斯。这是梅尔辛唯一一次做爱经历。现在他竟然拒绝了格丽塞尔达,难道他疯了吗?

他努力说服自己:刚才幸亏没有失足。格丽塞尔达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孩儿,并不真的喜欢自己。他该为自己拒绝了诱惑而感到骄傲。他没有像畜生般屈从本能,而是像男人一样打定了主意。

接着他就听见了格丽塞尔达的哭声。

她的哭声并不大,但他仍能听得清清楚楚。他踱向了后门。像镇上所有人家一样,埃尔弗里克的屋后也有一条狭长的空地,上面有厕所和垃圾堆。大多数人家都用这块地养鸡养猪,或者种些蔬菜水果,但埃尔弗里克的后院却用来储藏木料堆、石料堆、绳子卷、水桶、手推车和梯子。梅尔辛目视着雨点打在院子里,但格丽塞尔达的抽泣依然声声传进他的耳中。

他决定离开屋子,并且已经走到了前门口,却想不出能去哪里。凯瑞丝家这会儿只有彼得拉妮拉在家,而她并不喜欢梅尔辛。他想到去看他父母,但他们却是他在这种状态下最不想见到的人。他本该和他弟弟谈谈的,但拉尔夫要在本周稍晚些时候才会来王桥。除此以外,他还意识到,他必得穿上一件外套才能出门去——倒不是因为雨,他并不在乎被淋湿,而是因为他目前所穿的衣服遮掩不住他下体那怎么也不消退的凸起。

他努力在心中想着凯瑞丝。她这时一定正啜着葡萄酒,吃着烤牛肉和全麦面包,他想道。他还问自己,她这会儿会穿着什么呢?她最好的衣服是一件柔软的粉红色连衣裙,方形的领口展现了她那纤细的脖颈上白皙的皮肤。但格丽塞尔达的哭声不断地侵扰着他的思路。他想安慰她,告诉她自己很抱歉让她感到受伤。他想向她解释,说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姑娘,只不过他俩不合适。

他坐下了,又站了起来。听一个女子哭泣真是让人难受。当这样的哭声充满了屋子时,梅尔辛根本没法思考什么脚手架。他不能走,也不能留,更不能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上了楼。

格丽塞尔达脸朝下趴在塞满稻草的褥子上,那就是她的床。她的连衣裙在她圆润丰满的大腿周围褶皱着。她的腿背部的皮肤显得格外白,看上去非常柔嫩。

“我很抱歉。”他说。

“滚开。”

“别哭了。”

“我讨厌你。”

他跪下来拍了拍她的背:“我受不了坐在厨房里听你哭。”

格丽塞尔达一骨碌爬起来看着梅尔辛,脸上满是泪痕:“我又丑又胖,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梅尔辛用手背擦去了格丽塞尔达两颊的泪痕。

格丽塞尔达抓住梅尔辛的手腕拽向自己:“你不讨厌我?真的?”

“我不讨厌你。但是……”

格丽塞尔达用双手拢住了梅尔辛的头,将他拽倒,吻起了他。梅尔辛呻吟着,欲火比刚才燃烧得更加旺盛。他和她一起躺倒在草垫上,心里想着:我过一会儿就离开她。我只是要稍微安慰她一下,然后我就要站起来,下楼去。

她抓住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裙子上,恰在她的两腿之间。他感觉到了那粗硬的阴毛,以及阴毛下那柔嫩的皮肤,还有那湿漉漉的裂缝。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控了。他使劲地揉搓着她,然后手指滑进了她的体内。他感到自己仿佛要爆炸了。“我挺不住了。”他说。

“快!”她气喘吁吁地说道,一把掀起了自己的裙子,又扒下了梅尔辛的内裤。他扑到了她身上。

当她导引着他进入她的体内时,他感到自己完全不能自已了。事情还没完,懊悔便袭上心来。“噢,不。”他叫了起来。他刚刚推进了一下,爆炸便开始了,而且仅仅一瞬间便结束了。他俯倒在她身上,闭上了眼睛。“噢,上帝呀,”他说道,“我情愿去死。”

7

教区公会盛宴的第二天,星期一早餐时,博纳文图拉·卡罗利宣布了他那惊人的决定。

当凯瑞丝在她父亲餐厅的橡木桌旁落座时,她感到不大舒服,稍许有些头痛和恶心。她吃了一小盘热腾腾的牛奶面包,想暖暖胃。她想起自己很喜欢昨天宴会上的葡萄酒,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这难道就是男人和男孩们在自夸多么豪饮时所嘲笑的宿醉吗?

父亲和博纳文图拉吃着冷羊肉,彼得拉妮拉姑妈则讲着故事。“我十五岁那年,和夏陵伯爵的侄儿订了婚,”她说,“人们都说这门亲事很般配:他父亲是个中等的骑士,我父亲是个富裕的羊毛商。接着在苏格兰的劳登山战役中,伯爵和他唯一的儿子都战死了。我的未婚夫罗兰继承了爵位,并且取消了婚约。他现在仍是伯爵。如果我在那场战役前就嫁了罗兰,现在我就是夏陵的伯爵夫人了。”她说着,将烤面包片浸入了淡啤酒中。

“也许那不是上帝的意愿。”博纳文图拉说道。他丢了一块骨头给“小不点儿”,那狗立刻扑了过去,就好像有一个星期没进食似的。接着博纳文图拉就对父亲说道:“我的朋友,在咱们谈今天的生意之前,有件事情我要先告诉你一下。”

凯瑞丝听他的语气,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父亲想必也有同样的直觉,他说:“听上去不大妙啊。”

“这几年我的买卖不断地在萎缩,”博纳文图拉继续说道,“每年我的家族卖出的布料都在减少,每年我从英格兰买的羊毛也在减少。”

“生意总是这样,”埃德蒙说道,“时而涨时而跌,没人知道为什么。”

“但是现在你们的国王又插了一杠子。”

的确如此。爱德华三世看中了羊毛业的滚滚利润,认为羊毛商该为国王多做些贡献。他增加了一项新税,每个羊毛袋收一英镑。一袋羊毛的标准重量为三百六十四磅,大约能卖四英镑;因此新税相当于羊毛价值的四分之一,这可是笔不小的数目。

博纳文图拉继续说道:“更糟糕的是,这样一来,从英格兰出口羊毛就变得非常困难了,我不得不掏大笔的钱来行贿。”

“禁止羊毛出口的禁令很快就会取消的,”埃德蒙说,“伦敦羊毛公司的商人们正在和国王的官员们谈判……”

“但愿如此,”博纳文图拉说,“不过,在这种形势下,我的家族认为我已经没有必要参加这个国家同一地区的两个不同的羊毛集市了。”

“说得对!”埃德蒙说,“那就来这里,忘掉夏陵集市吧。”

夏陵镇距王桥有两天的路程,和王桥面积差不多,尽管没有大教堂和修道院,却是郡守的城堡和郡法庭所在地。那里每年都要举办和王桥竞争的羊毛集市。

“这里恐怕已经没法满足我的需求了。你看,王桥羊毛集市像是在不断衰落。越来越多的卖主都到夏陵去了。那里的集市羊毛品种更多,质量也更好。”

凯瑞丝十分惊愕。这对她父亲来说将是灾难性的打击。她插嘴说:“卖主们为什么选择夏陵呢?”

博纳文图拉耸了耸肩:“那里的商业公会把集市办得红红火火。在那里进城门不用排队;批发商能租到帐篷和货亭;那里还有个羊毛交易大厅,哪怕下这么大的雨,所有的人还都能做买卖……”

“这些我们也都能做到。”凯瑞丝说。

她父亲哼了一声:“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为什么不能呢,爸爸?”

“夏陵是个独立的自治市镇,有国王颁发的特许证。商业公会有权为羊毛商的利益办事。王桥则属于修道院……”

彼得拉妮拉插话了:“看在上帝荣耀的分上。”

“毫无疑问,”埃德蒙说,“但是没有修道院的许可,我们的教区公会什么事也办不成——修道院的副院长们又都是些谨小慎微、因循守旧的人,我弟弟也不例外。结果就是大部分改善设施的计划都被否决了。”

博纳文图拉继续说道:“埃德蒙,正因为我们家族和你,以及在你之前和你父亲,都有着老交情,我们才一直来王桥的;但是在困难时期,我们没法感情用事了。”

“那么看在老交情的分上,让我再提个小小的请求,”埃德蒙说,“先不要下最后决断。不要有成见。”

聪明!凯瑞丝心想。她经常为她父亲在谈判中所表现出的精明而叹服。他没有争辩说博纳文图拉应该改变他的决定,因为那样只会让他更加固执己见。意大利人至多可能接受不做最后决断的建议。这没有让他做出任何承诺,却保留了回旋余地。

博纳文图拉感到这很难拒绝:“好吧,但是到什么时候呢?”

“我要争取改善集市的条件,特别是那座桥,”埃德蒙回答道,“如果我们能够在王桥提供比夏陵更好的设施,并且吸引来更多的卖主,你还会继续光顾我们这里,是吧?”

“那当然。”

“那么这就是我们必须做的事情了。”他站起身来,“我这就去找我的弟弟。凯瑞丝,跟我一起去。我们要让他看看桥边排的队。不,等一等,凯瑞丝,去把你那个聪明的建筑匠小伙子梅尔辛找来,我们也许需要他的专业知识。”

“他这会儿肯定正干活儿呢。”

彼得拉妮拉说:“你就跟他师傅说,会长要见这小伙子。”彼得拉妮拉对她弟弟当上了教区公会会长非常骄傲,她不放过任何提及此事的机会。

不过她说得对。这样一说,埃尔弗里克肯定会放梅尔辛走的。“好,我去找他。”凯瑞丝说道。

她披上了件带兜头帽的斗篷就出去了。雨还在下,但不像昨天那么大了。埃尔弗里克像镇上大多数有头脸的居民一样,住在从小桥一直伸延到修道院大门的主街上。宽阔的街道上挤满了小车和人流,踩着坑坑洼洼的路面和雨水汇成的泥汤,涌向集市市场。

像往常一样,她渴望见到梅尔辛。自十年前的万圣节那一天,他拿着自己做的弓出现在射箭练习场上后,她就一直喜欢他。他聪明又风趣。像她自己一样,他也知道这个世界远比大多数王桥居民所能想象得要大要迷人。但是六个月前,他们发现了还有比仅仅做朋友更有意思的事情。

在梅尔辛之前,凯瑞丝同其他男孩儿接过吻,不过不经常,何况她从未当真有什么感觉。和梅尔辛接吻则大为不同,既兴奋又刺激。他有一种顽皮的天性,使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带有些小小的恶作剧味道。她也喜欢梅尔辛触碰她身体的感觉。她还希望更进一步——但她克制着自己不想那么多。“更进一步”意味着结婚,而妻子必须服从自己的丈夫,因为丈夫是一家之主——凯瑞丝讨厌这种说法。幸运的是,她还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梅尔辛必须等到学徒期满才能结婚,那还是半年之后的事情呢。

凯瑞丝来到埃尔弗里克家,走进屋里。她的姐姐艾丽丝和继女格丽塞尔达一起坐在前屋的桌旁,正吃着涂有蜂蜜的面包。艾丽丝自从嫁给埃尔弗里克,三年以来变化了许多。她性情一向严苛,像彼得拉妮拉一样,在她丈夫的影响下,她又变得更加多疑、更加易怒,也更加吝啬。

但她今天兴致却很高。“坐下,妹妹,”她说,“面包是今天早上新烤出来的。”

“我不能坐,我是来找梅尔辛的。”

艾丽丝面露不悦:“这么早?”

“爸爸要见他。”凯瑞丝穿过厨房来到后门,望了望后院。雨打在建筑匠的杂物堆上,一派沉闷的景象,埃尔弗里克手下的一名工匠正把湿淋淋的石料装上手推车。这里没有梅尔辛的影子。凯瑞丝又回到了屋里。

艾丽丝说:“他大概在教堂里。他在做一扇门。”

凯瑞丝想起梅尔辛提到过这件事。教堂北廊的门腐朽了。梅尔辛正在做一扇替换的门。

格丽塞尔达补了一句:“他在刻童女呢。”她坏笑了一下,又把一块涂蜜面包塞进了嘴里。

这事情凯瑞丝也知道。旧的门上刻着耶稣在橄榄山上讲的聪明的童女和愚拙的童女的故事,梅尔辛得照着重刻一遍。但格丽塞尔达的坏笑有些令人不快的意味,凯瑞丝心想,好像她在嘲笑凯瑞丝本人就是个童女。

“我去教堂看看。”凯瑞丝说道。她草草地挥了下手就离开了。

她汇入了主街上的人流,缓缓地走进了教堂的院子。当她穿行于货摊之间时,她感到集市上笼罩着一股悲凉的气氛。这会是她的幻觉吗?仅仅是因为博纳文图拉说过那样的话吗?她觉得不是。她记得在她小时候,王桥羊毛集市要热闹得多,也拥挤得多。那时候,修道院院子里根本摆不下来参加集市的摊位,周围的街道上全都挤满了没领执照的摊位——通常都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此外还会有许多托着托盘叫卖的小贩、玩杂耍变戏法的人、算命的、卖唱艺人,还有招呼有罪的人忏悔的游方修士。而现在就连修道院院子里都还能再摆下些摊位。“博纳文图拉说得对,”她自言自语道,“集市的确在萎缩。”一个摊主奇怪地瞪了她一眼,她意识到自己把正在想的事情大声说出了口。这是个坏习惯,人们经常认为她是在和鬼魂说话。她一再叮嘱自己不要这样做,但总记不住,特别是当她忧心忡忡的时候。

她绕过大教堂,来到北侧。

梅尔辛正在门廊里干活儿。门廊是个宽敞的地方,人们常在这里开会。他把门笔直地立在一个结实的木头框架中固定住,然后在上面雕刻。在新作品的背后,腐朽破碎的旧门仍然在拱内。梅尔辛背对她而立,这样光便能越过他的脊背照在他面前的木头上。他没看见她,雨声又淹没了她的脚步声,于是她得以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端详了他片刻。

他是个矮个子,比凯瑞丝本人高不了多少。他那瘦削但结实的躯体上支着个聪明的大脑袋。他的一双小手灵巧地挥来挥去,用一把锋利的刻刀在木板上雕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来。他的皮肤很白,还长着一头浓密的红头发。“他可不够帅气。”当凯瑞丝承认自己爱上他时,艾丽丝曾经一噘嘴说道。的确,梅尔辛没有他弟弟拉尔夫那种会让人眼前一亮的英俊,但凯瑞丝觉得他的脸非比寻常:五官不够端正,又总带着一股嘲讽的神气,透着聪明和幽默,而他正是这样一个人。

“喂。”她招呼了一声,梅尔辛跳了起来。凯瑞丝忍不住大笑道:“你好像不大容易吓成这个样子呀。”

“你吓死我了。”他犹豫了一下,吻了她。他似乎有些狼狈,但当他全神贯注于工作时,这种情况时常发生。

她看了看梅尔辛正在雕刻的画面。门的两侧各有五个童女,五个聪明的童女正在享用婚宴,五个愚拙的童女则把她们的灯颠倒过来,让人们看里面没有灯油。梅尔辛模仿着旧门的图案,但有些细微的变化。童女们站成了行,五个在一边,五个在另一边,就像教堂的拱券上雕的一样。但是在新门上,她们却并非一模一样。梅尔辛给每个童女都赋予了个性特征。一个漂亮,另一个则长着卷曲的头发;一个在哭,另一个则顽皮地眨着眼睛。他把她们都刻活了,相形之下,旧门上的画面则显得呆板僵化,死气沉沉。“太美了,”凯瑞丝说道,“但我怀疑修士们会怎么想。”

“托马斯兄弟很喜欢。”梅尔辛答道。

“安东尼副院长呢?”

“他还没看,但他会接受的。他可不愿意付两次钱。”

的确如此,凯瑞丝心想。她叔叔安东尼不是个锐意求新的人,而且还吝啬小气。提到副院长,使她想起了自己的差事。“我父亲要你到桥那边去见他和副院长。”

“他说什么原因了吗?”

“我想他是要恳求安东尼建一座新桥。”

梅尔辛将工具装进了皮包中,迅速地清扫了一下地板,将锯末和刨花都扫出了门廊。然后他和凯瑞丝一起冒雨穿过了集市市场,沿着主街走到了木桥。凯瑞丝告诉了他博纳文图拉早餐时说过的话。像她一样,梅尔辛也觉得近年来的集市远不如幼年时记忆中那样热闹了。

尽管如此,桥的那一头仍然排着一长队人和车,等着进入王桥镇。在桥的近端有一座小小的门房,一个修士坐在里面收费,凡带着货物打算进城卖的商人每人收一便士。桥很窄,所以谁也不可能不排队,于是本不需要交费的人——主要是本镇居民——也不得不排在队里。而且,桥面上的一些木板或变形或破裂,以致货车过桥时也格外缓慢。结果队列便在蜿蜒于郊外小茅屋间的小路上延伸了很长,一直消逝在迷茫的雨雾中。

而且桥也太短了。毫无疑问,桥的两端曾经都是建在干地上的。但也许是河面变宽了,或者更可能的是,几十年几百年车来人往,将河岸磨平了,因此现在人们在桥的两端都不得不蹚过一段泥水。

凯瑞丝看到梅尔辛在审视桥的结构。她了解他的那种眼神,他在思考桥是怎样立起来的。她经常注意到他那样凝视着什么,通常是教堂,但有时也会是房屋,甚至是什么自然物,比如一棵茂密的荆棘树,或者一只正在翱翔的雀鹰。他会全神贯注,目光明亮而锐利,仿佛要将一道光射入黑暗中,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如果她问他,他就会说他想看透事物的本质。

凯瑞丝顺着梅尔辛的目光,也凝视着老桥,努力想象着他能从中窥出什么奥妙。桥长六十码,是她见过的最长的桥。桥面是由两排巨大的橡木桥墩支撑的,就像教堂中殿两侧对称的柱子。总共有五对桥墩。两端的桥墩在水较浅的地方,非常矮,但中央的三对桥墩则高于水面十五英尺。

每座桥墩都是由厚木板固定在一起的四根橡木柱组成的。传说国王曾经赐给王桥修道院二十四棵英格兰最好的橡树修建这中央的三对桥墩。桥墩的上方是两列平行的圆木。两列圆木之间又有较短的圆木连接,从而形成了桥面。桥面上方纵向铺着厚木板,形成了路面。桥的两旁是木制的栏杆,但不大结实。每过十几年,就会有一位醉酒的农民赶着马车越过栏杆,连人带马栽入河中淹死。

“你看什么呢?”凯瑞丝问梅尔辛。

“看那些裂缝。”

“我没看见有裂缝呀。”

“中央桥墩两侧都有木料裂开了,你可以看到埃尔弗里克用铁条加固了它们。”

他既然指明了,凯瑞丝也就注意到了那些将裂缝钉在一起的金属条。“你好像很担心?”她问道。

“首先,我不知道木料为什么会裂开。”

“这很重要吗?”

“当然。”

那天早上他不是很健谈。她正要问为什么,他便说道:“你父亲来了。”

凯瑞丝顺着主街望去。这两兄弟真是奇怪的一对。个子高高的安东尼十分仔细地提着他的修士袍的下摆,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水洼,因久居室内而形成的苍白的脸上一副不悦的表情。埃德蒙尽管年长,却更显精神饱满,他长着一副红脸膛和一把凌乱的长胡须,走起路来无所顾忌,一瘸一拐地径直踩在泥水里。他正情绪激昂地说着什么,两手一齐挥舞着,夸张地打着手势。每当凯瑞丝像陌生人那样远远地看着他时,心里都会油然涌起一阵爱意。

当他们走到桥边时,争吵已趋白热化,并且毫不停顿。“看看排的这队!”埃德蒙吼道,“成百成百的人没法到集市上做买卖,全都是因为过不了桥!而且你都能肯定,他们利用排队的工夫,至少一半人都能找到买主或卖主,于是他们可以就地成交,然后回家,根本不用进城了。”

“那样做是非法的。”安东尼说。

“你可以过去跟他们那么说,如果你过得了桥的话。可你根本过不去,因为桥太窄了!听着,安东尼。如果意大利人不来了,羊毛集市也就完了。你我的兴旺全都寄托在集市——我们决不能坐视不管!”

“我们不能强迫博纳文图拉在这里做生意。”

“但我们可以把这里的集市办得比夏陵更有吸引力。我们必须宣布建设一项标志性的大工程。现在就宣布,这星期内就宣布。要让所有人都相信王桥羊毛集市绝不会完蛋。我们必须告诉他们,我们将拆掉旧桥,造一座宽一倍的新桥。”他连招呼都没打,就突然转向梅尔辛问道:“需要多长时间,小伙子?”

梅尔辛吓了一跳,但他答上了:“寻找树木是件难事。你必须找到非常长、并且已经风干的木材。接着必须把桥墩插入河床中——这也是个复杂的工程,因为需要在急流中作业。这之后就只剩下木工活儿了。可以在圣诞节前完工。”

安东尼说:“就算我们建了新桥,卡罗利家族也不见得就会改变计划的。”

“他们会的,”埃德蒙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保证。”

“不管怎么说,我没法修桥。我没钱。”

“你没法不修桥,”埃德蒙吼道,“你会毁了你自己,也毁了这镇子。”

“这不可能。我连到哪儿去弄修教堂南廊的钱都还不知道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

“相信上帝。”

“只有那些既相信上帝又播下种子的人,才会有收获。然而你却不播种。”

安东尼被激怒了:“我知道很难让你明白,埃德蒙,但是王桥修道院不是商业机构。我们到这里是来崇拜上帝的,而不是来赚钱的。”

“如果你没饭吃,你也就没法崇拜上帝了。”

“上帝会赐给我们的。”

埃德蒙本来就长着红脸膛,因为气愤,变成了酱紫色:“你小时候,是父亲的产业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等你当了修士,是这个镇子的居民和周围乡村的农民通过缴地租,纳什一税,纳市场摊位费,纳过桥费,还有一大堆其他税款,才养活了你们。你一辈子都像是辛苦劳作的人背上的跳蚤一样活着。现在你居然敢来教训我们说上帝会赐给我们。”

“你这样说话很危险,简直是亵渎上帝。”

“别忘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安东尼。你一向好逸恶劳。”埃德蒙的声音经常大得像咆哮,这会儿却降低了下来——凯瑞丝知道,这说明他真的是怒不可遏了,“一到该淘厕所的时候,你就躺在床上装病,这样第二天就不用去上学了。你是父亲献给上帝的礼物,什么东西都用最好的,却从来不用动手去挣。你吃最有营养的饭菜,睡最暖和的房间,穿最好的衣服——我是世界上唯一穿弟弟穿过的所有旧衣服的男孩子!”

“你没少跟我说这话。”

凯瑞丝一直等待着机会想缓和一下气氛,这时便插话了:“这个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

俩人都看着她,很奇怪居然有人打断他们的话。

凯瑞丝继续说道:“比如,难道不能让镇上的人建一座桥吗?”

“别胡说了,”安东尼说,“镇子属于修道院,仆人是不能给主人装饰房子的。”

“但是如果他们请求你准许,你没有理由拒绝呀。”

安东尼没有立刻反驳,这等于是鼓励凯瑞丝继续往下说,然而埃德蒙却摇了摇头:“我想我恐怕没法说服他们出钱,”他说,“当然,这符合他们的长远利益,但是到了要人们出钱的时候,他们可都不愿意去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

“嗬!”安东尼说,“可你还想让我去考虑长远的事情。”

“你研究的是永恒的生命问题,是吧?”埃德蒙回击道,“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应该能把眼光放到下星期以后的事情上。而且,你还从每个过桥人手里收一便士。只有你能把钱收回来,并且能通过改善设施而获益。”

凯瑞丝说:“但是安东尼叔叔是个精神方面的领路人,他觉得这不是他分内的事情。”

“可这镇子属于他!”爸爸抗议道,“他是唯一能做这件事情的人!”但紧跟着他又用探询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凯瑞丝。他意识到她不会无缘无故地顶撞他的:“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譬如说让镇上的人出钱修一座桥,然后用过桥费来偿还他们,怎么样?”

埃德蒙张开嘴想表示反对,但一时却想不出理由。

凯瑞丝又看了看安东尼。

安东尼说:“当修道院刚刚建立时,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那座桥。我不能放弃这笔收入。”

“但是请想一想你会因此而得到多少,如果羊毛集市和每星期的集市恢复到当初的规模,就不仅有过桥费,还有摊位费,有你从所有交易中抽取的份额,更不用说人们给教堂的供奉了!”

埃德蒙补充道:“而且你们自己卖的东西,像羊毛、谷物、皮革、书籍、圣像……也都有利润。”

安东尼说:“你都计划好了,是吧?”他气咻咻地竖起一根手指头指着他哥哥,“你告诉你女儿该说什么,吩咐这小伙子该说什么。梅尔辛根本想不出那样的计划,而凯瑞丝只是个女人。这全是你的主意。你挖空心思,就是想骗走我的过桥费。但是,你失败了。赞美上帝,我不是傻子!”他转身就走,这回大步踩在了水洼中,溅起阵阵泥浆。

埃德蒙说:“我真不明白我父亲怎么生出了这么个不通情理的东西。”他也跺着脚走开了。

凯瑞丝转向了梅尔辛。“唉,”她说,“你对这一切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梅尔辛扭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想我最好还是回去干活儿吧。”他也走了,都没吻她一下。

“见鬼!”等他已经听不到时,她说道,“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8

在羊毛集市举办的那个星期的星期二,夏陵的伯爵来到了王桥。他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和其他许多家族成员,还有一帮骑士和护卫。他的先遣人员清理了桥,在他到达前一个小时,任何人都不许过桥,以免他蒙受与一帮平民百姓一起排队之辱。他的扈从们穿着红黑两色拼成的制服,打着旗子耀武扬威地进了城,飞奔的马蹄溅得镇民们满身雨水和泥点。最近十年——先是在伊莎贝拉王后,继而在她儿子爱德华三世的浩荡皇恩下——罗兰伯爵很是兴旺发达。像所有既富且贵的人一样,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一情况。

他的扈从中就有杰拉德骑士的儿子、梅尔辛的弟弟拉尔夫。在梅尔辛开始跟着埃尔弗里克的父亲学艺的几乎同时,拉尔夫当上了罗兰伯爵的护卫,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他吃得好穿得暖,学会了骑马和格斗,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打猎和体育活动上。六年半来,没有人要他写一个字读一句话。当他骑着马跟随伯爵掠过羊毛集市上挤作一团的货摊时,人们都用羡慕和畏惧的目光看着他们。他觉得这些在泥水里刨便士的商贩们真是可怜。

伯爵在教堂北侧副院长的房前下了马。他的小儿子理查也在那里下了马。理查是王桥的主教,因而理论上这座教堂是属于他的。然而,主教宫却在郡府所在地夏陵镇,距此有两天的路程。这对主教很合适,因为他既有宗教责任也有政治责任。这对修士们也很合适,因为他们可不愿意受到严格的管制。

理查年仅二十八岁,但他父亲是国王的亲密盟友,这点比年龄要管用。

其余的扈从继续骑行到教堂院子的南端。伯爵的长子、卡斯特领主威廉吩咐护卫们将马牵入马厩。有六七名骑士进了医院。拉尔夫快步走到威廉的妻子菲莉帕夫人面前,扶她下马。她是个高大、漂亮的女人,两腿修长,乳峰高耸,拉尔夫明知无望,却仍然深深地暗恋着她。

把马安顿好后,拉尔夫便去看他的父母。他们住在镇子西南,靠河边一座免租金的小房子里,那一带满是皮匠的作坊,臭气熏天。当他走近那座房子时,他再也神气不起来了,穿着那身红黑制服反倒更使他无地自容。他庆幸菲莉帕夫人看不到他父母处于如此窘迫的境地。

他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们了。他们更显老了。母亲头上的白发更多了,父亲的眼神也不大好了。他们用修士们酿的苹果汁和母亲从林子里采来的野草莓招待他。父亲很欣赏他的制服。“伯爵让你当骑士了吗?”他急切地问道。

当上骑士是所有护卫的愿望,但拉尔夫的这个野心比谁都强烈。十年前,他父亲沦为修道院的食客后,始终没能克服内心的耻辱。那一天,拉尔夫仿佛被一支箭射穿了心。除非他能恢复家族的荣耀,这疼痛就一刻无法消退。然而并非所有护卫都能当上骑士的。但父亲却总是在说,对于拉尔夫来说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还没有,”拉尔夫说道,“但是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和法国人开战了,那样我的机会就来了。”他的语气尽量轻描淡写,不想表现出自己到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渴望多么强烈。

但母亲露出了厌恶之色:“国王怎么总想打仗?”

