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金数据(1)
- 东野圭吾经典作品(套装三册)
- (日)东野圭吾
- 75135字
- 2019-10-30 20:32:43
1
尸体身上穿了一件鲜艳的蓝色小背心,遮住了丰满的胸部,但因为没穿内裤,所以下半身都露了出来。脖子上挂着深蓝色的项圈,项圈上方那部分皮肤变成紫黑色。有经验的侦查员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徒手掐出来的痕迹。
浅间玲司手上拿了一台小型电子仪器,上面有两根细电线,电线的前端有一个金属夹。他之前曾经看过几次这个仪器。
“又是电恍器吗?”后辈户仓探头看着浅间手上的东西,“最近可真多啊。”
“这东西真的有效吗?”
“听说有效啊,只是我没试过。”户仓说完,对浅间咬耳朵说,“要不要试试看?听说稍微试一下,不会对身体造成不良影响。”
“那你来试啊。”浅间说道。
后辈刑警耸了耸肩,苦笑着走开了。浅间目送他离开后,把手上的电子仪器放回了原位。发现尸体时,电子仪器就在床头柜上。
鉴定作业持续进行,虽然规定在鉴定工作结束之前,就连浅间和其他搜查一课的人也无法靠近现场,但刑警都认为,如果乖乖遵守这些规定,根本没办法展开第一拨搜查。
命案现场位于涩谷角落的一家宾馆,清扫工进房准备打扫时,发现了尸体。死者是二十岁出头的女生,倒在床上。
虽然有性行为的迹象,但体内并未留下精液,也没有发现使用过的保险套,八成是凶手连同女人皮包里的东西一起拿走了。照理说应该放在皮包里的皮夹和手机不见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确认死者身份的东西。
浅间觉得这是一起很常见的无聊案子,脑袋不清楚的男人和脑筋不灵光的女人不知道在哪里认识之后一拍即合,进了这家宾馆。两个人都对普通的做爱方式感到厌倦,所以就用了不知道哪一方带来的“电恍器”助兴。“电恍器”是时下年轻人流行的一种大脑刺激装置,只要把电极夹在两耳,打开电源,微弱的脉冲电流就会通过大脑,可以体会到和吸食毒品时不同的刺激。这种仪器当然不合法,不知道哪个国家生产了这种仪器,在黑市流窜。最近有很多这种莫名其妙的商品。“电恍器”是“电子恍惚器”的简称,但这也不是正式的名称,没有人知道这种商品的正式名称,搞不好连发明的人也不知道。
那对男女进了这家宾馆后,使用了“电恍器”,神志不清地疯狂做爱。浅间从不久前侦讯的一个年轻人口中得知,那种快感非比寻常,尤其是热衷SM的人,更是为之疯狂。
“我好几次都差点儿失手杀了我女友。”接受侦讯的年轻人乐不可支地说。
浅间猜想这起事件应该也是这种荒唐的性爱游戏造成的。男人失手掐死女人之后,被自己做的事吓到,结果就畏罪逃走。麻烦的是,他似乎懂得如何收拾残局,所以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查到女人身份的东西。鉴定小组的人员也没有发现任何关键指纹。
虽然是一起荒唐无聊的命案,但似乎无法很快了结。浅间想到这里,不由得有点儿忧郁。光凭“虐待狂的男人”这条线索在全日本打听,恐怕要耗上一百年。
浅间了解现场的状况后,离开了房间。走廊上也有好几个鉴定人,这家宾馆恐怕有好一阵子没办法做生意了。
“浅间。”他在等电梯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鉴定小组的负责人田代走了过来,手上拿了一个小盒子。
“请你把这个带去警视厅。”
“我吗?这是什么?”
“毛发。”田代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毛发?”
“枕头上有一根头发。地上找到两根,那是下面的毛,都不是被害人的。”
“为什么要我送阴毛?”
“要你这位资深刑警做这种事,你可能会不满,但这是那须课长的指示,他指名要你带回去。”
浅间想起了那须课长神经质的瘦长脸。他该不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吧?浅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两年前,那须曾经提出要将侦查员的办案能力进行排名,幸好到目前并没有实施。
浅间接过盒子,离开了宾馆。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警视厅的方向。虽然盒子密封了,但想到里面装了别人的阴毛,就觉得放在口袋里也很不舒服。
一回到警视厅,他直奔搜查一课课长的办公室,敲了敲门。“请进。”里面传来了声音,他打开门。前方有一张办公桌,那须坐在办公桌前,浅间的直属上司木场站在他旁边。虽然是上司,但浅间并不尊敬他,也从来不靠他,觉得他只是课长的传话筒而已,但那须今天没有通过传话筒,而是直接向浅间发出了指示,浅间猜想那须应该有什么特别的盘算。
“他们说你要我把毛发带过来,所以我就带来了。”浅间把盒子递到那须面前。
但是,那须没有接过盒子,而是向木场使了一个眼色。
木场拿出一张影印纸,上面印着地图。
“你把这个送去那里。”
“啊?”浅间看着股长的圆脸,“人手不够吗?我可以介绍快递公司。”
木场生气地瞪着他。
“这是极机密任务,”那须压低嗓门说,“所以不能交给快递公司,也不能交给新手警官。我和木场商量之后,认为你很适合。”
浅间交替看着课长和股长的脸,最后低头看着地图,地图上有一个×的记号。
“有明……吗?那是什么地方?”
“上面只写了‘警察厅东京仓库’。”那须回答。
“仓库噢,那实际是什么地方?”
“你去了之后就知道了。不,搞不好你去了也仍然搞不懂,但无论如何,希望你先去亲眼看一下,所以才找你送去。你这种类型的人,如果不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即使费尽口舌说明,你也无法理解。”
浅间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但与其现在闹别扭,不如看看这些精英分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浅间伸手接过地图。
“只要送过去就好了吗?之后呢?”
“只要送过去就好,交给对方之后就回到这里。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马上有结果。”那须微微摇晃着身体笑了起来。
“你说结果是……”浅间看着手上的盒子,“可以从这个查出什么结果吗?”
“我不是说了吗?即使现在向你说明也是白费口舌,不必着急,反正几天后就会知道答案了。”
“快去吧。”木场说,“你可以搭出租车,收据记得交给会计课。”
“我自己出钱。”浅间转身走向门口。
地图上标记的地方有好几栋真正的仓库,浅间下了出租车后,走路找了很久,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那栋建筑物。写着“警察厅东京仓库”的招牌比想象中小很多。
建筑物四周是灰色的围墙,开闭式的铁栅栏旁有一个对讲机。浅间按了对讲机的按钮。
“有什么事吗?”对讲机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警视厅派来的。”
“请问贵姓?”
“我姓浅间。”
“好的,请稍候。”对讲机挂断了。
浅间等待片刻,旁边的小门打开了,一个看起来像是警卫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个子高大,钻过小门时有点儿吃力。
“可不可以麻烦你出示一下身份证明?”男人问道,和刚才对讲机内的声音相同。
浅间出示了警视厅的徽章,警卫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
“这边请。”
浅间跟着警卫走进了小门,经过停车场,终于走向建筑物,打开入口的门走了进去。浅间跟着警卫走在昏暗的通道上,不一会儿,来到电梯前。电梯很大,足以容纳一辆小型轿车。警卫打开电梯门,对浅间说:“请进。”
原来要去地下室。浅间猜想着。他刚才从外面观察到,建筑物本身并不高。
电梯停了下来,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面前。男人身穿白袍,年约四十岁,白净的脸上有一双细长的凤眼,一头乌黑的头发向后梳着。
“这位是警视厅的浅间先生。”警卫说。
“辛苦了。”男人向浅间鞠躬打完招呼,看着警卫说,“你去忙吧。”
警卫点了点头,搭电梯离开了。男人看着电梯门关上之后,再度转头看向浅间。
“我已经听那须课长说了,你带了分析物过来,是吗?”
“你说的分析物是这个吗?”浅间从内侧口袋拿出塑料盒子。
男人点了点头:“我听说是毛发。”
“是阴毛。”
“很好,这边请。”男人迈开步伐。
“你不收下吗?”
男人停下脚步,缓缓转头看着浅间。
“我不能收下,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你必须亲自交付。”
“交给谁?”
男人轻轻一笑说:“你马上就知道了。”
“不管是课长还是你,都神神秘秘的。你虽然说,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人似有所悟地扬起下巴,把手伸进了白袍的内侧,拿出了名片。
“失礼了,我还以为那须课长已经告诉你了。这是我的名片。”
男人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警察厅特殊解析研究所所长 志贺孝志”。
“特殊解析研究所……是研究什么的?”
“顾名思义,就是研究特殊解析。”志贺说完,再度迈开步伐。
志贺走在弥漫着阴森空气的走廊上,然后在一道门前停了下来。门口完全没有任何标志。志贺把左手放在门旁的感应板上,门静静地向一旁滑动。那似乎是静脉辨识系统。
一走进室内,浅间瞪大了眼睛。里面放着各种电子仪器和装置,最引人注目的是放在中间的巨大仪器,差不多有一人高。
“要去太空吗?”
志贺听到浅间的话,轻轻笑了笑。
“是探究比太空更神秘的东西的装置。”
浅间耸了耸肩。
志贺走向深处,那里也有一道门,他随手打开了。
“不要开门!”房间内传来男人的尖叫声,“不是说了吗?进来之前要先敲门!”
“啊,不好意思。”志贺道歉,“因为警视厅的侦查员来了……”
“再等五分钟,我就出去。”
“好。”志贺静静地关上门,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房间里面的那位是?”浅间问。
志贺露出犹豫的表情后,露出了苦笑。
“很难向你说明,而且你也不需要知道。”
“不是要把这个交给他吗?”浅间出示了盒子。
“不是交给他,是交给另一个人。”
“是噢。”浅间点了点头,这里似乎还有其他人。
他再度打量室内,只是猜不透这个房间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可以想象应该是分析他带来的头发和阴毛,只不过猜不透要怎么分析。
“这里和科警研是不同的机构吗?”浅间问。科警研是“科学警察研究所”的简称,隶属于警察厅,是专门研究科学办案的机构。
“原本是在科警研的旗下,但在正式运作之后就独立出来了,地点也不宜公开。”
“是噢,看来有很大的秘密。”
浅间用揶揄的口吻说道,里面那道门“咔嚓”一声打开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现了身。他的表情很严肃,头发有点儿长。
“呃……”志贺语带迟疑地开了口。
“‘他’刚才已经离开了。”长发男子说完看着浅间问,“这位是?”
