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卷之四
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赞曰:

红线下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黑白卫。香丸袅袅,游刃香烟。崔妾白练,夜半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贾妻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尺馀一孔。

这一篇赞,都是序序——通“叙”,这里是依次评说、论述的意思。着从前剑侠女子的事。从来世间有这一家道术,不论男女,都有习他的。虽非真仙的派的派——即“嫡派”,正宗真传。,却是专一除恶扶善,功行透了的,也就借此成仙。所以好事的,类集他做《剑侠传》;又有专把女子类成一书,做《侠女传》。

前面这赞上说的,都是女子。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衣“那红线”句——红线故事见唐袁郊传奇小说《红线传》。潞州,辖境相当今山西省南部地区,唐时治所在上党(今山西省长治市)。薛嵩,唐代将领,善战而有治绩。节度,即节度使,统辖数州的地区军事总管。小青衣,即小婢女。,因为魏博节度田承嗣魏博节度田承嗣——魏博,唐代方镇名,治所在魏州(今河北省大名县)。田承嗣,唐代“安史之乱”后拥兵割据的藩镇将领。养三千外宅儿男,要吞并潞州。薛嵩日夜忧闷,红线问知,弄出剑术手段,飞身到魏博,夜漏三时夜漏三时——犹如说夜半三更。漏,即“漏壶”,古代的计时器,以铜壶贮水,中间立有刻度的箭,下开小孔,水缓慢漏出,则箭上刻度逐一显示,以定时间。,往返七百里,取了他床头金盒归来。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军忧疑,这里却教了使人送还他去。田承嗣一见惊慌,知是剑侠,恐怕取他首级,把邪谋都息了。后来红线说出前世是个男子,因误用医药杀人,故此罚为女子。今已功成,修仙去了。这是红线的出处。

那隐娘隐娘——其故事见唐人裴铏的传奇小说《聂隐娘》。姓聂,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摄去教成异术。后来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驴,一黑一白。蹇驴是卫地卫地——指今河南省西北部地区,这里是春秋时卫国所在地。所产,故又叫做“卫”。用时骑着,不用时就不见了,元来是纸做的。他先前在魏帅左右,魏帅与许帅许帅——即“陈许节度使”,辖管今河南省许昌市以东地区。刘昌裔不和,要隐娘去取他首级。不想那刘节度善算,算定隐娘夫妻该入境,先叫卫将早至城北候他,约道:“但是一男一女,骑黑白二驴的便是。可就传我命拜迎。”隐娘到许,遇见如此,服刘公神明,便弃魏归许。魏帅知道,先遣精精儿来杀他,反被隐娘杀了。又使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蠛(miè灭)蠓——一种喜欢乱飞的小昆虫。,飞入刘节度口中,教刘节度将于阗国于阗(tián田)国——古代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和田一带,唐代已在这里设置方镇。美玉围在颈上。那空空儿三更来到,将匕首项下一划,被玉遮了,其声铿然,划不能透。空空儿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与隐娘俱得免难。这是隐娘的出处。

那香丸女子香丸女子——故事见《女红馀志》卷上《香丸妇人》。同一侍儿住观音里,一书生闲步,见他美貌,心动。傍有恶少年数人,就说他许多淫邪不美之行。书生贱之。及归家,与妻言及,却与妻家有亲,是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亲戚都是敬畏他的。书生不平,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未行。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郎君如此好心,虽然未行,主母感恩不尽。”就邀书生过去,治酒请他独酌。饮到半中间,侍儿负一皮袋来,对书生道:“是主母相赠的。”开来一看,乃是三四个人头,颜色未变,都是书生平日受他侮害的仇人。书生吃了一惊,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儿道:“莫怕,莫怕。”怀中取出一包白色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挑些些,弹在头断处,只见头渐缩小,变成李子大。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也是李子。侍儿吃罢,又对书生道:“主母也要郎君替他报仇,杀这些恶少年。”书生谢道:“我如何干得这等事?”侍儿进一香丸,道:“不劳郎君动手。但扫净书房,焚此香于炉中,看香烟那里去,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将先前皮袋与他,道:“有人头尽纳在此中,仍旧随烟归来,不要惧怕。”书生依言做去。只见香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一处,遇一恶少年,烟绕颈三匝,头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觉。书生便将头入皮袋中。如此数处,烟袅袅归来,书生已随了来。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梦一般。事完,香丸飞去,侍儿已来,取头弹药,照前吃了。对书生道:“主母传语郎君:这是畏关。此关一过,打点共做神仙便了。”后来不知所往。这女子、书生,都不知姓名,只传得有《香丸志》。