父亲大笑道:“男人生来就是要打仗的。”

“不是的!”母亲断然说道,“我生拉尔夫的时候又疼又难受,那会儿我可没想着将来要法国人用刀砍下他的脑袋,或者用箭射穿他的心。”

父亲轻轻地用手拍了拍她,脸上现出不屑的表情,又向拉尔夫问道:“你为什么说就快要打仗了呢?”

“法国的腓力国王占领了加斯科涅。”

“啊,这我们可不能忍受。”

好几个世代以来,英国国王一直统治着法国西部的加斯科涅省。英国给了波尔多和巴约讷的商人贸易特权。他们同伦敦做的生意比同巴黎要多。然而,这一地区始终是麻烦不断。

拉尔夫说:“爱德华国王已经派使者去佛兰德斯寻求结盟了。”

“结盟是要花钱的。”

“这就是罗兰伯爵来王桥的原因。国王想向羊毛商们借钱。”

“借多少?”

“据说是在全国借二十万英镑,作为预征的羊毛税。”

母亲凄楚地说道:“国王征税应该慎重一些,别把羊毛商们都逼死了。”

“商人们有的是钱,只要看看他们穿的衣服料子就知道了。”父亲的语气既痛苦又刻薄,拉尔夫注意到他穿着已经磨损的亚麻汗衫和旧鞋子。“不管怎么说,他们总希望我们阻止法国海军骚扰他们的生意吧?”多年以来,法国海军不断袭击英格兰南部海岸,劫掠港口城市,放火烧毁商船。

“法国人袭击我们,我们也袭击法国人,这有什么意思呢?”母亲说。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父亲回答道。

“可我说得没错。”母亲马上反驳。

拉尔夫连忙岔开了话题:“我哥哥怎么样?”

“他是个不错的手艺人。”父亲说道。拉尔夫觉得,他就像是一个马贩子,在说着很适合妇人骑的还没长大的小马驹。

母亲说:“他迷上了羊毛商埃德蒙的小女儿。”

“凯瑞丝?”拉尔夫笑了,“梅尔辛一向喜欢她。我们从小一块儿玩。她又蛮横、又疯癫、又淘气,可梅尔辛从来不在乎。他会娶她吗?”

“我想会的,”母亲说,“等他学徒期满后。”

“他会很有钱的。”拉尔夫站起了身,“你们觉得他这会儿会在哪儿呢?”

“他在教堂北廊干活儿,”父亲说,“不过这会儿他可能正吃午饭呢。”

“我去找他。”拉尔夫吻过父母,就走了。

他返回修道院,漫步走过羊毛集市市场。雨已经停了,太阳不时从云层中露出脸来,照得水洼闪闪发光,也使货摊湿漉漉的顶篷水汽蒸腾。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侧影,让他的心跳顿时加快起来。那是菲莉帕夫人笔直的鼻子和坚实的下巴。她的年龄比拉尔夫大。他猜她大概有二十五岁。她站在一个货摊前,正在看一卷来自意大利的丝绸。她那薄薄的夏季裙子自然垂下,使她臀部的曲线很挑逗人,让拉尔夫心醉神迷。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其实并无必要。

菲莉帕瞟了他一眼,马马虎虎地点了下头。

“这料子很漂亮。”他没话找话地说道。

“是的。”

这时,一个长着一头凌乱的胡萝卜色头发的矮个子出现了——是梅尔辛。拉尔夫很高兴看到他:“这是我哥哥,他可聪明了。”他对菲莉帕说。

梅尔辛对菲莉帕说:“你买浅绿色的吧——这和你眼睛的颜色很般配。”

拉尔夫使了个眼色。梅尔辛不该用这种同熟人讲话的语气和她说话。

然而,菲莉帕似乎并不在意。她用一种轻柔的语气嗔怪道:“如果我想听一个男孩子的意见,我会问我儿子的。”她说话时向他微笑了一下,简直有些挑逗的意味。

拉尔夫说:“这位是菲莉帕夫人,你这个傻瓜!我哥哥太失礼了,我替他道歉,夫人。”

“不过,他叫什么?”

“我叫梅尔辛·菲茨杰拉德,如果你在挑选丝绸时有什么疑问,我愿随时听你吩咐。”

不等他再说出其他傻话,拉尔夫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他说,心里又恼怒又钦佩,“那颜色和她的眼睛很般配,是吗?如果我这么说话,她会拿鞭子抽我的。”他说得有些夸张,但菲莉帕对于无礼行为,通常都是反应强烈的。拉尔夫不知道她这样纵容梅尔辛,是该喜还是该忧。

“我就是这样,”梅尔辛说,“所有女人对我来说都是一场梦。”

拉尔夫听出他的语气中带着苦涩。“出什么事情了吗?”他说,“凯瑞丝怎么样?”

“我做了件蠢事,”梅尔辛回答道,“回头再告诉你。趁太阳出来了,先随便转转吧。”

拉尔夫注意到有一个金发中夹杂着白发的修士在一个摊位上卖奶酪。“看我的。”他向梅尔辛说了一声,就走到了摊位边说道:“这奶酪看上去真好吃,兄弟——这是哪里出产的?”

“这是我们林中圣约翰修道院做的。那是一个小修道院,或者说是王桥修道院的分院。我是那里的副院长——人们都叫我白头扫罗。”

“我看着这奶酪,肚子就饿了。真想买一些——但是伯爵一便士也不给我们这些护卫。”

修士从轮状的奶酪上切下了一小片递给了拉尔夫:“看在耶稣的分上,尝一尝吧,不用给钱了。”

“谢谢你,扫罗兄弟。”

他们走开时,拉尔夫对梅尔辛咧嘴一笑,说道:“瞧,就像从小孩子手中拿走一个苹果一样容易。”

“他这样很可敬。”梅尔辛说。

“但他多傻呀,随便什么人编个伤心故事,就能骗走他的奶酪!”

“他也许认为,宁肯被戏弄,也不能让真正饿肚子的人挨饿。”

“你今天真别扭。你能放任自己冒犯一位贵妇人,而我从一个傻修士那里骗一块不花钱的奶酪吃都不行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梅尔辛竟然咧嘴一笑:“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是吧?”

“没错!”拉尔夫不知该喜还是该怒了。还没等他想好,一个漂亮的少女端着一盘鸡蛋走到了他面前。她身材苗条,家织的连衣裙下有一对小小的乳房。拉尔夫心想,她的乳房会不会像鸡蛋一样又白又圆呢?他冲她微笑了一下。“多少钱?”他问道,尽管他根本不需要鸡蛋。

“一便士十二个。”

“鸡蛋好吗?”

姑娘指了指旁边的一个货摊:“都是这些母鸡生下的。”

“这些母鸡是跟健康的公鸡交配的吗?”拉尔夫看到梅尔辛皱起了眉头,露出嘲弄和厌恶的表情。

但那姑娘却继续搭话了。“是的,老爷。”她说话时,脸上还带着微笑。

“母鸡们很幸运,是吧?”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啦。这些事情小姑娘家是不大懂的。”拉尔夫仔细打量着她。她长着一头金发和一只翘鼻子。他猜她大约十八岁。

她眨了眨眼说道:“别那样盯着我,好吗?”

货摊后的农民——无疑是姑娘的父亲——喊道:“安妮特,过来。”

“原来你叫安妮特。”拉尔夫说。

那姑娘没理睬她父亲的呼唤。

拉尔夫问道:“你父亲是谁?”

“韦格利村的珀金。”

“真的?我的朋友史蒂芬是韦格利村的领主。史蒂芬对你们好吗?”

“史蒂芬老爷既公正又好心。”她毕恭毕敬地说道。

她父亲又喊了起来:“安妮特,这儿有活儿要你干。”

拉尔夫明白珀金为什么一再想把她叫回去。他不在乎一个护卫想不想娶他女儿,尽管那是她提高社会地位的阶梯,但他担心拉尔夫只想玩弄她,然后再把她甩了。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别走,韦格利的安妮特。”拉尔夫说。

“除非你买我的东西。”

梅尔辛在旁边叹道:“两个人都够难缠的。”

拉尔夫说:“你就不能放下鸡蛋跟我走吗?咱们可以沿着河边散散步嘛。”河与修道院的院子之间有一片宽阔的河岸。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河岸上开满了野花,长满了灌木,情侣们通常都到那里谈情说爱。

但是安妮特并不那么容易上钩。“我父亲会不高兴的。”她说。

“别怕他。”一个农民是不大敢违逆一名护卫的,特别是当这名护卫还穿着一位势力强大的伯爵的制服的时候。对伯爵的手下动手就是对伯爵的侮辱。那个农民也许想说服他的女儿,但如果他想强行制止她,那就有危险了。

然而有人来给珀金帮忙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喂,安妮特,一切都好吗?”

拉尔夫扭头看了看新来的人。他大约十六岁,却和拉尔夫差不多高,长着宽宽的肩膀和一双大手。他相当英俊,五官端正,简直像是教堂里的雕刻家雕出来的。他长着一头浓密的浅褐色头发,也开始长出同样颜色的胡须。

拉尔夫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我是韦格利村的伍尔夫里克,老爷。”伍尔夫里克毕恭毕敬地答道,但他丝毫没显出畏惧来。他转身对安妮特说道:“我来帮你卖些鸡蛋。”

那小伙子肌肉结实的肩膀横在了拉尔夫和安妮特之间,显然是想保护那姑娘,并挡开拉尔夫。这是一种温和的冒犯,拉尔夫勃然大怒。“滚开,韦格利的伍尔夫里克,”他说,“这儿没你的事。”

伍尔夫里克又转过头来,平视着他。“我是这女人的未婚夫,老爷。”他说道,语气仍然是恭敬的,但表情也仍然毫无畏惧。

珀金也开口了:“这是真的,老爷——他们就要结婚了。”

“别跟我唠叨你们农民的风俗,”拉尔夫轻蔑地说道,“我才不在乎她是不是要嫁给一个傻瓜呢。”比他卑贱的人竟敢这样跟他说话,让他很是气愤。他们哪里有资格教训他该怎样做?

梅尔辛插话了。“走吧,拉尔夫,”他说,“我饿了。贝蒂面包师正在卖热馅饼呢。”

“馅饼?”拉尔夫说,“可我对鸡蛋更感兴趣。”他从安妮特的盘子中拿起了一枚鸡蛋,挑逗般地抚弄了一番,然后把鸡蛋放下,伸手捏住了她的左乳。她的乳房很结实,也的确是鸡蛋形的。

“你干什么?”她愤怒地说道,却没有走开。

他轻轻地捏了捏,享受着那感觉:“检查一下你卖的东西。”

“把手拿开。”

“马上就好。”

伍尔夫里克一把推开了他。

拉尔夫大吃了一惊。他根本没料到会受到一个农民的袭击。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又摇晃了几下,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听见有人大笑,于是惊讶顿时变成了羞耻。他一跃而起,怒不可遏。

他没有佩剑,但腰带上挂着一把长长的匕首。然而,动用武器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农民是不体面的,那样会被伯爵的骑士和其他护卫看不起的。他要用拳头来教训伍尔夫里克。

珀金从货摊后快步走出,连忙说道:“他太不小心了,老爷,不是故意的,这小伙子非常抱歉,我保证……”

然而,他的女儿却一点儿也没害怕:“看这些小伙子,看这些小伙子!”她好像是在用一种嘲弄和斥责的口气说话,但看上去却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她高兴的了。

拉尔夫没理睬他们。他向伍尔夫里克走近了一步,举起了右拳。紧接着,当伍尔夫里克举起双臂护住脸时,拉尔夫挥出左拳打在了那男孩儿的肚子上。

他的肚子不像他想象得那么松软。但伍尔夫里克仍然向前俯下了身子,脸孔痛苦地扭曲了,两手都捂在了肚子上。拉尔夫于是又挥出右拳向他的脸上打去,拳头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颊骨上。这一拳打得他手生疼,却让他心满意足。

然而让他惊奇的是,伍尔夫里克竟然还手了。

那个农家小伙儿没有倒在地上等着他用脚踢,而是积聚了肩头的全部力量挥出了右拳。拉尔夫的鼻子被打破了,他感到一阵疼痛,鲜血四溅。他愤怒地咆哮起来。

伍尔夫里克后退了一步,似乎明白了他闯下了怎样的大祸,他垂下两臂,然后举起了双手。

但这已经太晚了。拉尔夫双手并用,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伍尔夫里克的脸上和身上。伍尔夫里克举起手臂抱着头,无力地躲避着。拉尔夫一边打,一边很奇怪这男孩子为什么不逃跑。他猜测他是想现在接受惩罚,以免日后再遭到更大的报复。他够有种,拉尔夫明白了,但这让他越发生气了。他越打越狠,一拳紧跟着一拳,心里既感到愤怒,又感到痛快。梅尔辛试图劝架。“看在基督的爱心分上,够了。”他说着,将手搭在了拉尔夫肩上,但拉尔夫甩开了他。

终于,伍尔夫里克垂下了双手,踉踉跄跄,晕头转向。他那英俊的脸上满是鲜血。他紧闭着双眼。最终,他摔倒在地上。拉尔夫开始用脚踹他。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皮裤的人出现了,并用威严的声音说道:“够了,小拉尔夫,别把这小伙子打死了。”

拉尔夫认出这是镇上的治安官约翰,便愤怒地说:“他袭击我!”

“好了,他现在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已经没法再袭击你了。是吧,老爷?”约翰站到了拉尔夫面前,“我可不想劳验尸官的大驾。”

一群人围在了伍尔夫里克身旁:有珀金,有因为激动而满脸通红的安妮特,有菲莉帕夫人,还有几名旁观者。

拉尔夫已经没了刚才那种痛快的感觉,而他的鼻子却疼得越发厉害了。他只能用嘴呼吸,嘴里也尝到了血味。“这畜生打我的鼻子。”他说道,声音就像是患了重感冒。

“那他该受到惩罚。”约翰说。

两个跟伍尔夫里克长得很像的人出现了。拉尔夫猜是他的父亲和哥哥。他们把伍尔夫里克扶了起来,并怒视着拉尔夫。

珀金开腔了。他是个胖子,却长着一张精明的脸。“是这护卫先动的手。”他说。

拉尔夫说:“这农民故意推我!”

“护卫侮辱了伍尔夫里克的未婚妻。”

治安官说道:“不管护卫说了什么话,伍尔夫里克都应该明白,他不该对罗兰伯爵的手下动手的。我想伯爵一定希望重重地处罚他。”

伍尔夫里克的父亲开口了:“约翰治安官,难道有什么新法律说,穿制服的人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这时已聚起的人群发出了一片低低的赞同声。年轻的护卫们惹下了不少麻烦,但就因为穿着某位爵爷的制服,便经常能够逃脱惩罚。这使守法的商人和农民们深恶痛绝。

菲莉帕夫人插话了:“我是伯爵的儿媳。我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她说道。她的声音又低又悦耳,却带着贵族的威严。拉尔夫本希望她站在自己一边,但让他沮丧的是,她却这样说道:“我很抱歉地说,这全是拉尔夫的过错。他以最无耻的方式侮辱了这姑娘的身体。”

“谢谢你,夫人,”治安官约翰恭敬地说道,但他又压低声音同菲莉帕商量道,“但我想伯爵恐怕不会就这么放过这个农家小伙儿的。”

她会心地点了点头:“我们也不想让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把这小伙子在仓库里关二十四小时吧。像他这年龄,这不会对他有什么伤害的,但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正义得到了伸张。伯爵会满意的——我去回他的话。”

约翰犹豫了。拉尔夫明白,除了他的主人——王桥修道院副院长之外,他不愿接受任何其他人的命令。但菲莉帕的主张无疑会让所有各方满意。拉尔夫本人恨不能让伍尔夫里克挨顿鞭子,但他已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中算不得英雄,如果再要求更严厉的惩罚,那他将更不光彩。过了一会儿后,约翰说道:“很好,菲莉帕夫人,如果你愿意承担责任的话。”

“我愿意。”

“好的。”约翰抓住伍尔夫里克的胳膊把他带走了。那小伙子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够正常行走了。他的家人跟着去了。也许在他被关在仓库期间,他们会给他送吃送喝,并确保他不挨打。

梅尔辛问拉尔夫:“你感觉怎么样?”

拉尔夫觉得自己的脸中间已经肿得像个鼓起的气囊。他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的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而且他很疼。“我很好,”他说,“没法更好了。”

“咱们去找个修士给你看看鼻子。”

“不了。”拉尔夫不怕打斗,却讨厌外科医生们做的事情,像什么放血、拔罐、灸灼之类的,“我只需要一瓶烈性葡萄酒就行了。带我到最近的酒馆去吧。”

“好吧。”梅尔辛说着,脚底下却没动,他奇怪地打量着拉尔夫。

拉尔夫说:“你到底怎么了?”

“你没变吧,拉尔夫?”

拉尔夫耸了耸肩:“有谁变了吗?”

9

戈德温完全被《蒂莫西书》迷住了。这是一本关于王桥修道院历史的书。像大多数这样的历史书一样,它从上帝创造天地讲起。但书的大部分内容记述的是菲力普副院长的时代,也就是两个世纪前,当大教堂刚刚修建时——现在被修士们认为是黄金时代的事件。书的作者蒂莫西兄弟称,传奇的菲力普副院长既是个严守戒律的人,也是个极富人情味的人。戈德温不大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兼备这两种品质。

羊毛集市举办的那个星期的星期三,在午祷前的研习时间,戈德温坐在修道院图书馆的一张高凳上,那本书摊开在他面前的斜面桌上。这是修道院中他最喜欢的地方:一间宽敞的屋子,高高的窗户上射来明亮的光,一个上锁的柜子里有上百本书。这里通常很安静,但是今天他却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从教堂远端传来的集市的喧嚣——有上千人在做买卖,有讨价还价声,有争吵声,有叫卖声,还有为斗鸡和熊狗相斗呐喊和喝彩的声音。

在书的后部,后世的作者记录了教堂建设者的后代,直至今日。让戈德温高兴,但坦率地说也非常惊奇的是,他母亲的说法得到了证实,她是建筑师汤姆的后代,是通过汤姆的女儿玛莎传下来的。他不知道这个家族的哪些特性是从汤姆那里继承下来的。他猜测,一个石匠应当也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而戈德温的外祖父和他的舅舅埃德蒙都有那种素质。他的表妹凯瑞丝也已经显示了同样的禀赋。也许汤姆像他们一样,也长着有黄色斑点的绿眼睛。

戈德温还读到了关于建筑师汤姆的继子、王桥大教堂建筑匠师杰克的事迹。他和阿莲娜太太结了婚,并生育了一代夏陵伯爵。他是凯瑞丝的心上人梅尔辛·菲茨杰拉德的祖先。这也说得通:年轻的梅尔辛作为木匠,已经显示了无与伦比的天才。《蒂莫西书》甚至提到杰克长着一头红发,杰拉德老爷和梅尔辛都继承了这一点,而拉尔夫没有。

但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本书中关于妇女的一章。看来在菲力普副院长的时代,王桥并没有修女。妇女被严禁进入修道院建筑内部。作者引述菲力普的话说,一名修士为了内心的平静,如果可能的话,应当永远不看女性。菲力普反对将男女修道院合于一处,他说共用设施的好处远不及产生相互诱惑的机会这一坏处大。他还说,只要不是在只有一间房子的地方,修士和修女就应当尽可能严格地分离。

戈德温久已有之的想法找到了这样权威性的支持,他心里一阵激动。在牛津的王桥学院,他享受的是全部男性的环境。大学教师是男性,学生也是男性,无一例外。七年来他几乎没和女性说过话,如果他在城里走路时低着头,他甚至可以不看女性。然而回到王桥修道院后,看到修女的次数如此频繁,使他不免心烦意乱。尽管修女们有自己的修道院,有自己的餐厅、厨房和其他建筑,但他在教堂,在医院,以及在其他公共场合,经常能遇到她们。此时此刻,就有一个叫作梅尔的修女坐在距他几英尺的地方,查阅着一部绘画本的医药书。更糟糕的是遇见镇上的姑娘。她们穿着紧身的衣服,留着诱人的发型,因为一些日常琐事,例如给厨房送原料、到医院看病等,时不时就要走进修道院院子。

戈德温心想,很显然修道院从菲力普时代的高标准上堕落了——这是他的舅舅安东尼管理懈怠的又一个例证。不过他本人也许可以因此而有所作为。

午祷的钟声响了,他合上了书。梅尔姐妹也合上了书,并冲他微笑了一下,她的嘴唇因此而形成了一个甜美的弧形。戈德温赶紧扭开了头,匆匆走出了屋子。

天气正在好转,阳光在阵雨间不时地照射出来。教堂的彩绘玻璃也随着云朵不时飘过天空而时明时暗。戈德温的心情也同样不平静。他在祈祷时走了神,不停地思忖着怎样最大限度地利用《蒂莫西书》复兴修道院。他决定在每天都举行的全体修士大会上提出这个议题。

他注意到,自上星期天的坍塌事件后,建筑匠们对高坛的修复非常迅速。碎石瓦砾已经清理干净了,塌方的区域被用绳子隔离开了。交叉甬道里较轻较薄的石板堆得越来越高。当修士们唱起圣歌时,工匠们并没有停止工作——否则一天中的祈祷仪式如此频繁,修复工程会被严重耽误的。梅尔辛·菲茨杰拉德暂时放下了雕刻新门的活计,正在南廊用绳子、树枝和栏架制作一张“蜘蛛网”,以便石匠们修复拱顶时可以站在上面。负责监督工匠们的托马斯·兰利,正和埃尔弗里克一起站在南侧的交叉甬道中,用他唯一的手臂指点着坍塌的拱券,显然是在讨论梅尔辛的工作。

托马斯是个高效的监工。他坚决果断、一丝不苟。只要哪天早晨工匠们没有按时上工——这是件经常发生的恼人之事——托马斯就会去督促他们并查明原因。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他太独断专行了:他很少向戈德温汇报工程进展并征求戈德温的意见,而是自作主张,就好像他自己可以做主而不是戈德温的下属。戈德温猜想托马斯是怀疑他的能力,这让他非常烦恼。戈德温比托马斯年龄要小,但相差不多:戈德温三十一岁,托马斯三十四岁。也许托马斯认为戈德温是因为彼得拉妮拉向安东尼施压的缘故,才得到提升的。不过,此外他没有表现出其他令人讨厌的特性。他只是自行其是。

正当戈德温一边观察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口诵着祈祷文时,托马斯和埃尔弗里克的谈话被打断了。卡斯特领主威廉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教堂。他像他父亲一样身材高大,长着一脸黑胡须,据说脾气也同样暴躁,不过也有人说他多少被他的妻子菲莉帕软化了一些。他走到托马斯面前,挥手叫埃尔弗里克退下。托马斯面对着威廉,他的表情使戈德温想起他曾经是一名骑士,他第一次到王桥修道院是带着血淋淋的剑伤来的,而那剑伤最终导致了他的胳膊从肘部以下被截除。

戈德温很想听听威廉领主在说什么,但是却不能。威廉俯身向前,举着一根手指,说话咄咄逼人。托马斯毫不畏惧,也同样气势汹汹地回答着。戈德温突然想起,十年前托马斯来到这里的那天,也发生过一次同样激烈、火气十足的谈话。那一次,托马斯的争论对手是威廉的弟弟——当时是一名教士,现在已成为王桥主教的理查。尽管可能是胡思乱想,但戈德温觉得他们争吵的是同一件事。那会是什么事呢?难道一名修士和一个贵族家族之间真有什么问题,引发的怒火在十年之后仍不能熄灭吗?

威廉领主跺着脚走了,显然很是不满,托马斯又转身走向了埃尔弗里克。

十年前的争执将托马斯送进了王桥修道院。戈德温记得理查曾答应捐赠,以保证修道院收下托马斯。戈德温从没听说过他捐赠了什么。他很怀疑那个诺言是否兑现了。

这许多年来,修道院似乎没有人对托马斯以前的生活有多少了解。这很奇怪,修士们是经常闲聊的。他们人不多——目前是二十六人——住得又近,大家都相互打听各自的几乎一切。托马斯以前为哪位爵爷效劳?他住在哪里?骑士大多会拥有几个村庄,可以收地租,以保证他们能买得起马匹、盔甲和武器。托马斯有妻子和孩子吗?如果有的话,他们现在怎样了?这些却都没有人知道。

除了身世是个秘密外,托马斯算得上一名好修士。他虔诚而勤劳,似乎修士生活远比骑士生涯更适合他。尽管他以前打仗杀人,却像许多修士一样,身上有些女人的气质。他同马赛厄斯兄弟关系非常密切。马赛厄斯比托马斯小几岁,是个性情温柔的男子。但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洁之罪的话,他们也非常谨慎,因为没人能指责他们什么。

午祷快结束时,戈德温瞟了一眼黑洞洞的中殿,结果看到他母亲彼得拉妮拉像一根柱子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一束阳光照耀在她那鬓发斑白、却骄傲地昂着的头部。她独自一人。戈德温不知道她已经站在那里注视自己多久了。修道院不欢迎世俗的信徒参加平日的祈祷,戈德温猜测她是来找自己的。他心里像往常一样涌起了一股欣喜和担忧交织的感情。他知道母亲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她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做了她弟弟埃德蒙的管家,这才使戈德温得以到牛津上学。每当他想起他那骄傲的母亲为此付出的牺牲,他就感激得想哭。然而每次看见母亲,他都忐忑不安,好像他又做了什么错事要遭到申斥了。

当修士和修女们鱼贯而出时,戈德温走出了队列,来到母亲面前:“早安,妈妈。”

她吻了吻他的额头。“你又瘦了,”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母亲的心疼,“你难道吃不饱吗?”