“这位是警视厅的浅间副警部,带来了疑似属于命案凶手的分析物。”
男人点了点头,把门开得更大:“请进,只是里面没怎么整理。”
门内是一间大约三十平方米的房间,中央放了一张会议桌,墙壁旁放着书架、柜子和计算机。光看这些东西,觉得只是普通的办公室,但放在房间角落的画架,完全改变了室内的感觉。画架上放了一块画布,上面画了人的双手。画得很细腻,双手的形状似乎捧着什么东西。
“刚才打扰到他了,”志贺说,“结果挨了骂。”
“好像是,他留下了纸条。”男人露齿一笑,向浅间递上了名片,“这是我的名片。”
“神乐龙平先生……原来是主任解析员。”浅间接过名片,巡视着周围。
“怎么了?”
“‘他’是谁?”
神乐看着志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后,将目光移回浅间身上。
“他已经离开了,所以不必在意。”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不需要知道。”志贺在一旁说道。
“我并不是想知道,只是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房间并没有其他出入口,我想不透那个人从哪里离开的。”
神乐用戴着银色戒指的手指搓了搓人中。
“浅间先生,你来这里之前,不是经过了很复杂的通道吗?难道不认为即使这个房间有秘密通道也不足为奇吗?”
“秘密通道噢。”
浅间很想一拳打向神乐端正的脸,他觉得自己被耍了。
“闲聊就到此结束,要不要来谈正事?”神乐拉了会议桌旁的椅子后坐了下来,“听说你带来了分析物?”
“请你把刚才的东西交给他。”志贺对浅间说。
浅间把塑料盒子递给神乐。
“我确认一下。”神乐接了过去,打开盒子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一根头发和两根阴毛。
“没问题,那我就收下了。”
神乐把椅子一转,打开后方柜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文件,用笔写了几个字后递到浅间面前。是签收单,上面有神乐的签名。
“解析要多长时间?”志贺问神乐。
“一天就足够了,但为了保险起见,就说两天吧。”
志贺点了点头,看着浅间说:“请转告那须课长,两天后会和他联络。”
“等一下,又不是小孩子跑腿,在你们告诉我要怎么处理那根头发和两根阴毛之前,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可不可以请你们好好解释一下?”浅间交替瞪着志贺和神乐的脸。
神乐低着头,似乎决定由志贺来应付。
志贺轻轻哼了一声说:“没问题,反正你早晚会知道,那就告诉你吧。我们接下来要检查这几根毛发的DNA,检查后进行解析,就是这么一回事。”
“DNA?你们要鉴定DNA吗?”
“如果这么说,你比较能够理解,这么说也无妨。”
浅间冷笑一声。
“这么郑重其事,我还以为要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原来只是DNA鉴定。这种事,连小学生都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浅间看到神乐低头笑了起来,忍不住问道。
“浅间副警部,你对DNA根本一无所知。”志贺说,“DNA是信息的宝库。”
“我当然知道。”
“不,你并不知道。你所知道的DNA鉴定,是用头发或血液,确认是否属于某一个人。但是,你想一下,这次发生的命案,不是还没有发现任何嫌犯吗?目前还没有找到可疑人物,不是吗?那要怎么进行DNA鉴定?和谁的DNA进行比对?”
志贺的话让浅间感到不解。他说得没错,在现阶段,根本没有进行DNA鉴定的对象。
“那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说了吗?要进行解析啊。”神乐不耐烦地说道。
“神乐。”志贺对他摇了摇头,似乎在责备他,然后对浅间露出微笑,“解析很多信息,我们可以从这根头发中发现很多事。”
“比方说?”
“两天之后,你就会知道了。”
“浅间副警部,我们在侦查会议上再见。”神乐抬眼瞪着他。
浅间原本想要说什么,但咬着嘴唇忍住了。
“我很期待。”说完,他站了起来。
2
涩谷的命案发生至今已经整整过了两天,侦办进度很不理想。虽然已经查出了被害人的身份,但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被害人是大学生,平时都在涩谷一带玩乐,清查了她的交友关系,也没有找到可能是凶手的人。虽然不是没有可疑人物,但那些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和被害人一起走进宾馆的应该是刚认识的男人——浅间的猜想对了。宾馆虽然有监视器,但并没有拍摄到任何画面,因为之前发生故障之后,就一直没有修理。
浅间正在四处打听,希望能够找到目击证人,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是股长木场打来的,通知他要在警视厅召开侦查会议,要求他马上回去。
“警视厅?不是在涩谷分局吗?”浅间问。这起命案的搜查总部设在涩谷分局。
“是特例,你就按照指示去做,不要迟到了。”木场说完,挂上了电话。
浅间把电话放回口袋时,想起了神乐和志贺的脸。
回到警视厅,走进指定的房间,浅间不禁大惊失色。除了那须以外,他猜到理事官和管理官可能会出席,没想到连刑事部长也在,还有好几张陌生的面孔。涩谷分局的局长和刑事课长等人也在场,但看起来很不自在。木场缩着身体,坐在最前排。
浅间行了一礼后,在木场旁边坐了下来。每个座位前都放了一台液晶屏幕。
“除了我们以外的现场办案人员呢?”他小声问木场。
“这次只有我们,所以你要好好听清楚。”
“听清楚?接下来要干吗?”
“你马上就知道了。”
木场话音刚落,就传来开门的声音。浅间回头一看,发现志贺和神乐刚好走进来。神乐手上拿着笔记本电脑,他和浅间四目相接,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并排坐在空位上,志贺开了口。
“我是警察厅特殊解析研究所的志贺。关于日前在宾馆发生的女大学生谋杀案,现场采集到的毛发的解析结果已经出炉,请容我向各位报告。”
一旁的神乐操作着计算机,下一刻,浅间他们面前的液晶屏幕上出现了文字。浅间瞥了一眼内容,立刻瞪大了眼睛,其他人也都发出了“哦”的惊叫声。
神乐抬起头。
“我是主任解析员神乐,解析结果就是目前显示的信息,我还是念一下。”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性别,男性,年龄为三十岁到五十岁,血型为O型,Rh阳性,身高一百七十厘米到一百八十厘米,体质容易发胖,垂肩,双手的大小约二十厘米,脚的尺寸超过二十六厘米,皮肤黝黑。脸部的特征为眉毛和体毛都很浓密,鼻塌且宽,大嘴、薄唇。牙齿很健康,但容易蛀牙。下巴很方,声音低沉。喉结比一般人突出。头发偏软,略带棕色,有一点儿天然鬈。眼睛的颜色较浅,偏棕色,很可能有近视。没有先天性疾病——除此以外,还了解到其他细节,记录在下一页。”
浅间让第二页的信息显示在屏幕上。“指甲短,脚的中趾可能比大拇趾更长。”
“这是什么啊?”浅间忍不住出声问道。
“罪犯侧写。”神乐解说道,“这称为DNA罪犯侧写,美国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实施。美国有各种不同的人种,光是靠DNA分析出人种,就对办案大有帮助。”
“虽然曾经听说过,没想到竟然可以了解得这么详细。”刑事部长发出感叹的声音,“这些特征都正确吗?”
“当然。”志贺回答,“人的特征都由DNA决定,任何人都无法违抗这一点。”
“近视是身体特征吗?”那须问。
“有容易近视的体质。”神乐说,“比方说,眼球的形状。当眼球的形状扭曲严重,水晶体就不容易调整,即使在小时候进行矫正,也无法充分改善,容易发展为远视或近视。”
“原来是这样。”那须语带佩服地应了一声。
其他人也都接二连三地发问,志贺和神乐胸有成竹地回答了这些问题。浅间听着他们的对话,终于了解了眼前的状况。
这是新型侦查方法的发布会,是为了让警方高层了解警察厅特殊解析研究所的能力,以及这些能力将会如何改变办案。
“我们根据罪犯侧写的结果,将凶手的容貌图像化,也就是DNA合成照。这就是我们仿真的图像。”
神乐敲击着键盘,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长方脸的男人。有人发出了“哦”的叫声。男人有两道浓眉,鼻大、嘴大,戴着眼镜,头发理得很短,完全符合刚才的分析内容。
“决定发型时,除了考虑到发质以外,也结合了时下的流行和脸型的搭配。当然,凶手也可能是其他发型。”志贺补充道。
“太厉害了,简直就像照片——对不对?”刑事部长征求坐在旁边的那须的意见。
“是啊。”那须也点着头。
浅间无法继续保持沉默。
“虽然图像很出色,但是,这样固定对凶手的印象没问题吗?”
听到他的发言,所有人都看着他。木场用手肘捅了捅他。
神乐也露出敌视的眼神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一旦看了像照片这样明确的图像之后,就很难再对其他的脸产生反应,这也正是办案时避免使用合成照,重视用素描画罪犯肖像的原因。维持某种程度的模糊,效果更理想,这是常识。”
神乐听到浅间的回答,露出了苦笑。
“请不要把只是根据人的记忆拼凑出五官的罪犯合成照和DNA罪犯侧写混为一谈。目前各位所看到的就是凶手的照片。如果有办法拿到嫌犯的照片,你们应该也会用在通缉令上吧?”
浅间摇了摇头:“我无法相信。”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刑事部长转头看向浅间,“所以,目前并不打算公布这张照片,但如果这张照片正确性没有问题,将成为我们极有力的武器。”
“如果正确性没问题的话……”
刑事部长咧嘴笑了笑。
“你们赶快将凶手逮捕归案,这样就能够判断这个图像是否发挥了作用。”
“虽然部长这么说,但光凭这些信息,根本不可能抓到凶手。”浅间用下巴指着液晶屏幕。
“你这个人真性急啊。”神乐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其他的信息?”
“接下来才是重点。”志贺巡视着所有人,“接下来就向各位展示我们的研究成果。神乐,把那些信息秀出来。”
神乐敲着键盘,屏幕上出现了文字,是地址和姓名。
“住在东京都江东区的山下郁惠——凶手是这名女子三等亲以内的人。另外,这是参考信息,凶手的性格胆小而谨慎,防卫心很强,忍耐力很差,也就是很容易暴怒,反社会等级则是七级中的第四级。”
神乐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3
浅间打开电动车窗,用打火机点了烟,然后向斜上方吐出灰色的烟,顺便抬头看向夜空。虽然没有云,但完全看不到一颗星星。已经好几年没有在东京看过星星了。
“浅间先生,在跟踪监视时不能抽烟啦。”户仓在一旁笑着说道。
浅间把烟夹在手指上,撇着嘴说:“这是课长的口头禅吧。这个年头,只剩下刑警抽烟了,就连黑道也开始注重养生,只要喷云吐雾,就好像在昭告天下,这里有刑警。”
“很有道理啊。”
“是啊,但现在大楼内全面禁烟,也不能在路上抽烟,只有在车上才能抽烟了。”
“与其抽这种焦油含量只有零点三毫克的烟,不如干脆戒烟算了。”
“我也不想抽这种烟啊,但即使是吸烟区,很多地方也禁止焦油量超过一毫克的烟。”
“这样还有烟味吗?”
