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醉千年

衡山派

天地间最后的光线,在阴雨的天气中逐渐暗沉,直至全黑,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各院中已掌了灯。雨丝密布,光线昏暗,将人影在地面水洼的涟漪中拉得颀长而模糊。

李子枫撑着油纸伞在雨中漫步而行,举着伞的手早已冰透。行至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建筑前停下了脚步,借着昏暗的灯光,凝视着正门上方的匾额上,苍劲有力的‘藏书阁’三个字。

藏书阁听起来是收藏书籍的地方,但实则是存放衡山派重要资料的地方,此地除掌门欧阳泽及肃严长老海翊二人外,其他任何人,包括首席弟子李子枫在内,未经掌门欧阳泽允许,不得擅入,违者门规处置。因此,藏书阁周围有暗卫日夜轮守,一旦发现闯入者,即刻擒拿。

想及此,李子枫眉眼紧缩,但下一刻,一个完整的呼吸还未完成,便有三个暗卫堵在面前,其中一暗卫上前一步,借着昏暗的光线终于看清来人,立马行礼道,“大公子。”

李子枫默默地点点头。

领头的暗卫继续试探着问道,“大公子来此,有事?”

山间的晚上,气温骤降,沉沉的呼吸间竟有几分热气,李子枫皱皱眉,声音依旧沉稳而冷静,“最近凌夜宫恐有动作。我不放心,来此看看。”

李子枫的眼神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躲闪,他没想到,如此拙劣的说辞,有一天会从自己的口中说出。

暗卫领头者松口气,“大师兄请放心,属下等日夜守卫藏书阁,不敢有丝毫差错。”

“好。”李子枫轻声应过,挥挥手,不过一阵风吹过的时间,那三名暗卫又将身形隐没在黑暗中。

回到云天阁,已是戌时末,打开院门,便远远地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影在院中伫立,丝毫不为落在身上的细雨所影响。

“大师兄,你可回来了。”许子宁急匆匆地迎上,“这孩子已经来了半个时辰了,说是奉了你的命令来此找你,见你不在,便在院中一直等候,也不进屋,也不打伞,固执得很。”

听闻说话声,那个小小的身影转过身,正是负责分送衣物的杂役弟子墨轩,墨轩见了李子枫回来,便忙上前,稳稳地行了一礼,“拜见大师兄。”

李子枫只是微微地点了头,淡淡地说道,“跟我进来。”

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对着还在雨中伫立的许子宁说道,“这两日任由着你偷懒,但过两天,恐有秋风吹得急,你也该打起精神,有些杂草,是时候拔出了。”

许子宁神色一凛,依着规矩郑重一拜,“大师兄放心。”

得到想听到的答复,李子枫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走进书房,墨轩也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书房内掌了灯,柔和的灯光打在身上,似乎暖和了一些,墨轩就这么傻傻地站着,任凭李子枫给自己擦干身上的水珠,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李子枫再抬头时,便看见墨轩傻傻地看着自己。

他这才仔细地将墨轩打量一番,他头顶梳着简单的发髻,碎发随意地浮在白净的脸颊上,淡眉下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湿漉漉的,透着几分无辜。轻薄的小嘴一直抿着,似乎不知所措。

李子枫收回神,坐到书案前,随意翻弄着几本书,任由墨轩规规矩矩地地站在面前,面色看不出丝毫情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淡然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墨轩微微低下头,睫毛低低地垂着,张了张干涩的小嘴,“因为墨轩浪费粮食,打闹嬉戏,大师兄是想......”

李子枫皱皱眉,似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一罪不二罚,膳房之事到此为止。我找你来,是因为你跟我刚入山门的时候很像。所以...”李子枫凝视着墨轩,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道,“我相信你能留在掌门身边,做好该做的事情。”

墨轩诧异地睁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可李子枫根本不给他犹豫的时间,像是直接布置任务,“明日起,你每天按时去宗元长老那里学习基本的礼法及剑术,为期三个月,三个月过后参加入门考核,考核过关后,直接留在尚清苑做掌门的随侍弟子。”

见墨轩半晌做不出反应,李子枫眉头一挑,“怎么?有问题?”