“老是吃咸鱼、喝稀饭,不过管饱。”他说道。

“你有什么事那么激动?”她总能窥出他的心情。

他向母亲讲了《蒂莫西书》。“我要在全体修士大会上读一读这段。”他说。

“其他人会支持你吗?”

“西奥多里克和更年轻的修士们会的。他们很多人都认为总是看到女人会让人心烦意乱。毕竟,他们都是自愿选择在全是男人的地方生活的。”

她点了点头:“这会使你成为领袖的。好极了。”

“而且,他们都因为我给他们热石头而喜欢我。”

“热石头?”

“我在冬天设立了一项新制度。在结霜的夜晚,当我们到教堂进行晨祷时,给每个修士都发一块用旧布裹着的热石头。这样他们的脚就不会生冻疮了。”

“真聪明。不过,在你行动之前,还是应该确认一下究竟有多少人支持你。”

“当然。不过这符合牛津老师的教导。”

“什么教导?”

“人类是很容易犯错误的,所以我们不能依赖自己的推理。我们不能指望了解世界——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敬服上帝的创造。真正的知识只能来源于启示。我们不应质疑已被普遍接受的道理。”

母亲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当有学问的人宣讲高深的哲学时,凡夫俗子们经常会这样问:“主教和红衣主教们也是这样相信的吗?”

“是的。巴黎大学甚至都禁止亚里士多德和阿奎那的作品,因为它们是基于理性,而不是基于信仰的。”

“这种思维方式有助于你得到上司的赏识吗?”

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事情。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副院长、主教、大主教,甚至红衣主教。戈德温也有同样的想法,但他希望自己不要像她那样刻薄。“我相信是可以的。”他回答道。

“很好。不过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事。你舅舅埃德蒙刚刚遭受了一个沉重打击。意大利人威胁说要把生意迁到夏陵去。”

戈德温吓了一跳:“那我舅舅的生意就完了。”但他仍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专门来找他说这件事。

“埃德蒙认为他能把意大利人争取回来,如果我们能改善羊毛集市的条件,特别是如果我们能拆掉旧桥,造一座更宽的新桥的话。”

“我猜安东尼舅舅拒绝了。”

“但埃德蒙还没灰心。”

“你想让我去跟安东尼谈谈。”

她摇了摇头:“你说服不了他。但是,如果有人在全体修士大会上提出了这个建议,你应该支持他。”

“反对安东尼舅舅吗?”

“无论什么时候有守旧的卫道士反对一项合理的新建议,你都必须使自己成为改革派的领袖。”

戈德温钦佩地笑了笑:“妈妈,您怎么对政治这么擅长呢?”

“我来告诉你。”她扭过头,目光注视着教堂东端巨大的圆花窗户,思绪回到了从前,“当我父亲刚刚开始同意大利人做生意的时候,王桥有头脸的人物都把他当作一名暴发户。他们看不起他和他的家人,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实施一切新主张。我母亲恰好在那时候去世了,而我已长成了一名青春少女,于是我成了他倾诉衷肠的知己,他什么都跟我说。”她的脸上一向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这时却因痛苦和愤恨而变了形。她眯起了眼,翘起了嘴,两颊也因久违了的羞涩而绯红起来。“他下定决心,决不放过这些人,直到他掌控教区公会。于是他着手行动,而我则辅佐他。”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又要为一次持久作战积蓄力量,“我们分化了统治集团,让他们相互争斗,然后时而与这一派结盟,时而又与那一派结盟,无情地瓦解我们的对手,又充分地利用我们的支持者,直到我们可以甩掉他们。总共用了十年时间,最终他成了教区公会的会长和首富。”

她以前也给戈德温讲述过他外祖父的故事,但从来没有这样直白过。“所以说您是他的助手,就像凯瑞丝是埃德蒙的助手一样。”

她干笑了两声:“是的。只不过当埃德蒙接手时,我们已经是镇上的头面人物了。我父亲和我爬上了山,而埃德蒙只须从山的另一侧走下去就可以了。”

他们的谈话被菲利蒙打断了。菲利蒙从回廊走进了教堂。他今年二十二岁,个子高高,脖子瘦长,内八字脚迈着小步,活像是一只鸟儿在走路。他手里拿着把扫帚。他被修道院雇为清洁工。他看上去很激动:“我到处在找你,戈德温兄弟。”

尽管菲利蒙显然是有急事,彼得拉妮拉故意视而不见:“你好,菲利蒙,他们还没有收你做修士吗?”

“我筹不到必需的捐赠,彼得拉妮拉太太。我们家很穷。”

“但是修道院为一名虔诚的申请者免除捐赠,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而你作为修道院的杂役,不管领不领报酬,都已经有很多年了。”

“戈德温兄弟为我说过情,可是有些年长的修士反对。”

戈德温插话道:“瞎子卡吕斯讨厌菲利蒙——我不知道为什么。”

彼得拉妮拉说:“我会去同我弟弟安东尼说说的。他该管管卡吕斯。你是我儿子的好朋友——我很希望你更进一步。”

“谢谢您,太太。”

“好吧,你显然是有什么不愿当着我面说的事急着跟戈德温说,那我走了。”她吻了吻戈德温,“记住我说的话。”

“我会的,妈妈。”

戈德温感到一阵宽慰,仿佛一团乌云已从头顶上飘过,将暴风雨带向了其他城镇。

彼得拉妮拉刚刚走到听不见的地方,菲利蒙就说道:“是理查主教!”

戈德温扬起了眉毛。菲利蒙总能发现别人的隐私。“你都看到什么了?”

“他在医院里,就是现在,在楼上的一间私人房间里,和他的堂妹玛杰丽在一起!”

玛杰丽是个十六岁的漂亮姑娘。她的父母——罗兰伯爵的弟弟和马尔伯爵夫人的妹妹——已经双双亡故了。是罗兰伯爵把她抚养大的。他做主把她嫁给了蒙茅斯伯爵的一个儿子。这桩政治婚姻大大地巩固了罗兰作为英格兰西南部贵族之首的地位。“他们在干什么?”戈德温问道,尽管他完全猜得到。

菲利蒙压低了声音:“他们在亲嘴!”

“你怎么知道的?”

“我带你去看。”

菲利蒙带路从南交叉甬道走出了教堂,穿过修士们的起居室,走上一段台阶,进入了修士们的卧室。这是间简陋的房子,有两排木头床架的床,每张床上都铺着干草垫。这间房子与医院共用一堵墙。菲利蒙走到一个装毯子的大柜子前,用力将柜子推开。柜子后面的墙上露出了一块松动的石头。戈德温顿时心生疑窦,菲利蒙是怎么发现这个窥视孔的?他猜想菲利蒙一定在墙的夹缝间藏过什么东西。菲利蒙小心翼翼地将石头抽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然后耳语道:“快看!”

戈德温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你还在这里偷看过多少其他客人?”

“全部。”菲利蒙回答道,好像这是不言而喻的。

戈德温明白他将看到什么,而他并无此好。偷窥一位主教的不端行为也许对菲利蒙很合宜,但在他看来却是卑鄙可耻的。然而,他的好奇心不停地促动着他。最后他问自己,如果母亲在,会怎样建议呢?于是他立刻明白了过来,她会要他去看的。

墙上的洞比人的视线要低。戈德温弯下腰来,窥视过去。

医院的楼上共有两间私人客房,这是其中的一间。屋子的一角立着张祈祷台,正对着一面绘有十字架的墙。屋里有两把安乐椅和几个凳子。当有许多贵客光临修道院时,则是男人住一间客房,女人住另一间。这显然是女人们住的那间,因为一张小桌上有一些明显是女人用的物件:梳子、发带和几个戈德温不知道作什么用的瓶瓶罐罐。

地上是两张干草垫。理查和玛杰丽躺在其中的一张上。他们远不止在亲嘴。

理查主教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五官端正,长着一头波浪般起伏的卷发。玛杰丽约摸只有他一半年龄,是个苗条的姑娘,有着白皙的皮肤和黧黑的眉毛。他们并排躺着。理查吻着玛杰丽的脸,对她耳语着什么。他那饱满的嘴唇上漾着欢快的微笑。玛杰丽的连衣裙褪到腰间,白白的双腿美丽而修长。理查的一只手放在了她的两腿之间,娴熟而有节奏地移动着。尽管戈德温对女人毫无体验,他仍然明白理查在做着什么。玛杰丽用崇拜的眼光看着理查。她的嘴半张着,兴奋地娇喘着,脸上因激动而一片绯红。也许仅仅是偏见,但戈德温本能地感到理查只是视玛杰丽为一时的玩物,而玛杰丽却认为理查是她一生的挚爱。

戈德温注视着他们,感到一阵惊骇。突然,理查的手挪开了,戈德温看到了玛杰丽两腿间三角区域那粗粗的阴毛,在她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格外黑,就像她的眉毛一样。戈德温连忙把眼睛移开了。

“让我看看。”菲利蒙说道。

戈德温从墙边走开。这事情太可怕了,不过下一步他该怎么办呢——是否需要做些什么呢?

菲利蒙从小孔中望去,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我看见她的屄了!”他低声说道,“他在刮着那儿呢!”

“离开这里,”戈德温说道,“我们看得已经够多了——而且是太多了。”

菲利蒙迟疑了一下,他正看得入迷;随即,他不情愿地直起身,将松动的石头放回原处。“我们必须立刻揭露主教的通奸行为!”他说。

“闭上你的嘴,让我想想。”戈德温说道。如果他听了菲利蒙的主意,他就会和理查及其有权有势的家族结仇——那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像这样的事情肯定是可以加以利用的。戈德温努力地像他母亲那样思考着。如果揭发理查的罪过没有任何好处,那么可不可以故意隐瞒它呢?理查也许会因为戈德温保守秘密而心存感激呢。

这样做更有成算。但是必须要让理查知道戈德温在保护他。

“跟我来。”戈德温对菲利蒙说道。

菲利蒙将柜子挪回了原位。戈德温不知道隔壁是否能听到木头摩擦地面的声响。他对此有所怀疑——而且,不管怎样,理查和玛杰丽肯定正专注于他们正在干的事情,不会注意到墙那边的动静的。

戈德温在前面带路,走下楼梯,穿过起居室。共有两条楼梯通向私人客房,一条是从医院的一层上去,另一条在建筑物的外面,可供贵客们进出时不必穿过普通人待的地方。戈德温匆匆地走上了外面的那条楼梯。

他在理查和玛杰丽所处的屋外停了一下,悄声对菲利蒙吩咐道:“跟我进去。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我出来时也跟着我出来。”

菲利蒙放下了扫帚。

“不,”戈德温说,“拿着它。”

“好的。”

戈德温一把推开门,大步迈进。“把这间房子彻底打扫一下,”他大声说道,“每个角落都要扫到——噢!请原谅!我以为这屋里没人呢!”

在戈德温和菲利蒙从宿舍匆匆赶往医院的途中,这对情人又有所进展。理查这时已伏在玛杰丽身上。他那长长的教士袍已经从前面撩起。玛杰丽雪白又匀称的双腿高举在主教臀部两旁的空中。他们在做什么,没有人会误解。

理查停止了前冲动作,看着戈德温,表情中既有被打断的恼怒,也有负罪的惊骇。玛杰丽惊叫了一声,也紧盯着戈德温,目光中充满了恐惧。

戈德温刻意要将这一瞬拉长。“理查主教!”他说道,装出一副很尴尬的模样。他要让理查确知自己被认出了。“但是怎么……还有玛杰丽?”他又装作恍然大悟,“原谅我!”他转过身去,并向菲利蒙喊道,“出去!快!”菲利蒙连忙跑出门外,手里仍紧紧攥着扫帚。

戈德温紧随其后,但在门口又回了下头,以确保理查看清楚他。两个情人仍然保持着做爱的姿势,一动不动,但脸色却全变了。玛杰丽用手捂住了嘴。人们在做错事时受到惊吓,经常会摆出这样一种姿态。理查的表情则变成了紧张地动着脑筋的样子。他想说些什么,却一下子想不出有什么可说。戈德温决定不再折磨他们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需要做的一切。

他走了出去,但就在他关上门之前,又一件可怕的事情使他停住了脚步。一个女人正在上楼。他感到一阵恐慌,这是伯爵的长媳菲莉帕。

他马上意识到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理查的罪过,这秘密也就丧失了价值。他必须向理查发出警告。“菲莉帕夫人!”他大声说道,“欢迎来到王桥修道院!”

他身后传来了一阵匆忙杂乱的声音。他眼角的余光看见理查一跃而起。

幸运的是,菲莉帕并没有径直向前,而是驻足与戈德温交谈起来。“也许你能帮助我。”戈德温心想,从她站立的地方,是看不大清屋子里的,“我的一只手镯不见了。这镯子并不贵重,是木雕的,但我很喜欢它。”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戈德温同情地说道,“我会要求所有的修士和修女都来寻找它。”

菲利蒙说:“我没看见过。”

戈德温对菲莉帕说:“也许它从你的手腕上滑脱了。”

菲莉帕皱起了眉:“奇怪的是,自我来到这里后,实际上一直没戴它。我一到,就把它摘下来放到了桌上,但现在我却找不着它了。”

“也许它滚进了哪个黑暗角落。菲利蒙会注意寻找的。他负责打扫客房。”

菲莉帕看了看菲利蒙:“是的,大约一小时前,我离开时看见过你。你打扫屋子时没看见它吗?”

“我还没来得及打扫呢。我刚要打扫,玛杰丽小姐就进来了。”

戈德温说:“菲利蒙刚刚打扫完别处,正要回来打扫你的房间,但是玛杰丽小姐正在……”他看了看屋里,“……祈祷。”玛杰丽跪在祈祷台前,紧闭双眼。戈德温希望她是在祈求上帝宽恕她的罪过。理查站在玛杰丽身后,低着头,紧扣双手,嘴唇嚅动着,口中念念有词。

戈德温闪到一旁,让菲莉帕进屋。菲莉帕有些疑惑地看了她的小叔子一眼。“你好,理查,”她说,“你一般不在非礼拜日做祈祷呀。”

理查将食指竖在嘴唇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跪在祈祷台前的玛杰丽。

菲莉帕爽直地说道:“玛杰丽愿意怎么祈祷都没关系,可这是女人的房间,我希望你出去。”

理查掩饰住自己的宽慰,走出了房间,将门在背后关上。

他和戈德温面对面地站在走廊里。戈德温能看出理查不知如何是好。他也许很想说:“你怎么敢不敲门就闯进来?”但他的罪过太严重了,他鼓不起勇气来咆哮。然而,他又不能乞求戈德温保守秘密,那等于是承认自己受制于戈德温。于是便出现了一阵令人痛苦的尴尬。

理查正犹豫间,戈德温开口了:“我对谁都不会说的。”

理查脸上露出了宽慰之色,他瞟了戈德温一眼:“那个人呢?”

“菲利蒙想做一名修士,他正在学习服从。”

“我很感激你。”

“一个人应当忏悔自己的罪过,而不是别人的。”

“但我仍然会记住你,你是……”

“戈德温,我是安东尼副院长的外甥,担任这里的司铎。”他希望理查能明白他有足够的能量制造出麻烦来。但是,为了缓和气氛,他又说道:“许多年前,我母亲和你父亲订过婚,那时候你父亲还不是伯爵呢。”

“我听说过这事。”

戈德温心想:但你父亲抛弃了我母亲,就像你打算抛弃可怜的玛杰丽一样。然而他却友善地说道:“我们本该是兄弟的。”

“是的。”

午餐的钟声响了。他们已摆脱了尴尬。三个人各奔东西了:理查去安东尼副院长的房间,戈德温去修士的餐厅,菲利蒙则去厨房帮厨。

戈德温在穿过修士的住处时仍然心事重重。亲眼所见的畜生行径使他心烦意乱,但他又觉得自己处理得很得当。最终,理查似乎信任他了。

在餐厅里,戈德温坐在西奥多里克身旁。西奥多里克比戈德温小几岁,是个聪明的修士。他没在牛津上过学,因此很景仰戈德温,但戈德温却平等地对待他,让他很是快慰。“我刚刚读到了一些你会感兴趣的东西。”戈德温说道。他概述了令人崇敬的菲力普副院长对于女人,特别是修女的态度。“正像你经常说的那样。”他最后说道。其实,西奥多里克从未就这个问题发表过意见,但每当戈德温抱怨安东尼副院长的懈怠时,他总是附和。

“当然。”西奥多里克说道。他长着一双蓝眼睛,白皙的皮肤因为兴奋而泛红。“经常因为女人而分心,我们怎么可能有纯洁的思想呢?”

“但是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必须向副院长力争。”

“你是说在全体修士大会上?”戈德温说道,仿佛这是西奥多里克的主张而不是他本人的,“不错,好主意。不过其他人会支持我们吗?”

“年轻修士们会的。”

戈德温心想,年轻人对于批评长者的意见,多多少少都会支持的。但他还知道,很多修士都像他一样,宁愿过一种没有女人,或至少是看不见女人的生活。“从现在起到全体修士大会召开,无论你跟谁谈过话,都告诉我一下他们怎么说。”他说。这将会鼓励西奥多里克四处煽动支持者。

午餐上来了,是咸鱼炖豆子。戈德温刚要吃,就被托钵修士默多拦住了。

托钵修士是生活在俗人中而不是隐修于修道院的修士。他们认为自己的克己精神比修道院里的修士更加严格。修道院里的修士虽然自诩安贫乐道,却住着豪华的房子,拥有大量的田产。托钵修士传统上都没有财产,甚至没有教堂——不过许多托钵修士在从虔诚的信徒那里接受了捐赠的土地和钱财后,往往就悄悄地放弃了这一信念。那些固守原先戒律的托钵修士靠乞食为生,在厨房地板上过夜。他们在市场和酒馆门外讲道,以获取几个便士。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向普通修士索取食物,随心所欲地留宿修道院。毫不奇怪的是,他们自认的优越感也很遭人憎恶。

托钵修士默多尤其让人厌恶,他又胖又脏又贪,经常喝得烂醉,还不时有人看见他和妓女鬼混。但他却是个口若悬河的演讲家,他那在神学上很可疑却有声有色的布道,经常能吸引好几百名听众。

现在他又不请自来,高声地祷告起来:“我们的圣父,将这些食物赐给我们污浊、堕落的躯体,像死狗的身上长满蛆一样,我们的躯体也充满邪恶……”

默多的祈祷词从来不短。戈德温长叹一声,放下了勺子。

全体修士大会上总要读一些经文——通常选自《圣·本笃戒律》,有时也选自《圣经》,但偶尔也选自其他宗教书籍。当修士们在沿八边形会议室周边靠墙的石凳上就座后,戈德温找出了当天负责朗读的年轻修士,平静但坚决地告诉他,今天将由戈德温本人代为朗诵。于是,当读经的时间到了后,他便读出了《蒂莫西书》上那关键的一段。

他突然感到有些胆怯。他是一年前从牛津回来的,自那时起他就一直在悄悄地同人们谈论修道院的改革,但直到此时此刻,他都还没有公开对抗过安东尼。副院长身体虚弱,行事懈怠,理当给他一个当头棒喝,使他重新振作起来。而且圣·本笃曾写道:“必须召集所有人参加修士大会,因为主经常要向年轻人揭示什么才是最好的。”戈德温在全体修士大会上发言,呼吁更严格地遵守修道院规章,本是天经地义。但他仍感到自己在冒险,后悔没有对使用《蒂莫西书》这一战术再多深思一番。

但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他合上书后说道:“我对我自己和我的兄弟们提出的问题是:在修士和女性隔离方面,我们是否从菲力普副院长制定的标准上堕落了?”在牛津的学生辩论中,他学会了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论点以提问的方式提出,从而不给对手以反驳机会。

首先起来反驳的是安东尼的副手——副院长助理瞎子卡吕斯。“有些修道院远离人类居住中心,或者在荒岛之上,或者在山峦之巅,或者在密林深处,”他故意用缓慢的语调说道,让戈德温很是不耐烦,“在这样的地方,兄弟们可以做到和世俗世界断绝一切联系,”他继续不慌不忙地说着,“然而王桥却从来不是这样。我们身处一个拥有七千人的大城市的中心。我们照料着基督教世界最大的教堂之一。我们中许多人都是医生,因为圣·本笃说过:‘必须对病人进行特殊的照顾,因此照料他们的一切行动都要像耶稣本人在场一样。’上帝没有赐给我们与世隔绝的奢侈。上帝赋予我们的是不同的使命。”

戈德温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话。卡吕斯连挪动一件家具都不肯,因为换了地方的家具有可能绊倒他。出于同样的担心,他反对一切变动,因为他不愿应对任何不熟悉的情况。

西奥多里克马上对卡吕斯做出了回答:“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应该严格地遵守规矩,”他说道,“就好比一个住在酒馆隔壁的人,更应该小心不要酗酒。”

修士中传来一阵低低的附和声,他们都很欣赏这一机敏的回答。戈德温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西奥多里克的小白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受此鼓励,一个叫作朱雷的见习修士出声地耳语道:“女人的确不会打扰卡吕斯兄弟,因为他看不见她们。”有几名修士笑了,但其他人都不满地摇了摇头。

戈德温感到一切进展顺利,他似乎正走在通向胜利的道路上。然而这时,安东尼副院长开腔了:“你到底想提什么建议呢,戈德温兄弟?”他没上过牛津,却明白要逼迫对手说出真实意图。

戈德温不情愿地摊牌了:“我们也许可以考虑恢复到菲力普副院长的时代。”

安东尼追问道:“你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要修女吗?”

“是的。”

“但是让她们去哪里呢?”

“女修道院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像王桥学院或者林中的圣约翰修道院一样,变成本院一座遥远的分院。”

众人都大吃一惊,纷纷议论起来,副院长努力想让大家安静下来,却是徒劳。最终一个声音压过了嘈杂声,是高级医师约瑟夫。他是个聪明人,但很自负,戈德温小心地提防着他。“没有修女,我们怎么开办医院?”他说道。他的牙齿不齐,以致说出话来含糊不清,像个醉鬼,却丝毫没有减弱他的威严。“她们管理药品,为病人换衣服,给不能自理的病人喂饭喂水,还给衰弱的老人梳头……”

西奥多里克说:“这些事情修士也都能做。”

“那么接生呢?”约瑟夫说道,“我们经常要接待难产的妇女,如果没有修女们实际……操作,修士能有什么办法?”

有好几个人表示了赞同,但戈德温也早料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说:“把修女们迁到过去麻风病人住的房子怎么样?”麻风病人的住地在镇子南端河中的一座小岛上。过去那里曾住满了麻风病患者,但现在麻风病似乎已绝迹了,岛上只住着两个人,都已垂垂老矣。

机灵的卡思伯特兄弟说:“可别让我去跟塞西莉亚嬷嬷说,要把她迁到麻风病人住的地方去。”屋里响起了一阵笑声。

“女人应当听命于男人。”西奥多里克说。

安东尼副院长发话了:“塞西莉亚嬷嬷也的确听命于理查主教。他本该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但老天会阻止他。”又一个声音说道。这是司库西米恩。他是个长脸的瘦子,反对一切花钱的主意。“如果没有修女,我们都活不下去。”他说。

戈德温吃了一惊。“为什么?”他问道。

“我们没钱,”西米恩马上答道,“当教堂需要维修时,你以为是谁在支付建筑匠们的工钱?不是我们——我们负担不起。是塞西莉亚嬷嬷在付钱。是她在为医院买药品,为缮写室买羊皮纸,为马厩买饲料。所有修士和修女共有的东西都是她在付钱。”

戈德温深为震惊:“怎么会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依赖她们?”

西米恩耸了耸肩:“多年来,很多虔诚的妇女向女修道院捐赠了大量的土地和其他财产。”

戈德温敢肯定,这并不是全部原因。修士们也有庞大的资产,他们向王桥的几乎所有居民收房租和其他费用,同时也拥有成千上万亩的田产,关键是对财产管理的方式。但现在还无法探讨这个问题。他已经在辩论中失败了。就连西奥多里克也默然不语了。

安东尼扬扬得意地说道:“好吧,这真是一场妙趣横生的讨论。谢谢你提出这个问题,戈德温。现在,让我们祈祷吧。”

戈德温气得七窍生烟,根本无心祈祷。他简直是一无所获,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出了错。

修士鱼贯而出时,西奥多里克怯生生地看了戈德温一眼说:“我不知道修女们出了这么多钱。”

“我们都不知道。”戈德温答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瞪着西奥多里克,赶紧换了副脸色,说道:“不过你今天真棒——你的辩才比很多牛津的人都强。”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西奥多里克喜形于色。

这时该是修士们到图书馆阅读,或是在回廊里散步、冥思的时候了,但戈德温另有打算。午饭和修士大会时有一件事一直让他惦记着,只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才被按下,现在该处理这件事了。他觉得自己知道菲莉帕夫人的手镯在哪里。

修道院里几乎没有藏东西的地方。修士们都是住在一起的,只有副院长才有自己单独的房子。就连上厕所时,大家都是并排坐在一个不断有水冲洗的槽上。修士是不允许有私人物品的,因此谁都没有柜子,甚至连个匣子都没有。

但是今天戈德温发现了一个藏东西的地方。

他上楼来到宿舍。屋里空无一人。他把装毯子的柜子从墙边挪开,抽出了那块松动的石头,但他没有透过小孔窥视,而是将手伸进了孔中摸索起来。他上下左右都摸了摸,在右边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戈德温将手指探了进去,触到了一个既不是石头也不是灰泥的东西。他用手指扒了扒,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只雕有精美图案的木手镯。

戈德温将手镯拿到亮处。手镯是用某种硬木,也许是橡木做的。朝里的一面磨得很光滑,朝外的一面则刻着相互联结的醒目的方块和斜线的图案,做工非常精致。戈德温明白菲莉帕夫人为什么喜欢它。

他把手镯放回原位,又将松动的石头塞回墙中,把柜子也挪回了平时所在的地方。

菲利蒙要这东西做什么?他也许能卖一两个便士,但很危险,因为太容易被认出了。但他也肯定不会自己戴着。

戈德温离开宿舍,下了楼,来到回廊里,但他根本无心学习或冥思。他需要找人诉说一下今天的事情。他感到有必要去见见他母亲。

这个想法使他的心头掠过一丝恐惧。母亲也许会责怪他在全体修士大会上的失败。但他敢肯定她会赞扬他对理查主教的发落,他急于告诉她这件事。他决定去找她。

严格地说,这是不允许的。修士们不能随便上街。他们需要有理由,理论上讲,在离开修道院之前必须请求副院长批准。但实际上,修道院的执事们能找出无数的理由。修道院经常要与商人们交易,购买食品、衣服、鞋袜、纸张、蜡烛、马掌、园艺用具等日用品。修士们是地主,整座城市几乎都归其所有。所有无法亲自来医院的病人也都有可能请医生前去看病。因此经常在街上看见修士并不奇怪,而戈德温作为司铎,更没有人会问他到修道院外来做什么。

然而小心谨慎些总不为过。他在确信没人看到他后,便离开了修道院,穿过喧闹的集市市场,沿着主街快步地走向他舅舅埃德蒙的房子。

正如他所希望的,埃德蒙和凯瑞丝都出门忙生意去了,他母亲独自在家指挥着仆人们。“对于做母亲的来说这真是天赐的福分,”她说道,“一天之内能见到你两次!还能款待你吃些东西。”她给他倒了一大杯浓啤酒,还吩咐厨子端一盘冷牛肉来。“修士大会开得怎么样?”她问道。

他告诉了她详情。最后他说:“我操之过急了。”

她点了点头:“我父亲过去常说:除非结果已是板上钉钉,不然决不要开会。”

戈德温微微一笑:“我该记得的。”

“不过,我仍然认为事情并不算很糟。”

这话让戈德温放下心来。母亲不会发怒了。“但我在辩论中失败了。”他说。

“你也在年轻修士中奠定了改革派领袖的地位。”

“在我被人家嘲弄了以后,还可以这样说吗?”