“怎么可能有嘛,尼古丁才零点零三毫克啊。”
户仓正在苦笑时,浅间的电话响了,是刑警同事打来的。
“刚才桑原打电话到店里,很快就会来这里。”
“了解,一旦确认那家伙进入大楼,我们会守住出口。只要他一进店里,就立刻逮人。”
挂上电话后,浅间看着前方的大楼,捻熄了香烟。那栋大楼里有好几间酒家,桑原裕太应该会去其中一家。因为他喜欢那间酒家的一个坐台小姐。
“桑原真的是凶手吗?”户仓一脸不解地问。
“应该是吧,DNA完全吻合啊。”
桑原裕太虽然居无定所,但不久之前,他和一个在池袋上班的酒家女同居。他以前使用的梳子还留在女人家里。在检查留在梳子上的毛发后,确认与涩谷宾馆女大学生命案中所采集到的头发和阴毛的DNA完全吻合。
“但是,这么简单真的没问题吗?”户仓偏着头问。
“不知道。”浅间只能这么回答。
户仓有这样的疑问很正常。因为他们查到桑原裕太这个人的过程实在太简单了。
他们根据神乐提供的信息,调查了江东区那位名叫山下郁惠的家庭主妇的血缘关系,发现她的三等亲以内总共有八个男人,分别是她的父亲、儿子、哥哥、两个外甥、伯父和两个舅舅。
符合血型是O型的只有三个人,只要调查这三个人的DNA就可以解决问题。最后发现山下郁惠的外甥桑原裕太的DNA完全吻合。他今年三十二岁,自称是音乐制作人,但其实是靠向色情店和酒家介绍小姐赚钱。曾经和他同居的酒家女证实,他是个花花公子。
浅间认为他应该就是凶手,只不过内心总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但并不是像户仓所说的这次的办案未免太简单,觉得不过瘾。
办案简单是一件好事,但是,他忍不住心生疑问,这种办案方法真的不会出错吗?并不是指抓错人这件事,而是能够断言这样的办案方式,对人类社会没有任何不良影响吗?
“啊,是不是那家伙?”户仓问。
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那个男人长方脸,短发,没有停下脚步,直接走进了那栋大楼。
“你有没有看到?和计算机中的图像一模一样。”户仓语带兴奋地说。
“这不重要,赶快通知里面的人。”
浅间下了车,向在周围待命的侦查员发出暗号。
侦查员都守在大楼的出入口,浅间和户仓一起在大门待命。他把手伸进上衣内侧,摸了摸手枪。桑原很可能持有凶器。
浅间看了看手表,桑原进去已经五分钟了。
他正准备把手再度伸进上衣内侧时,楼梯上传来叫声。“他跑了!”是刑警同事的叫声。
下一刻,立刻看到桑原脸色大变地冲下了楼梯。他的皮夹克已经不见了。
户仓正准备上前逮人,没想到桑原整个人撞向他。户仓被撞得飞了出去,但桑原也停了下来,正准备拔腿而逃时,浅间抓住了他的手臂。
“放开我!”桑原大叫着。
浅间把他的手臂一扭,对着他的肚子踹了一脚。桑原发出呻吟,身体弯了下来。浅间扫向他的腿,当他扑倒在地时,跨在他的背上,直接为他铐上手铐后,开始脱他的鞋子。
“浅间先生,你在干吗?”户仓跑过来问道。
“你别管我,你帮我按住这家伙的手臂。”
浅间脱下了桑原的袜子,抓起他的脚踝,检查他的脚趾。
“太惊讶了……”浅间嘀咕道。
桑原的中趾比大拇趾更长。
4
“……以上就是涩谷分局辖区内发生的女大学生命案的侦查结果。桑原裕太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移送检方之后,应该可以顺利起诉。”会议室内响起木场略微紧张的声音。
这是警视厅内的会议室,刑事部长和搜查一课的主管,以及涩谷分局的干部都围坐在圆桌旁。只有木场和浅间是第一线的办案人员,警察厅特殊解析研究所的志贺和神乐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志贺始终面带笑容,他应该对研究所的解析结果有助于迅速破案感到得意。神乐的表情好像有点儿扫兴,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真是太厉害了,对不对?”刑事部长满面笑容地征求那须的同意。
那须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只靠DNA就能够这么精准地锁定嫌犯,有助于大幅提升破案率。而且不光是毛发和血液,从少量唾液和汗液中,也能够采集到DNA。”
“除此以外,也可以从黏膜、皮脂和耳垢中采集。”志贺立刻补充道。
那须露出满足的笑容。
“除了命案以外,也有助于强暴事件和窃案的破案吧,只是恐怕无法对外公开这起命案的办案过程。”
“检方有说什么吗?”刑事部长问。
“检方认为罪犯侧写和最终的DNA鉴定应该没有问题,只是认为最初锁定嫌犯的过程可能有点儿麻烦……”
“因为那项法案还没有通过。那这次打算如何处理呢?”
那须看着木场。木场清了清嗓子说:“就说涩谷分局接获线报,在案发当天晚上,有人在命案现场附近看到了像是桑原的人。根据这个线报调查了桑原的情况,最终进行了DNA鉴定。”
刑事部长听了木场的话,点了点头。
“这样就没问题了,也不需要特地安排一个证人。好,就这么办。”
“是。”木场回答。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浅间问道。
刑事部长和那须同时看向浅间,似乎不了解他有什么问题。浅间看着他们的脸说:“为什么不如实公布侦查过程?为什么要虚构目击证词?”
那须皱起了眉头。
“因为特解研这个机构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布,你参加了第一次会议,应该了解这件事。这次的侦查算是试运转。”
“即使这样……”
“浅间,”刑事部长开了口,“你这次的表现很好,这样不是就够了吗?至于其他不必要的事,你就不需要多想了。”
浅间无言以对,眼角扫到刚才始终不发一语的神乐露出了一丝笑容。
会议结束之后,浅间叫住了走在前面的神乐。志贺不知道和刑事部长等人去了哪里。
“我有事想要请教你,可不可以占用你一点儿时间?”
神乐打量着浅间的脸说:“刑事部长不是叫你不需要想其他不必要的事吗?”
“这不是不必要的事,而是很重要的事。总之,占用你一点儿时间,十分钟就够了。”
“那好吧,给你五分钟。”
他们搭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捏造侦查过程?”
神乐把手指伸进长发,抓了抓头。
“很抱歉,我无法向副警部等级的人谈这件事。”
“那你听我说,这只是我的想象。”
“虽然我没闲工夫听你的想象,算了,你说吧。”
浅间瞪着神乐端正的脸,深呼吸了一下。
“第一次会议上,我就很在意一件事。用DNA进行罪犯侧写很不错,我也很佩服科学持续发展。但是,你最后补充的那些信息,让我感到纳闷。你在会议上说,凶手是住在江东区的山下郁惠这个女人的三等亲以内的人。我们也根据这些线索找到了桑原,并将他逮捕归案。”
“我知道啊,你想要再炫耀一次吗?”
“我调查了那个叫山下郁惠的女人,她没有前科,也从来没有被视为任何犯罪事件的嫌犯,你们怎么会有她的DNA信息?怎么会知道凶手是她三等亲以内的人?”
神乐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但眼神变得很锐利。
“所以呢?你到底想象了什么?”
“三个月前,山下郁惠曾经去东京都内的一家医院看了妇科,除此以外,这几年她都不曾去过大医院。当然,她说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接受过DNA检查。”
“所以呢?”
“以下是我的想象内容。她看病的那家医院,未经当事人的同意,就将她的DNA样本交给了你们研究所。不光是那家医院,很可能有好几家医院都有类似的行为。果真如此的话,你们研究所就有数量庞大的DNA数据。当然,不用说,这是违法行为。建立在这种违法行为基础上的侦查,当然也是违法侦查,所以那须课长说,最初锁定嫌犯的过程有点儿麻烦。我的想象正确吗?”
神乐收起了笑容,搓了搓鼻子下方,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的想象属实,真是太有趣了。”
“高层到底在想什么?继续用这种方式办案,一旦真相曝光,就会天下大乱。”浅间不以为然地说道。
神乐纳闷地偏着头。
“为什么?”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怎么可以擅自运用别人的DNA信息进行侦查?”
“我们并不是擅自做这种事,已经获得政府高层的许可。准确地说,是他们做出了指示,我们才会进行这些工作。”
“但未经当事人的同意啊。”
“政府未经当事人的同意使用个人信息的情况比比皆是,如果不这么做,连税金都收不到。”
“这根本是两……”
“是同一件事。”神乐很干脆地说,“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因为目前还没有正式获得许可,所以暂时无法公开,但这种状况很快就会改变。刑事部长不是也说了吗?只要在国会的下一次会期通过法案,我们就能够正大光明地进行DNA侦查。”
“法案?”
“有关个资的法案,让DNA信息也能够让警方在办案时使用。一旦这个法案通过,就可以管理所有受刑人的DNA信息,警察厅也会呼吁民众登记DNA信息,加强犯罪预防。”
“这种法案怎么可能通过?”
神乐轻轻张开双手。
“不可能不通过,政府已经拨给我们预算,很希望能够管理国民的DNA信息,和在野党也已经谈妥了。”
“民众怎么可能同意让政府管理DNA信息?”