那崔妾崔妾——故事见《太平广记》卷一九四《崔慎思》,注云出《原化记》。是:唐贞元贞元——唐德宗李适(kuò扩)年号,公元785—804年。年间,博陵博陵——郡名,辖境相当今河北省中部地区,治所在今河北省定州市。崔慎思,应进士举,京中赁房居住。房主是个没丈夫的妇人,年止三十馀,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纳为妻。妇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门楣不对门楣不对——即门第不相当。,他日必有悔,只可做妾。”遂随了慎思。二年,生了一子。问他姓氏,只不肯说。一日,崔慎思与他同上了床,睡至半夜,忽然不见。崔生疑心有甚奸情事了,不胜忿怒,遂走出堂前,走来走去。正自徬徨,忽见妇人在屋上走下来,白练缠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个人头。对崔生道:“我父昔年被郡守枉杀,求报数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赠了崔生,逾墙而去。崔生惊惶。少顷,又来,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须臾出来,道:“从此永别。”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儿子已被杀死。他要免心中记挂,故如此。所以说“崔妾白练”的话。

那侠妪侠妪——故事见《女红馀志》卷上《侠妪》。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时里中盗起,有一老妪来对他母亲说道:“你家从来多阴德,虽有盗乱,不必惊怕,吾当藏过你等。”袖中取出黑绫二尺,裂作条子,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道:“但随我来。”修容母子随至一道院,老妪指一个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修容母子闭了眼,背了他进去。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却像一间房子,毫不窄隘。老妪朝夜来看,饮食都是他送来。这神像耳孔只有指头大小,但是饮食到来,耳孔便大起来。后来盗平,仍如前负了归家。修容要拜为师,誓修苦行,报他恩德。老妪说:“仙骨尚微。”不肯收他。后来不知那里去了。所以说“侠妪神耳”的说话。

那贾人妻贾(ɡǔ古)人妻——故事见《太平广记》卷一九六《贾人妻》,注云出《集异记》。的,与崔慎思妾差不多。但彼是馀干县尉王立,调选流落调选流落——原任职期满而又没有委任新职。,遇着美妇,道是元系贾人妻子,夫亡十年,颇有家私,留王立为婿,生了一子。后来也是一日提了人头回来,道有仇已报,立刻离京。去了复来,说是再乳婴儿,以豁离恨。抚毕便去。回灯褰帐,小儿身首已在两处。所以说“贾妻断婴”的话,却是崔妾也曾做过的。

那解洵解洵——故事见《夷坚志补》卷十四《解洵娶妇》。是宋时武职官,靖康之乱,陷在北地,孤苦零落。亲戚怜他,替他另娶一妇为妻。那妇人妆奁丰厚,洵得以存活。偶重阳日,想起旧妻坠泪。妇人问知欲归本朝,便替他备办,水陆之费毕具,与他同行。一路水宿山行,防闲营护,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潜军功累积,已为大帅,相见甚喜,赠以四婢。解洵宠爱了,与妇人渐疏。妇人一日酒间责洵道:“汝不记昔年乞食赵魏时事乎?非我已为饿莩。今一旦得志,便尔忘恩,非大丈夫所为。”洵已有酒意,听罢大怒,奋起拳头,连连打去。妇人忍着,冷笑;洵又唾骂不止。妇人忽然站起,灯烛皆暗,冷气袭人,四妾惊惶仆地。少顷,灯烛复明,四妾才敢起来。看时,洵已被杀在地上,连头都没了。妇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见踪影。解潜闻知,差壮勇三千人各处追捕,并无下落。这叫做“解洵娶妇”。