“总比无所作为要好。”

戈德温不敢肯定母亲的这个看法是否正确,但像往常一样,即使他怀疑母亲的建议是否明智,也不会当面顶撞她,而是会稍后再仔细考虑。“还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他说,接着便对她讲述了理查和玛杰丽的事情,只是省略了肉体方面的细节。

她大吃了一惊。“理查简直是疯了!”她说,“如果蒙茅斯伯爵发现了玛杰丽不是处女,婚礼会被取消的。罗兰伯爵一定会暴怒。理查也会被褫夺教职的。”

“但是很多主教都有情妇,难道不是吗?”

“这不一样。教士也许会有‘女管家’,有妻子之实,只是没有名分。主教也许会有好几个。但是让一位贵族妇女在婚前不久失身——即使是伯爵的儿子,也很难再从事教职了。”

“您觉得我该做些什么?”

“什么也别做。迄今为止,你的处置都完全得当。”她的语气中掩饰不住骄傲。接着她又说道:“总有一天这件事情会成为一件有力的武器的。只要记住就行。”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菲利蒙是怎么发现那块松动的石头的。我觉得他起初是利用那里藏东西的。我猜得没错——我在那里找到了菲莉帕夫人丢的手镯。”

“有意思,”她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菲利蒙会对你非常有用的。你看,他什么都敢干。他无所顾忌,没有道德约束。我父亲就有一个这样的伙计,愿意替他干所有的脏活儿——像什么造谣、传播流言蜚语、挑起争斗等等。这样的人也是无价之宝。”

“那么您认为我不该报告这件偷窃之事了?”

“当然不能报告了。如果你觉得这镯子很重要的话,就叫他自己还回去——他只消说自己是在扫地的时候捡到的就行。但是不要揭发他。我保证,你会因此而获利的。”

“那么我该保护他喽?”

“就好比你需要养一条疯狗来看门一样。他很危险,但值得养。”

10

星期四那天,梅尔辛完成了他刻的门。

他暂时干完了南廊的活儿。脚手架已经搭好,不需要他再为石匠们制作模架了,因为戈德温和托马斯已经决定为省钱而尝试梅尔辛所说的不用模架的办法了。于是他回到他正雕刻的门前,却发现这里剩下的事情也不多了。他用了一个小时修补了一个聪明的童女的头发,又用了一个小时修改了一个愚拙的童女的傻笑,但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改得更好了。他感到很难做决断,因为他的思绪不停地在凯瑞丝和格丽塞尔达之间游荡着。

整整一星期,他都不能鼓起勇气同凯瑞丝说话。他感到羞愧难当。每当他看到凯瑞丝,就会想起自己怎样拥抱了格丽塞尔达,怎样吻了她,怎样和她——一个自己并不喜欢,更不用说爱的女孩子——做了人类最示爱的行为。尽管以前他也曾时常甜蜜地憧憬着当他和凯瑞丝那样做的时刻,但现在一想起这事,他的心里就充满了忧虑和恐惧。格丽塞尔达是无辜的——不,她也有错,但这并不是梅尔辛烦恼的原因。无论那是凯瑞丝之外的哪个女人,他都会有同样的感觉的。他和格丽塞尔达做了那事,就使那种行为完全丧失了爱的意义。现在他无法面对自己真心相爱的女人了。

他凝视着自己的作品,努力不去想凯瑞丝,而思索着这扇门能否算完工了。就在这时,伊丽莎白·克拉克走进了北门廊。她是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姑娘,但仍很漂亮。她今年二十五岁,长着一头美丽的卷发。她的父亲是理查前任的王桥主教。像理查一样,他也住在夏陵的主教宫,但他经常来王桥,结果迷恋上贝尔客栈的一名女招待,于是生下了伊丽莎白。由于系非婚所生,伊丽莎白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极其敏感,丝毫的冒犯都会惹得她勃然大怒。但梅尔辛喜欢她,因为她聪明,也因为在梅尔辛十八岁时,她吻了他,还让他摸了自己的乳房。她的乳房长在胸口的高处,还很平,像是在一个浅浅的杯子上铸成的,轻轻触碰都会使她的乳头变硬。他们的罗曼史因为一件梅尔辛认为无伤大雅而伊丽莎白认为不可原谅的事情——梅尔辛开的一个关于好色的教士的玩笑——而结束了,但梅尔辛仍然喜欢她。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了看门,不禁将手捂在了嘴上,深吸了一口气。“她们简直活了!”她说。

梅尔辛激动得一阵颤抖。伊丽莎白可不会轻易赞扬人。但他仍然觉得应当谦虚一下。“我只不过是把每个人都刻得不一样。在旧门上,童女们都是一模一样的。”

“不只是这样。她们看上去就像是马上要走出来和我们说话一样。”

“谢谢你。”

“不过这扇门和教堂里的其他一切都很不一样,修士们会怎么说呢?”

“托马斯兄弟喜欢它。”

“司铎呢?”

“戈德温?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但如果有麻烦的话,我会向安东尼副院长申诉的——他肯定不想再打一扇门,付两份工钱。”

“不错,”她想了想,又说,“而且《圣经》上也没说她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只说其中的五个预先做了准备,另外五个直到最后一分钟还无所事事,结果误了宴会。但是埃尔弗里克会怎么看呢?”

“这门又不是给他刻的。”

“可他是你的师傅。”

“他只关心收钱。”

她并不信服:“问题是你的手艺比他好。这一点显而易见,这两年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埃尔弗里克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但这正是他恨你的原因。他也许会让你为这扇门而后悔的。”

“你总是看事物的阴暗面。”

“是吗?”她生气了,“好吧,咱们走着瞧,看我说得对不对。我倒巴不得我说错了。”她转身就走。

“伊丽莎白?”

“呃?”

“你觉得这门刻得好,我真的很高兴。”

她没回答,但看上去气消了些。她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梅尔辛决定就此收工。他用粗布把门包了起来。他必须让埃尔弗里克看看,现在正是时候:雨停了,至少是暂时停了。

他叫了一名工匠来帮忙抬门。建筑匠们有抬笨重物体的技巧。他们将两根结实的木棒平行放在地上,又将一些木板交叉搭在木棒上,使其中心形成了坚实的基础。他们用手将门抬到了木板上,然后一边一个站在了两根木棒之间,将木棒抬了起来。这样的安排就像送病人去医院的担架一样。

即便如此,门仍然显得非常沉重,但梅尔辛已经习惯于抬重物了。埃尔弗里克从来不许他拿身材矮小做借口,结果就是使他变得出奇地强壮。

两人来到埃尔弗里克家,将门抬了进去。格丽塞尔达坐在厨房里。她比那天看上去又性感了许多——她那原本就很大的乳房似乎更大了。梅尔辛不愿与人龃龉,所以竭力想对她友善些。“你想看看我做的门吗?”他在从她身旁经过时说道。

“我为什么要看一扇门?”

“门上刻着画儿,是聪明的童女和愚拙的童女的故事。”

她绷着脸冷笑了一声:“别跟我提童女。”

两人将门抬进了院子。梅尔辛觉得女人真是捉摸不透。自他们做爱以后,格丽塞尔达就一直对他非常冷漠。如果她对梅尔辛的感受就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要做爱呢?她明确地说过她不想再做第二次了。梅尔辛本想告诉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实际上他一想起将来也许还要做爱就感到恶心——但这话说出来会伤人,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将担架放在地上,给梅尔辛帮忙的工匠就离开了。埃尔弗里克在院子里,他那肌肉结实的身躯伏向了一堆木料,正用一根数英尺长的方木棍敲打着每根木头,计算着能做成多少块木板。他的舌头在嘴里顶着腮帮,每当他动脑筋时,都会摆出这样一副表情。他瞪了梅尔辛一眼,又继续计算起来。于是梅尔辛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包着门的布展开,将门靠在一堆石块上立了起来。他对自己的这件作品感到格外骄傲。他是照传统的图案刻的,但也有一些令人惊叹的创新。他迫不及待地想将门安在教堂上。

“四十——七。”埃尔弗里克说道,然后转向了梅尔辛。

“我做好了这扇门,”梅尔辛骄傲地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埃尔弗里克打量了一番门。他长着个大鼻子,这时鼻孔却令人惊奇地颤动着。接着,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他挥起那根计算用的木棍打在了梅尔辛的脸上。那是根很硬的木棍,他出手又极狠。梅尔辛痛苦地尖叫了一声,蹒跚着后退了两步,倒在了地上。

“你个下流胚!”埃尔弗里克吼道,“你毁了我女儿!”

梅尔辛急着想反驳,然而满嘴是血,发不出声音。

“你好大胆!”埃尔弗里克咆哮着。

这句话就像是个信号,艾丽丝从屋里现身了。“你这条毒蛇!”她厉声喝道,“你钻进了我们家,糟蹋了我们的小姑娘!”

梅尔辛心想,他们假扮这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但一定事先策划过。他啐出了嘴里的血,说道:“糟蹋?她根本不是处女!”

埃尔弗里克又挥动了他那临时凑合的大棒,梅尔辛滚向一旁,但棍子还是打在了他的肩上,一阵疼痛。

艾丽丝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凯瑞丝?我可怜的妹妹——等她知道了这件事,她会心碎的。”

梅尔辛像被针刺了一下,立刻反问道:“你肯定要告诉她,是吗?你这母狗。”

“哼,你不可能悄悄地跟格丽塞尔达结婚。”艾丽丝说。

梅尔辛深感震惊:“结婚?我不会娶她的。她讨厌我!”

这时,格丽塞尔达出现了。“我当然不想嫁你,”她说,“可我不得不嫁。我怀孕了。”

梅尔辛瞪着她说:“不可能——我们只做了一次。”

埃尔弗里克冷笑了一声:“一次就够了,你个小白痴。”

“那我也不娶她。”

“你要是不娶她,我就解雇你。”

“你不能那样做。”

“为什么?”

“我不管。我反正不娶她。”

埃尔弗里克扔下棒子,捡起了一把斧头。

梅尔辛喊了声:“上帝呀!”

艾丽丝上前一步:“埃尔弗里克,别杀人。”

“别拦着我,娘儿们。”埃尔弗里克说。

仍然躺在地上的梅尔辛迅速地闪开,害怕丢命。

埃尔弗里克的斧子劈下了,但不是劈向梅尔辛,而是劈向了他的门。

梅尔辛大叫道:“别!”

锋利的斧刃劈进了一个长发童女的脸部,木头沿着纹理裂开了。

梅尔辛哀号道:“住手!”

埃尔弗里克又举起了斧子,这回出手更狠,门被一劈两半了。

梅尔辛站起身来。他惊恐万分,感到自己眼里满含着泪水。“你没有权利这样做!”他本想大声吼叫,但出口的声音却低得像是耳语。

埃尔弗里克又一次高高地举起了斧子,并转向了梅尔辛:“往后站,小兔崽子——别招惹我。”

梅尔辛看到埃尔弗里克的眼中射出了疯狂的光芒,只好后退了两步。

埃尔弗里克的斧头又一次劈在了门上。

梅尔辛呆呆地立着,木然地看着,泪水顺着他的脸奔流而下。

11

“跳跳”和“小不点儿”热烈地亲昵着。它们是一窝生的,却毫不相像:“跳跳”是一条棕色的小公狗,“小不点儿”则是一条黑色的小母狗。“跳跳”是典型的乡村狗,精瘦而多疑,而在城里长大的“小不点儿”则胖乎乎的,总是一副满足的样子。

距离凯瑞丝母亲去世的那天,格温达在羊毛商家凯瑞丝的卧室地板上那一窝杂种狗中挑出“跳跳”,已经过去十年了。自那以后,格温达和凯瑞丝就成了亲密的朋友。尽管她俩一年只能见两三次面,却无话不说。格温达觉得自己可以把一切秘密都告诉凯瑞丝,丝毫不必担心有任何信息会传到她父母或韦格利村的任何人耳中。她认为凯瑞丝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因为格温达根本不和王桥的其他女孩儿说话,绝无不慎泄密的危险。

格温达是在羊毛集市举办的那个星期的星期五来到王桥的。她的父亲乔比去了教堂前的集市市场,叫卖他在韦格利村附近的森林中诱捕的一些松鼠皮。格温达则径直来到凯瑞丝家,两条狗也再度相会了。

像以往一样,她们谈起了男孩子。“梅尔辛的情绪很奇怪,”凯瑞丝说,“星期天时他还一切正常,还在教堂里吻了我——接着,到了星期一,他就连我的眼睛都不看了。”

“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感到愧疚。”格温达立刻说道。

“可能跟伊丽莎白·克拉克有关。她总拿眼睛瞄着梅尔辛,尽管她是个冷漠的人,而且还比他大好几岁。”

“你和梅尔辛做过那事吗?”

“做什么事?”

“你知道……我小时候把那叫‘吭哧’,因为大人们做那事时会发出那种声音。”

“哦,那事?没有,还没做过。”

“为什么还没有?”

“我不知道……”

“你不想吗?”

“想,但是……难道你不担心一辈子都听命于某个男人吗?”

格温达耸了耸肩:“我不喜欢那样,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用担心。”

“你怎么样?你做过那事吗?”

“恐怕算不上做过。好几年前,我答应了邻村的一个男孩儿,就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喝过葡萄酒一样,有那么一种浑身热辣辣的感觉。就做了那么一次。不过,如果伍尔夫里克什么时候想做,我都会让他做的。”

“伍尔夫里克?我还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呢!”

“我知道。我是说,我们从小就认识,那会儿他老爱揪我的头发,然后跑开。后来有一天,就在圣诞节后不久,我在他走进教堂时看到了他。我发现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嗯,不仅是个男人,而且是个真正的棒小伙儿。他头发上喷着香粉,脖子上围着一条深黄色的围巾,看上去真帅。”

“你爱上他了?”

格温达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她的感觉。那不仅仅是爱。她对他朝思暮想,真不知道假如没有他,她该怎么活。她曾经幻想过绑架他,把他关在密林深处的小茅屋中,那样他就没法逃跑了。

“好了,不用说了,你脸上的表情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凯瑞丝说道,“他爱你吗?”

格温达摇了摇头:“他简直都不搭理我。我巴望着他能做些事表明他知道我是谁,哪怕是揪揪我的头发。可他跟珀金的女儿安妮特恋爱了。安妮特是条自私的母狗,可伍尔夫里克偏偏仰慕她。他俩的父亲都是村上最富的人。安妮特的父亲养鸡、卖鸡,而伍尔夫里克的父亲有五十亩地。”

“你说得简直没希望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没希望?安妮特也许会死。伍尔夫里克也许会突然明白过来他一直是爱我的。我父亲也许会成为伯爵,命令他娶我。”

凯瑞丝微笑起来:“你说得对,爱永远不会没希望的。我倒挺想看看这男孩子。”

格温达站起身来:“我正等着你说这话呢。那就去找找他吧。”

她们走出了屋子,两条狗紧随在她们的脚跟后。这星期头几天狂袭了这座城市的暴雨已变成了零星小雨,但主街上仍然泥泞不堪。因为羊毛集市在举行,泥浆中又夹杂着各种牲畜的粪便、腐烂的蔬菜,以及数以千计的来客留下的各种各样的垃圾。

她们踩着泥水,躲着泥坑走着,凯瑞丝问起了格温达家里的情况。

“奶牛死了,”格温达说道,“爸爸需要再买一头,但我不知道他哪里有钱买。他只有几张松鼠皮可卖。”

“今年一头奶牛要卖十二先令呢,”凯瑞丝关切地说道,“也就是一百四十四银便士。”凯瑞丝总是靠心算,她从博纳文图拉·卡罗利那里学会了阿拉伯数字,她说这使得计算容易多了。

“过去的几个冬天,就是这头奶牛养活了我们,特别是那几个小孩子。”格温达太熟悉挨饿的滋味了。即使有那头奶牛产奶,妈妈还是有四个婴儿夭折了。难怪菲利蒙渴望做修士呢,她心想:每天都能吃饱,一顿不少,为此付出什么样的牺牲都值得。

凯瑞丝问:“你父亲会怎么办呢?”

“他会偷偷地做些什么的。偷一头奶牛可不容易——你没法把奶牛装进包里——但他肯定会施什么诡计的。”格温达嘴上说得很有信心,心里却没底。爸爸不诚实,但也不聪明。他会不择手段地再弄一头奶牛的,无论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手段,他都不会顾忌,但他也许会失败的。

她们穿过修道院的大门,走进了宽阔的集市市场。经受了足足六天坏天气的折磨,商人们都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他们的货物都被雨淋湿了,但收获却很少。

格温达感到很尴尬。她和凯瑞丝几乎从未谈起过两家家境的巨大差异。格温达每次来,凯瑞丝都会悄悄地塞给她一件礼物让她带回家:或是一大块奶酪,或是一条熏鱼,或是一卷布,或是一罐蜂蜜。格温达会表示感谢——而且她总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但她也不会多说什么。当父亲怂恿她利用凯瑞丝的信任偷些什么时,她说要是那样的话她就没法再去了,而像现在这样,她一年有三四次都能给家里带回些东西的。就连爸爸也觉得她说得有理。

格温达寻找着珀金卖鸡的摊位。安妮特很可能在那里,而无论安妮特在哪里,伍尔夫里克都不会离得太远。格温达猜得没错。她看到了肥胖而狡黠的珀金,他正点头哈腰、油腔滑调地逢迎着顾客们,而其他人要搭话,他都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安妮特端着一盘鸡蛋,在一旁妖冶地微笑着。托盘顶住她的连衣裙,紧紧地绷起她的乳房。她那漂亮的头发有几缕从帽子里钻了出来,在她红润的脸颊和纤长的脖颈上飘荡着。伍尔夫里克跟在她的身旁,看上去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大天使误闯进了人间。

“那就是他,”格温达小声说道,“那个大个子——”

“我能看出他是哪个,”凯瑞丝说,“他可真是‘秀色可餐’哪。”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不过他年龄有点儿小,是吧?”

“他十六岁。我十八岁。安妮特也是十八岁。”

“不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格温达说,“他太英俊了,我配不上他。”

“不——”

“英俊的男人永远不会爱上丑女人,是吧?”

“你并不丑——”

“我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那是个可怕的回忆,格温达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当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后,我大哭了一场。我的鼻子太大,两只眼睛离得太近。我长得像我父亲。”

凯瑞丝反驳道:“你有一双美丽的浅褐色眼睛,还有一头茂密的秀发。”

“可是我配不上伍尔夫里克。”

伍尔夫里克侧身对着格温达和凯瑞丝。他的侧影就像雕塑一样优美。她俩默默地欣赏了好一阵子——他转过身来,格温达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另一侧脸全然是另一番景象:青一块紫一块,一只眼睛还闭着。

格温达跑向了他。“你怎么了?”她惊叫道。

伍尔夫里克吓了一跳。“哦,你好,格温达。我跟人打了一架。”他半转过身去,显然有些难为情。

“跟谁打了一架?”

“伯爵的一个护卫。”

“你被打伤了!”

伍尔夫里克有些不耐烦了:“别担心,我没事。”

他当然不明白格温达为什么如此关切。他没准还以为她是在幸灾乐祸呢。于是凯瑞丝插话了:“哪个护卫?”她问道。

伍尔夫里克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番,从她的穿着上看出了她是个富家女子:“他叫拉尔夫·菲茨杰拉德。”

“噢——梅尔辛的弟弟!”凯瑞丝说,“他受伤了吗?”

“我打破了他的鼻子。”伍尔夫里克露出了骄傲之色。

“你挨罚了吗?”

“在仓库里关了一晚上。”

格温达痛苦地叫了一声:“你真可怜!”

“没什么。我哥哥护卫着我,没人敢再打我。”

“就算那样……”格温达吓坏了。在她看来,无论什么样的监禁,都是最可怕的刑罚。

安妮特打发了一个买主,加入了谈话。“哦,是你呀,格温达。”她冷冷地说道。伍尔夫里克也许没有意识到格温达的情感,安妮特可不同,她对待格温达的态度既有敌视也有蔑视。“伍尔夫里克打了一个调戏我的护卫,”她说道,掩饰不住内心的满足,“他就像一支歌谣里唱的骑士。”

格温达厉声说道:“我可不愿意他为了我的缘故把脸伤成那样。”

“幸运的是,那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是吧?”安妮特得意地说道。

凯瑞丝说:“谁也说不清未来会怎样。”

安妮特被她的插话吓了一跳。她打量了凯瑞丝一番,显然很惊讶格温达的伙伴竟然穿着这么昂贵的衣服。

凯瑞丝抓住了格温达的胳膊:“很高兴认识你的韦格利乡亲,”她优雅地说了一句,“再见。”

她俩走开了。格温达咯咯笑着说:“你狠狠地镇住了安妮特。”

“她太讨厌了。就是她这种人败坏了女人的名声。”

“伍尔夫里克为她挨了揍,她还那么高兴!我恨不得挖了她的眼睛。”

凯瑞丝若有所思地说道:“他除了长相好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强壮、傲慢、讲义气——就像那些愿意为别人打架的人。但他心眼很好,他会长年累月、不知疲倦地为他们家奔忙,直到累死。”

凯瑞丝一言不发。

格温达说:“你不大喜欢他,是吗?”

“照你说的,他简直有点儿呆。”

“如果你是我父亲养大的,你就不会认为一个为家庭奔忙的人是呆子了。”

“我明白。”凯瑞丝攥了攥格温达的胳膊,“我觉得他对你来说的确很可爱——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要帮你得到他。”

格温达没有想到:“你有什么办法?”

“跟我来。”

她们离开了集市市场,走到了城北头。凯瑞丝将格温达领到圣马克教区教堂附近的一条小巷中。“一个聪明的女人住在这里。”她说道。她俩将狗留在外面,俯身钻进了矮矮的门。

这间位于楼下的狭窄的单间房子被一张帘子隔成了两半。前面的半间里有一把椅子和一个凳子。格温达心想,炉子一定在后半间,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总爱在厨房里藏东西。屋子很干净。屋里有一股强烈的气味,像是草味,又有些酸,算不上芳香,却也不难闻。凯瑞丝喊道:“玛蒂,我来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长着灰白的头发,皮肤因为长年在屋子里而显得苍白。她一看来的是凯瑞丝,就笑了笑,然后又仔细地审视了格温达一番,说道:“我看你的朋友正处于热恋中——但那小伙子却不大搭理她。”

格温达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怎么知道的?”

玛蒂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她身材矮胖,有点儿喘不上气。“来这里的人主要是因为三个原因:疾病、仇恨和情爱。你看上去很健康,你这么年轻,还结不下什么仇敌,所以你一定是恋爱了。但那小伙子肯定对你很冷淡,不然你也用不着来找我了。”

格温达瞟了一眼凯瑞丝。凯瑞丝显得很高兴,说:“我跟你说过,她可聪明了。”两个姑娘坐在了长凳上,满怀期望地看着那妇人。

玛蒂继续说道:“他住得离你很近。你们也许就是一个村的,但他家比你家要富。”

“一点不错。”格温达大为惊讶。玛蒂无疑是猜的,但她竟猜得这么准,简直是另有一双眼睛。

“他长得英俊吗?”

“非常英俊。”

“但是他爱上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如果你认为那种姑娘算是漂亮的话。”

“那姑娘家也比你家富。”

“是的。”

玛蒂点了点头:“这种事情太常见了。我能帮助你,不过你得明白,我跟幽灵世界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有上帝才能创造奇迹。”

格温达糊涂了。所有人都知道,死人的鬼魂掌控着活人的祸福。如果你让鬼魂高兴,他们就会把兔子引进你设的圈套,会让你生下健康的宝宝,会让阳光照在你即将成熟的庄稼上。而如果你做了什么惹他们生气的事,他们就会让你的苹果生虫,让你的奶牛产下畸形的小崽,让你的丈夫阳痿。就连修道院里的医生都说,向圣徒祈祷比求他们的医药管用。

玛蒂继续说道:“不要绝望。我可以卖给你一剂能带来爱的药。”

“我很抱歉,我没有钱。”

“我知道。但你的朋友凯瑞丝特别喜欢你,她想让你幸福。她来这里时,已经准备好为那剂药付钱了。不过,你必须正确地使用药。你能跟那男孩子单独待一小时吗?”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把药放进他喝的水里,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欲火中烧。所以你必须单独和他在一起——如果他能看见其他女孩,他会转而迷上她的。因此一定要让他远离其他女人,而且你一定要对他非常甜蜜。他会认为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的。要吻他,跟他说他很棒,而且——如果你想的话——跟他做爱。过一会儿后,他会睡着的。等他醒来时,他会记起他在你的怀抱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销魂的时光,他会渴望尽快再来一次的。”

“难道我不需要再来一剂药吗?”