神乐惊讶地张大了嘴,无声地笑了笑。
“民众不会同意?浅间先生,民众有能力做什么?无论是示威抗议或是发表演说,政治人物都会逐一通过自己想要通过的法案。迄今为止,不都是这样吗?民众的反对根本不重要,而且,无论再不合理的法案通过,民众只有在初期会怒不可遏,但很快就会习惯那种状况。这次也一样,最后大家都会觉得,政府管理大家的DNA信息也不错。”
浅间看着长相端正的神乐说话的样子,觉得自己和他属于不同的人种。真搞不懂怎样的人才会有这么讽刺的想法。
“总不可能强制民众登记DNA信息吧?所以不会有民众愿意提供协助。”
“虽然不会强制,但似乎打算向登记者提供减税等各种优惠措施。只要民众知道确实有用,早晚每个人都会去登记。”
“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当然会顺利啊,这起命案不是也靠DNA信息轻松破案了吗?”神乐低头看着手表,“原本只打算聊五分钟,没想到聊了将近十分钟。我在赶时间,那就先告辞了。对了,听说这次是你为凶手戴上手铐,不是立了大功吗?只要和我们合作,你还会继续立大功。”
浅间目送神乐大步离去的背影,内心感受到的不安更胜于不舒服。那种感觉,就像看到有人在即将雪崩的雪山上安置了炸弹。
不久之后,神乐的预言就成真了。执政党向国会提出了以预防犯罪为目的的个资相关法案——俗称DNA法案。这项法案的内容是,在政府的监督下,办案机构可以视实际需要,使用在经过当事人同意情况下采集的DNA信息。
在野党议员质疑这项法案有个资外泄和侵犯隐私的隐忧,国家公安委员会的委员长答询时说:“相关信息将会严格管理,不会连接任何网络,也绝对不会用于犯罪侦查以外的目的。除非有血缘关系者犯了罪,否则,登记者的信息将封存一辈子。这个系统除了可以在犯罪侦查中发挥威力,同时能够有效吓阻犯罪。”
电视、报纸和网络上都针对这项法案展开了各种讨论,从这些讨论中发现,超过一半的民众都反对这项法案。大部分都是本能地表示反对,对政府掌握了自己基因的相关信息感到不舒服。
这些结果在浅间的预料之中,没想到国会的发展完全如神乐的断言。
持续反对的在野党,渐渐收起了对立态度,最后几乎是全数议员同意,通过了这项法案。执政党在国会有超过一半的席次,通过这项法案本身并不让人意外,只是浅间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惊讶。他恍然大悟,原来神乐说的“和在野党已经谈妥”是这个意思。
5
用手机调整频道后,液晶画面上出现了志贺孝志白净的脸,一头向后梳的黑发好像安全帽。
屏幕右上方的字幕写着“奠定终极科学办案的男人”。
男记者开始发问:“日前在大阪发生的杀人强盗案中,通过掉落在现场的烟蒂,顺利查到了凶手,请问具体做了哪些工作?”
志贺面无表情地开了口:“烟蒂不是在现场,而是在遭抢的被害人家旁的巷子里发现的。距离丢下烟蒂的时间并不久,通常那里不会有人停留,所以猜想歹徒很可能曾经躲在那里,于是就由本研究所负责解析工作。”
“解析之后,发现了什么吗?”
“从DNA了解到很多特征,长相、骨骼、体形等外表的特征几乎都可以了解,如果有任何先天性的疾病,也同样可以了解。”
“但是,根据这些特征,很难知道是谁丢的烟蒂吧。”
“我们同时在数据库中搜寻条件相符的人。数据库内有所有有前科的人的数据,如果是再犯,马上就可以比对出来。”
“但是,这次的歹徒是初犯。”
“在登记的信息中,发现了可能和丢弃烟蒂者有血缘关系的人。DNA侦查系统具备了这样的弹性,我们根据这条线索进行比对后,发现了一个可疑人物。之后的情况你也知道了,警方从歹徒的家中发现了有被害人指纹的纸币,所以就迅速将他逮捕归案了。”
“真的很了不起,太令人佩服了。特殊解析研究所目前登记了多少笔信息?”
“很抱歉,恕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是极机密事项。”
“听说在DNA法案通过之前,就已经试验性地在实际办案过程中使用了DNA检索。”
“利用该系统进行了罪犯侧写,也在当时法律范围内实施了检索。”
“听说你们曾经在未告知当事人的情况下采集DNA信息。”
“这中间应该有什么误会。”
浅间看到志贺镇定自若的表情,忍不住咂着嘴。真是睁眼说瞎话。
坐在旁边的户仓探头看着手机画面。
“他是特解研的所长吧?最近常上电视。”
“是为了宣传吧。想要借由大力宣传可以对防止犯罪发挥这么大的作用,希望更多人去登记DNA信息。”
电视上,男记者继续发问:“请问你们要继续采集DNA信息吗?”
“当然啊,网越密,猎物越不容易逃脱。”
“很多人对由警方管理基因这件事持否定的看法,是否应该针对隐私和道德伦理等方面的问题进行更进一步的讨论?”
“为了避免误会,我在此澄清,并不是由警方管理,而是由政府进行管理。和户籍、纳税记录相同,警方只是得到政府的许可,使用这些信息而已。我认为必须针对这些问题持续进行讨论,但是,请各位不要忘记,自从采取DNA侦查后,破案率大幅提升,也很明显地遏止了犯罪。如果你不希望你的家人犯罪,只要去登记DNA就好,一旦这么做,就能有效扼杀亲戚中可能想要犯罪的人罪恶的萌芽。因为DNA无法造假,基因不会说谎。”
浅间关了视频,志贺自信满满的脸消失了。
辛苦了。浅间嘟囔了一声,看向桌上的计算机。计算机屏幕上出现了他写到一半的报告。最近的文书工作增加了不少。
志贺所言不假,破案率的确提升了。只要能够在犯罪现场采集到毛发、体液、血液或唾液,就一定能够找出嫌犯,很少需要再四处打听目击线索。
但是,浅间始终不认为这个系统能够为人类带来幸福。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科幻小说,那部小说中,政府在全体国民身上植入了IC芯片,严格监视每个人在哪里做什么。他觉得那个故事很可怕,但政府管理个人的DNA信息,不是和那本小说的情节大同小异吗?
他意兴阑珊地想要继续写报告时,警铃响了,计算机画面突然切换成地图和写了事件内容的文字。那是报案中心传来的信息,似乎发生了命案,由木场小组负责这起命案。
办公室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浅间操作计算机后,将内容传到自己的手机。他拿起上衣,站了起来。
“户仓,有车吗?”
“地下室有一辆紧急出动专用的车辆。”户仓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
“很好,我们一起去。”
如果其他刑警也要搭便车就麻烦了。浅间推着户仓,冲出了办公室。
死者被人发现陈尸在千住新桥旁的堤防上,下方就是荒川。傍晚的时候,一群在堤防清扫垃圾的志工发现了被塑料布盖住的尸体。
死者是一名年轻女性,皮包丢弃在一旁,里面有皮夹和驾照,所以立刻就查到了她的身份。她是池袋一所专科学校的学生,年龄二十二岁,独自住在埼玉县川口的大厦公寓。
她的头部被小口径手枪射穿,应该是当场死亡,明显有遭到强暴的痕迹,更令人惊讶的是,体内残留了精液。
精液当然立刻被送去了特殊解析研究所。
“会不会和八王子事件一样?”户仓目送着尸体被搬离现场时说道,“杀害的方式相同,体内残留精液这一点也一样。目前DNA侦查引起广泛讨论,不戴保险套就直接强暴杀人的家伙应该不多吧。”
浅间默默地点了点头。因为他也在想同一件事。
五天前,八王子也发生了一起命案。一名女高中生遭到杀害,和这次一样,头部中枪身亡。正如户仓所说,尸体内也残留了精液。和浅间不同组的其他刑警负责那起命案,但案情似乎并没有明显的进展,也就是说,特殊解析研究所也没有解析出有效的结果。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浅间小声嘀咕。
隔天下午,在千住分局召开了特殊解析研究所的报告会,但参加会议的几乎都是干部层级的人员。警察厅之前指示,DNA侦查的相关会议,要将参加人数控制在最低限度。
“首先向各位报告一件事。”神乐说,“这次送来本所的样本,和日前发生的八王子事件所解析的样本完全相同,也就是说,两名被害女子和同一名男子发生了性行为。”
“果然是同一名凶手。”那须拍着桌子。
“我只是说,两起命案的精液一致而已,并没有断定和她们发生性行为的人就是凶手。”
说话绕什么圈子?浅间忍不住暗自咒骂。
“所以,解析结果已经出炉了吗?”木场问神乐。
“已经出炉了。之前在八王子的搜查总部也已经报告过了,在这里重新报告一次。首先是罪犯侧写的结果。”神乐把放在一旁的资料发给所有人。
上面写着“血型是A型Rh阳性。身高为一百六十厘米,正负误差五厘米,有强烈肥胖倾向”等特征。
“合成照呢?”木场催促道。
神乐敲击着键盘,然后把屏幕转向大家。
上面出现了一个眼皮浮肿的圆脸男人。
“等一下会打印出来交给你们。”神乐说。
那须看着资料,叹着气说:“只能和八王子那些人一起侦办了。无论如何,非要找到照片上这个人不可。从现场的状况来看,两起事件的弃尸地点都不是杀害的现场。凶手很可能在其他地方杀了两名女子后,用车子将尸体载到那里丢弃。因为必须展开大规模搜查,所以也要请求其他分局的支持。”
“呃,课长,”木场语带迟疑地说,“这些是所有的解析结果吗?有没有和数据库的数据进行比对?”
那须皱着眉头。
“对噢,我在八王子那里已经听过报告了,但你们还不知道。神乐,你把那件事向大家说明一下。”
“好。”神乐回答后,巡视着所有人。
“很遗憾,目前无法在数据库中找到和这次的样本高度一致的数据,特殊解析研究所将这次的样本登记为‘NF13’。”
“NF?”浅间脱口问道。
“‘NOT FOUND’的缩写,之前也曾经有十二个样本找不到相符的数据,这次是第十三个。”
“搞什么啊,原来这么没用啊。”
“之前的十二个样本中,有八个已经在增加数据库的数据后解决了,NF13是谁也早晚会查出来。”
浅间偏着头说:“这就难说了。”
“你有什么不满吗?”神乐问。
“犯下这种案子的凶手,几乎都犯过同样的性犯罪案,只要检索有前科的人的DNA数据,一定可以找出相符的数据。之所以无法比对出来,代表这个系统一定有疏漏。”
神乐笑着摇了摇头说:“有前科的人最了解DNA侦查有多么可怕,这种人不可能特地留下精液。这两起命案的凶手是初犯,绝对不会错。”
“如果系统有缺陷呢?”