墨轩这才回过神,连忙跪,恭敬地地施礼,“多谢大师兄抬爱,只是墨轩年纪尚小,怕......”

李子枫异常严肃,声音也深沉下来,“从现在起,我不想在你的嘴里听到‘怕’这个字。”

墨轩一抖,很快又稳住身形,郑重地磕了个头,“是。墨轩定不负大师兄所望。”

李子枫满意地点点头,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无意间选中的孩子,会在日后与凌夜宫周旋中,救了他一命。

晨起钟鸣,下过雨后的山间,蒙起层层薄雾,李子枫收剑回鞘,不近不远地看见许魏翔站在面前,双手环臂,满脸同情地看着他,李子枫诧异,走上前正欲开口询问,许魏翔倒是抢先一步作了回答,“风侍卫刚刚派人过来传话,说掌门在议事堂等你。肃严长老和法戒长老都在。”

“出什么事了?”李子枫眉头紧蹙,心里一沉,“是地牢那边?”

“就在刚刚,发现被关押于地牢中的王壮,悄无声息地死在了睡梦中,像是中了毒。”

“什么?”李子枫闪过一丝惊色,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昨夜遣了墨轩回去后,还特意去了趟地牢查看状况,一切正常,如果是清晨发现王壮在睡梦中死去,就证明他昨夜已经中了毒。

“尸体呢?”

“也已经送到议事堂了。”

李子枫将手中的剑扔给许魏翔,来不及换衣服,踏着湿滑的路,疾步走向议事堂,在议事堂不远处停了脚步,略微调整了因走得太急而加快的呼吸,还没来得及问里面的情况,就被欧阳泽听不出情绪的一句‘进来’喊进了议事堂。

雨过天依旧阴着,议事堂内显得格外阴沉,掌门欧阳泽坐于前首正位,肃严长老海翊,法戒长老严诚分别坐于两侧,下面,跪着负责在地牢看守的侍卫和法戒弟子,一共四人。一边陈放着王壮的尸体,面色安详,若不是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停滞的呼吸,倒是像极了沉睡的样子。

李子枫稳住呼吸,上前一步到侍卫和法戒弟子身边,撩袍跪地,双手抱拳行礼道,“弟子拜见师父、肃严长老、法戒长老。”

不出意料,欧阳泽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起身,李子枫神色凛然,不禁有些懊恼,刚刚有了眉目,却又因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断送了线索,余光瞥见身边跪着的人微微颤抖的身子,随口问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侍卫应道,“大师兄,昨夜您走后不久,他就嚷嚷着头晕,属下们以为他是矫情,就没理会。没一会儿,他就沉沉地睡过去了,呼吸也很正常,可谁知早上探查的时候,就发现他身子已经凉了。”

李子枫眉头紧蹙,“那他期间吃过什么东西?”

“一日两餐就是普通的蔬菜粥和馒头,别的也没什么。”

“没记错?”

侍卫摇摇头,“没记错,属下们还抱怨,一个贼人的饭食会同属下们一样。”

李子枫沉沉地叹口气,再问不出什么,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但如果当时自己耐着性子仔细观察下周围的环境,也许会避免这种意外。

抬眼看见欧阳泽阴沉着脸,很自觉地请罪道,“师父,长老,是弟子失察,未料到地牢中可能随时发生的意外.....”

“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说了。”沉默了许久欧阳泽终于开口打破了议事堂的沉寂,随即挥挥手,示意法戒长老将负责看守的四个人以失察之过带下去责罚,严诚正欲开口,却被李子枫提前一步打断,“师父,王壮是弟子带回来的,如今他在地牢中死于非命而没有丝毫察觉,弟子愿一力承担所有责任。”

欧阳泽听罢,眉头上挑,心里刚刚压下火气再次被拱上来,本来此事可大可小,他连日奔波,身子疲乏,因此未加详查,也还说得过去。但听李子枫刚刚说要一力承担的话,心里就堵得慌,于是不想再轻易放过他了。

海翊凝视着李子枫,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欧阳泽,似笑非笑道,“独自承担也是一种病,得治。”

欧阳泽眯着眼睛盯着李子枫看了许久,轻叹口气,“既是如此,那为师便成全了你。”说着吩咐道,“来人,传刑杖。”

不多时,长凳和刑杖已经搬来,李子枫也被牢牢地按在长凳上动惮不得,欧阳泽皱着眉,又沉沉地叹了口气,终于狠下心,道,“李子枫监管不力,致使线索中断。行百杖之刑,以儆效尤!”