那三鬟女子三鬟女子——故事见《太平广记》卷一九六《潘将军》,注云出《剧谈录》。,因为潘将军失却玉念珠念珠——佛门或信佛之人诵经时计数的串珠,有18、27、54、108颗等多种。,无处访寻,却是他与朋侪朋侪(chái柴)——即朋友们。侪,辈、类。作戏,取来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慈恩寺塔院相轮——慈恩寺在今西安市南郊,即大雁塔。相轮,塔顶上的槃盖。上面。后潘家悬重赏,其舅王超问起,他许取还。时寺门方开,塔户尚锁,只见他势如飞鸟,已在相轮上,举手示超,取了念珠下来。王超自去讨赏。明日,女子已不见了。

那车中女子车中女子——故事见《太平广记》卷一九三《车中女子》,注云出《原化记》。又是怎说?因吴郡有一举子,入京应举,有两少年引他到家。坐定,只见门迎一车进内,车中走出一女子,请举子试技。那举子只会着靴在壁上行得数步。女子叫座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有的手撮撮(cuō搓)——这里是捏住的意思。椽子行,轻捷却像飞鸟。举子惊服,辞去。数日后,复见前两少年来借马,举子只得与他。明日,内苑内苑——指皇宫里面。失物,唯收得驮物的马。追问马主,捉举子到内侍省内侍省——官署名,主管宫廷内部事务的机构。勘问。驱入小门,吏自后一推,倒落深坑数丈。仰望屋顶七八丈,唯见一孔,才开一尺有多。举子苦楚间忽见一物如鸟飞下,到身边看时,却是前日女子。把绢重系举子胳膊讫,绢头系女子身上,女子腾身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对举子云:“君且归,不可在此。”举人乞食寄宿,得达吴地。这两个女子这两个女子——指上述“三鬟女子”和“车中女子”。便都有些盗贼意思,不比前边这几个,报仇雪耻,救难解危,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晓世上有此一种人,所以历历可纪,不是脱空脱空——凭空。的说话。

而今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救着一个落难之人,说出许多剑侠的议论,从古未经人道的,真是精绝。有诗为证:

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

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正直乃为真。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一日,收了货钱,待要归家,与带去仆人收拾停当,行囊丰满,自不必说。自骑一匹马,仆人骑了牲口,起身行路。来过文、阶道中文、阶道中——文州、阶州之间,今甘肃省东南部文县、武都一带。,与一伙作客的人,同落一个饭店买酒饭吃。

正吃之间,只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进来。程元玉抬头看时,却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标致,只是装束气质带些武气,却是雄赳赳的。饭店中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语,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罢了饭,忽然举起两袖,抖一抖道:“适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主人的,却是怎好?”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起来,有的道:“元来是个骗饭吃的!”有的道:“敢是敢是——也许是、莫非是。真个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上人,不像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店主又发作道:“青天白日,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妇人只说:“不带得来,下次补还。”店主道:“谁认得你!”正难分解,只见程元玉便走上前来,说道:“看此娘子光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等逼他?”就把手腰间去摸出一串钱来道:“该多少,都是我还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帐,取了钱去。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个长者长者——这里指性情宽厚有德行的人。,愿闻高姓大名,好加倍奉还。”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那妇人道:“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恐,妾将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所以必要问姓名,万勿隐讳。若要晓得妾的姓氏,但记着韦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尴尬尴尬——这里是古怪的意思。,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说了。妇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少刻就到东来。”跨上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牲口,一头走,一头疑心。细思适间之话,好不蹊跷。随又忖道:“妇人之言,何足凭准?况且他一顿饭钱尚不能预备,就有惊恐,他何如出力相报得?”以口问心,行了几里。只见途间一人,头带毡笠,身背皮袋,满身灰尘,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或在前,或在后,参差不一,时常撞见。程元玉在马上问他道:“前面到何处可以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杨松镇,是个安歇客商的所在。近处却无宿头。”程元玉也晓得有个杨松镇,就问道:“今日晏了些,还可到得那里么?”那人抬头,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你到不得。”程元玉道:“又来好笑了。我每是骑马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说到得,是怎的说?”那人笑道:“此间有一条小路,斜抄去二十里,直到河水湾;再二十里,就是镇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故此到不及。”程元玉道:“果有小路快便,相烦指示同行。到了镇上,买酒相谢。”那人欣然前行,道:“这等,都跟我来。”