“不需要。第二回,靠你的爱、你的欲望和你的温柔就足够了。女人能使任何男人感到极度快活,只要他给你机会。”

这正是格温达求之不得的,使得她心醉神迷:“我都等不及了。”

“那咱们现在就开始调药吧。”玛蒂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们可以到帘子里面来。”她说。格温达和凯瑞丝跟着她走了进去。“帘子只是给那些无知的人准备的。”

厨房的地板非常洁净,屋里有一个非常大的炉子,配备着很多蒸煮东西用的架子和钩子,远远比一个女人做饭所需要的多得多。屋里还有一张饱经烟熏火燎、布满油渍污痕却擦得很干净的笨重桌子;一个排列着陶罐的架子;一个锁着的柜子,里面可能装着玛蒂的药中所需要的较珍贵的原料。墙上还挂着张大石板,上面潦草地刻着些字母和数字,大概是药方。“为什么你要把这些东西都藏在帘子后面?”格温达问道。

“一个男人如果制作药膏或药剂,他会被称为药师;而一个女人如果做同样的事情,就有被斥为女巫的危险。镇上有个女人叫疯子尼尔,到处喊叫说有鬼。托钵修士默多指控她是异端。尼尔是疯了,没错,但她并不害人。可默多还是坚持要求审判她。男人们喜欢杀女人,默多就时不时地给他们找借口,事后向他们收钱,算作他们的施舍。这就是我总是跟人们说只有上帝能创造奇迹的原因。我并不能呼神弄鬼。我只能运用森林里的草药和我的观察力。”

玛蒂说话时,凯瑞丝在厨房里四处踅摸着,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把一只搅拌用的碗和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玛蒂给了她一把钥匙,让她打开柜子。“放一勺蒸馏过的葡萄酒,再滴三滴罂粟汁,”玛蒂说,“咱们得小心别放过量,不然药力太强,他会太早就睡着的。”

格温达大为惊讶:“凯瑞丝,你要来配药吗?”

“我有时候给玛蒂帮忙。但什么也别跟彼得拉妮拉说,她会反对的。”

“就是火烧着了她的头发,我都不会告诉她的。”凯瑞丝的姑姑不喜欢格温达,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不大可能喜欢玛蒂:她们都出身低贱,这一点是彼得拉妮拉非常在意的。

可是为什么凯瑞丝这个富家女竟愿意跑到一个偏僻小巷来,在一个女制药师的厨房里给她打下手呢?凯瑞丝配药时,格温达突然想起她的这个朋友一向对疾病和治疗感兴趣。凯瑞丝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想做医生,她不知道只有修士才被准许学医。格温达记得她母亲去世后,她曾说过:“可是人为什么会得病呢?”塞西莉亚嬷嬷告诉她那是因为人有罪;埃德蒙则说谁也不真正知道原因。他俩的回答都没能让凯瑞丝满足。也许她现在在玛蒂的厨房里,也仍然在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呢。

凯瑞丝把药液倒进了一个小瓶子里,用塞子塞上,又用绳子把塞子系紧,在绳子的末端打了个死结。然后她把瓶子递给了格温达。

格温达将瓶子塞进了系在她腰带上的皮包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有什么办法让伍尔夫里克单独和她待一个钟头。她刚才不假思索地说自己会想办法,但现在药已经到手了,她却发现自己可能毫无办法。单是和伍尔夫里克说几句话,他都会显得不耐烦。他希望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和安妮特在一起。格温达到底能找出什么需要和他单独在一起的理由呢?“我想带你去一个能掏野鸭蛋的地方。”但为什么她要带伍尔夫里克去,而不是带自己的父亲去?伍尔夫里克有些天真幼稚,却不傻,他一定会明白她别有用心的。

凯瑞丝给了玛蒂十二个银便士——相当于格温达爸爸两个月的佣金。格温达说:“谢谢你,凯瑞丝。我希望你能参加我的婚礼。”

凯瑞丝大笑起来:“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要有信心!”

她们告别了玛蒂,又回到羊毛集市市场。格温达决定先看看伍尔夫里克住在哪里。他们家很富,不会装穷,因而不会免费借宿修道院。他们也许住在某个旅馆里。她可以装作不经意地向他,或者向他的兄弟,打听旅馆价格等问题,仿佛她想知道镇上的众多旅馆中哪家最好似的。

一名修士从她身旁走过,格温达突然有些愧疚地意识到,她都没想着去看看她哥哥菲利蒙。爸爸不会去看他,因为父子反目已经多年了,但格温达仍然爱他。她知道哥哥阴险狡诈、心术不正,但他仍然呵护妹妹。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饥饿的严冬。她决定,待她找到伍尔夫里克后,就去看他。

但是还没等到她和凯瑞丝走到集市市场,她们就遇到了格温达的父亲。

乔比站在修道院大门旁,贝尔客栈外。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身穿黄色紧身外套、相貌凶狠的男人。他背上背着个包——手里还牵着头棕色的奶牛。

乔比挥手叫格温达过去。“我找到了一头奶牛。”他说。

格温达仔细地看了看。奶牛约摸两岁大,很瘦,看上去脾气不大好,但似乎还健康。“好像不错。”她说。

“这位是小贩西姆。”他说着,向穿黄外套的人打了个响指。像他这样的小贩会走村串乡地卖一些小日用品——诸如针、扣子、小镜子、梳子什么的。他的奶牛也许是偷来的,但这对爸爸来说无所谓,只要价钱合适就行。

格温达问她父亲:“你是从哪里弄到钱的?”

“说实在的,我还没付钱呢。”他回答道,脸上露出了诡诈的神情。

格温达预料到她父亲一定有什么阴谋:“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更像是一种交换。”

“你拿什么跟他换奶牛?”

“你。”爸爸说。

“别犯傻了。”她说,但随即她感到一个绳套从她头顶上落了下来,将她的身体箍紧,使她的双臂紧紧地贴在身体两侧。

她一时晕头转向。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奋力想挣脱,但西姆却将绳子越拽越紧。

“好了,别折腾了。”爸爸说。

她不相信他们是当真的。“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事?”她满腹狐疑地说道,“你不能卖了我,你这个傻瓜!”

“西姆需要一个女人,而我需要一头奶牛,”爸爸说,“就这么简单。”

西姆第一次开腔了:“你的女儿,可真够丑的。”

“这太荒唐了!”格温达说。

西姆冲她笑了笑。“别担心,格温达,”他说,“只要你安分守己,照我说的去做,我会对你很好的。”

格温达明白了,他们是当真的。他们当真认为他们能够达成这笔交易。于是她感到像是有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的心窝。

凯瑞丝开口了。“这玩笑开得够大的了,”她的声音又响亮又清晰,“赶快放了格温达。”

西姆并没有被她命令的口吻所吓倒:“你算老几,敢在这儿发号施令?”

“我父亲是教区公会会长。”

“但你不是,”西姆说,“而且就算你是,你也管不着我和我的朋友乔比。”

“你不能拿奶牛交易这个女孩儿。”

“为什么不能?”西姆说,“这是我的奶牛,这女孩儿是他的女儿。”

他们越吵越高的声音吸引了过路的人们,他们纷纷驻足打量起这个被绳子捆绑的姑娘。有人问:“怎么回事?”另一个人答道:“他要卖了他女儿,买这头奶牛。”格温达看到她父亲的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色。他本以为能悄无声息地完成这笔交易的——但他远没有聪明到能预见公众的反应。格温达意识到这些旁观者也许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凯瑞丝向一位从修道院大门里走出来的修士挥了挥手。“戈德温兄弟!”她叫道,“请过来解决一桩纠纷。”她以一种胜利的神情看着西姆。“修道院对羊毛集市上达成的所有买卖都有仲裁权,”她说,“戈德温兄弟是司铎。我想你该接受他的权威吧。”

戈德温说:“你好,凯瑞丝表妹。出什么事了?”

西姆不满地咕哝道:“他是你的表兄,是吗?”

戈德温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无论这里有什么争议,我都将努力做出公正的判决,作为一个上帝的人——我希望你能相信这一点。”

“很高兴听你这样说,老爷。”西姆说道,声音变得谄媚起来。

乔比也同样油腔滑调地说道:“我认识你,兄弟——我儿子菲利蒙在听你差遣。我知道你打心眼儿里对他好。”

“好了,这些就不必多说了,”戈德温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瑞丝说:“乔比想卖了格温达买那头牛,你跟他说他不能那样做。”

乔比说:“她是我女儿,老爷,她十八岁了,还没出嫁,所以我有权处置她。”

戈德温说:“但是卖你的孩子仍然是一桩可耻的行为。”

乔比突然现出一副可怜相:“我也不想这样做,老爷,只是我家里还有三个小孩子,我没有地,没办法养活那几个孩子过冬,除非我有一头奶牛,而我们的老奶牛死了。”

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同情声。人们都知道冬天难过,对于一个须养家糊口的人来说尤其如此。格温达开始绝望了。

西姆说道:“戈德温兄弟,你也许觉得这事可耻,但这算罪过吗?”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格温达心想他以前也许在别的地方也经历过同样的争论。

戈德温显然不情愿,但还是说道:“《圣经》似乎的确认可你卖自己的女儿为奴。见《出埃及记》第二十一章。”

“你们看看,怎么样!”乔比说道,“这是基督徒的行为!”

凯瑞丝愤怒了。“《出埃及记》!”她不屑地说道。

一个旁观者插话了:“我们不是以色列的孩子。”她说道。她是个矮矮胖胖的妇人,长着地包天的下颌,使得她的下巴很惹眼。她尽管衣着简朴,说起话来却斩钉截铁。格温达认出她是马克·韦伯的妻子玛奇。“现在奴隶制已经不存在了。”玛奇说道。

西姆说:“那么学徒制又怎么说呢?学徒们没有报酬,还要挨师傅的打骂。还有见习修士和见习修女,以及那些为了衣食而到贵族家里做佣人的人,又该怎么说呢?”

玛奇说:“他们的生活虽然有些苦,可他们不能被买卖——是吧,戈德温兄弟?”

“我没有说这样的交易是合法的,”戈德温答道,“我在牛津学习的是医学,而不是法律。但是从《圣经》或者教堂的教义中,我找不出能说这些人的行为是犯罪的理由。”他看着凯瑞丝,耸了耸肩,“对不起,表妹。”

玛奇·韦伯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好吧,贩子,你打算怎么把这姑娘带出镇子?”

“用绳子牵走,”他说,“就像我把奶牛牵进来的方式一样。”

“啊,不过你把奶牛牵进来时,用不着从我和这些人身旁经过。”

格温达的心头涌起了希望。她不知道旁观者中会有多少人支持她,但假如打起架来,他们更可能站在镇上的妇女玛奇一边,而不会帮助外来人西姆。

“我跟刁蛮的妇人打过交道,”西姆说道,嘴噘了起来,“还从来没有谁能给我惹出麻烦来。”

玛奇把手放在了绳子上:“也许你以前是太幸运了。”

西姆一把将绳子拽开:“别动我的东西,免得我伤着你。”

玛奇又故意把手放到了格温达的肩膀上。

西姆粗暴地推了玛奇一把,她向后踉跄了几步。人群中传出了一阵低低的抗议声。

一个旁观者说道:“如果你见过她丈夫,你就不敢这么干了。”

人们一阵大笑。格温达想起了玛奇的丈夫,那位性情温和的巨人。要是他这会儿能出现,该多好呀!

然而却是治安官约翰赶来了。几乎在任何地方只要有人群聚集,他那训练有素的鼻子都能闻到。“不许推搡,”他说,“是你在惹事吗,贩子?”

格温达又燃起了希望。小贩们一向名声不好,而治安官一来就认为是西姆在制造麻烦。

西姆立刻换了副谄媚的嘴脸,简直比换顶帽子还快。“请原谅,治安官老爷,”他说,“但是如果一个人按照谈好的价格为他买的东西付清了账,就应当允许他带着他买的东西完好无损地离开王桥。”

“那当然。”约翰不得不表示同意。一个市镇必须维护其买卖公平的信誉,“不过你买了些什么?”

“这姑娘。”

“哦,”约翰似乎思考了片刻,“谁卖了她?”

“我,”乔比说道,“我是她父亲。”

西姆接着说道:“而这大下巴的女人威胁说要阻止我把这姑娘带走。”

“是这样的,”玛奇说,“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王桥市场买卖过妇女,这儿的其他人也没听说过。”

乔比说:“一个人愿意怎么处置自己的孩子,别人都管不着。”他乞求般地扫视了一番人群,“有人觉得不对吗?”

格温达知道没人会回答。有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很慈爱,有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很粗暴,但他们全都认为父亲对孩子有绝对的权力。她愤怒地大叫道:“如果你们也有像他这样的父亲,你们就不会站在这里装聋作哑了。你们有谁被自己的父母卖过?有谁在幼年手小得足够伸进别人的钱袋时,被父母逼着偷窃过?”

乔比有些慌了。“她在胡说八道,治安官老爷,”他说,“我的孩子都没有偷过东西。”

“别介意,”约翰说道,“所有人都听着。我要管管这事。谁要是不同意我的决定,可以去向副院长申诉。不管是谁,如果再有推搡动作,或者其他粗暴行为,我都将全部予以逮捕。我希望你们都听清楚了。”他威严地扫视了一遍人群。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急着想听他的决定。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说这桩交易是非法的,因此小贩西姆可以带着这姑娘离开。”

乔比说:“你们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难道——”

“闭上你的臭嘴,乔比,你这傻瓜,”治安官说道,“西姆,现在你走吧,动作快点儿。玛奇·韦伯,假如你敢抬抬手,我就把你关进仓库里,你丈夫也别想阻拦我。羊毛商凯瑞丝,请你什么话也别说——如果你愿意,回家跟你父亲抱怨去。”

还没等约翰说完,西姆就使劲地拽了把绳子。格温达的身子向前一倾,她连忙把一只脚伸到身前,才没摔倒在地。接着,她就不得不跌跌撞撞、半走半跑地向前挪动了。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凯瑞丝在她身旁走着。但治安官约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回头抗议了一句,但没过多久她就从格温达的视野中消失了。

西姆在泥泞的主街上健步如飞。他紧紧地拽着绳子,使得格温达东倒西歪。当他们走到桥边时,她开始感到绝望了。她试着把绳子向后拉了一把,他的回应是格外使劲地一拽,使她摔倒在泥浆里。她的胳膊仍然被绑着,因而她没法用手保护自己,于是她平着扑倒在地上,胸部擦伤了,脸也浸入了烂泥中。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放弃了一切抵抗。她像头牲畜一样被绳子拴着,浑身沾满污泥,心里又羞又怕,踉踉跄跄地跟在她的新主人身后,穿过了桥梁,走上了通向森林的道路。

小贩西姆牵着格温达穿过城郊的新镇,来到了叫作“绞架路口”的十字路口。这里是对罪犯执行绞刑的地方。他走上了向南通向韦格利村的路。他把捆着格温达的绳子系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样当他走神时,格温达也无法逃走了。格温达的小狗“跳跳”紧跟着他们,但西姆不断地向它扔着石头。当一块石头正中它的鼻子后,它终于夹着尾巴跑走了。

走了几英里后,太阳开始落山了。西姆拐进了森林中。格温达看不出路边有任何标记,但路径一定是西姆精心挑选过的,因为在林中走了几百步后,他们又走上了一条小路。格温达往下一看,地上清晰地有一串小小的蹄印。她认出那是鹿踩出来的。她猜想这条小路会通向水边。果不其然,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溪旁。小溪两侧的植物都被踩进了泥中。

西姆跪在小溪旁,用手捧起清冽的水喝了几口。然后他将格温达的绳子向上提了提,套住了她的脖子,松开了她的手,把她推到了水边。

她在小溪里洗了洗手,又大口地痛饮起来。

“洗洗你的脸,”西姆命令道,“你长得可真够丑的。”

她照他吩咐的做了,满心忧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乎自己的长相。

小路从泉眼的另一端继续向前伸延着。他们沿着小路继续走去。格温达是个健壮的姑娘,走上一天路都没问题,但她现在既沮丧又悲伤又害怕,这使她感到精疲力竭。无论前面是什么遭遇在等着她,尽管十有八九比现在还糟,她仍然盼望着快些到达目的地,以便能坐下来休息休息。

夜色降临了。鹿走过的路在树间蜿蜒了几英里,渐渐地消逝在山脚下。西姆在一棵非常高大的橡树下停住了脚步,低低地吹了声口哨。

不一会儿,黑黢黢的林间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说道:“一切都好,西姆。”

“一切都好,杰德。”

“你带什么来了,水果馅饼吗?”

“有你一片,杰德,和其他人一样,只要你有六便士。”

格温达明白了西姆打算做什么。他要她卖淫。这对她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她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上。

“六便士,是吗?”杰德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格温达仍然能听出他兴奋得在颤抖,“她多大了?”

“她父亲说她十八岁了。”西姆拽了拽绳子,“站起来,你个懒母牛,我们还没到地方呢。”

格温达站起身来。她心想:这就是他要我洗脸的原因。明白了这一点,她禁不住哭了起来。

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踩着西姆的脚印向前走着,一边绝望地哭着,最终来到一片中央燃着篝火的空地。她透过泪眼望去,看到十五到二十个人沿空地的边缘躺着,大多裹着毯子或斗篷。几乎所有借着火光看她的人都是男人,但她还是看到了一张表情冷漠、下巴光滑的白人女子的脸。那女人匆匆地看了她一眼,就又缩回了地上的一堆破布中。一只翻倒的葡萄酒桶和七零八落的木头杯子表明他们都已喝得酩酊大醉。

格温达明白了,西姆把她带到了一个贼窝。

她呻吟起来。西姆会逼她服侍其中的多少人呀?

她刚刚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就得到了答案:所有的人。

西姆拽着她穿过空地,来到一个背靠着树、上身挺直坐在地上的人面前。“一切都好,塔姆。”西姆说。

格温达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人:英国最著名的匪首,名唤“隐身者塔姆”。他面貌很英俊,尽管因为喝了酒而变得通红。人们都说他出身高贵,不过他们总是这样说著名的强盗。格温达打量着他,为他的年轻而深感惊讶:他才二十五六岁。不过那时候任何人杀死强盗都是不犯法的,因而匪首一般都活不到年老。

塔姆说:“一切都好,西姆。”

“我拿阿尔文的牛换了这丫头。”

“不错。”塔姆的声音稍稍有些含糊。

“我们要向伙计们收费,每人六便士,不过你当然可以免费了。我想你很愿意第一个来吧。”

塔姆用发红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番。也许是抱着希望吧,但格温达觉得从他的眼光中看到了一丝怜悯。他说:“不了,西姆,谢谢。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让伙计们玩得高兴些。不过你也许愿意明天再说。我们从去王桥的几个修士那里抢来了一桶好葡萄酒,伙计们这会儿差不多都喝得烂醉如泥了。”

格温达的心中跳动着希望也许对她的折磨会被推迟。

“我得跟阿尔文商量一下,”西姆有些疑虑地说道,“谢谢,塔姆。”他转过身去,牵着背后的格温达走了。

几码之外,一个宽肩膀的男人挣扎着站起身来。西姆说:“一切都好,阿尔文。”看来“一切都好”是这帮强盗的问候语和口令。

阿尔文正处于烂醉之后脾气暴躁的阶段,“你弄来什么东西了?”

“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阿尔文用手托起了格温达的下巴。他捏得非常紧,其实毫无必要。他将她的脸扭向火光。格温达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阿尔文像隐身者塔姆一样,非常年轻,但也同样因放荡淫乱而气色不佳。他满嘴酒气地说道:“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捡了个丑丫头。”

格温达平生第一次因为别人说自己丑而感到高兴,阿尔文也许不想对自己做任何事情了。

“我只能弄到我能弄到的,”西姆不耐烦地说道,“一个人如果有个漂亮的女儿,他不会只拿她换一头奶牛的,是吧?他会把她嫁给富裕的羊毛商的儿子的。”

一想起她父亲,格温达就愤怒。他一定知道,起码会怀疑,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这样待她?

“好了,好了,这没关系,”阿尔文对西姆说道,“这么多人里才两个女人,伙计们都快受不了了。”

“塔姆说等到明天再说,因为他们今晚都喝得太多了——不过还是听你的。”

“塔姆说得对,有一半人都已经睡着了。”

格温达的恐惧消退了一些。一夜之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好吧,”西姆说,“反正我也累得半死了。”他看了格温达一眼。“躺下,你。”他从来不叫她的名字。

她躺下了。西姆用绳子将她的双脚捆在一起,又把她的双手绑在背后。然后他和阿尔文分别躺在了她的两侧。没过一会儿,两个男人就都睡着了。

格温达筋疲力尽,但她根本不想睡。双手被绑在背后,使她浑身上下都很难受。她试着在绳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腕,但西姆把绳子拽得很紧,死结打得很牢。她所得到的一切就是皮肤磨破了,绳子磨得她的皮肉火辣辣地疼。

绝望转化为无助的愤怒。她想象着自己在向捕获她的人复仇:他们都龟缩在她面前,而她拿着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们。但这只是毫无意义的幻想。她又将思绪转到逃跑的实际办法上来。

首先她得让他们给她松绑。然后,她得能逃走。这些都实现了,她还得确保他们没法追上她并重新捕获她。

这简直不可能。

12

格温达醒来时感到很冷。虽然时值仲夏,但夜晚仍然很凉,而她除了身上穿的薄薄的连衣裙,什么也没有盖。天色已经由黑变灰。她借着微弱的光看了看四周: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

她想撒尿。她想过就尿在这里,尿湿自己的裙子。如果能让他们厌恶她,那才好呢。但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的同时,她就立即打消了。那等于放弃努力,而她决不放弃。

但是她该怎么办呢?

阿尔文躺在她身旁,他仍然系在腰带上的刀鞘里有一把长长的匕首,这使格温达的脑海中闪出了一个主意。她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勇气把这个正在形成的计划执行到底,但她不肯多想自己有多害怕。她必须这样做。

尽管她的脚踝被绑在一起,她仍然能挪动腿。她踢了阿尔文一脚。他似乎毫无感觉。她又踢了一脚,他动了动。当她踢出第三脚后,他笔直地坐起了身。“是你在踢我吗?”他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要撒尿。”她说。

“不能尿在空地上。这是塔姆定的规矩。要撒尿,往外走二十步;要拉屎,走五十步。”

“这么说,强盗也有规矩。”

阿尔文不解地瞪着格温达。他脸上讽刺的表情消失了。格温达意识到他不是个聪明人。这很好。但他强壮、凶残,她必须格外谨慎。

她说:“我被绑着,哪儿也去不了。”

他嘟囔了一句,解开了她脚踝上的绳子。

她计划的第一步实现了,但她却更加害怕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她的腿被捆了一夜后,所有的肌肉都感到酸痛。她迈出了一步,趔趄了一下,又摔倒了。“我的手还被绑着,太不得劲了。”她说。

阿尔文没有理睬。

计划的第二步没有奏效。

她还必须再试。

她又站了起来,走进了树林中。阿尔文紧跟着她,用手指数着步子。他数到十后,又开始从头数起。当第二次数到十后,他说:“已经够远了。”

她无助地看着他。“我没法撩起我的裙子。”她说。

他会上当吗?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她。格温达简直能听出他的头脑像水磨的轮子一样轰隆隆地运转着。他可以帮她撩起裙子让她尿,但那是母亲为蹒跚学步的幼童做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个羞辱。或者,他也可以松开她的双手。手脚都解放后,她也许会撒腿就跑。但她身材矮小、疲惫不堪,加之手脚麻木,根本不可能跑得过一个身高腿长、肌肉发达的壮汉。他一定在想,这并不很危险。

于是他解开了她手腕上的绳子。

她把头扭过去不看他,这样他就看不到她脸上胜利的表情了。

她揉了揉胳膊,使血液流通。她恨不得用手指抠出他的眼睛,但脸上却竭力装出一副甜蜜的微笑,说了声:“谢谢你。”好像他做了件大善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着,等着,注视着她。

当她撩起裙子蹲下时,本以为他会把头扭开,但他却把眼睛瞪得更大了。她迎着他的目光,不愿意在自己做着人类自然而然的事情时显出羞耻来。他的嘴微微地张开了,她觉察到他的呼吸更急促了。

现在该是计划最艰难的一部分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在将裙子放下之前让他好好看了看。他舔了舔嘴唇,她明白他已经上钩了。

她走上前去,站在了他面前。“你愿意做我的保护人吗?”她用一种自己并不习惯的小女孩的声调说道。

他没有显示出怀疑的迹象。虽然一言未发,却用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乳房捏了捏。

她疼得吸了口气。“别这么使劲!”她抓住了他的手,“温柔些嘛。”她握着他的手在自己的乳房上移动着,轻轻地摩擦着乳头,使它挺了起来,“要是你温柔些,会更好的。”

他咕哝了一句,但继续轻轻地摩擦着。接着他用左手揪住了她的领口,拔出了匕首。匕首有一英尺长,头是尖的,刀刃闪闪发光,一看就是刚刚磨过不久。他显然是想割开她的连衣裙。这可不行——那样她以后就得赤身裸体了。

她轻轻地抓住他的手腕,并握住片刻。“你用不着拿刀子,”她说,“看。”她后退了一步,解开腰带,一把将裙子掀过头顶,脱了下来。这是她穿的唯一的一件衣服。

她将裙子摊在地上,躺了上去。她努力挤出了一副笑脸,但觉得肯定是一副怪相。接着她将两腿岔开了。

他只犹豫了一瞬间。

他右手依然拿着刀,左手撸下了自己的内裤,跪在她的两腿之间。他用匕首指着她的脸,说:“敢不老实,我就划开你的脸。”

“你用不着这样,”她说,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这样的男人喜欢听女人说什么,“我又高又壮的保护人。”她说。

他对此没有反应。

他伏在她身上,下面胡乱地捅着。“别那么快嘛。”她说着,咬牙忍受着他笨拙的戳刺带来的疼痛。她将手伸到腿间,导引着他进入体内,然后将两腿抬起,以便他更容易地进入。

他用手撑着身子,俯在她上方。他将匕首放在她头旁的草地上,右手按在刀柄上,一边向她身体里捅着,一边呻吟着。她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装出心甘情愿的样子,注视着他的脸,强迫自己不去看旁边的匕首,以等待时机。她既害怕又厌恶,但她头脑中有一部分始终保持着冷静,并不停地算计着。

他闭上了眼睛,仰起了头,就像一头野兽在嗅着微风中的气味。他的胳膊伸得很直,将自己撑得很高。她冒险看了一眼刀子。他的手稍稍挪开了一点儿,这时只抚住了刀柄的一部分。她现在就可以把刀子抓过来,但他的反应会有多快呢?

