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有着极大的定力,此时此刻,洛以岚就会问出来“你怎么知道?”这样的问题。
她自诩回到金陵之后,除了对洛渊的关注多一些,并没有真正做太多调查当年事情的动作,甚至,在当日参加沈老夫人宴会的时候,也只是旁敲侧击问了一下十五年前有谁一起与洛渊一起参加了那场西北与乌訾国的战役而已。
洛以岚表面平静,实则心中已将自己近段时间的行为在心中细细想了一遍,并没有觉得有不妥之处。
君无弈的声音却始终平静,“你不必担心,本王原本也只是怀疑而已,如今才确定。”
洛以岚感觉一口血卡在心里不上不下,眼神不善地看着摆了自己一道的君无弈。
但同时,洛以岚心下也不由得对君无弈多了几分警惕,他今夜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那么跟自己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
他又是如何觉察的?
虽然是天黑的小巷子里,但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洛以岚道,“王爷,换一处说话的如何?”
君无弈轻轻颔首,“也好。”
洛以岚沉眉点头,让玉桁先回去,玉桁虽有些不太放心,但见洛以岚认真严肃的神色,终是点了点头,离开之前还警告地盯着君无弈。
待玉桁离开之后,君无弈才带着洛以岚往另一处去,一边道,“那小丫头倒是有些本事。”
“玉桁年纪还小,王爷谬赞了。”
君无弈不再说话,没一会儿之后,两人便到了一处酒楼的一间厢房之中,洛以岚在君无弈对面几步远的位置坐下,双方静默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君无弈先开口,“时隔多年,你为何现在开始调查十五年前西北军之事?”
洛以岚不答反问,“那么,王爷又为何认为我在调查十五年前西北军之事?”
双方都在相互试探,即便这位曾经是自己钦佩的大齐战神,洛以岚也不会毫无缘由地就去信任君无弈。
君无弈轻轻摇了摇头,他并不太喜欢这样的试探,若不是知道洛以岚是什么样的人,若不是知道一年多前在北方的雪灾之中,一夜之间悄无声息一刀砍下那位贪污赈灾银两的凉城太守的脑袋并在他的尸体上留下“贪污有罪,百死莫辞”八个嚣张大字的神秘人便是眼前这位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小女子,他大概会对金陵城中多出来的这位神秘女子多加防范。
可如今……
君无弈摇了摇头,道,“十五年前,赤虎将军洛闻带军在关外抵抗南下骚扰的乌訾国军队,大军将乌訾国东路二十万大军全部引入回声谷困而歼之,赤虎将军以少战多,双方拼杀了两夜日,最后两败俱伤,朝廷援军赶到回声谷时,西北军和乌訾国军队全部战亡在回声谷中,两军尸体,几乎难分,而乌訾国西路军则在西北军在回声谷大战时,从回声谷侧面山脉进入西北,欲与东路军联合抗击西北,横烧抢虐,最后是洛渊带领的朝廷援军趁乌訾国两路军队无法联络之时,击退早已因长途奔袭而疲累的乌訾国军队,得以保住西北。”
君无弈每说一句,洛以岚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如果没有她,如果周五叔没有醒过来,那么,从此以后,历史之中的记录,将会与君无弈方才说的一样,没有人会记得战死在回声谷中的十万西北军,只记得是洛渊带着军马将乌訾国的军队赶出了西北。
可是,她怎么允许?
洛以岚唇角泛起一抹冷笑,带着笑意的眼中却是一片冰冷,“王爷与我说当年的事情,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君无弈道,“本王方才所说的,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然而,你并不这样认为不是么?”
洛以岚微微蹙眉,“那么,王爷认为事情又该如何的?”
“你认为,十几年前,西北军在回声谷战亡之事,并不如现今外传的那般,是与乌訾国东路军拼杀两昼夜之后同归于尽,而是另有隐情,而这个隐情,与洛渊有关。”
洛以岚抬头,双目沉静地看向这君无弈,“王爷的猜测真是大胆,不过,我却更加相信,任何猜测,即便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也必定有一些缘由,十五年前,王爷似乎还不到十岁,不知经年之后,怎么会关注此事?”
君无弈看着眼前这个过分沉静的女子,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不慌不忙,条理清晰地与自己说话,不知该叹该是该赞赏,诚然,十五年前,他也不过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对于赤虎将军战亡之事,更多的是感到可惜,和对这位算是自己半个恩师的将军感到一段时间的怅然心痛,但是……大概谁也不知道,当年回声谷中的西北军,十万人,并非无一人存活,那人不仅活了下来,还投军到自己麾下,直到与狄国的最后一场战役,命不久矣之时,他才在多年不安的苟且与痛苦中,透露了当年回声谷中另一场残酷的厮杀。
没有回答洛以岚的问题,君无弈问,“你可知道,若你执意去调查当年之事,调查出来的结果,未必只与洛渊相关,当年的洛渊,不过是一个小小领兵将领,断然没有胆子做出故意延误援军的事情,若是你承受不起的结果,你当如何?甚至你无法沉冤,便有可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你可想过如何面对?”