那程元玉只贪路近,又见这厮是个长路人,信着不疑,把适间妇人所言惊恐都忘了。与仆人策马,跟了那人,前进那一条路来。初时平坦好走,走得一里多路,地上渐渐多是山根顽石,驴马走甚不便。再行过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绕山走去,多是深密林子,仰不见天。程元玉主仆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那人笑道:“前边就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又随他走,再度过一个岗子,一发比前崎岖了。程元玉心知中计,叫声“不好,不好!”急掣转马头回路。忽然那人唿哨一声,山前涌出一干人来:

狰狞相貌,劣撅劣撅——亦作“劣缺”,勇猛凶悍的样子。身躯。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儒者虚声;师出无名,也会剽窃将家实用。人间偶尔呼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玉见不是头,自道必不可脱,慌慌忙忙下了马,躬身作揖道:“所有财物,但凭太保太保——官职名,这里是对强盗的尊称。取去。只是鞍马衣装,须留下做归途盘费则个。”那一伙强盗听了说话,果然只取包裹来,搜了银两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寻时,那马散了缰,也不知那里去了。仆人躲避,一发不知去向。凄凄惶惶,剩得一身,拣个高岗立着,四围一望,不要说不见强盗出没去处,并那仆马消息,杳然无踪。四无人烟,且是天色看看黑将下来,没个道理。叹一声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没出豁,只听得林间树叶窣窣价窣(sù素)窣价——犹如说飒飒地、沙沙地。窣窣,象声词,形容声音细碎。价,语助词,略同于“地”。声响。程元玉回头看时,却是一个人,攀藤附葛而来,甚是轻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玉见了个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惊恐,正要开口问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来,稽首稽首——道士举一手向人行礼。道:“儿乃韦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师知公有惊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师只在前面,公可往会。”程元玉听得说是韦十一娘,又是惊恐之说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胆大些了,随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迎着道:“公如此大惊,不早来相接,甚是有罪。公货物已取还,仆马也在,不必忧疑。”程元玉是惊坏了的,一时答应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远,且到庵中一饭,就在此寄宿罢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敢违,随了去。

过了两个岗子,前见一山陡绝,四周并无联属,高峰插于云外。韦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云冈,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萝附木,一路走上。到了陡绝处,韦与青霞共来扶掖,数步一歇。程元玉气喘当不得,他两个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抬头看高处,恰似在云雾里;及到得高处,云雾又在下面了。约莫有十数里,方得石磴。磴有百来级,级尽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请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唤一女童出来,叫做缥云,整备茶果、山蔌山蔌(sù素)——山间野菜。、松醪松醪(láo劳)——松子酒。请元玉吃。又叫整饭,意甚殷勤。