她又看了看他的脸。他龇牙咧嘴,神情越发专注了。他插入得越来越快,她则配合着他的动作。

让她惊愕的是,她感到一股暖流传遍了她的腰腹之间。她吓坏了。这个人是个杀人越货的强盗,比禽兽强不了多少,他还打算以六便士一次的价钱逼她卖淫呢。她做这件事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不是为了享乐!然而她下身仍然越来越湿润,而他也插入得越来越快。

她感觉到他的高潮就要来临了。如果现在不动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像是投降一样呻吟了一下,于是她动手了。

她从他的手底下抓过了刀子。他脸上入迷的表情没有变化,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她怕他看到她在做什么,从而在最后一刻制止她,便从躺着的地方将上身挺起,毫不犹豫地将刀子向上刺去。他发觉了她的行动,睁开了眼睛,脸上现出了震惊和恐惧的表情。她奋力一刺,将刀子插进了他下巴正下方的喉咙中。她骂了一句,知道自己没有刺中脖子上最要害的部位:气管和颈动脉。他既疼且怒,大叫了起来,但他并没有丧失战斗力,她知道自己仍然处于死亡的边缘。

她想都没想,本能地做出了下一个动作。她用左臂击打了他的肘内侧。他支撑在地上的胳膊不得不弯曲,于是他不情愿地扑倒了。她使劲地推着长一英尺左右的匕首,而他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刀刃上。随着刀子自下而上地进入他的头部,一股鲜血从他张开的嘴里喷出,向她的脸上飞来。她又是本能地将头向旁边一甩,但手依然在将刀子向上捅。有那么一瞬,刀子遇到了障碍,但很快就穿过了,直到他的眼珠似乎都要爆炸了,她看到刀尖从他的眼窝中露出头来,上面还带着鲜血和脑浆的沫子。他摔倒在她身上,死了,或者说就要死了。他沉重的躯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就像是被压在了一棵倒下的大树下。有好长一阵子,她都动弹不得。

让她极度厌恶的是,她感觉到他在自己体内射精了。

她心里充满了迷信的恐怖。他这个样子,比拿着刀子威胁她还要可怕。她在极度恐慌中,扭动着身子从他的身下钻了出来。

她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她胸前沾着他的血,腿上沾着他的精液。她战战兢兢地向强盗们的营地瞟了一眼。有没有人已经醒来,听见了阿尔文的叫喊声?即使他们都仍在沉睡,那一声有没有惊醒谁?

她浑身颤抖着将连衣裙从头顶套下,扣上了带扣。她有自己的钱包和小刀。刀子主要是吃东西用的。她的眼睛几乎不敢从阿尔文身上移开: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也许他还没死。她觉得自己该补上一刀,却鼓不起勇气来。这时从空地方向传来了一个响声,吓得她一激灵。她必须赶紧逃跑了。她四下望了望,辨清了方向,然后一头向大路的方向冲去。

她突然想起,大橡树附近还有个哨兵,这让她又是一阵惊恐。她蹑手蹑脚地穿过树林,当接近那棵树时,小心翼翼地不弄出一点儿声响来。随即她看见了那哨兵——他叫杰德——正躺在地上睡得死沉。她踮起脚尖从他身旁走过,运用了全部的意志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疯狂地奔跑起来。她终于没有惊动他。

她找到了那条鹿走过的小道,循着它来到小溪边。好像没有人在后面追她,于是她洗去了脸上和胸部的血迹,又捧起冰冷的水往私处撩了撩。她知道前方还有漫长的道路,又大口大口地痛饮了一番。

她慌乱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又继续沿着鹿走过的小径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聆听着。强盗们会用多久发现阿尔文呢?她连尸体都没有隐藏。等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后,他们肯定会追赶她,因为她是他们用一头奶牛换来的。那头奶牛值十二先令呢,是像她父亲那样的劳动者半年的收入。

她走到大路上。对于一个单身行走的女人来说,无遮无掩的大路像森林里的小道一样危险。隐身者塔姆那伙人并不是林中唯一的强盗,而且除他们之外还有许多其他人——护卫、农家男孩儿、小股的士兵——都有可能占一个无力抵抗的女人的便宜。但她首要的目标是逃离小贩西姆和他的同伙们,因此速度是至关重要的。

她该往什么方向去呢?如果她回家,去韦格利村,西姆也许会追到那里要她回去的——很难说她父亲会怎么处置。她需要信得过的朋友。凯瑞丝会帮助她的。

于是她奔向了王桥的方向。

天气很晴朗,但在下了好几天的雨后,道路很泥泞,步行也就越发困难。不久,她爬到了一座小山顶上。回头一望,她能沿着大路看到大约一英里开外。在她的视线尽头,她看到一个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赶来。他穿着黄色的紧身短外套。

是小贩西姆。

她撒腿就跑。

疯子尼尔一案于星期六中午在教堂的北交叉甬道开庭。理查主教主持了教会法庭的审判。安东尼副院长坐在他右边,他的私人助理劳埃德副主教坐在他左边。劳埃德是个不苟言笑的黑头发教士,人们都说他实际上主持着主教的全部事务。

来旁听的镇民很多。对异端的审判可是场好戏,王桥有好多年没看到了。许多手艺人和雇工都在星期六中午收了工。教堂外面,羊毛集市也结束了,商人们正在拆除摊位,收拾没卖出去的货物。买主们也在为打道回府做准备,或者忙着安排将买到的东西搬上木筏,准备顺流而下到梅尔库姆海港。

凯瑞丝在等待审判开始时,心中忧郁地想念着格温达。她现在在做什么?小贩西姆会强迫她和他睡觉,这是肯定的——但也许还有更可怕的事情会降临到她头上。作为他的奴隶,他还会逼她做其他什么事情呢?凯瑞丝毫不怀疑格温达会想法逃跑——但她能成功吗?如果她失败的话,西姆会怎样处罚她呢?凯瑞丝明白,她也许永远不得而知了。

这真是奇怪的一个星期。博纳文图拉·卡罗利没有改变主意:至少在修道院改善羊毛集市的设施前,佛罗伦萨的羊毛采购商们不会再来王桥了。凯瑞丝的父亲和其他富裕羊毛商与罗兰伯爵一起闭门密谈了半个星期。梅尔辛继续处于一种奇怪的情绪中,吞吞吐吐、躲躲闪闪、表情阴郁。而天又开始下雨了。

尼尔被治安官约翰和托钵修士默多押进了教堂。她身上唯一的衣服是件无袖罩袍,虽然前襟扣着,却露出了她瘦骨嶙峋的双肩。她既没穿鞋也没戴帽。在两个男人的挟持下无力地挣扎着,但嘴里却大声地诅咒着。

当他们让她安静下来后,一队镇民走上前来,证实他们听到过她呼唤魔鬼。他们说的是实话。尼尔的确经常拿魔鬼来吓唬人——当有人拒绝施舍她时,当有人在街上挡住她的道时,当有人穿着好衣服时,或者当根本没有任何原因时。

所有证人都讲述了在听到她的诅咒后发生的一些不幸的事情。一位金匠的妻子丢失了一枚昂贵的胸针;一位旅店老板养的鸡全死了;一个寡妇屁股上生了个疖子——她的抱怨引发了哄堂大笑,但这却是极具说服力的证词,因为众所周知女巫有着歹毒的怪癖。

审判正进行中,梅尔辛出现在凯瑞丝身旁。“这些人的话真蠢,”凯瑞丝气愤地对他说,“有比他们多十倍的人可以做证说尼尔诅咒了他们,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梅尔辛耸了耸肩:“人们只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事情。”

“普通人也许是这样,但主教和副院长应当更明白事理——他们都受过教育。”

“我有事要跟你说。”梅尔辛说道。

凯瑞丝来了精神,也许她就要知道他情绪消沉的原因了。她一直在斜视着他,这时便转过头来,结果看到他左侧脸上肿起了一大块。“你怎么了?”

人群中因为尼尔一句激动的插话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和吼叫,劳埃德副主教不得不反复高呼肃静。当梅尔辛的声音又能听见时,他说:“别在这儿说。咱们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吧。”

她几乎就要转身跟他走了,却突然改了主意。将近一个星期,他都对她冷冰冰的,让她迷惑,让她伤心。现在,他终于要说出他在想什么了——却指望她招之即来。凭什么要由他来定时间呢?他已经让自己等了五天——为什么不能让他等上一小时呢?“不,”她说,“现在不行。”

他显得很意外:“为什么?”

“因为我这会儿不方便,”她说,“我要听审判。”她扭过头去时,分明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她的确后悔太过冷酷了,但现在已经太晚了,她不打算道歉。

证人们都讲完了。理查主教问道:“妇人,你说过是魔鬼主宰着大地吗?”

凯瑞丝义愤填膺。邪教徒崇拜撒旦,是因为他们相信撒旦在统治大地,而上帝只掌管天国。疯子尼尔恐怕根本不知道这样复杂的教义。理查附和托钵修士默多的鬼话,实在有失体统。

尼尔大喊道:“去你个吧!”

人们都被这句侮辱主教的粗话逗乐了,爆发出一阵大笑。

理查说:“如果这就是她的辩词……”

劳埃德插话了。“别人可以替她辩护。”他说。他的语气是恭敬的,但他纠正了上司的错误,却显得轻描淡写。毫无疑问,懒惰的理查要依靠劳埃德来提醒他规矩。

理查扫视了一遍交叉甬道。“有人愿意替尼尔说话吗?”他喊道。

凯瑞丝等了等,但没有人自告奋勇。她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必须有人站出来,指出整个审判过程的不合理来。见再没有人说话,凯瑞丝站了起来。“尼尔疯了。”她说道。

所有人都四下张望起来,想看看有谁这样傻,居然站在尼尔一边。很多人认出了凯瑞丝,发出了低低的嘀咕声——镇上的大多数人都认识凯瑞丝——但他们也没感到太过奇怪,凯瑞丝一向有爱标新立异的名声。

安东尼副院长倾了倾身子,对主教耳语了几句。理查说:“羊毛商埃德蒙的女儿凯瑞丝告诉我们,这个被指控的女人疯了,而我们不需要她的指点,就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这句冷冷的讽刺对凯瑞丝来说却如火上浇油。“尼尔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呼唤魔鬼,也呼唤圣徒,还呼唤星星和月亮。这和狗叫一样毫无意义。如果你们要因此而绞死她的话,你们也应该绞死对国王嘶叫的马。”她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鄙夷,尽管她明白同贵人说话时流露出蔑视是不明智的。

一些人低声表示了赞许,他们喜欢剑拔弩张的辩论。

理查说:“但是你听见了人们做证说她的诅咒带来了危害。”

“昨天我丢了一便士,”凯瑞丝反驳道,“我煮了个鸡蛋,却发现它已经坏了。我父亲咳嗽了一夜。但没有人诅咒我们。糟糕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

许多人听了这话都摇起头来。人们大多认为所有的不幸无论大小,都与某些人在背后说坏话有关。凯瑞丝丧失了听众们的支持。

凯瑞丝的叔叔安东尼副院长了解她的观点,以前也同她辩论过。这时他向前倾了倾身子,说:“你肯定不会认为上帝应当对疾病、不幸和损失负责吧?”

“不——”

“那么,谁该对此负责呢?”

凯瑞丝模仿着安东尼的那副娘娘腔说:“你肯定不会认为生活中的所有不幸都该或者由上帝,或者由疯子尼尔负责吧?”

劳埃德严厉地说道:“对副院长说话要放尊重些。”他不知道安东尼是凯瑞丝的叔叔。镇民们则哄堂大笑起来,他们都认识一本正经的副院长和他特立独行的侄女。

凯瑞丝最后说道:“我认为尼尔是无害的。她疯了,没错,但她并不害人。”

托钵修士默多突然站起身来。“我的主教大人,王桥的镇民们,朋友们,”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说道,“魔鬼无处不在,总是引诱我们犯罪——比如撒谎、贪食、酗酒、吹嘘,还有纵欲。”人们喜欢听这些:默多对罪恶的描述让人们想象起那些人人喜欢的放纵之事,但他严厉的斥责却使大家都免除了负罪感。“可他并非无影无踪,”默多继续说道,声音因激动而高昂起来,“就像马会在泥地里留下蹄印,厨房里的老鼠会在黄油上留下肮脏的痕迹,淫棍会在少女的子宫里留下他邪恶的精液一样,魔鬼也一定会留下——他的印记!”

人们高呼着表示赞同。他们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凯瑞丝也不例外。

“我们可以通过魔鬼留下的印记来识别他的仆人们。因为他吸吮他们的热血,就像孩子从母亲胀起的乳房吸吮甘甜的乳汁一样。而且,像孩子一样,他也需要一个乳头来吸吮——也就是第三个乳头!”

凯瑞丝注意到,默多吸引得听众们全神贯注。他的每一句话,在开始时都用的是低沉、平静的声音,随之音调越来越高,接连迸出一个又一个激情洋溢的词语,直至高潮。听众们也给予了热情的回应,先是静静地听他说,最终则爆发出欢呼以示赞同。

“这种印记是黑色的,像乳头一样隆起,而且是从周围白皙的皮肤中突兀而起的。它有可能在人体的任何部分。有时是在女人柔软的乳沟,非自然的现象残忍地模仿了自然的现象。但魔鬼更喜欢将其隐藏在人体更隐秘的部位,例如:腹股沟、私处,特别是……”

理查主教大声说道:“谢谢你,托钵修士默多,你不必再讲了。你希望检查这个女人的身体,找到魔鬼的印记。”

“是的,我的主教大人,因为——”

“很好,不必继续说了,你已经很好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理查四下里望了望,“塞西莉亚嬷嬷来了吗?”

女副院长和朱莉安娜姐妹及一些高级修女坐在法庭侧面一条长凳上。疯子尼尔的裸体不能由男人来检查,所以必须由女人在密室检查然后来汇报。修女显然是恰当的人选。

凯瑞丝一点儿也不羡慕她们的这桩差事。镇上大多数居民都是每天洗脸洗手,每星期清洗一次身体上气味更大的部位。全身的洗浴至多一年两次,虽说对健康有危险,却是非常必要的。然而,疯子尼尔似乎从来不洗浴。她的脸很脏,手也很脏,浑身的臭味就像是个粪堆。

塞西莉亚站了起来。理查说:“请把这个女人带到密室,脱去她的衣服,仔细检查她的身体,然后回来诚实地报告你发现了什么。”

修女们当即起立,向尼尔走去。塞西莉亚和善地对疯女人说着话,并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尼尔可不傻。她使劲挣扎着,将手臂甩向了空中。

这时,托钵修士默多喊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四个修女奋力将尼尔抓牢。

托钵修士说:“不用脱她的衣服了,只要看看她右胳膊下面就行。”当尼尔再度开始挣扎时,他大步走了过去,亲手抓住她的胳膊,高高地举过她的头顶。“在这里!”他说着,指了指她的腋窝。

人们向前涌去。有人大声喊道:“我看见了!”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然而除了正常的腋毛外,凯瑞丝什么也没看见,但她并不想凑上前去仔细看,像其他人那样侮辱尼尔。她毫不怀疑尼尔的那个部位有某种疤或痣。很多人皮肤上都有斑迹,尤其是年长者。

劳埃德副主教高呼维持秩序。治安官约翰用棍子打退了涌上前来的人群。当教堂里最终安静下来后,理查站了起来。“王桥的疯子尼尔,我判你犯有异端罪,”他说,“现在,你将被绑在牛车后,用鞭子抽打着游街,然后被带到叫作绞架路口的地方,在那里执行绞刑,直至死亡。”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凯瑞丝厌恶地扭过头去。有这样的审判,任何妇女都难保安全。她的目光落在了一直在耐心等她的梅尔辛身上。“好吧,”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想说什么?”

“外面雨已经停了,”他说,“咱们到河边走走吧。”

修道院养着一些矮种马,供高级修士和修女外出时骑乘,此外还养着一些壮实的马拉车干重活儿。这些马和有钱有势的访客骑来的马一起,都被安置在教堂大院南端的一排石头马厩内。附近的厨房菜圃就以马厩里的马粪做肥料。

拉尔夫和罗兰伯爵的其他扈从一起,在马厩所在的院子里等待着。他们的马都已经备好鞍鞯,准备踏上两天的归程,返回夏陵附近罗兰的伯爵城堡。现在只等伯爵现身了。

拉尔夫拉着自己的马在和父母话别。这是一匹名叫“怪兽”的枣红马。“我不明白为什么史蒂芬当上了韦格利村的领主,而我什么也没有。”他说,“我们俩年龄一般大,而无论是骑马、挥矛还是击剑,他都不比我强。”

每次父子见面,杰拉德老爷都满怀希望地问起同样的问题,而拉尔夫则不得不令人失望地给予他同样的回答。如果不是他父亲迫切期望他提升的可怜心情,拉尔夫克服自己的失望还容易些。

“怪兽”是一匹幼马,是狩猎用的猎马——一名护卫是不配骑昂贵的战马的。但拉尔夫喜欢它。每当拉尔夫在狩猎中驱动它时,它都很听话。这时院子里的一切活动都让“怪兽”感到兴奋,它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发。拉尔夫凑近它的耳朵小声说道:“静一静,我可爱的小伙计,你马上就能撒腿飞奔了。”马听到他的话,安静了下来。

“要时时警醒,让伯爵高兴,”杰拉德说道,“这样当有职位空缺时,他就会想到你。”

拉尔夫心想,这些话说得没错,但真正的机会只能出自于战场。不过,现在战争比一个星期前更迫近了。拉尔夫没有参加伯爵和羊毛商们的会谈,但他猜想羊毛商们愿意借钱给爱德华国王。他们希望国王对法国采取一些断然行动,以报复法国对南部港口的袭击。

与此同时,拉尔夫渴望着在战场上出出风头,着手夺回十年前丧失的家族的荣誉——不仅为了他父亲,也为了他本人的荣耀。

“怪兽”又跺起蹄子甩起了头。为让马安静下来,拉尔夫开始四下里遛马,他父亲陪着他一起走着。他母亲则站得远远的。拉尔夫被打破的鼻子让她心烦。

他和父亲一起走过菲莉帕夫人的身旁。她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一匹精神抖擞的骏马的缰绳,正和她丈夫威廉领主聊着天。她穿着紧身的衣服,很适合于长途骑行,但也使她丰满的胸部和修长的双腿更显突出。拉尔夫总在找借口同她搭讪,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好处:他只是她公公的扈从之一,她从来不搭理他,除非是不得不说话的时候。

拉尔夫看到,她正对着丈夫微笑,并用手背轻轻敲打着他的胸脯,假意在嗔怪他。拉尔夫心中充满了愤恨。为什么和她享受这份亲昵的不是他本人?毫无疑问,如果他像威廉一样,是四十多个村庄的领主,她也会愿意的。

拉尔夫感到自己对人生满怀抱负。但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建功立业呢?他和父亲走到了院子的尽头,又转身往回走。

他看到一个独臂的修士走出厨房,穿过了院子,不禁心中一怔,这个人怎么这般面熟?过了一会儿,他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了。这是托马斯·兰利,十年前在森林里杀死了两个士兵的骑士。自那天后拉尔夫就没再见过他,但他哥哥梅尔辛见过,因为这位骑士出身的修士现在掌管着修道院建筑的修缮事务。托马斯穿着褪了色的修士袍,而不再是骑士的华服,他的头也剃成了修士的光头。他的腰部比以前臃肿了,但仍然端着副战士的架势。

托马斯走过后,拉尔夫不经意地对威廉领主说道:“这就是他——那个神秘的修士。”

威廉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托马斯兄弟。他以前是个骑士,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进了修道院。”

“你到底都知道些他的什么情况?”虽然拉尔夫没说任何冒犯的话,威廉的声音中却带着怒气。也许他这会儿情绪不佳,尽管有他美丽的妻子含情脉脉地对他微笑着。

拉尔夫后悔挑起了这番对话。“他来王桥的那天我在这里。”他说。他想起了那天下午孩子们发的誓,心中犹豫着。因为那个誓言,也因为威廉莫名的恼怒,拉尔夫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带着剑伤,流着血,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他继续说道,“一个男孩子是忘不了这样的事情的。”

菲莉帕说:“真奇怪。”她看了看她丈夫,“你了解托马斯兄弟的情况吗?”

“当然不了解,”威廉不耐烦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她耸了耸肩,把眼光移开了。

拉尔夫继续向前走,很高兴摆脱了这件事。“威廉老爷在撒谎,”他低声对父亲说道,“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别再问有关那个修士的任何问题,”父亲急切地说道,“这显然是个碰不得的话题。”

罗兰伯爵终于现身了。安东尼副院长陪在他身旁。骑士们和护卫们都上了马。拉尔夫亲吻了父母,也翻身坐上了马鞍。“怪兽”急于出发,向旁边跨了一步。这一下抻得拉尔夫被打破的鼻子火辣辣地疼。他咬了咬牙,对此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忍。

罗兰走向了他的马“胜利”——一匹眼睛上方有一块白的黑色牡马。但他没有翻身上马,而是牵着缰绳走着,继续同副院长谈着话。威廉喝道:“史蒂芬·韦格利骑士和拉尔夫·菲茨杰拉德,在前面开路,把桥清出来。”

拉尔夫和史蒂芬策马越过教堂的绿地。羊毛集市使绿地被践踏得一派凌乱,地上一片泥泞。有几个货摊还在继续做生意,但大部分都已经撤了,许多人已经离去了。他俩穿过了修道院的大门。

在主街上,拉尔夫看到了打破他鼻子的那个男孩儿。他叫伍尔夫里克,来自史蒂芬的韦格利村。他那被拉尔夫反复捶打过的左脸青肿了起来。伍尔夫里克和他的父母兄弟一起站在贝尔客栈外。他们显然是也要离去了。

拉尔夫心想,你最好是祈祷别再让我看见你。

他竭力想憋出几句羞辱的话来,但一片嘈杂的人声让他分了心。

他和史蒂芬沿着主街向前骑去,他们的马在泥浆中灵巧地奔跑着。他们看到前面有一群人。在下坡到一半时,他们不得不停了下来。

街道被好几百人堵住了,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孩子。他们叫喊着、大笑着,相互推搡着向前挤去。他们全都背对着拉尔夫。他的目光超过他们的头顶向前望去。

乱哄哄的人群前面是一辆牛拉的车,绑在车后的是一个半裸的女人。拉尔夫以前见过这样的场面,被鞭打着游街是一种常见的刑罚。那女人只穿着一条粗羊毛织的裙子,用一条带子系在腰间。当他能看得到她时,他看到她的脸很脏,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所以起初他以为她很老。但随即他看见了她的乳房,才发现她原来只有二十来岁。

她的双手被绑在一起,并被同一根绳子拴在牛车的末端。她踉踉跄跄地在牛车后走着,时而摔倒在地,被绳子拖着在泥浆中翻滚,直到她挣扎着再度站起身来。镇上的治安官跟在她后面,用一条牛鞭——系在棍子末端的一截皮条——使劲地抽打着她赤裸的后背。

人群的最前头是一伙青年男子。他们奚落着、辱骂着、嘲笑着那女人,不停地向她掷泥巴和垃圾。她的反应让他们更加兴奋。她高声地叫骂着,还向每个走近她的人啐唾沫。

拉尔夫和史蒂芬策马冲进了人群。拉尔夫抬高了声音。“让开!让开!”他用尽最大的力气喊道,“给伯爵让开道!”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们。

修道院南墙外直到河边,是一个很陡的斜坡。这一带的河岸布满乱石,不适于平底船或木筏卸货,因而所有的码头都在河南岸更适宜泊船的郊外新镇。一年中的这个时候,静静的北岸上便长满了灌木和野花。梅尔辛和凯瑞丝坐在水面上方一处低低的陡坡上。

河因为下雨而涨水了。梅尔辛注意到,河水比以前流得更快。他能看出是什么原因:河道比以前窄了。那是河岸的扩展造成的。在他小时候,南岸的大部分都是一条宽阔、泥泞的河滩,上面有很多沼泽。那时的河水非常平缓,他作为一个小男孩,能够平躺在水面上从河的一岸游到另一岸。但是为防洪而筑起了石墙的众多新码头,将同样的水量压缩在了更窄的水道中。河水飞快地奔流着,仿佛迫切地要钻过桥去。桥那边的河道重新变宽,河水缓缓地绕过了麻风病人岛。

“我干了件非常糟糕的事。”梅尔辛对凯瑞丝说。

不幸的是,她今天看上去格外动人。她穿着深红色亚麻布连衣裙,风姿绰约,容光焕发。她刚才一直在为审判疯子尼尔的事愤愤不平,但这时就只剩下忧虑了,这使她看上去楚楚可怜,让梅尔辛心如刀绞。她一定注意到了他一星期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但他要告诉她的事情,恐怕比她所能想象的一切还要糟糕。

自从和格丽塞尔达、埃尔弗里克和艾丽丝争吵后,他一直没和任何人说起过此事。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门被捣毁了。他很想找人倾诉,以卸下心头的包袱,但他忍下了。他不想告诉父母,母亲只会指责他,而父亲只会对他说要像个男人一样。他本可以同拉尔夫谈谈的,但拉尔夫同伍尔夫里克打架后,两人之间一时冷淡了,梅尔辛认为拉尔夫举止像个无赖,拉尔夫也明白这一点。

他害怕告诉凯瑞丝这一事实。有那么一阵子他问自己为什么。他并不惧怕她会做什么。她也许会表示出鄙夷——她倒是一向爱蔑视别人——但她不可能说出比他经常对自己说的更严厉的话了。

他意识到,他真正害怕的是伤害她。他能够忍受她的怒火,但他却无法面对她的痛苦。

她问:“你还爱我吗?”

他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但他毫不犹豫地答道:“爱。”

“我也爱你。那么任何其他事情就都是我们可以共同解决的问题了。”

他但愿她说的是对的。他无比希望如此,以致泪水夺眶而出。他扭过脸去不让她看见。这时一群人乱哄哄地涌上桥头,他们的后面跟着一辆移动缓慢的牛车,他明白这一定是疯子尼尔在被鞭打着穿过镇子,前往新镇的绞架路口。桥上已经挤满了正在离去的商人和他们的货车,交通几乎凝滞了。

“怎么回事?”凯瑞丝问道,“你在哭吗?”

“我和格丽塞尔达睡了觉。”梅尔辛陡然说道。

凯瑞丝张大了嘴巴。“格丽塞尔达?”她不相信地说道。

“我羞愧死了。”

“我还以为会是伊丽莎白·克拉克呢。”

“她太高傲了,不会主动的。”

凯瑞丝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哦,要是她主动提出,你也会跟她做那事喽?”

“我不是那个意思!”

“格丽塞尔达!天哪,我还以为我不会这么掉价呢。”

“她没法跟你比。”

“Lupa!”她说的是拉丁语“婊子”。

“我根本就不喜欢她。我恶心死了。”

“你以为这样会让我感觉好一点吗?你是想说如果你当时很受用,你就不会这么后悔了吗?”

“不是!”梅尔辛气急败坏。好像不管他说什么,凯瑞丝都铁了心要曲解一般。

“那到底是为什么?”

“她哭个不停。”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所有姑娘都哭个不停,你都会那样做喽?”