百杖之刑,故名思议,便是杖一百下。是杖刑中,杖毙以下最重的的刑罚,身子底弱的,五十下可丧命。听了判罚,在场之人都不禁倒吸口凉气,甚至想不明白,不过谈不上失误的失误,掌门为何会对一向爱重的徒弟下如此重罚。浑身一个激灵,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生怕一个不小心,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而外面的行刑弟子得了命后,挥起刑杖,打了下去......

‘砰!’刑杖落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场之人都不由得打了哆嗦,李子枫更是咬紧牙,忍住直逼全身的疼痛。紧接着第二杖落下,疼痛叠加,身子不由得颤了颤,但很快又被法戒弟子压下去。

议事厅里沉寂无声,只有外面一声声刑杖落在身上发出的有规律的沉闷声,在场的执事弟子大气都不敢喘。跪伏在地上的四个人忍不住地抖着身子,眼泪冷汗混为一体顺着脸颊流下,其中一人再也受不住,抬起头膝行两步,“掌门,是弟子们监管不力,才导致王壮在牢中出现意外,不关大师兄的事,求您饶了大师兄吧!”

见有人带头,其他三人也都跟着附和,“掌门开恩。”

欧阳泽看着刑杖在李子枫身后一起一落,眼角抽搐,右手攥着衣襟微微地颤抖,手心被汗水濡湿,死死地擒住眼眶的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恙,“并非我要打他,是你们大师兄...要替你们担责。”

刑杖至半,李子枫脸色苍白如纸,冷汗遍布,眉头紧拧,捏着凳子的手指关节发白,肩膀的伤口再次崩裂,一滴滴血顺着伤口滴落。杖责还在继续,仿佛漫长无头。李子枫缓缓闭上眼,两滴泪,悄然滑落……

这时,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掌门师兄大清早的唤我前来,就是为了看你如何心疼地责打徒弟?”

话音刚落,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在眼前,此人身材笔挺修长,身着冰蓝色的衣衫,雪白滚边绣着雅致竹叶花纹,腰系玉带,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高高挽起,剑眉下的一双眼清澈而深邃。

此人手持折扇悠然挥起,行刑弟子立马会意,停下手中的动作。连忙行礼,在场的晚辈也纷纷行礼道,“拜见师叔。”

此时,瘫软在刑凳上的李子枫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要起身行礼,被那名中年男子一个眼神拦下,“嫌打得轻了?”说着,对站在附近的侍从弟子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带下去请药丹长老看伤?”

“是。”

此人是陆士清,上任掌门欧阳天的关门弟子,欧阳泽、海翊、沈之屏的同门师弟,年龄较小,不过三十出头。武功平平,但轻功极好,擅长研究毒物,及研制各类毒物的解药,但从不给人下毒,是药丹长老明僳的得力帮手。

对于方才陆士清擅自拦刑,欧阳泽内心反倒松了口气,这个台阶,来得刚刚好,想及此不禁苦笑。

陆士清踏进议事堂,对在座的三位师兄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欧阳泽缓步走到他面前,板起脸,“师弟真是愈发的没规矩了,议事堂上擅自拦刑。”

陆士清看欧阳泽隐忍的样子,厚薄适中的嘴唇漾着戏谑的笑意,“正合你意不是?”

欧阳泽嘴角抽搐,“小辈面前没个规矩。”

严诚不苟言笑,更见不惯陆士清这种嬉皮笑脸的样子,“既然来了,就赶紧做正事,嬉皮笑脸的成何体统?”

陆士清也见不得严诚永远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随意收敛了笑容,摆出看似请罪的样子说道,“法戒长老说的是,再耽误下去,尸体就该不新鲜了。”

新鲜…严诚满脸黑线,脸色更加阴沉,转眼看见那四个人还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跪着,心里的火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一人身上,“还堵在这做什么?!还不回去闭门思过?!”