神乐听了浅间的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喂,浅间,”木场插嘴说道,“少说废话。”
“没有缺陷,系统完美无缺。”神乐瞪着浅间说道。
“是吗?不久之前,一位知名的数学家在网络上评论,技术上根本不可能将全体国民的DNA信息都登记在计算机上,并完善地加以管理,全世界都找不到这样的计算机。”
“我们开发了特殊的程序,是那种泛泛之辈的数学家想不到的程序,但即使告诉你,你应该也搞不懂。”神乐收起计算机后站了起来,巡视室内所有的人,“特殊解析研究所的报告完毕,我们将在今后持续扩大数据库,全力找出NF13。”
6
神乐一走进新世纪大学医院内,立刻抬头仰望着闪着银色的建筑物。这栋大楼每个房间的窗户都很大,看起来就像是一栋玻璃帷幕的大楼。“有规律地接受阳光照射是维持健康的秘诀”是这家医院创办人的信念,大楼的防震设计很完善,玻璃绝对不会破裂掉落,但院方似乎并不担心病人会被步枪瞄准。
神乐每次抬头看这栋建筑物,都忍不住想,在当今这个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变成杀人凶手的时代,这样的设计也未免太大意了。
他从玄关走进大楼内,正准备穿过候诊室时,停下了脚步。几个身穿白袍的男人正坐在角落的一张细长形的桌子前,他们的背后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敬请协助登记DNA”。
神乐恍然大悟。这几个人接受特殊解析研究所的委托,在这里采集民众的DNA信息。其他医院也在举行相同的活动。拜这些人的努力所赐,研究所采集的DNA信息持续增加,有时候一天就采集到超过一万条信息。
神乐走向他们,其中一名职员正在说服一个看起来像是家庭主妇的女人。
“自从运用DNA办案,破案率大幅增加,首先希望你能够了解这件事。”
“我知道啊。”主妇似乎并不愿意登记,说话时东张西望,想要找借口离开。
“能不能请你协助登记呢?”职员露出谄媚的眼神问道。
不需要这么低声下气吧?神乐在一旁看在眼里,忍不住心浮气躁。
“但是,如果我的亲戚中有人犯罪,其他人不是马上就知道那个人和我有血缘关系吗?这不太好吧,而且不算是侵犯隐私吗?”
“但是,国会已经通过了这项法案……”职员仍然支支吾吾地回答。
神乐大步走了过去。
“只要你的亲戚不犯罪就好,就这么简单。”
主妇听到他的声音,惊讶地抬起了头。
“请问你是?”职员问神乐。
“我是负责DNA侦查系统的人。”神乐向职员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那位主妇,“你似乎有点儿误会,DNA登记的真正目的,不光是为了逮捕罪犯,最大的目的是遏制想要犯罪的人。”
“但有时候会因为一时冲动,或是鬼迷心窍犯罪啊。”
“你认为应该放过这些罪犯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只不过……”
“正如你所说的,即使现在使用DNA侦查系统,仍然有人犯罪。虽然一旦犯罪,就会遭到逮捕,却有很多肤浅的人没有想到这件事,只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类似随机杀人的案子。我希望你想象一下那些被害人的心情,或是被害人家属的心情。他们一定千方百计想要抓到凶手,DNA侦查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他们发自内心地希望登记者持续增加,增加抓到凶手的可能性。”
“这我也知道……”
“如果这种随机杀人的凶手是自己的亲戚,被人知道很没面子,所以不愿意配合侦查——你能够在那些受害者的家属面前说这种话吗?”
主妇听了神乐的话,忍不住低下了头。她一定感到很不满,为什么自己要受到这样的指责?
“你不必担心,”神乐语气缓和地继续说道,“只要你的亲戚中没有人犯罪,你的DNA信息就绝对不会遭到滥用,因为政府会进行彻底的管理,还是你认为亲戚中有人可能会犯罪?”
她抬起头,瞪着神乐。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既然这样,”神乐笑着对她说,“可不可以请你协助这项有助于改善治安的措施?只要你率先做个榜样,其他人也会跟进。我之所以会拜托你,是因为我认为你有点儿关心这件事。如果你漠不关心,早就起身离开了。不,如果你不关心的话,一开始就不会坐下来。”
主妇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变化,她开始在意周围人的眼光。神乐说话声很大,候诊室的人都看了过来。
“可以请你协助登记吗?”
神乐乘胜追击,主妇吐了一口气说:“我该怎么做?”
神乐听了,立刻看向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职员。
“麻烦你向这位女士说明登记的手续。”
男性职员好像回过神似的睁大了眼睛。
“哦……请你先在这份资料上填写姓名和联络方式,然后让我采集脸颊内侧的黏膜就好。”
“比验血型更简单。”神乐说完,对主妇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全国各地的医院都在进行相同的活动,但是采集DNA信息的进展并不顺利。即使每天采集到一万条,也要花上四十年的时间,才能采集到全国所有民众的信息。DNA侦查还需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成为完美的预防犯罪系统。
许多国民就像刚才那名主妇一样,对提供DNA信息面露难色。他们可能会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但神乐认为很大的原因来自媒体不负责任的报道。
DNA侦查提升了犯罪的破案率,但同时也导致了加害人的家人曝光。因为是根据DNA进行办案,当然会怀疑所有有血缘关系的人,在侦办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被周围人知道这件事。于是,不断有媒体提出质疑,罪犯当然是罪有应得,但不是会因此导致对和罪犯有血缘关系者产生歧视吗?
神乐内心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
只要家族中没有人犯罪,就不必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不得已犯了罪,或是亲戚中有人无可奈何犯了罪,罪犯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意志防患于未然。正因为有能力却不为,所以才会自食其果,遭到世人的歧视。
他认为必须赶快推动登记义务化,事实上,执政党也正在讨论相关的法案,只是听熟悉内情的人说,暂时还不会针对这项法案进行协商。
他穿过候诊室,走在通往隔壁脑神经科病房的通道上。新世纪大学脑神经科的医疗水平在世界上也是首屈一指。
神乐走进通道尽头的电梯,按了顶楼的按钮。那个楼层有三间VIP专用的病房,但目前三间病房都被同一名病人占据。准确地说,是一名病人和她的哥哥。虽然因此耗费庞大的费用,但费用并不是问题。因为由警察厅支付所有住院费用。
电梯来到了顶楼,正前方有一道门,门旁是静脉辨识系统的感应板。神乐把右手放在感应板上,门静静地打开了。
神乐走在门内的走廊上,在一道厚实的棕色门前停下了脚步。门旁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非相关人员禁止入内”。他看了一眼手表,确认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分钟后,按了对讲机的门铃。稍微提早并没有问题,但严禁迟到。之前曾经因为迟到了两分钟,对方就很不高兴。
房间内传来一个男人应门的声音,是蓼科耕作。
“是我。”神乐回答。
但是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停顿了一拍后,再度问道:“哪一位?”
神乐耸了耸肩,装在斜上方的监视器应该拍到了他的身影,显示在屏幕上,但在报上自己的姓名之前,蓼科耕作不会打开门。并不是因为蓼科顽固,而是他的妹妹不允许他这么做。
“我是神乐。”
神乐稍微提高了音量,终于听到了门锁打开的声音。
门打开了,蓼科探出头。他嘴巴周围仍然留着胡子。
“还好吗?”神乐问。
“马马虎虎吧。”蓼科看着神乐背后回答。
“没有人跟着我,你不是从摄影机中看到了吗?也未免太神经质了。”
蓼科没有露出笑容,说了声:“请进。”把门开得更大了。
神乐走进房间,一个女人正走进里面的房间。她身材肥胖,从背后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巨大的鸡蛋。她在关门时,神乐瞥到了她的侧脸。她的右侧脸颊有一大片紫色的胎记一直延伸到脖子。之前曾经听蓼科说,因为这块胎记,她从小就被取了“世界地图”的绰号。
神乐巡视周围。房间内放了十几台计算机,而且都在运作。这些计算机的主机是一台超级计算机,放在另一个房间。虽然这里是医院,但这个空间完全不像是病房。
房间内只有两张附有轮子的椅子,蓼科兄妹可以坐在椅子上迅速移动,操作这些计算机。
“你正在和你妹妹开会讨论吗?”神乐看着桌子问道。桌上放了酸奶瓶,旁边有一个蓝白条纹的扁平袋子。神乐猜想可能是巧克力。
“只是休息一下。”蓼科拿起酸奶瓶,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很好,你们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如果整天被算式和程序包围,脑子会出问题吧。”
神乐随口说道,但蓼科紧闭着嘴唇瞪着他。神乐这才想起这里是脑神经科的病房。他皱着眉头,做出了投降的姿势。
“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恶意,如果惹你不高兴,我道歉。”
蓼科摇了摇头,吐了一口气。
“这种事不重要,我有事要和你谈。”
“嗯,你很难得主动找我,有什么事?”
蓼科低着头,搓着双手。
“系统的情况怎么样?”
“系统?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神乐露出了笑容。
“如果你是问DNA侦查系统,我会回答说,一切都极其顺利。目前的警察厅长上任得真是时候,如果一切顺利,在他的任期中,破案率或许可以回到昭和时代的水平。”
蓼科停止搓手,抬眼看着神乐。
“真的很顺利吗?”
他的眼神透露出某种意图,神乐露出严肃的表情。
“不瞒你说,我觉得数据有点儿不足,有些案子无法在检索系统中找到相符的数据。我刚才也说服了一个不太想登记的大婶。”
“你是说NF13吧。”
听到蓼科的回答,神乐忍不住注视着他的脸。
“原来你知道?”
“志贺所长会把报告送来这里。我要和你谈的,就是这件事。”
“NF13怎么了?”
蓼科听到神乐的问题,露出了犹豫的表情,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我打算和你慢慢聊这件事,因为内容有点儿复杂。你等一下不是要让水上教授看病吗?”
神乐撇着嘴角。
“不是看病,是研究。你可以想成是我和教授在进行一项共同的研究。”
“总之,你要去见教授。见完教授之后,可以安排出时间吗?”
神乐在回想今天一天的行程后,点了点头。
“没问题。”
“‘他’怎么样?虽然现在问你,可能也问不出所以然。”
“没问题,‘那家伙’每次都不会耗太多时间,最多四五个小时而已。”
“那结束之后,你可以再来这里一趟吗?”
“好。”
神乐走出蓼科兄妹的病房后,再度搭电梯来到四楼。天花板上垂下的牌子上写着“精神分析研究室”。
他沿着走廊,来到第一道门前停下脚步,敲了敲门。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干涩低沉的声音。神乐缓缓推开了门。
前方放了可以让两个人面对面坐下的桌椅,后方有一张大办公桌,一个身穿白袍的人站在桌旁。那个人看着窗外,但随即转头看着神乐。鹰钩鼻、眼窝很深、脸颊瘦削的长相,经常让人怀疑他有欧美人的血统,但他说自己是很纯正的日本人。
“你是不是去见了蓼科兄妹?”水上洋次郎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对,耕作找我。”
“他找你?真难得啊。”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来这里之前,就先去见了他,但他说可能要聊很久,叫我先来找你。教授,你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我不知道。”水上拉着椅子坐了下来,“这一阵子,他们的精神状态都很稳定。你也见到他妹妹了吗?”
“不,我一进去,她就去里面的房间了。”神乐叹了一口气,“每次都这样,她至今仍然没有对我敞开心房。”
水上把双肘架在桌子上,握住了双手,把下巴架在双手上。
“这应该是你的问题吧?”
“什么意思?”