“当然不是!我就是想跟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根本不想做,可这事还是发生了。”

她的奚落使得他越描越黑。“别说废话了,”她说,“如果你不想让这事发生,就不会发生的。”

“听我说,求求你了,”他沮丧地说道,“她求我,我说不。接着她就哭了,我用胳膊搂着她安慰她,然后……”

“噢,别跟我说这些恶心人的细节了——我不想听。”

他有些恼羞成怒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预料到她会愤怒,但她的鄙夷刺痛了他。“好吧。”他说着,闭上了嘴。

但沉默并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满地瞪了他一会儿,又开口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耸了耸肩:“我再说话还有什么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冷嘲热讽。”

“我不想听你那些一钱不值的借口。不过你好像还有什么事想告诉我——我能感觉到。”

他叹了口气:“她怀孕了。”

凯瑞丝的反应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她的怒气仿佛霎时消退了。她的脸刚才一直因气愤而紧绷着,这会儿似乎一下子松弛下来,只剩下了悲哀。“一个孩子,”她说,“格丽塞尔达要生下你的孩子了。”

“也许不会的,”他说,“有时候……”

凯瑞丝摇了摇头:“格丽塞尔达是个健康的姑娘,吃得又好。她没有理由流产。”

“我并不想这样。”他说道,然而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想怎么办?”她说,“那是你的孩子。即使你讨厌孩子的妈妈,你也会喜欢孩子的。”

“我得跟她结婚。”

凯瑞丝倒吸了一口凉气:“结婚!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我生下了孩子,我就得养。”

“但你要跟格丽塞尔达过一辈子!”

“我知道。”

“你没必要那样,”她果决地说道,“你想一想。伊丽莎白·克拉克的父亲也没跟她母亲结婚。”

“他是主教。”

“还有屠宰沟的莫德·罗伯茨——她有三个孩子,可谁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屠夫爱德华。”

“他已经结婚了,和他自己的妻子另外还生了四个孩子呢。”

“我是说,出了这样的事并不一定非要结婚。你该怎么样还可以怎么样。”

“不,我不能。埃尔弗里克会把我赶出来的。”

她陷入了沉思:“这么说,你已经同埃尔弗里克谈过了?”

“谈过?”梅尔辛摸了摸自己青肿的脸,“我看他简直是想杀了我。”

“那他妻子——我的姐姐呢?”

“她冲着我直嚷嚷。”

“就是说她也知道了。”

“是的。她说我必须娶格丽塞尔达。总之,她从来不想让我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为什么。”

凯瑞丝咕哝道:“她自己想要你。”

这话梅尔辛还是第一次听说。很难想象高傲的艾丽丝会倾慕一个卑微的学徒:“我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那只是因为你从来都不看她一眼,这让她很难过。她嫁给埃尔弗里克是很不情愿的。你伤透了我姐姐的心,现在你又要伤透我的心。”

梅尔辛把眼光移开了,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竟会伤别人的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凯瑞丝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梅尔辛忧郁的目光沿着河面移到了桥上。

他看到人群停止了前进。一辆满载着羊毛包的沉重的牛车陷在了桥南端的泥里,大概是一只轮子折断了。牵着尼尔的牛车无法通过,只得停住了。两辆车的周围都挤满了人,有的人还爬到了羊毛包上想看得更清楚些。罗兰伯爵也正打算离开王桥。他骑着马,和扈从们一起在镇子那端的桥上,然而就连他们也难以让镇民们让出道来。梅尔辛看见他弟弟拉尔夫骑在他那匹黑鬃黑尾的枣红马上。安东尼副院长显然是来送伯爵的。眼看着伯爵的人马冲进了人群中,竭力想清开道路却无济于事,他绞扭着双手站在那里,显得焦急万分。

梅尔辛的直觉向他发出了警报。他确信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严重差错,但他一时还不明白究竟在哪里。他更仔细地观察起桥来。星期一时,他注意到上游那边纵向连接桥桩的巨大橡木出现了裂缝。裂缝之处被钉上了铁条加以固定。这件活儿没让梅尔辛干,所以他以前也没太在意。如果裂缝是在桥柱之间的正中,他会认为那只是因为木料年久腐朽了。然而,裂缝却是在靠近压力本应较小的中央桥墩的地方。

自星期一后他就没想这事——他需要想的心事实在太多了——然而这时他恍然大悟了。中央的桥墩似乎不是在支撑着这些圆木,而是在向下拽它们。这说明有什么东西破坏了桥墩的基础——一想到这点,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定是越来越湍急的水流冲走了桥墩底部河床的泥土。

他想起孩提时代光着脚在海滩上漫步时,自己曾站在海水的边缘,让涌上来的海水漫过双脚,他注意到退却的海水会将他脚指头下的沙子吸走。这样的现象一向会令他着迷。

如果他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底下没有任何支撑物的中央桥墩,现在就是悬吊在桥上——因而也就是悬吊在裂缝上的。埃尔弗里克钉的铁条不仅无济于事,实际上反而使问题更严重了,因为它使得桥在缓慢地趋向于新的稳定位置。

梅尔辛猜想中央这对桥墩中的另一座——也就是桥的远端、下游那边的那座——仍然支撑在地上。水流肯定是将其大部分力量倾泻在了上游的桥墩上,而对下游桥墩的冲击就减弱了。只有一座桥墩损坏了,似乎桥的其他部分仍然接合得很紧密,足以将桥支撑起——只要不再施加额外压力的话。

但是今天裂缝似乎比星期一更大了。原因不难猜测。成百上千的人涌到了桥上,桥的负重比平时大出了许多;更何况还有一辆负重累累的羊毛车,羊毛包上又坐了二三十人。

恐惧攫住了梅尔辛的心,他觉得桥不可能长久地承受这样的压力。

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凯瑞丝在说话,但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直到她提高声音说道:“你连听都不听!”

“马上就要出大事故了。”他说。

“你说什么?”

“我们必须叫所有人都下桥去。”

“你疯了?他们都在折磨疯子尼尔。就连罗兰伯爵都没法叫他们挪动一步。没人会听你的话的。”

“我觉得桥恐怕要塌。”

“噢,快看!”凯瑞丝指着前方说,“你能看见吗?有人从森林里跑出来,正沿着大路跑呢,就快到桥的南头了。”

梅尔辛不明白这有什么要紧,但还是顺着凯瑞丝手指的方向望去。的确,他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狂奔,头发全都飘散在背后。

凯瑞丝说:“好像是格温达。”

在她的身后,一个身穿黄外套的男人紧追不舍。

格温达活到今天,还从来没感到这么累过。

她知道走远路最快的办法是跑二十步再走二十步。在半日之前,当她看见小贩西姆在她背后一英里后,她就开始这样做了。曾经一度,她看不见西姆了,但当背后的道路视野又开阔后,她看到西姆也是走跑交替着。一英里又一英里,一小时又一小时,他离她越来越近。到了将近半上午,她知道依这样的速度,不等她赶到王桥,西姆就会抓住她。

绝望之下,她钻进了森林。但她不敢离大路太远,以免迷路。终于,她听到了飞奔的脚步和沉重的喘息,透过灌木丛望去,她看到西姆从大路上跑了过去。她明白当他跑到一段能看到较远的路后,就会猜出她做了什么。果然,过了一会儿后,他回来了。

她不得不在森林中艰难前行,每隔几分钟便静静地立一会儿,四下倾听一番。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躲开了西姆,她知道他会搜索道路两旁的森林,看看她是否在哪里躲藏。但她的前进速度也减慢了下来,因为夏天灌木茂密,她不得不披荆斩棘,还得不断地观察她是否偏离大路太远。

当她听到远处嘈杂的人声后,她明白自己已经离城市不远了,她就要彻底逃脱了。她走到了大路边,小心翼翼地透过灌木向外望了望。大路的两个方向都空荡荡的——在北边大约四百多码外,她能看见大教堂的塔楼。

她距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了。

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吠叫。她的小狗“跳跳”从路旁的灌木丛中蹿了出来。她弯下腰去拍了拍它,它便欢快地摇着尾巴,舔着她的手。格温达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没有看见西姆,于是冒险走上了大路。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又恢复了跑二十步再走二十步,不过这回有“跳跳”欢快地在她旁边蹦跳着,以为是一种新游戏。她每次换步时,都要回头看看。当她第三次回头时,她看到了西姆。

他距她只有一百码左右。

绝望像汹涌的浪潮一样向格温达袭来,她真想倒在地上就死。但她已经到了城郊,桥离她只有四百码左右了,于是她强打精神跑了起来。

她想飞奔起来,但腿却不听使唤。至多只能做到跌跌撞撞的小跑。她的脚很疼。低头一看,鲜血正从她那双烂鞋的洞里往外渗。她转过了绞架路口,看到前面的桥上有一大群人。他们全都在看什么东西,没有人注意到她正在拼命逃跑,而小贩西姆在后面紧紧追赶。

除了那把吃东西用的小刀,她没有任何武器。而那把小刀切开一只烤好的野兔还行,却绝不可能让一个男人残废。她满心懊悔当初没有鼓起勇气从阿尔文头上拔出那把匕首带上,现在她实际上是手无寸铁。

她向前跑着,她的一边是一排矮小的房子——是住不起城里的穷人们的房子——另一边是一片叫作“情人地”的绿地,属于修道院。西姆已经离她很近了,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也和她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恐惧使她最后的能量都爆发了出来。“跳跳”吠叫着,但声音中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挑战——它还没忘了击中它鼻子的那块石头。

靠近桥边的是一片黏乎乎的泥沼,被靴子、马蹄和车轮搅和得一团狼藉。格温达蹚进了烂泥中,极度期望泥沼给身体笨重的西姆带来的麻烦比对她自己要大。

她终于到了桥边。桥这一端的人群相对不那么稠密,她冲进了人群中。人们都在向另一边张望,一辆满载着羊毛包的车挡住了一辆牛车的去路。主街上凯瑞丝家的房子已经历历在目,她必须赶到那里。“让我过去!”她尖叫着,在人群中推搡着。似乎只有一个人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人扭过头来,她看出那是她哥哥菲利蒙。他惊恐地张开了嘴,想挤过来,但人群挡住了他,就像挡住了她本人一样。

格温达试图推开拉着羊毛车的几头牛,冲将过去,但其中的一头牛狠狠地甩了一下它那庞大的头,将她搡到一边。她失去了重心——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知道自己再度落入了魔掌。

“到底把你抓住了,你这母狗。”西姆喘着粗气。他把她拽向自己,使尽浑身力气,重重地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她已经无力抵抗了。“跳跳”猛咬着西姆的脚跟,但无济于事。“你再也别想跑了。”他说。

绝望吞没了格温达。所有的一番辛苦——引诱阿尔文,杀死他,长途跋涉地逃命——霎时全都落空了。她又回到了当初,又成了西姆的俘虏。

就在这时,桥似乎动了起来。

13

梅尔辛看到桥弯曲了。

在中央桥墩的近端上方,整个桥面像一匹折断了脊梁的马一样陷了下去。正在折磨尼尔的人突然感到他们脚下的桥面变得不稳当起来。他们趔趄着,纷纷抓住身旁的人想站稳。这时一个人翻过桥栏杆仰面掉下河去,接着是另一个,继而又是一个。向尼尔发出的咆哮声和嘘声很快就被警告的呼喊和惊慌的尖叫淹没了。

梅尔辛说了声:“噢,可别!”

凯瑞丝尖叫道:“怎么回事?”

他想说,所有那些人啊——那些陪伴我们长大的人,那些对我们友善的女人,那些我们憎恶的男人,那些钦佩我们的孩子;那些母亲和儿子,那些叔叔和侄女;那些凶残暴戾的雇主、不共戴天的仇敌,还有那些搅得我们心烦意乱的情人——他们都要死了!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还不及喘一口气的工夫——梅尔辛希望桥的结构能在新的位置上稳定下来,但他的希望落空了。桥又一次下陷了。这一次,连接在一起的木头纷纷从连接点上裂开了。人们站立的纵向的木板从固定它们的木钉上弹了起来;支撑着桥面的横向短圆木从其托座中挣脱了出来。埃尔弗里克钉在裂缝上的铁条也与木头分离了。

桥的中央部分似乎向梅尔辛这一侧,也就是上游的一侧,倾斜了过来。羊毛车翻倒了,原先在羊毛包上站着或坐着的看客们都被甩入了河中。巨大的木头纷纷折断,飞向空中,凡被它们击中者均当即丧命。本不结实的栏杆断开了,牛车缓慢地滑向了桥的边缘,无助的挽牛们惊恐地哀号着。牛车缓缓地从空中落下,那情景真如噩梦一般,最终触及了水面,发出一声霹雳般的巨响。突然之间,有十几个人跳进或落入了河中,接着又是几十个人。后来掉下的人,还有或大或小散落的木头,纷纷砸在了先行落水的人们的头上。有人骑或无人骑的马也相继落入了水中,而车子又砸在了它们头上。

梅尔辛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母。但他们都没有出席对尼尔的审判,他们也不想观看对她的惩罚。他母亲认为到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有失她的身份,他父亲对处死一个疯女人这样的事情也不感兴趣。所以,他们选择了去修道院同拉尔夫话别。

但是拉尔夫这时在桥上。

梅尔辛看到他弟弟正拼命地想控制住他的坐骑“怪兽”。“怪兽”后腿人立,正蹬踹着前腿。“拉尔夫!”他无助地叫喊着。这时“怪兽”身下的木头落入了水中。“不!”梅尔辛叫喊着,眼睁睁地看着骑手和马一起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梅尔辛的视线又闪到了桥的另一端,凯瑞丝看到格温达的地方。他看到格温达正同一个身穿黄外套的男人搏斗着,紧接着桥的这一部分就垮塌了,桥崩塌的中部将两端也拽入了水中。

河里现在到处是挣扎的人、恐慌的马、断裂的木头、破碎的车辆,还有流着血的尸体。梅尔辛突然意识到凯瑞丝已不在他身旁了,她正翻过一块块岩石,蹚过一片片泥潭,沿着河岸跑向大桥。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喊道:“快点儿!你还等什么?快来帮忙!”

拉尔夫心想,战场一定就是这个样子:惊叫声,爆裂声,倒下的人们,吓得发狂的马匹。他刚刚闪过这样的念头,身下的桥面就陷落了。

他感到一阵恐慌。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桥本来在他的下方,就在他的马蹄下,现在却不见了,他和他的坐骑都被凌空抛下。接着他就感到两腿之间“怪兽”熟悉的身躯也没有了,他知道他俩已分开了。一瞬间后他触碰到了冰冷的河水。

他向下沉去,赶紧屏住了呼吸。恐慌已经消失了。他虽然仍很害怕,却冷静了下来。他小时候曾在海边玩过——他父亲的领地中有一座海滨村庄——他知道自己将会浮出水面,尽管似乎需要很长时间。他为长途出行而穿的衣服这时已浸透了,和他的剑一起,都大大地增加了他的重量。假如他穿着盔甲,他就会一沉到底,并且永远地留在那里了。但他的头最终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呼吸起来。

他孩提时代曾时常游泳,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然而现在,那时候学会的本领多多少少帮助了他,他得以使头浮在水面上方。他开始破浪向北岸游去。在他的身旁,他认出了“怪兽”的黑鬃和枣红色的身躯。“怪兽”像他一样,也在向最近的河岸游去。

马的步态变了,拉尔夫明白它踩到了实地。他也让自己的双脚落到了河床上,结果发现自己也能站起来了。他蹚过了浅滩。河底黏乎乎的泥浆似乎拼命想把马拽回河当中。“怪兽”奋力跃上了修道院墙下窄窄的一条河岸。拉尔夫也爬了上去。

他转身看了看。水中有好几百人,很多人在流血,很多人在惊叫,也有很多人死了。他看到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身穿夏陵伯爵的红黑色制服的人,脸朝下漂浮着。他走回水中,抓住了那人的皮带,将他拖回岸上。

他把那人沉重的躯体翻了过来,结果心下一沉。那是他的朋友史蒂芬。他的脸上没有伤痕,但胸部深陷了下去。他大张着眼睛,却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他没有呼吸,躯体损坏得如此严重,拉尔夫都觉得没必要去探他的心跳了。拉尔夫心想,几分钟前我还在羡慕他,而现在我却成了幸运者。

他怀着一种难以言状的负疚感,合上了史蒂芬的眼睛。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仅仅几分钟前他刚刚在马厩的院子里和他们告了别。即使他们跟着他,这时也到不了桥边。所以他们一定是平安的。

菲莉帕夫人在哪里呢?拉尔夫的思绪回到了桥垮塌前的一刻。威廉领主和菲莉帕在伯爵队伍的后部,当时还没有上桥。

但是伯爵上了桥。

拉尔夫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罗兰伯爵紧跟在他身后,不耐烦地驱动着他的坐骑“胜利”,穿行于拉尔夫骑着“怪兽”从人群中挤出的缝隙中。罗兰一定是在拉尔夫不远处落水的。

拉尔夫的耳畔又响起了父亲的话语:要时时警醒,让伯爵高兴。他激动地想到,也许这就是他苦苦等待的良机。他不必等着打仗,今天就可以一展身手了。他要去救罗兰——哪怕是只把“胜利”救上来。

这想法让他精神大振。他扫视了一遍河面。伯爵穿着非常醒目的紫色长袍,外面披着黑色丝绒斗篷。在河里密密麻麻的死人和活人中,很难找出单个的人来。但他随即看到了一匹眼睛上方有一块醒目白斑的黑色牡马。他的心跳加剧了:那是罗兰的坐骑。“胜利”正在破浪前游,但显然不能游成一条直线,它的一条或多条腿可能折断了。

在马的旁边漂浮着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高大身躯。

拉尔夫的机会来了。

他脱去了外衣,那会妨碍他游泳。他只穿着内裤,重新投入水中,向伯爵游去。他不得不在众多男人、女人和孩子中闯出一条路来。许多还活着的人都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来想抓住他,这延缓了他的行进。他无情地挥动着拳头,残忍地将他们推开。

他终于摸到了“胜利”。马的挣扎正在减弱。但它又挺了一会儿才开始下沉,然而,当它的头沉入了水中之后,它又开始挣扎起来。“没关系,伙计,没关系。”拉尔夫对着马耳朵说道,但他相信马肯定是要淹死了。

罗兰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紧闭双眼,已失去了知觉,也可能是死了。他的一只脚还绊在马镫里,这可能就是他没有沉入水底的原因。他的帽子不见了,头顶上一片血污。拉尔夫不明白人伤成了这样还怎么能活。但他仍然要救他。当你救的人是一位伯爵时,即使带回的是他的尸体,也肯定会得到重赏的。

他想把罗兰的脚从马镫里拽出来,却发现马镫的带子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脚踝上。他伸手去拔刀,这才想起刀系在皮带上,而皮带和他的外衣一起都留在了岸上。但是伯爵也有武器,拉尔夫伸手在罗兰的刀鞘中摸出了匕首。

“胜利”的惊厥却使拉尔夫难以割断马镫带。每次他抓住马镫,还不等他的刀触及皮带,那垂死的马就又将马镫拽开了。在搏斗中他割伤了自己的手背。但最终他用双脚紧紧地顶住马身,稳住了身体,得以用刀割断了马镫带。

现在他必须把昏迷中的伯爵拖上岸。拉尔夫水性并不是很好,而且他已经因筋疲力尽而大口喘着粗气。更糟糕的是,他无法用被打破的鼻子呼吸,因而嘴里不断灌进河水。他将身子伏在垂死的“胜利”身上,停顿了片刻,想缓过一口气。但是已经没有依附的伯爵的身体开始下沉了,拉尔夫明白不能再等了。

他用右手抓住罗兰的脚踝,开始向岸边游去。他发现当自己只能用一只手划水时,很难保持头部始终浮在水面上。他没有回头看罗兰——如果伯爵的脑袋沉到了水下,他拉尔夫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几秒钟之后他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四肢也感到酸痛了。

他对此很不习惯。他年轻力壮,一天到晚都在打猎、舞矛和击剑。他能在骑上一整天马后,晚上依然赢得摔跤比赛。但是现在他的肌肉却似乎不听使唤了。因为要拼命昂着头,他的脖子感到生疼。他无法做到呼吸时不喝水,这使他时常哽塞和咳嗽。他拼命地划着左臂,也只能勉强保证自己浮在水面上。他使劲拽着伯爵庞大的身躯。罗兰因为衣服浸透了水而变得越发沉重起来。他接近河岸的速度极其缓慢,这让他痛苦不堪。

他终于游到了离岸不远的地方,可以脚踩到河床了。他依然拖着罗兰,大口喘着气,开始蹚水上岸。当走到水只没过他膝盖的地方时,他转过身来,架起了伯爵,用胳膊托着他走过最后几步,上了岸。

他把罗兰放在地上,就瘫倒在他身旁,精疲力竭了。他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摸了摸伯爵的胸膛,还有强劲的心跳。

罗兰伯爵还活着。

桥的垮塌使格温达吓得麻木了。但仅仅一瞬间后,突然浸入冰冷的水中又使她清醒过来。

当她的头探出水面后,她发现周围全都是争吵和叫喊的人们。有的人抱住了断裂的木头漂浮起来,而其他人全都靠抱住别人而使自己浮出水面。那些被抱住的人发现自己在被往下拖,就挥拳猛打着想要挣脱。很多拳都没能打中目标,而被打的人也奋起还击。这情景就像是王桥午夜的酒馆外,假如不是不断有人死去,还真有些滑稽。

格温达喘了口气又沉到了水下——她不会游泳。

她又浮了上来。让她惊恐的是,小贩西姆就在她的眼前,水像喷泉一样从他嘴里喷出。他又开始向下沉去,很显然,他像格温达一样,也不会游泳。绝望之中,他一把抓住格温达的肩膀,想借她做个倚靠。格温达赶紧往下一沉。西姆发现她不足以帮自己浮上水面,便放了她。

格温达在水下屏住呼吸,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心想:我不能淹死,毕竟我已经闯过了这么多的难关。

当她又一次浮出水面时,她感到自己被一个沉重的躯体拱到了一边,她凭借眼角的余光看见,是在桥垮塌前一刻将她甩到一边的那头牛。它显然没有受伤,并且游得很有力。她伸出手,蹬着腿,奋力抓住了牛的角。她曾一度将牛头拽到了一边,但牛强悍的脖子马上向回一摆,又挺直了头。

格温达拼命地抓住牛角。

她的小狗“跳跳”出现在她身旁,毫不费劲地游动着,并冲她欢快地吠叫着。

牛向郊区那边的河岸游去。格温达死死抓着它的角,即使她感到胳膊都快要脱落了。

有人抓住了她,她回头一看,又是西姆。他想借她使自己浮起来,却把她向下拽去。她一只手抓着牛角,腾出另一只手推开了西姆。他向后一倒,头部恰好落在离格温达的脚不远的地方。格温达仔细地瞄了瞄,使出浑身力气一脚踹在他脸上。西姆惨叫了一声,但很快安静了下来,他的头沉到了水下。

牛发现自己已能踩到地面了,便步伐沉重地缓缓走出水来,鼻子呼哧呼哧地喷着鼻息,还溅起大片的水花。格温达一待自己能在河底立足,便放开了牛。

“跳跳”惊恐地叫了一声。格温达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西姆没有在岸上。她又扫视了一遍水面,在尸体和漂浮的木材中寻找着黄色短外套。

她看见了西姆。他紧抱着一块木板浮在水面上,两腿蹬着水,径直向她游来。

她没法跑,因为已经没有力气了,而且她的连衣裙也被河水浸透,变得沉重起来。河的这边无处可藏。桥既然塌了,她也没法过河去王桥了。

但她也不能再让他抓住自己。

她看到西姆在费力挣扎,这让她燃起了希望。如果他保持静止不动,木板会使他浮在水面上,但他却不停地踢腿扑腾着想上岸,这就使他变得不稳定起来。他要先将木板按下,身子才能向上,然后踢腿前进,结果头又埋入了水中。这个样子他也许永远休想上岸。

她觉得这一点是有把握的。

她迅速地四下望了望。河里到处漂着木头,从可承重的圆木到碎屑木片都有。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根长一码左右的结实的木条上。她走进水中抓起了木条,然后蹚水向她的主人迎去。

西姆停止了扑腾。在他的面前,是那个他想奴役的女人——怒气冲冲、神色坚定,还挥舞着一根可怕的棍子。在他的身后,等待他的是淹死。

他选择了前进。

格温达站在齐腰深的水中,严阵以待。

她看到西姆又停了下来,从他的动作判断,他在用脚探河底。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格温达将棍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迈步向前。西姆看出了她的意图,拼命扑腾着想逃离,但他已失去了平衡,既不能游泳也不能蹚水,还无法躲闪。格温达用尽浑身气力,将棍子向他的头顶砸去。

西姆翻了翻眼珠,失去了知觉,又向水下沉去。

格温达伸手向前抓住了他的黄外套。她不想让他漂走——他没准还活着。她把他拽过来,双手抓住了他的头,使劲地按到了水下。

把一个人的躯体按在水下,比她想象得要困难得多,即使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他那油乎乎的头发非常滑腻。她不得不把他的头夹在胳膊下,然后双脚离地,这样她的体重才能把他们两个人都拖入水下。

她开始感到自己也许已经胜利了。淹死一个男人需要多长时间?她不知道。西姆的肺里一定已经灌满了水。她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撒手呢?

西姆突然抽动起来。她连忙夹紧了他的头。有那么一阵子,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他。她不敢确定西姆是苏醒过来了,还是仅仅是无意识的痉挛。他的抽搐非常强烈,但似乎是盲目的。格温达的脚又触到了地面,她顿时信心大增,把西姆夹得更紧了。

她四下望了望。没有人看他们,人人都在忙着自救。

又过了一会儿,西姆的抽动越来越微弱,很快就完全停止了。格温达慢慢地松开了手。西姆缓缓地沉入了水底。

他再也上不来了。

格温达气喘吁吁地蹚水上岸,一屁股坐在了泥浆中。她摸了摸皮带上的皮包,皮包还在。强盗们没来得及抢走她的皮包,她得以带着它闯过了重重难关。皮包中珍藏着“智者”玛蒂制作的贵重的情药。但她打开皮包一看,却只剩下了几块碎瓷片——小瓶子已经碎了。

她放声大哭起来。

凯瑞丝看到的第一个在有意识地做着什么事的人,是梅尔辛的弟弟拉尔夫。除了一条被水浸透的内裤外,他什么也没穿。除了先前被打伤的鼻子红肿着之外,他也没受任何伤。拉尔夫把夏陵伯爵拖出了水,把他放在了岸边一具穿着伯爵手下人制服的尸体旁边。伯爵的头部受了可怕的重伤,很可能是致命的。拉尔夫显然已累得筋疲力尽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凯瑞丝考虑着该对他说些什么。

她四下看了看。在河的这一边,只有一小条泥泞的河岸,其间还布满了乱石,根本没有太多地方来摆放死者和伤者,必须把他们转移到别处去。

在几码之外,有一溜石阶从河面通向修道院的一扇门。凯瑞丝有了主意。她指着那扇门对拉尔夫说:“把伯爵从那儿抬进修道院去。小心点儿把他放到教堂里,然后跑步去医院。告诉你看到的第一位修女,赶紧把塞西莉亚嬷嬷找来。”

拉尔夫似乎很高兴有人下命令,他立刻照她说的去执行了。

梅尔辛开始蹚水下河,但凯瑞丝制止了他。“看看那群傻瓜们。”她说着,手指向了断桥靠城镇的那一端。有好几十人站在那里,呆愣愣地看着他们眼前的惨象。“把所有身强力壮的人叫到这儿来,”她继续说道,“他们可以把人们拽上岸,抬到教堂里去。”

梅尔辛犹豫了一下:“他们没法从那边过来。”

凯瑞丝明白他的意思。那些人必须从漂浮在水面上和沉在水底的桥的残骸之间涉水过来,那有可能造成更多的伤亡。但是主街上这一侧的房屋都有与修道院一墙之隔的花园。角落处车夫本的房子在墙上开了一扇小门,使他可以直接从花园来到河边。

梅尔辛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说:“我带他们到本家里去,从他的院子穿过去。”

“好的。”

他翻过了乱石,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凯瑞丝又扫视起水面。一个大个子蹚着水走上了不远处的河岸,她认出那是菲利蒙。他大口地喘着粗气,问道:“你看见格温达了吗?”