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讨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术制得他,讨得程某货物转来?”十一娘道:“吾是剑侠,非凡人也。适间在饭店中,见公修雅,不像他人轻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气色有滞气色有滞——犹如说面带晦气,有倒霉相。,当有忧虞忧虞——忧患、灾难。,故意假说乏钱还店,以试公心。见公颇有义气,所以留心在此相候,以报公德。适间鼠辈无礼,已曾晓谕他过了。”程元玉见说,不觉欢喜敬羡。他从小颇看史鉴史鉴——泛指史书。,晓得有此一种法术,便问道:“闻得剑术起自唐时,到宋时绝了,故自元朝到国朝,竟不闻有此事。夫人在何处学来的?”十一娘道:“此术非起于唐,亦不绝于宋。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术,其臣风后习之,所以破得蚩尤“自黄帝”四句——黄帝为传说中我国远古时中原各部落联盟的领袖,号轩辕氏。蚩尤为东方九黎族首领,扰乱中原,与黄帝战于涿鹿,兵败被杀。九天玄女为道教女神,人面鸟身;黄帝与蚩尤战,九天玄女授黄帝以兵符图策,遂破蚩尤。这些传说见于《黄帝内传》、《云笈七签》等书。。帝以此术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严,不敢宣扬,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不曾绝传,也不曾广传。后来,张良募来击秦皇“张良”句——张良字子房,为汉初功臣。先世为韩相,秦灭韩后,张良结交刺客为韩复仇,曾募力士于博浪沙(在今河南省原阳县)狙击秦始皇未中,这里即指此事。,梁王遣来刺袁盎“梁王”句——西汉景帝欲立梁王刘武为嗣,大臣袁盎进言制止,因此梁王怨恨袁盎,派人将其刺死。此事《史记》、《汉书》中都有记载。,公孙述使来杀来、岑“公孙述”句——公孙述为西汉末年军阀。王莽称帝时,公孙述自立为蜀王,不久称帝。汉光武帝刘秀灭王莽后,派征南大将军岑彭、中郎将来歙率大军攻蜀,公孙述遣刺客分别暗杀了来歙和岑彭。,李师道用来杀武元衡“李师道”句——李师道为唐宪宗时割据一方的军阀,因怀恨宰相武元衡屡欲削弱藩镇势力,便派人将武元衡刺死。,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藩镇藩镇——唐代在重要各州设置都督府,由节度使统领所属各州甲兵,通称“藩镇”。,羡慕仿效,极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一时罔利罔利——贪图利益。罔,同“网”,作动词用。之辈,不顾好歹,皆来为其所用,所以独称唐时有此。不知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后来皆得惨祸。所以彼时先师,复申前戒,大略: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故赵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故赵元昊(hào浩)”句——赵元昊为北宋时西夏国的君主景宗,公元1032—1048年在位。韩魏公即韩琦,北宋著名将领,曾任陕西安抚使,指挥防御西夏战事,屡有战功,追封魏郡王,故世称“韩魏公”。赵元昊派人刺杀韩琦事,《清波杂志》卷二记云:“韩魏公领四路招讨,驻延安。忽夜有携匕首至卧内者,乃夏人所遣也,公语之:‘汝取我首去。’其人曰:‘不忍,得谏议金带足矣。’明日,公不治此事。”,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苗傅”句——苗傅、刘正彦皆两宋交替时的武将,建炎三年(1129),二人在杭州发动政变,逼宋高宗退位,后被张浚、韩世忠等击败斩首。张德远即张浚,南宋初年抗金派首领之一。苗、刘派人刺张浚事,见《宋史·张浚传》。,也是怕犯前戒耳。”程元玉道:“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说有术;张良所募力士,亦不说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像,且挟奇术,岂是战阵可以胜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焰!且秦法甚严,谁敢击他?也没有击了他可以脱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近侍——皇帝近身的侍臣。