“就是你是怎么看她的。”
“我认为她是天才数学家和程序设计师。”
“只是这样而已吗?”
神乐耸了耸肩。
“不行吗?除此以外,还要怎么看她?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我才会对她有兴趣。即使蓼科早树有重度的精神疾病,也和我没有关系。我想我之前已经说过,我很庆幸自己来这家医院的第二大原因是遇见了你,最大的原因就是认识了那对兄妹。如果没有他们的协助,DNA侦查系统就不可能完成。”
水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露出了苦笑。
“你似乎满脑子都只有那件事。对了,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们的志贺所长,他自信满满地宣传DNA侦查系统。”
“他原本不太愿意上电视,还叫我去上电视。但想要寻求社会大众的理解,宣传活动很重要。”
“看来登记人数不如预期,你开始焦急了。”水上笑着说道。
“教授,你好像很幸灾乐祸,你希望我们的工作停摆吗?”
“我才没那么坏心眼儿,只是很久没看到你焦急的样子了。”
“我并没有焦急,但有点儿心浮气躁,真希望执政党赶快推出义务化的法案。”
水上无奈地摇了摇头。
“凡事欲速则不达,即使看起来很顺利,也一定有隐忧。民众对管理DNA信息这件事,仍然有很大的反弹。”
“问题就在这里,我完全搞不懂他们反弹的理由。想要管理保护民众,掌握基因是最好的方法,不想被管理根本是小孩子的想法。虽然自己会被管理,但别人也会被管理,也就是说,可以因此减少受到他人危害的风险,搞不懂他们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种事不能讲理,而是情感上的问题。”
“感情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社会构造就是一种程序,只有冷静的理论,才能让社会构造变得更合理。”
水上恢复了笑容,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小盒子。
“你向来认为,基因是决定人生的程序。”
“我认为基因是构成人生这个程序的基础。人类在生存过程中,接收到各式各样的信息,有时候会加以修正,但是,要在人生中运用哪些信息、舍弃哪些信息,取决于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初期程序。”
“也就是基因吗?”
“没错。”
水上偏着头,在神乐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同时也示意神乐坐下。“恕我失礼了。”神乐说完,坐了下来。
“我无法同意你认为人心也由基因决定的论调。”
“我并没有说基因可以决定人心的一切,但我认为和导致犯罪的心理有关。犯罪的人都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已经有好几份研究论文证实,精神疾病和基因之间的关系。”
“但有精神疾病的人并不等于罪犯。”
“所以我想要了解其中的构造。教授,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不可以赶快开始?我刚才也说了,等一会儿还要和蓼科耕作见面。”
水上用眼窝很深的双眼注视着神乐。
“我们这样聊天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治疗——我一直认为这是研究。”
“是了解基因信息和心理关系的研究吗?”
“没错。”
“你想要解开人心之谜,而且是用自己的肉体和心灵,我并不认为对你有帮助。”
“我只是根据自己的信念采取行动。如果发现一个人的基因能够创造出完全不同的心理,我当然会产生兴趣。教授,我认为这项研究对你也大有益处。”
水上用力收起下巴,抬眼看着他。
“我认为你是病人,而且有必须解决的问题,所以才会像这样和你见面。”
“你这样想完全没有问题,只是我和普通的病人不一样,我对能不能治好这种病没有兴趣,只是想知道而已。”
“我并不认为了解一切是一件重要的事。”
“把握状况很重要,因为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有机会再做相同的研究,即使能够找到相同的病例,也无法保证对方愿意配合。”
“那我要告诉你,‘他’——隆并不配合。”
神乐忍不住撇着嘴。每次听到“隆”这个名字,他都会起鸡皮疙瘩。
“好像是这样,但‘他’会画画啊,然后交由你进行分析,我只要能够拿到相关信息就够了。你该不会说,不能交给我吧?病人有权利了解自己的精神分析结果。”
“我很想知道‘他’对你这些意见的看法。”
水上打开了手上盒子的盖子,里面有十根像是香烟的东西。他递到神乐面前。
“请务必告诉我,我也很有兴趣。”
神乐把手伸向盒子,拿出一支“烟”,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了“烟”。
“那就一会儿再见。”听到水上说完这句话,他用力吸了一大口气。
他感觉到烟进入了肺部,水上的身影渐渐开始扭曲,周围的景色也开始模糊。
脑袋深处渐渐麻痹,当这种感觉也渐渐消失时,他突然失去了意识。
7
风拂过脸颊。虽说是风,但其实只是空气微微地流动。是空调。他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耳朵也听到了声音。那是什么声音?他忍不住思考起来。是汽车在远处行驶的声音。
我似乎醒了。隆意识到这件事。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白色桌角。每次都是这张桌子。这是水上教授办公室的桌子,上面有一个烟灰缸,烟灰缸里有一根烟蒂。但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香烟,也知道是水上教授捻熄了这支烟。“他”——神乐在吸了这支烟后,就失去了意识,在手上的烟掉在地上之前,由教授捻熄后放在烟灰缸里。
隆抬起头,水上凝视着他。那是观察的眼神。
“感觉怎么样?”水上问道。
“就这样啊。”
“神乐对你很好奇。”
隆无声地笑了起来,坐在椅子上摇晃着身体。
“他可以不必管我,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对他来说,就像是有另一个人住在他脑袋里。”
“肚子会不会饿?”
“饮食我都交给神乐,大小便也是,还有做爱也是。”
“你之前就说过,几乎没有这些生理需求。”
“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但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因为我的人生很短暂,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正因为人生短暂,所以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知道,你想要画画。”
“没错。因为你给神乐的反转剂的剂量很少,所以除了在这里以外,我很少有机会画画。”
“如果乱用反转剂,可能会导致人格障碍。”
“我知道,所以我很忍耐。”
水上拿起一把钥匙放在桌上。
“谢谢。”隆说完这句话,拿起钥匙站了起来,走向门口,但在开门之前转过头。
“我之前就很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水上教授,你有办法治好我们的症状吗?有办法治好这种奇妙的疾病吗?”
水上露出一丝犹豫的表情之后点了点头。
“我认为一定可以治好,至少和神乐想要做的事相比,实在容易多了。”
“真令人欣慰啊。”
“你会不安吗?”
“不,并不会,只是有点儿在意而已。”
“在意什么?”
“假设这种症状治好的话,不知道谁会消失。”
“消失?”
“不是这样吗?目前神乐和我的人格同时存在,但是,治好这种症状之后,神乐或是我的人格就会消失,难道不是这样吗?”
水上缓缓眨了眨眼睛后,摇了摇头。
“必须等到那个时候才知道结果,但目前我认为两种人格会融合。”
“融合吗?我觉得那样会比现在更麻烦。算了,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况且即使我消失,我也无所谓。那我就借用一下那个房间。”
“你慢慢来。”隆走出水上的办公室,听到背后传来水上的声音。
他搭电梯来到上面那个楼层。走廊上静悄悄的。以前这个楼层用来进行人类基因体解析的研究,在这项研究完成,设备移至他处之后,成为各科的仓库。
隆继续走向楼层深处,在一道门前停下了脚步。他把水上交给他的钥匙插进了钥匙孔。虽然这些都是空房间,但都上了锁。
走进房间,打开了灯。房间内放了很多画,都是隆的作品。他逐一巡视了每一幅画,几乎所有的画都只画了手而已,很多都是双手捧着什么东西的构图。
中央有一个画架,画架上是一块空白的画布,应该是水上准备的。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颜料和画笔。
隆拿起画笔深呼吸时,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他不觉得被人打扰了,因为他知道来访者是谁,甚至可以说,自己在等她。
他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个长发女生,看起来十五六岁,身材苗条,但脸有点儿圆润。双眼皮的眼睛眨了几下,抬眼看着隆,然后嫣然一笑。
“你好。”女生对他说。
“嘿。”隆回答。
她理所当然地走进了房间,看着空白的画布后,回头看着隆说:“这个给你。”她递给隆一罐果汁。是柳橙汁。
“谢谢。”
“今天要画什么?”她问。
隆握紧了那罐柳橙汁,犹豫了一下后回答说:“当然已经决定了啊。”
她再度露出笑容,圆脸上的那双眼睛眯了起来。
8
昏暗的走廊一直向前方延伸,既感到熟悉,又令人害怕。
他缓缓走在走廊上。走廊两侧都是拉门,每一扇门都是相同的形状。无论怎么走,都看不到走廊的尽头;无论走多久,两侧仍然是拉门。他不敢打开拉门,只能继续往前走,内心期待着可以走到某个地方,希望拉门可以消失。但是,走廊看不到尽头,持续到永远。拉门也没有止境,无限的拉门令人绝望。
精疲力竭的他内心产生了一丝期待,也许拉门正是自己追求的出口。只要打开拉门,或许将通往另一个世界。
这种期待不断膨胀。他知道是因为自己想要逃避这种状况,才想到这个一厢情愿的答案,但仍然把手伸向了拉门。
“住手。”有人大叫着。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那个声音继续叫喊着,“一旦打开那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在心里回答那个声音。不然我还能怎么样?难道要我继续走在这条通往永远的走廊上,继续走向黑暗吗?这样有什么意义?我已经受够了,我要离开这里。
“住手。”他无视那个大喊的声音,把手放在拉门上,然后用力打开了拉门。
有人站在那里。黑色的人影一下子拉长。仔细一看,才发现人影不是站在那里,而是悬在半空。
一个男人被吊在那里。男人看着他,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神乐在全身痉挛的同时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在醒来之前,发出了分不清是呻吟还是悲鸣的声音,全身都冒着汗。
神乐躺在地上,每次都这样,这是“他”画画的房间。当“他”陷入沉睡之后,神乐就会醒来。醒来的时候都会做相同的梦,走在通往永远的走廊上和拉门的梦。
神乐躺在地上无法动弹,这也是每次都一样的状况。脑袋里好像充满烟雾,隐隐作痛,需要一点儿时间,烟雾才会散去。
他抬头看着架在旁边的画架,画布上画了一名少女——一头长发,穿着白色洋装,面带微笑地看着前方。她的眼中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负面的感情。神乐不认识这名少女,但不禁被她纯洁的眼神吸引。
画架的正下方有两罐果汁,两罐都喝完了。神乐不认为“他”会买这种东西,所以应该是画中的少女带来的。那名少女到底是谁?什么时候和“他”——隆变得这么亲近?