“看见了——就在桥塌下之前,”凯瑞丝答道,“小贩西姆在追她,她正跑呢。”

“我知道——但是她现在在哪里?”

“我没看见她。现在你最好是把水里的人都拽上岸来。”

“可我要找到我妹妹。”

“如果她还活着,她肯定就在那些需要救上岸来的人当中。”

“好吧。”菲利蒙又大步走回河里,蹚得水花四溅。

凯瑞丝万分焦急地想知道自己的家人都在哪里——但眼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发誓一旦有可能,就立刻去寻找父亲。

车夫本出现在他的门口。他是个运货马车夫,宽肩膀,细脖子,矮墩墩,一辈子更多的是靠卖力气而不是靠动脑筋过活。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到河岸上,但四下望了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凯瑞丝的脚下躺着一名罗兰伯爵的扈从,穿着红黑两色的制服,显然已经死了。凯瑞丝说:“本,把这个人扛到教堂里去。”

本的妻子莉比抱着个小孩子出来了。她比她丈夫要聪明一些。她问道:“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救活着的人呀?”

“咱们必须把水里的人都拽上来,先不管是死是活——咱们也不能把尸体放在岸上,那会挡救援人的道儿的。把他扛到教堂去吧。”

莉比觉得她说得有理。“本,你最好照凯瑞丝说的办。”她说。

本毫不费力地扛起尸体走了。

凯瑞丝意识到如果用建筑匠们的担架来抬人,速度会快得多。修士们可以组织担架队。但修士们在哪里呢?她叫拉尔夫去报告塞西莉亚嬷嬷,但直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来。受伤的人需要绷带、药膏和清洗液:所有的修士和修女都将派上用场。必须把理发师马修找来,会有很多骨折的人需要治疗。还有“智者”玛蒂,需要她的药剂缓解伤者的疼痛。凯瑞丝应当去报信,但在救援行动尚未有序地组织起来之前她又不愿离开河边。梅尔辛跑到哪儿去了?

一个女人正在往岸上爬。凯瑞丝走进水中把她拽了起来。是格丽塞尔达。她的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凯瑞丝能够看到她丰满的乳房和肿胀的大腿。凯瑞丝知道她怀孕了,便急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我觉得还好。”

“没流血吧?”

“没有。”

“谢天谢地。”凯瑞丝四下望了望,欣喜地看到梅尔辛带着一队人从车夫本的花园里出来了,其中有几个人穿着伯爵扈从的制服。她对梅尔辛喊道:“扶着格丽塞尔达的胳膊,搀她上台阶,到修道院里去。她需要坐下休息一会儿。”她又用安慰的口吻补充了一句,“不过,她一切都好。”

梅尔辛和格丽塞尔达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顿时明白了眼前的情形多么奇特。三个人呆立了片刻:一个将要做母亲的女人,她孩子的父亲,以及爱着他的女人。

凯瑞丝率先醒悟过来,她随即转过身去,开始向人们发号施令。

格温达哭了一会儿,便停住了。并不是那破碎的瓶子让她这么伤心的,玛蒂可以再配一副情药,凯瑞丝也会再付钱的,只要她俩中有一个人还活着。她的眼泪是为过去一天一夜她所经历的一切而奔流的,从她父亲的背弃到她血流不止的双脚。

她一点儿也不后悔杀死了那两个人。西姆和阿尔文想让她做奴隶,要她卖淫。他们罪有应得。杀死他俩甚至都不算谋杀,因为铲除强盗是不犯法的。但她的双手仍然抖个不停。她为自己战胜敌人赢得自由而欣喜若狂,与此同时也为自己做过的事情眩晕恶心。她永远忘不了西姆临死前的那阵子抽搐。她也很害怕阿尔文的刀尖从他自己的眼眶里刺出的情景出现在她梦中。在如此强烈的悲喜交集之下,她抑制不住颤抖。

她努力不去想杀人的事情。在塌桥事件中还会有谁死去呢?她父母昨天就打算离开王桥了。可她哥哥菲利蒙呢?她最好的朋友凯瑞丝呢?还有她心爱的男人伍尔夫里克呢?

她向河对岸望去,结果立刻对凯瑞丝放了心。她和梅尔辛都在河那边。他们显然是在组织一帮人把河里的人们拽上岸。格温达感到一阵欣慰,至少自己没有被彻底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菲利蒙怎么样了?他是桥塌之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他应当是在她不远处落水了,他们此后的遭遇应当是一样的,然而她现在却看不见他。

还有伍尔夫里克在哪里?她怀疑他是否有兴致去看一个巫婆被鞭打着游街,但他的确是计划今天和家人一起返回韦格利村的,很有可能——她心想,上帝呀,千万别这样——在桥坍塌的那一刻,他们正在过桥准备回家呢。她发疯似的扫视着河面,寻找着他那惹眼的黄褐色头发,心中祈祷着她但愿看见他正起劲地游向岸边,可别让她看见他脸朝上浮在水面上。然而她却根本看不见他。

她决定过河去。她不会游泳,但她心想,如果能有一块足够大的木头让她浮起来,她也许能蹬着腿游过河去。她看见了一块木板,便从水里拽了出来,向上游走了五十码左右,以避开那众多的尸体。然后她又重新下了水。“跳跳”毫不畏惧地跟着她。游过河比她想象得要费力得多,她的湿衣服也延缓了速度,但她最终游到了对岸。

她跑向了凯瑞丝,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凯瑞丝问:“你怎么样?”

“我逃脱了。”

“西姆呢?”

“他是个强盗。”

“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凯瑞丝似乎吓了一跳。

格温达连忙说:“桥塌的时候淹死的。”她甚至都不愿意让她最好的朋友知道究竟。她又继续说道:“你看见我们家的人了吗?”

“你父母昨天就走了。我刚才看见菲利蒙了——他正到处找你呢。”

“谢天谢地!伍尔夫里克怎么样?”

“我不知道,从河里捞上来的人里没他。他的未婚妻昨天就走了,但他的父母和哥哥今天早上都在大教堂里,看审判疯子尼尔呢。”

“我要去找他。”

“祝你好运。”

格温达跑上修道院的台阶,穿过了绿地。一些摊主还在打包。刚刚有好几百人在一场事故中丧生,而他们居然还能兀自做自己的事情,这让她感到难以置信——但她很快明白了过来,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桥是在几十分钟前刚刚坍塌的,尽管感觉像是已过了好几小时了。

她出了修道院的门,来到主街上。伍尔夫里克和家人一直住在贝尔客栈。她跑了进去。

一个少年站在啤酒桶间,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格温达说:“我找韦格利村的伍尔夫里克。”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男孩子说道,“我是学徒,他们让我看着啤酒。”

格温达猜想,已经有人招呼所有的人都去河边了。

她又跑了出去。就在她出门的一瞬间,伍尔夫里克出现了。

她顿时放下心来,竟一把抱住了他。“你还活着——谢天谢地!”她大叫了起来。

“有人说桥塌了,”他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吓死人了。你们家别的人呢?”

“他们先走了一会儿,我留下来收几笔债。”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皮钱包,“但愿桥塌的时候他们没在上面。”

“我知道该怎么找他们,”格温达说,“跟我来。”

她拉起他的手。他没有把手抽回,跟着她进了修道院的院子。她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接触过他的身体。他的手很大,手指头因为干活而很粗糙,手掌却很柔软。尽管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她仍然感到他的手在给她的全身带来一股股暖流。

她拉着他走过绿地,进了大教堂。“他们正把人们从河里拽上来,送到这里来。”她解释道。

已经有二三十个人躺在了教堂中殿的石板地上,还有更多的人正不断被送进来。几名修女在照料伤员,周围高大的石柱更显出她们的娇小。那个通常领着唱诗班唱歌的瞎子修士似乎在指挥。“把死人放到北边,”格温达和伍尔夫里克走进中殿时,他正喊叫着,“把受伤的人放到南边。”

伍尔夫里克突然放声大哭,声音中既显示出惊愕,又包含着焦虑。格温达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看到他的哥哥大卫躺在受伤的人当中。他俩都跪在了大卫身边。大卫比伍尔夫里克大几岁,长着同样的大个子。他还有呼吸,他的眼睛也睁着,但他却似乎没有看见他俩。伍尔夫里克对他叫道:“戴夫!”他声音虽低,但却很急,“戴夫,是我啊,我是伍尔夫里克。”

格温达感到有什么东西黏乎乎的,这才意识到原来大卫是躺在一摊鲜血中的。

伍尔夫里克说:“戴夫——妈和爸在哪里?”

大卫没有回答。

格温达向四周望了望,看见了伍尔夫里克的母亲。她躺在中殿的远端,在北廊里,也就是瞎子卡吕斯吩咐放死人的地方。“伍尔夫里克。”格温达平静地叫道。

“什么事?”

“你妈妈。”

他站起身看了看。“噢,不。”他叫道。

他们穿过了宽阔的中殿。伍尔夫里克的母亲躺在韦格利村的领主史蒂芬老爷身旁——现在他们平等了。她是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她居然生出了两个这么高大的儿子,可真让人诧异。她生前虽瘦却很结实,精力相当充沛,现在却像个脆弱的玩具娃娃,又苍白又瘦小。伍尔夫里克把手放在了她的胸膛上探探心跳。他的手刚往下一压,一股水便从她的嘴里涌出。

“她淹死了。”他小声说道。

格温达用手臂搂住了他宽阔的肩膀,想用爱抚来安慰他,却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

一个穿着红黑两色罗兰伯爵制服的士兵扛着一个已无气息的大个子男人的躯体进来了。伍尔夫里克又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他的父亲。

格温达说:“把他放在这儿,挨着他妻子。”

伍尔夫里克蒙了。他默不做声,显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格温达本人也茫然不知所措。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能对她心爱的男人说些什么呢?她想出的每一句话都显得很傻。她迫切地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伍尔夫里克呆呆地凝望着他父母的尸体,格温达又把眼光移到了教堂另一端他哥哥身上。大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快步走到他身旁。他的眼睛茫然地瞪着,但他已没有呼吸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胸——没有心跳了。

伍尔夫里克怎么受得了啊?

她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又回到伍尔夫里克身旁。隐瞒事实是毫无意义的。“大卫也死了。”她说。

伍尔夫里克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格温达心中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伍尔夫里克精神错乱了?

但他最终开口了。“他们全都,”他低声说道,“三个人,全都死了。”他抬眼看了看格温达,她看到他眼里涌出了泪水。

她用胳膊搂住了他,感觉到他那庞大的身躯因为无助的抽泣而晃动着。她搂紧了他。“可怜的伍尔夫里克呀,”她说,“可怜的,可爱的伍尔夫里克呀。”

“感谢上帝,我还有安妮特。”他说道。

一小时后,中殿的大部分地面上都已经摆满了死者和伤者的躯体。副院长助理瞎子卡吕斯站在他们当中,瘦脸的司库西米恩站在他身旁充当他的眼睛。卡吕斯主事,是因为安东尼副院长不见了。“西奥多里克兄弟,是你吗?”卡吕斯说道,显然是听出了这位刚刚走进来的白脸蓝眼修士的脚步声,“去把掘墓人找来。告诉他找六个身强力壮的人帮助他。我们需要至少一百多个新墓穴,这样的天气,埋葬尸体是耽搁不得的。”

“我这就去,兄弟。”西奥多里克说道。

卡吕斯尽管眼睛是瞎的,却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这给凯瑞丝留下了深刻印象。

凯瑞丝把梅尔辛留在了河边,他卓有成效地组织起了打捞工作。她又确认了修女和修士们都已得到通知,然后找来了理发师马修和“智者”玛蒂。最后她打探了自家人的情况。

桥坍塌时,只有安东尼叔叔和格丽塞尔达在桥上。她在教区公会大厅看到她父亲和博纳文图拉·卡罗利在一起。埃德蒙说:“这回他们不得不修一座新桥了!”说罢他就一瘸一拐地到河边帮着捞人去了。其他人也都安全:彼得拉妮拉姑姑在家里做饭;凯瑞丝的姐姐艾丽丝和埃尔弗里克在贝尔客栈;她表兄戈德温在大教堂里,正监督南侧圣坛的修复工程。

格丽塞尔达回家休息去了。安东尼仍然没有找到。凯瑞丝虽然不喜欢她的这个叔叔,但并不希望他死,每当一具新尸体被送进中殿,她都焦虑地望上一眼。

塞西莉亚嬷嬷和修女们在为伤者清洗伤口,用蜂蜜做抗菌药,再裹上绷带,还分发着恢复体力用的加了香料的热啤酒。战场上造就的医生——理发师马修手脚麻利,动作敏捷。他和过度肥胖、气喘吁吁的“智者”玛蒂相互配合。先是玛蒂给伤者服下镇静药,过上几分钟后马修再为他们接上骨折的胳膊和腿。

凯瑞丝又走到了南侧的交叉甬道。那里没有中殿那样喧哗、忙碌和血污,几名身为高级医师的修士簇拥在仍然昏迷不醒的夏陵伯爵周围。伯爵的湿衣服已经脱去,盖上了厚厚的毯子。“他还活着,”戈德温兄弟说,“但伤得很重。”他指了指伯爵的后脑,“他的部分头盖骨碎了。”

凯瑞丝从戈德温的肩膀上望过去。她能看到那头盖骨像一块破了的馅饼皮一样,沾满了血污。她还能从缝里看到灰色的物质。伤得这么重,怕是肯定没救了吧?

医师中最年长的约瑟夫兄弟也这么认为。他摩挲着自己的大鼻子,张开牙齿不全的嘴巴说道:“我们得把圣徒遗骸请来,”和往常一样,他说话含糊不清,像个醉鬼一样牙齿间发着咝咝声,“这是他起死回生的最大希望了。”

凯瑞丝一点儿也不相信一位逝去已久的圣徒的遗骨能治好一个活人破裂的头颅。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她明白自己的这种观点是极端孤立的,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三缄其口。

伯爵的两个儿子威廉领主和理查主教也站在一旁看着。头发乌黑、身材高大,一副战士体型的威廉,活脱脱是躺在桌子上昏迷不醒的这个人的年轻的翻版。理查则显得白白胖胖一些。梅尔辛的弟弟拉尔夫站在他们身旁。“是我把伯爵从水里拉上来的。”他说。凯瑞丝已经是第二次听他说这话了。

“好,干得不错。”威廉说。

威廉的妻子菲莉帕和凯瑞丝一样,也不满意约瑟夫兄弟的断言。“你们就没有一点儿办法救救伯爵了吗?”她说。

戈德温回答道:“祈祷就是最有效的救治。”

圣骨贮藏在高高的圣坛下的一个上了锁的小隔间内。戈德温和约瑟夫去取圣骨了,他们刚一出门,理发师马修便俯下身来,仔细察看了一番伯爵头部的伤口。“像他们那样永远别想治好伯爵,”他说,“即使有圣徒帮忙也不行。”

威廉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凯瑞丝心想他的口气简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像其他骨头一样,头盖骨也是骨头,”马修回答道,“骨头能自己愈合,但每块骨头都必须放在正确的位置上,不然就会长歪。”

“你觉得你比修士们还高明吗?”

“我的老爷,修士们知道怎样呼唤神灵的帮助,而我只会接合破裂的骨头。”

“你从哪儿学会这本事的?”

“我在国王的军队里当了很多年军医。和苏格兰人打仗时,我曾经和令尊伯爵老爷一起行过军。我以前也见过被打破的头。”

“你现在打算拿我父亲怎么办呢?”

凯瑞丝心想,马修在威廉咄咄逼人的追问下有些紧张,但他似乎对自己说的话很有把握:“我要把碎骨头从伯爵的脑袋里取出,清洗干净,然后再努力把它们重新拼好。”

凯瑞丝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根本不敢想象做这么冒险的手术。马修哪里来的胆量出这样的主意?要是搞砸了可怎么办呀?

威廉问:“那样他就会好吗?”

“我不敢说,”马修答道,“有时候脑伤会产生奇怪的后果,会损伤人走路或者说话的功能。我只能把他的头盖骨拼好。如果你们想要奇迹,还是去求求圣徒吧。”

“这么说你不能保证成功喽?”

“只有上帝是万能的。人只能尽力而为,然后期望最好的结果。但我相信如果这伤再不处置,令尊就没救了。”

“但是约瑟夫和戈德温都读过古代医圣的书。”

“而我在战场上救治过伤员,有的死了,也有的痊愈了。到底听谁的,你看着办吧。”

威廉看了看他妻子。菲莉帕说:“让理发师试试吧,再求圣·阿道福斯帮帮他。”

威廉点了点头。“好吧,”他对马修说,“动手吧。”

“我想让伯爵躺在靠近窗户的地方,”马修语气坚决地说道,“光线好些,更容易看清伤口。”

威廉向两个见习修士打了个响指。“照他说的办。”他命令道。

马修又说:“余下的,我只需要一碗热葡萄酒了。”

修士们从医院里抬来了一张搁板桌,放到了南侧交叉甬道的一张大窗户下。两名护卫把罗兰伯爵抬到了桌子上。

“请让他脸朝下。”马修说。

他们把伯爵翻了个个儿。

马修有一个皮包,里面装着理发师兼外科医生因之得名的那些锋利的工具。他首先拿出了一把剪子,俯下身去开始剪去伯爵伤口周围的头发。伯爵长着一头浓密的油性黑发,马修剪下了一绺绺卷发,扔在了地上。当伤口周围的一圈头发都被剪掉后,伤势就看得更清楚了。

戈德温兄弟拿着圣骨匣进来了。这是一个用黄金和象牙制成、雕刻得很精美的匣子,里面藏有圣·阿道福斯的头盖骨,以及一条胳膊和一只手的骨头。他一看马修正在给罗兰伯爵做手术,便愤怒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修抬头看了一眼:“如果你愿意把圣骨放在伯爵的背上,尽可能离他的头近一些,我想圣徒会让我的手更稳当一些的。”

戈德温迟疑了一下,显然是为一个理发师竟然担此重任而感到气愤。

威廉领主说道:“照他说的做吧,兄弟,不然我父亲就要死在你们门上了。”

戈德温仍然没有听从,而是对站在几码之外的瞎子卡吕斯说道:“卡吕斯兄弟,威廉老爷命令我——”

“我听见威廉老爷的话了,”卡吕斯打断了他的话,“你最好是满足他的愿望。”

戈德温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脸上显出愤怒又沮丧的神情。他把圣骨匣放到了罗兰伯爵宽阔的背上,但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马修又拿起了一只精致的小镊子,动作十分精巧地夹住一片碎骨看得见的边缘,提了起来,丝毫没有触及下面的灰色物质。凯瑞丝入神地看着。那片骨头正是头部的,上面还附着头皮和头发。马修轻轻地把骨头放进了那碗热葡萄酒中。

他如法炮制,又夹出了两片小碎骨。中殿那边传来的嘈杂声——伤者的呻吟和死者亲友们的哭泣——似乎都已消退,被这边遗忘了。观看马修手术的人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围着他和昏迷不醒的伯爵,站成了一圈。

接着,他处理起仍然与头盖骨的其余部分相连的碎骨片。每次他都是先把头发剪去,再用葡萄酒里浸过的亚麻布仔细地擦洗四周,然后用小镊子轻轻地将骨头按压在他认为原有的位置。

气氛如此紧张,凯瑞丝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她还从没有像此时此刻钦佩理发师马修一样钦佩过任何人。他这样勇敢无畏,这样技艺高超,这样信心十足。而他是在一位伯爵的头上做这样精细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术啊!如果出了差错,他们没准会吊死他的。然而他的手仍然像教堂正门上石头刻的天使的手一样平稳自如。

最后,他把浸在葡萄酒碗里的那三片分离的碎骨放回了原位,拼接在一起,就像是在修补一只破碎的花瓶。

他又把伤口周围的头皮抚平,迅捷、精巧地缝合起来。

现在,罗兰伯爵的头盖骨完整了。

“伯爵肯定会睡上一天一夜的,”他说,“等他醒来后,给他服下‘智者’玛蒂的大剂量的催眠草药。然后他必须一动不动地再睡上四十天四十夜。如果有必要,用绳子把他固定住。”

随后他请求塞西莉亚嬷嬷把伯爵的头包扎起来。

戈德温离开大教堂,跑到了河边,灰心丧气,又怒气冲冲。实在是不成体统,卡吕斯让所有的人都为所欲为。安东尼副院长是个软弱的人,但比卡吕斯要强。必须把他找到。

河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被打捞上岸了。那些仅仅是鼻青脸肿、受到惊吓的人都已经自行离去。大部分死者和受重伤的人都已被抬进大教堂,剩下的都是些被桥的残骸羁绊住的人。

安东尼也许死了,这一想法让戈德温既激动又害怕。他渴望修道院能有新人掌权——一个能严格地阐释本笃戒律,精细地管理财务的人。但与此同时,他又明白安东尼是他的庇护人,在新的副院长手下,他就不一定能继续晋升了。

梅尔辛征用了一只船。他和另外两个小伙子一起把船撑到河中央,桥的大部分残骸都漂浮在那里。三个人都只穿着内裤,正试图抬起一根沉重的圆木以解救什么人。梅尔辛个子矮小,但另两个都是彪形大汉,显然平时吃得都不错,戈德温猜想他俩都是伯爵的护卫。尽管三个人都身强力壮,但站在一只小小的手划船中,他们却很难对那些沉重的木头使上劲。

戈德温站在一群镇民当中,心里交织着恐惧和希望,看着两名护卫抬起一根沉重的圆木,梅尔辛从下面拽出一个人来。梅尔辛匆匆地检查一遍后,喊道:“玛格丽特·琼斯——死了。”

玛格丽特是个无足轻重的老太太。戈德温不耐烦地喊道:“你们看见安东尼副院长了吗?”

船上的人相互看了看,戈德温意识到自己太蛮横了。但是梅尔辛回答道:“我看见了一件修士袍。”

“那就是副院长!”戈德温叫道。安东尼是唯一还没有下落的修士。“他现在怎么样,你知道吗?”

梅尔辛从船的一侧俯下身去,显然这个样子没法凑近,于是他潜入水中。最终他喊道:“还有呼吸。”

戈德温既高兴又失望。他高喊道:“那就快把他拽出来,快点儿!”“求求你们了。”他又补了一句。

没有人回他的话,但他看见梅尔辛钻到了一块部分沉入了水中的木板下,随后向另两个人发出了命令。那俩人放开了他们正搬着的一根圆木的一头,让它慢慢地滑进了水中,然后走到小船船头,俯下身来抓住了梅尔辛头顶上的那块木板。梅尔辛似乎费力地在把安东尼的衣服从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木板和木块中拽出来。

戈德温眼巴巴地看着,为自己不能搭一把手加快救援进程而深感沮丧。他对两个旁观的人吩咐道:“到修道院里叫两个修士抬一副担架来,就说是戈德温派你们去的。”那两个人上了台阶,进了修道院。

梅尔辛终于把那个已无知觉的人从桥的残骸中奋力拽了出来。他把副院长拖到了船边,另两个人把他抬进船里。随后梅尔辛也爬上了船,他们一起撑船向岸边移动。

热心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安东尼抬下了船,放在了修士们抬来的担架上。戈德温迅速地检查了一遍副院长的伤势。他还有呼吸,但他的脉搏很微弱。他两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的头部和胸部都只是有青肿,但他的骨盆好像碎了,而且他在流血。

修士们把他抬了起来。戈德温在前面开路,穿过了修道院的院子,进了大教堂。“让一让!让一让!”他喊叫着。他们把副院长抬过中殿,抬进了圣坛——教堂中最神圣的地方。戈德温吩咐修士们把副院长放在高坛前。安东尼浸透了的修士袍清晰地显出了他臀部和双腿的轮廓。他的下身扭曲得非常厉害,已完全变了形,只有上半身还能看出是个人。

没过多久,所有的修士都聚到了不省人事的副院长身旁。戈德温从罗兰伯爵那里拿回了圣骨匣,放到了安东尼的脚边。约瑟夫把一个珠宝做的十字架放在安东尼胸口上,把他的手合拢在十字架上。

塞西莉亚嬷嬷跪在了安东尼身旁。她用一块在有镇定作用的药水里浸过的布擦净了他的脸。她对约瑟夫说:“他的很多骨头看来都碎了。你想让理发师马修来给他看看吗?”

约瑟夫默默地摇了摇头。

戈德温对此很欣慰。如果把理发师叫来,会玷污了圣所的。最好还是让上帝来做决定吧。

卡吕斯兄弟主持了最后的祈祷,然后带领修士们唱起了圣歌。

戈德温不知道该寄什么希望。多年来他一直盼望着结束安东尼副院长的管理,但在这最后时分,他却瞥见了可能取代安东尼的是什么:卡吕斯和西米恩的共治。他俩都是安东尼的心腹,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突然,戈德温看见理发师马修站在人群的边缘,正越过修士们的肩头,审视着安东尼的下半身。戈德温正要愤怒地命令他离开圣坛,他却几乎让人难以觉察地摇了摇头,走开了。

安东尼睁开了眼睛。

约瑟夫兄弟大叫道:“赞美上帝!”

副院长似乎想说些什么。仍跪在他身旁的塞西莉亚嬷嬷连忙俯下身去贴着他的脸,仔细地辨听着。戈德温看到安东尼的嘴唇动了动,希望自己也能听见。但没过多久,副院长就完全沉默了。

塞西莉亚似乎大吃了一惊。“是真的吗?”她问道。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戈德温问:“他说了些什么,塞西莉亚嬷嬷?”

她没有回答。

安东尼的眼睛闭上了,他似乎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然后一动不动了。

戈德温俯下了身子,安东尼的呼吸没有了。戈德温又把手放到他的心脏处,没有探到心跳。他又抓起了安东尼的手腕,摸了摸脉,也没有跳动。

他站起身来。“安东尼副院长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说,“愿上帝赐福于他的灵魂,欢迎他进入天国。”

全体修士齐声说道:“阿门。”

戈德温心想:这回不得不举行一次选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