,来、岑身为大帅,武相位到台衡台衡——对宰相的称谓。台指三台,衡指玉衡,为两星名,位于紫微宫帝座之前,因以喻宰相的地位。,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取了去,那时慌忙中,谁人能有此闲工夫?史传元自明白,公不曾详玩其旨耳。”程元玉道:“史书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太史公——与下文“史迁”均指司马迁,字子长,夏阳(今陕西省韩城县)人,西汉伟大史学家,曾任太史令,所著《史记》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史书,内有《刺客列传》。所传刺客,想正是此术。至荆轲刺秦王荆轲刺秦王——荆轲为战国末期刺客,因受燕太子丹厚遇,被派刺秦王政(秦始皇),以献地图为名,图穷匕首见,刺秦王不中,被杀。,说他剑术疏;前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十一娘道:“史迁非也。秦诚无道,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专诸、聂政——二人事均见《史记·刺客列传》。专诸是春秋时吴国刺客,吴公子光(阖闾)欲废吴王僚自立,遣专诸藏剑于鱼中,伺机刺僚死。聂政是战国时韩国刺客,韩烈侯时,严遂与相国侠累结怨,求聂政为其报仇,聂政入相府刺死侠累,亦自杀。诸人,不过义气所使,是个有血性好汉,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世间拚死杀人,自身不保的,尽是术了!”程元玉道:“昆仑摩勒昆仑摩勒——唐人裴铏传奇小说《昆仑奴》中人物,会法术,尝帮助主人崔生与所慕红绡妓欢会。如何?”十一娘道:“这是粗浅的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历险阻,试他矫健手段。隐娘辈用神,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孔可度,皮郛皮郛(fú浮)——疑指城墙表面。郛,外城。可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传》《虬髯客传》——唐人杜光庭所作传奇小说,叙红拂妓私奔李靖,途遇虬髯客,共助李世民创大唐帝业的故事。,说他把仇人之首来吃了,剑术也可以报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程元玉道:“假如术家所谓仇,必是何等为最?”十一娘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世间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贪其贿又害其命的;世间有做上司官,张大威权,专好谄奉,反害正直的;世间有做将帅,只剥军饷,不勤武事,败坏封疆的;世间有做宰相,树置心腹,专害异己,使贤奸倒置的;世间有做试官,私通关节关节——考官向应试之人暗通消息,以索取贿赂。也泛称暗中行贿,说人情。,贿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侥幸,才士屈抑的:此皆吾术所必诛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断的土豪,自有刑宰刑宰——掌管刑法的官员。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雷部雷部——迷信传说风、雨、雷、电均有神执掌,司雷之神称“雷部”。这里泛指鬼神。司之,不关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几等人,曾不闻有显受刺客剑仙杀戮的。”十一娘笑道:“岂可使人晓得的?凡此之辈,杀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不必说了。次者或入其咽,断其喉,或伤其心腹,其家但知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术摄其魂,使他颠蹶狂谬,失志而死。或用术迷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有时未到的,但假托神异梦寐,使他惊惧而已。”程元玉道:“剑可得试,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惊坏了你。小者不妨试试。”