神乐缓缓坐了起来,但还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靠在墙上。他用这个姿势巡视室内。墙壁上挂了很多画,大部分都是人手。
水上教授提供的这个房间算是隆的画室,同时也是神乐解开人心之谜的资料宝库。隆为什么要画画?这些画中隐藏了什么信息?不,隆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为什么会存在?神乐必须从这些画中解开这些谜团。
他再度注视着画着少女的画,认为画得很不错,也觉得自己画不出来。
但是,神乐完全不了解这幅画是否具有艺术价值,他甚至搞不清楚艺术的意思。“艺术”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就像是一道白色帘子,似乎可以看到帘子的另一侧,却又看不清楚。他脑袋里经常有一个疑问,是不是帘子后方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的声音在神乐的耳边苏醒。
“艺术并不是创作者在思考后创造出来的,而是相反,艺术操纵创作者,让作品诞生,创作者是奴隶。”
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父亲——神乐昭吾。
神乐昭吾被称为清高的艺术家。在使用新技术和新素材的陶器不断普及的环境下,坚持用传统的技法,持续提供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独创作品。他向来不滥造,只留下自己真正喜欢的作品。他的态度和艺术性受到了高度评价,他的作品也很受欢迎,价格设定都接近最高等级,每次开个展,行家都优先购买价位高的作品。
但他同时也不适合家庭生活。他虽然相亲结婚,但在神乐五岁时,他的太太厌倦了这种禁欲的生活,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了。
神乐很喜欢父亲,看到他持续捏土,直到做出自己满意作品的身影,觉得如果自己也可以像父亲一样生活,不知道会多么幸福。他发自内心地尊敬父亲具备了他人无法模仿的创造力。
但是,从某一段时期开始,神乐昭吾的作品在收藏家之间频繁买卖,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数量有问题。
美术品调查委员会和警方合作,决定查明真相,结果发现大量赝品流入市面。因为在市面上发现了好几件完全相同的作品。不光是造型,连材质、烧制的方式也完全一致。众所周知,神乐昭吾向来不会制作两件相同的作品。
除了神乐昭吾的作品以外,受到高度评价的陶艺家的作品,也遭到大量复制。赝品充斥市场,市场陷入了混乱。
不久之后,就发现了某集团有组织地制作赝品。侦查员在搜查该集团的秘密工厂时,看到那里的东西之后大惊失色。
那是机器人。准确地说,是机器手。
随着计算机技术的进步和新材质的发明,机器人的进化日新月异。机器手完成了革新的进步,能够忠实重现人手的动作。手指需要进行人体中最复杂的动作,机器手几乎能够百分之百重现,所以广泛运用在各个方面。远距离手术就是其中之一,远离手术室的医师只要戴上特殊的手套活动手指,设置在手术室内的机器手就能够重现他手指的动作。医生可以看着屏幕上的患部,像往常一样开刀。在运用这项技术后,只要医院内有机器手,病人就能够请世界各地的医生为自己动手术。
令人惊讶的是,赝品集团的秘密工厂内发现了这种手术用机器手,但操作机器手的并非人类,而是另一台计算机。
赝品集团的成员彻底分析了一流陶艺家的作品,成功地将构成要素写成程序。只要计算机按照程序发出指示,机器手就能够正确重现陶艺家的手。
如果只是这样,充其量只是精巧的模仿,但歹徒正在计划下一步,他们打算制作还没有问世的独创作品。当然,默默无闻的陶艺家即使推出作品,也无法牟取暴利,所以歹徒打算利用计算机和机器手,制作出看起来很像是知名陶艺家制作的“独创作品”,卖给收藏家。
陶艺家和美术专家都嗤之以鼻,他们认定复制的作品或许能够骗过客人,但机器制作的独创作品根本不可能成为艺术品。
全面反驳这个论调的不是别人,正是赝品集团的首脑K。
“既然这样,可以请专家鉴定我们的试作品和陶艺家们未发表的作品。如果能够鉴别出哪一个作品是机器手制作的,我们就认输。”
令人意外的是,法院支持这个来自牢狱的挑战。因为制作赝品虽然是犯罪,但精巧的程度决定了罪行的轻重。如果赝品连专家也难以分辨真伪,就是极度恶质的犯罪。也就是说,对K来说,这种试验很可能是自掘坟墓,但显然他有想要坚持的信念,所以才会豁出去。
K曾经是专做机器人的优秀工程师,以前当上班族时,曾经获得好几项相关的专利,但是有一次,他参与开发的机器人发生了事故,他被迫辞职,扛下了那起事故的责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为公司创造了庞大的利益,竟然会被公司以这种方式一脚踢开,同时也对低估他能力的整个业界产生了愤怒。他是基于这样的私怨,才开始制作赝品。因此,虽然证明机器人也可以制作出完美的艺术品会导致加重他的刑罚,但他无论如何都要这么做。
有几名专家接受了这项挑战。在警察、媒体和法院相关人员的见证下,举行了那场前所未闻的鉴定大会。
K和他的手下制作的十件作品,和陶艺家提供的十件未发表的作品放在专家面前。专家拿起这些作品仔细检查,想要分辨到底哪一件是机器人制作出来的。
鉴定结果通过网络实时公布。神乐至今仍然可以回想起当时画面上出现的文字。
结果是——专家鉴定团的命中率为百分之四十八。
因为真品和赝品各半,即使闭着眼睛,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可以说中。这样的结果等于宣告无法鉴定真伪。
参加鉴定的专家将责任推卸给陶艺家。
“现在的陶艺家缺乏个性,虽然能够制作出漂亮的作品,却感受不到人情味,难怪会轻易遭到模仿。以前的陶艺家制作的作品,有着绝对无法模仿的个人风格。这次的结果虽然令人遗憾,但也只能真挚地加以接受。”这番话出自有四十年经验的艺术品经销商之口。
也有人说:“通过这次的事情深刻体会到,不是机器人优秀,而是人类越来越接近机器人。”
一部分媒体也刊登了K的看法:“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我完全不感到惊讶。”
这个结果震撼了美术界,因为试验证明就连专家也无法辨别机器人做的赝品,也因此导致大众对陶艺品的信赖度一落千丈。这种现象很快就波及了其他美术工艺品,几乎所有作品的价格都暴跌。一位画家心急如焚地表示:“绘画和原本就可以用机械制作的工艺品不同,画家的作品融合了复杂的构思,机器人不可能制作出赝品。”也引起了工艺家的反感。
神乐昭吾对这种状况感到震怒,他的愤怒针对那些落败的鉴定师。
“真是太丢人现眼了,竟然无法分辨出人类精心制作的作品和机器制作的东西,难怪艺术爱好者会感到心灰意懒。”
昭吾认为K和他的同伙的行为亵渎了热爱艺术的心。
“艺术会在接触作品的人心中结晶,就连当事人也无法说明为什么会感动,被哪个部分打动了心。正因为这样,艺术才尊贵,才能够丰富心灵。但是,艺术仿冒品横行,就会影响真正的艺术在人心中结晶的能力。这是非常严重的罪,绝对无法原谅。”
昭吾通过媒体向K下了战帖,他豪迈地宣言,无论模仿多么巧妙,他一定可以辨别出自己作品的真伪。
但是,K回答说:“已经没这个必要了。”他似乎对于在之前的鉴定对决中,证明了自己的高度技术感到满意。法院也认为再度对决没有意义,所以并没有表现出支持昭吾的态度。
昭吾正为此感到焦急不已,某家电视台主动找上了门,声称有好几件据说是神乐昭吾制作的陶艺品,能不能请他亲自鉴定真伪。
昭吾对这个邀请面露难色。因为他担心观众认为是电视台的节目,无法相信结果。因为观众可能会猜想,电视台方面事先告诉了昭吾鉴定对象的真伪。
“会怀疑的人,无论采用任何方法,都会抱持怀疑。”电视台的制作人说道,“我们会用非常严谨的态度制作这个节目。老师不必想太多,只要专心鉴定就好。观众并不傻,只要我们认真做好节目,他们一定能够感受到。”
这番话让昭吾下了决心。
那是神乐小学五年级那一年的夏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电视台的摄影棚。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因为好奇四处走动,但那一天,他一直陪在父亲身旁,就好像守护着准备挑战冠军的拳击手一样,带着期待和不安,默然不语,一动也不动地守在那里。
节目终于开始了。那是现场直播的节目。主持人按照事先排演的方式主持着节目。神乐坐在观众席的角落,注视着父亲认真投入的比赛。
神色紧张的昭吾面前放了三个盒子,他必须找出其中的赝品,但是电视台方面并没有告诉他其中有几件赝品,昭吾也认为没必要事先知道。
盒子里分别放着茶碗、大盘和坛,或许是因为距离很远,神乐觉得看起来都像是父亲的作品。
昭吾很快就鉴定完那三件作品,即使神乐坐在远处,也能够感受到父亲充满自信。神乐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确信父亲赢了。
“那就请公布答案。请问哪一件作品是真品,哪一件是赝品?”主持人问昭吾。
昭吾直视前方开了口。
“不需要仔细看,我一眼就知道答案了。电视台方面可能期待我判断错误,所以才拿出这些作品,我不会上当。我能充满确信地断言,这三件作品全都是我亲手制作的,绝对都是神乐昭吾的作品。”
昭吾信誓旦旦地说道。神乐为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很想告诉旁边的人,自己是他的儿子。
“呃,所以说,这三件作品中没有赝品吗?”主持人挤出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困惑。
“没错,”昭吾点了点头,“全都是真品。”
“你是否要更改结论?时间还很充裕,还可以再一次确认。”
“不需要,对于自己的作品,我甚至记得当初制作时的状况,不可能搞错。”
“是噢……”主持人瞥了一眼节目的工作人员。
别吊人胃口了。神乐感到心浮气躁。既然父亲已经说不需要再确认了,那就应该赶快公布答案。神乐猜想可能因为父亲回答得太干脆了,节目的工作人员感到失望。谁管你们啊!神乐在内心吐着舌头。
“好,既然你这么有自信,我们继续拖延也没有意义,那我就来公布答案。”主持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般说道,他的笑容消失了。他舔了舔嘴唇,轻轻吐了一口气,似乎在调整呼吸,然后宣布,“神乐先生,我想你应该很惊讶,不瞒你说,这三件作品都是赝品,没有任何一件是真品。”
摄影棚内顿时鸦雀无声,之后响起一阵喧哗。摄影棚的情况就像是神乐思考状态的写照。他脑袋一片空白后,陷入了极度混乱。
不可能。他嘀咕道。
但是,昭吾应该比他更加混乱。昭吾傻傻地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即使在远处,也可以看到他双眼充血。
“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他好像在呻吟般地说道,“不可能。”
“但是,神乐先生,真的就是这样。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准备的问题很促狭。我们认为全都是真品,或是全都是赝品,比真品和赝品混在一起更难以辨别,最后,我们决定全都用赝品,和老师的答案完全相反。”
主持人说话的语气有所顾虑。神乐也听出主持人在同情昭吾,这反而更令人感到不堪。
昭吾突然走近作品,拿起茶碗,摇了摇头。
“我无法相信,不可能有这种事。这是我制作的,是我亲手制作的作品。”
“不是。”主持人说,这次说话的语气带着冷酷,“我能够理解你不愿相信,但是你错了,这些都是赝品,是赝品集团用机器人制作的。”
“你说这是赝品……”
昭吾的眼神中带着杀气,他高高举起了手上的茶碗。
工作人员很快察觉了危险,从他身后靠近,从背后制止了他。
“让我打破,如果不打破,我无法信服。”
昭吾挣扎着大喊,被众多工作人员制伏了。