“属下告退。”四人仿佛得了特赦般,磕了个头后匆匆离去。

光亮渐渐地沉下去,天色暗沉,屋内掌灯,烛光通过羊皮纸灯罩,散发出橘红色的光,让人舒适安心,此时,李子枫正侧卧在云天阁内房的软榻之上,昏沉地睡着,眉头微皱,额间有丝丝汗珠渗出,侍从弟子忙着给他擦汗、喂药。完活儿之后,对着立于窗口之人行了一礼,便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李子枫清咳一声,努力地撩开沉重的眼皮,昏暗的光线下,模模糊糊地见一人站在窗边入神,烛光将他的人影拉得很长。待双眼可以清楚地视物时,轻轻地叹了口气,才发觉嘴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那人转过身,正是陆士清,陆士清见李子枫醒着,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莞尔,“怎么?此时没见到你师父,很失落吗?”

李子枫一怔,嘴巴干涩地说不出话,撑起身子坐起来,又忍不住咳了几声,扯着身后的杖伤也叫嚣着疼起来,身子忍不住地颤抖着。陆士清走到床边,拿了靠垫靠在他身侧,尽力避开伤处,帮他调整到最舒服的坐姿,又倒了杯清水递过去,“你都昏睡一天了,还好吗?”

清水灌进喉咙,又缓了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还好,多谢师叔救命之恩。”

陆士清被他气得直发笑,“痛便说痛,累便说累,强撑着做给谁看呢?你当衡山派除了你,其他人都是死的吗?”

“呃…”李子枫哑然,但又不感到奇怪,见惯了眼前这位陆师叔的直言不讳,因此什么奇怪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不奇怪了。呆呆地愣了会儿神后,李子枫收拾好情绪,强行让脑子保持清醒,“恕弟子直言,您在此守了一天,就是为了等着弟子醒过来,然后训诫几句吗?”

“朽木不可雕!掌门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榆木疙瘩?!”陆士清恨恨地瞪着李子枫,随即掏出一张写满字的公文纸扔到他身上。

李子枫讪讪地笑着,拿起那张纸,粗略地看了一眼,便挑出了重点,“醉千年?王壮的死因是醉千年?”

“对。”陆士清点点头,“此毒药来自江南,无色无味,通过饮食进入体内,不消半盏茶,就会感到头晕、困乏、口齿模糊,状若醉酒,三个时辰后悄无声息地在睡梦中死去。因此唤作‘醉千年’”

“可有解药?”

陆士清面色凝重,一字一顿道,“至今为止,无药可解。但如果中毒尚浅或是误食少量的话,普通的解毒药丸即可解毒。”

“饮食?”李子枫念叨着,看来饮食出了问题,看来要从昨日当值的人查起。

陆士清见他沉思,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脸上浮现出一抹报复的笑意,“收起你的心思吧!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说罢,轻轻拍了拍李子枫的肩膀,起身离开。

待陆士清走到房门口,李子枫才回过神,心有不甘,“师叔,您就是这么安抚伤者的吗?”

“安抚伤者是你师父的事,不是我的事……”

“……”

秋风萧萧,林寒涧肃,秋晚的山间格外清冷,欧阳泽裹了裹身上的外衣,悄无声息地站在云天阁外面,看着虚掩的院门,透过门缝看着院中来来回回的身影,以便能及时得到里面的各种消息。走神间,院门‘吱呀’一声彻底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陆士清一副看好戏的笑脸。

陆士清忍不住嘀咕‘死要面子活受罪’,随即戏谑道,“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一个个凡事都爱憋在心里,也不怕憋死。”

欧阳泽板起脸,佯怒道,“说话愈发没分寸,等哪天得空便寻了针线,好好治治你这胡说八道的毛病。”

陆士清一眼看穿欧阳泽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再斗嘴,‘好心’提醒道,“你徒弟醒过来时没看到你,情绪低落的很呢!”

欧阳泽没好气地瞥了陆士清一眼,“今日晚了,手头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待明日熬了他最爱喝的排骨玉米汤再给他送来。”

陆士清耸耸肩,“你是掌门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