乃呼青霞、缥云二女童至,分付道:“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就此悬崖旋製製——似应作“掣”,形误所致。便了。”二女童应诺。十一娘袖中摸出两个丸子,向空一掷,其高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樛曲樛(jiū鸠)曲——树木向下弯曲。倒悬,下临绝壑,窅窅(yǎo咬)——深远。不可测。试一俯[5],神魂飞荡,毛发森竖,满身生起寒粟子寒粟子——皮肤骤然收缩而隆起的小颗粒,俗称“鸡皮疙瘩”。来。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到得后来,只如两条白练,半空飞绕,并不看见有人。有顿饭时候,然后下来,气不喘,色不变。程元玉叹道:“真神人也!”

[5](jiàn建)——窥视。

时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与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时方八月天气,程元玉拥裘覆衾,还觉寒凉,盖缘居处高了。

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毕。程元玉也梳洗了,出来与他相见了,谢他不尽。十一娘道:“山居简慢,恕罪则个。”又供了早膳,复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寻野味作昼馔。青霞去了一会,无一件将来将来——拿来。将,作动词用。,回说天气早,没有。再叫缥云去。坐谭未久,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问道:“雉兔山中岂少?何乃难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只是潜藏难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类,原要挟弓矢、尽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叹服。须臾,酒至数行。程元玉请道:“夫人家世,愿得一闻。”十一娘踧踖踧踖(cù jí促籍)——恭敬而又不安的样子。沉吟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长安人,父母贫,携妾取寓平凉平凉——明代置平凉府,辖今甘肃东部与陕西、宁夏交会的地区,治所在甘肃省平凉市。,手艺营生。父亡,独与母居。又二年,将妾嫁同里郑氏子,母又转嫁了人去。郑子佻达佻达——轻浮、放荡。无度,喜侠游,妾屡屡谏他,遂至反目。因弃了妾,同他一伙无藉无藉——无赖。人到边上立功去,竟无音耗回来了。伯子伯子——称呼丈夫的哥哥。不良,把言语调戏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潜走到我床上来,我提床头剑刺之,着了伤走了。我因思我是一个妇人,既与夫不相得,弃在此间,又与伯同居不便,况且今伤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个赵道姑,自幼爱我。他有神术,道我可传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投他去。次日往见道姑,道姑欣然接纳。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峰巅,较此处还险峻,有一团瓢团瓢——圆形草屋。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术。至暮,径下山去,只留我独宿。戒我道:‘切勿饮酒及淫色。’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两事?’口虽答应,心中不然,遂宿在团瓢中床上。至更馀,有一男子逾墙而入,貌绝美。我遽惊起,问他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将拥抱我;我不肯从,其人求益坚。我抽剑欲击他,他也出剑相刺。他剑甚精利,我方初学,自知不及,只得丢了剑,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乱我?且师有明戒,誓不敢犯。’其人不听,以剑加我颈,逼要从他。我引颈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夺。’其人收剑笑道:‘可知子心不变矣!’仔细一看,不是男子,元来就是赵道姑,作此试我的。因此道我心坚,尽把术来传了。我术已成,彼自远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听罢,愈加钦重。

日已将午,辞了十一娘要行,因问起昨日行装仆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还,放心前去。”出药一囊送他,道:“每岁服一丸,可保一年无病。”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别。才别去,行不数步,昨日群盗将行李仆马,已在路傍等候奉还。程元玉将银钱分一半与他,死不敢受;减至一金做酒钱,也必不肯。问是何故,群盗道:“韦家娘子有命,虽千里之外,不敢有违。违了他的,他就知道。我等性命要紧,不敢换货用。”程元玉再三叹息,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前进。

此后不闻十一娘音耗,已是十馀年。一日,程元玉复到四川,正在栈道中行,有一少年妇人,从了一个秀士行走,只管把眼来瞧他。程元玉仔细看来,也像个素相识的,却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里会过。只见那妇人忽然叫道:“程丈别来无恙乎?还记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韦十一娘的女童,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青霞对秀士道:“此间便是吾师所重程丈,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秀士再与程叙过礼。程问青霞道:“尊师今在何处?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师如旧。吾丈别后数年,妾奉师命,嫁此士人。”程问道:“还有一位缥云何在?”青霞道:“缥云也嫁人了。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我与缥云但逢着时节,才去问省一番。”程又问道:“娘子今将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说罢作别。看他意态,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过得数日,忽传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诡激好名,专一暗地坑人、夺人。那年进场做房考,又暗通关节,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像十一娘所说必诛之数。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此后再也无从相闻。

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秣陵胡太史汝嘉——秣陵,古县名,在今南京市,后世沿用作南京的别称。胡汝嘉,字懋礼,号秋宇,明戏曲作家,嘉靖进士。太史,史官名,明代亦指称翰林。,有《韦十一娘传》。诗云:

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

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

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

何当时假腕,刬尽负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