洛以岚一拍桌面,终是忍不住,猛地站起来,“难道就这么算了么?”
她双目倔强地看着君无弈,“王爷今日既然跟我说这番话,想必已经知道我的目的,也知道我要做什么,甚至已经明了十五年前西北之事的真相,那么,今日跟我说其中诸多重重困难,王爷是让我退缩么?让我就此算了么?”
她连连发问,每一句,都直视君无弈,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我以为,像魏王这般常年在军中与将士为伍的人物,当更懂得将士之间的感情,更懂得戍边守关的艰辛,也更懂得将军白发征夫泪的无奈与辛酸。”
君无弈抿唇看着这位杀人砍头都可以面无表情,却在此时形容愤怒的女子,皱眉沉默。
他怎么会不懂那些东西?
只是,显然这个时候否认,并不合适,也不太符合自己的作风。
一向对别人对自己的言辞不怎么在意的魏王殿下,感到一点陌生的堵心。
洛以岚压下心里的愤怒,只觉得一阵心凉,是啊,她之所以钦佩眼前这人,不过是因为他是大齐的不败战神,但这个时代,终究与她的二十一世纪不一样。这个人,再如何值得钦佩,也是这个时代下的战神,是大齐皇权的守护者,是高高在上的当今的兄弟,她如何与一个高高在上之人去讲述她心中绝不会妥协的那些守护的精神?
他又怎么没有想过君无弈说的这些,可有些东西,洛以岚是不能妥协的,曾经是谁拼死护住自己离开,即便不为了这些,也不能坐视不理。
压下那一股突然升起的愤怒,洛以岚唇边笑意微凉,语气却依旧带着一丝傲然道,“困难重重?杀身之祸?不可撼动之人?那又如何?我既然决定回金陵,查找当年事情的真相,便从未想过有退缩的那一天,困难重重又如何,尚未面对的困难会比十万西北军英魂十五年难安会让人感到轻松么?杀身之祸又如何,死者冤屈不去,生者可为而不为便枉为生者,至于王爷所说,不可撼动之人,我从不相信这世上所谓的不可撼动之人,一日不行,便两日,两日不行,便十日,便一月、一年总有撼动之时。”
“虽死不悔?”君无弈问。
洛以岚冷笑,“九死不悔!”
君无弈轻叹,“人命到底只有一条,你又如何说得了九死不悔这句话?且不说你如今如何去查找事情的真相,而我今日,若是要阻止你,以你之力,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洛以岚只觉得全身都变得冰冷,她又何尝不知,皇权之下,要一人的性命,易如反掌,她可以找到一个安生的地方逍遥快活,可是那些冤死的人该如何?
可她是洛以岚,即便她妥协于这个世界的规则,也绝对不会向自己妥协。
她浑身都变得警惕起来,“那么,王爷要试试么?我可以告诉王爷,只要洛以岚一日不死,此事便一日不停。”
君无弈摇了摇头,身上并无杀气,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好似前面说话时,释放出来的杀气从未存在过一样,“本王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倔强的人。”
还不等洛以岚说什么,君无弈便道,“本王可以帮你。”
洛以岚诧异了一瞬,很快皱眉道,“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君无弈道,“要查找当年之事,靠你一人之力极难独立完成,本王或可用一些权力助你,但前提是此事你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引起金陵内乱,危机社稷。”
洛以岚:“……王爷,你想多了。”她看起来像是那种操之过急的人么?
君无弈大约是看出了她怪异的表情背后的情绪,唇角微微扬起,“你不用怀疑,本王并非不懂得军中将士们的情义,何况,本王少时的骑射,曾得得益于赤虎将军,赤虎将军也算是本王半个恩师,便是出于此,此时本王也不会袖手旁边,何况……本王也不喜欠人人情。”
洛以岚轻咳一声,想起自己方才的情绪,“抱歉,我收回方才的话,不过王爷所说的人情……”
对于洛以岚那句抱歉,君无弈瞥了她一眼,道,“半年前本王去了一趟医仙谷医治月余,之所以用时如此长,乃因当时墨弦公子在等一味药——赤莲,若是本王没有猜错的话,赤莲乃是你在南海的火山口便着人快马送回来的,赤莲世间难得,想必费时费力不已,本王向来不喜欠人人情。”
洛以岚默默垂头,赤莲确实是她去找的,不过……那也是在给周五叔寻药的时候,她顺便去的,虽然花费了一些精力,但也没有损失什么啊。
不过言归正传,洛以岚还是皱眉问,“我更想知道,王爷为何会怀疑十五年前的事情。”
君无弈沉默了一会儿,才与洛以岚说起了那位士兵的事情。
——
回到西苑的时候,已是深夜,两位嬷嬷担心不已,洛以岚耐心安抚了一阵,并且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这么晚,让两位嬷嬷放心了才回房躺下。
冬夜冰冷,躺在床上,她却久久不能入眠。
想着今夜与君无弈的见面,心中又更加坚定了几分。
父亲,有朝一日,我必定会还原当年西北战事的真相,决不让宵小之人逍遥得意,也一定会让西北十万将士英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