神乐和昭吾坐着电视台准备的车子回到家中。昭吾在车上不发一语,眉头深锁,始终闭着眼睛。神乐看到父亲的样子,也不敢对他说话。
神乐父子住在西多摩,当初是买下建于昭和初期的日式老房子后重新装潢的。
一回到家,昭吾就走向画室。神乐没有跟着父亲,因为他觉得父亲的背影在对他说,不要跟过来。
不一会儿,画室就传来像是呐喊般的怒吼声,接着又听到摔东西的声音。神乐知道,昭吾在摔自己的作品。
他无法阻止父亲,只能从壁橱里拉出被子蒙住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神乐发现家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他钻出被子,走去父亲的画室。
他沿着昏暗的走廊,站在画室门口。入口是拉门,他打开了拉门。
地上散乱着陶器的碎片,令人联想到散落在战场上的尸体。画室中央的作业台上也都是碎片。
然后——
昭吾的身影出现在作业台的上方。神乐起初以为他站在作业台上,但其实并非如此。父亲的双脚悬在作业台上方。
神乐听到声音抬起了头。外面很吵,可能是有急诊病人送到医院。这并不奇怪,因为这里是医院。
他摇了摇头,头痛稍微好转了。
又想起了不愉快的事。他自虐地笑了笑。每次从隆那里收回意识时都会这样,每次都会做走廊和拉门的梦。
但是,那个梦并没有后续,应该是他在看到父亲上吊的尸体之后,就失去了记忆。当他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事后才听说,他在昭吾的画室睡着了,全身裹着毛毯,在角落缩成一团。
很快赶来的警察发现了神乐,因为摇不醒他,所以就通知了医院。
警察为什么会赶到?因为接到了报案电话,报案人在电话中说,父亲在家上吊自杀了。
从内容判断,是神乐打的电话。报案中心的记录也显示,报案人是神乐龙平。
但是,神乐完全不记得了。当警察问他发现尸体后做了什么事,他也完全无法回答。
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他并不是只有打电话而已。因为当警察进入画室时,地上已经打扫干净。神乐看到的那些陶器碎片都已经清扫干净了,那应该也是他做的。
医生向他说明,他应该是承受了太大的打击,导致精神陷入了恐慌,失去那段时间的记忆,也是很常见的现象。只不过神乐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在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做任何违背常理的事,而是非常冷静,有条不紊地行动。接到报案电话的警察也很佩服他条理清晰地说明了状况,完全不像是小学生。
神乐现在认为,那时候应该是隆第一次出现,但是,当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只是相信医生说的,“不需要太在意”。
更重要的是,神乐当时陷入失去父亲的悲痛,根本无法思考其他事。虽然他被送去昭吾的亲戚家,但他连续好几天都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去学校,整天躲在房间里。
起初每天都很悲伤,但在悲伤过后,每天都感到愤怒。他诅咒那些严重伤害父亲,最后逼得他走上绝路的赝品制造者;他整天闷闷不乐,思考着是否能够向他们复仇。
愤怒过后,随之而来的是空虚。原来机器也可以做出值得尊敬的父亲的作品。在接受这个事实的瞬间,彻底颠覆了他之前的价值观和世界观。
人和机器到底有什么不同?——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除了构成的物质不同以外,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吗?
心到底存不存在?心又是什么?也许只是大脑这种物质创造出控制行动的程序?最好的证明,就是一旦大脑故障,也会对精神造成不良影响。众所周知,补充脑内物质有助于改善抑郁症。
神乐注视着自己的手。他持续看了好几个小时、好几天,思考着内脏、大脑和血液的事。不久之后,他的思考对象变成细胞。
最后,他终于抵达了终点。那就是基因。
他被送进孤儿院后,为了解开基因之谜,开始用功读书。他在大学专攻基因工程学和生命工程学,随时思考人和机器到底有什么不同。
二十一岁那年夏天,神乐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人心是由基因决定的,这也成为“人类和机器在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差异”这个结论的序曲。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期,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事。他经常会突然失去意识,更奇怪的是,周围的人并没有察觉这件事,反而为他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感到担心。
神乐也不知道在怎样的情况下会失去意识,他惴惴不安,很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会引发重大的事故。
不久之后,神乐就发现在自己失去意识的同时,会发生的某个现象。在他周遭一定会留下画作。起初只是随便乱画,但渐渐变成精巧的画作。
是谁画的?和他同一个研究室的女生告诉了他答案。
“我走在走廊上,正准备回家,看到研究室还亮着灯,所以就探头张望了一下,发现你坐在桌子前,而且听到你正拼命用笔写着什么的声音。因为最近很少有人用笔写字,所以我很好奇地伸长脖子,想看看你到底在写什么,结果发现你在用铅笔画画。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兴趣是画画,所以感到很意外,但又觉得不便打扰你,于是没有向你打招呼就离开了。你以前就喜欢画画吗?”
神乐听了,感到惊愕不已。因为那个女生说看到他的时候,正是他失去意识的时候。
神乐看了有关人格的研究论文,最后决定去见一个人。他就是水上洋次郎。水上是研究多重人格的权威。
水上在诊察神乐后,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你的判断正确,你的身体内还有另一个人格,也就是说,你有双重人格。”
听到敲门声,神乐回过了神。有人正在用力敲门。
“神乐,你还没有清醒吗?隆,你还在吗?”是水上的声音。
神乐站起来,打开了门,水上苍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
水上眨了眨眼睛后开了口。
“出了大事。”
“什么事?”
水上用力深呼吸,似乎努力让自己平静,然后注视着神乐的眼睛说:“他们……蓼科兄妹……被人杀害了。”
9
浅间坐在户仓驾驶车辆的副驾驶座时,接到了木场打来的电话。他们出门打听NF13的案子,正准备回警视厅。今天也一无所获。
木场指示他前往新世纪大学医院。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浅间问。在NF13的搜查过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家医院的名字。
“发生了事件,是命案。”
“凶器呢?”
“手枪。两名住院病人遭到了杀害。啊,不对,是病人和她的哥哥。”木场说话时,似乎看着手上的便条纸。
“凶手有可能是NF13吗?”
“那就不知道了,目前也无法确定是否和之前那几起案子的手枪一致。”
浅间握着电话,皱起眉头,看着身旁的户仓。
“既然这样,就不需要我们赶过去,先交给辖区警局,如果发现很可能是NF13,再改成共同侦查也不迟啊。”
“问题是没办法这么做。”
“为什么?”
“这次的事件无法交给辖区警局,不光是这样,也不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任何人都可以接手的,暂时先由了解状况的人去处理。”
“什么状况?”
“现在没时间和你详谈,总之,你先去医院,我也马上过去,搞不好那须课长他们也会一起赶去那里。”
“搜查一课的课长也要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是说了吗?这次的案子非同小可,现在没时间和你多聊了,你赶快去新世纪大学医院。”木场说完,挂上了电话。
浅间缓缓摇着头,对户仓说了目的地。
“新世纪大学医院?那是一家以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出名的综合医院,那里发生了命案?”
“听说是病人遭到杀害。听股长的口气,似乎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在大医院里,有办法射杀病人,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吗?”
浅间用手机查了新闻快报,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新闻。
“有没有什么新闻?”户仓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完全没有,看来消息被封锁了。”
浅间收起了手机。最近除非封锁消息,否则在向警方报案的同时,事件内容通常就会流传到网络上。
大约十五分钟后,他们的车子驶入了新世纪大学医院的停车场,浅间发现这里和普通的命案现场感觉不一样。如果在平时,都会有一整排警车占满马路和空地,今天完全看不到任何警车。熟悉的警用车都停在停车场,外人根本不知道那些是警用车。
浅间猜想,应该是警视厅和医院方面隐瞒了这起事件。
走出停车场时,他打电话给木场,木场已经抵达了现场。
“你从正面玄关进来后,往脑神经科的病房走。电梯厅有人站岗,你出示证件之后,一个人来顶楼。”
“我一个人吗?户仓呢?”
“让他在楼下等。”木场不等浅间的回答,就挂上了电话。
浅间把通话内容告诉户仓后,这名后辈刑警耸了耸肩说:“看来是一件很棘手的案子,我也不想和这种案子扯上关系。”
“这让一开始就被指名的我情何以堪?”
“我只能对你说,请你好好加油。”
浅间咂着嘴,走向大楼。
他按照木场的指示,走向脑神经科病房的电梯,看到一名戴着“警备”臂章的便衣刑警站在那里。浅间认识那名刑警,所以不需要表明自己的身份。
“戒备很森严,”浅间对负责警戒的刑警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就是杀人案吗?”
“我们也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年轻的刑警偏着头回答,“辖区警局的人都没来,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在顶楼吗?”
“是VIP专用的楼层。”
浅间搭电梯上了楼。七楼是顶楼。
当电梯停下,门一打开,就看到有人驼着背站在前面。看到那个人的矮胖身材,浅间立刻知道是谁。那个男人转过头。
“哎哟,终于来了啊。”木场不满地说。
“我已经火速赶来这里了,现场在哪里?”
“这里,你跟我来,别忘了戴手套。”
前方的门敞开着,木场走进了那道门。门旁有静脉辨识系统的感应板,也就是说,平时除了相关人员以外,外人无法进入这个房间。
鉴定人员正在铺着塑料地板的白色走廊上进行鉴定作业,但他们身上穿的并不是浅间熟悉的制服。
“这些人是谁?”他小声地问走在前面的木场。
“等一下告诉你。”
走廊中央拉起了两条封锁线,木场走在两条封锁线中间,浅间跟在他身后。
走廊前方有一道棕色的门,门旁有对讲机,木场用戴着手套的手按了门铃。
门立刻从内侧打开了。浅间并不认识开门的人。他很瘦,看起来五十岁左右,五官轮廓很深。因为他穿着白袍,浅间猜想他是这家医院的医师。
“他是我的下属浅间。”木场向那个人介绍。
男人点了点头,自我介绍说,他叫水上洋次郎,是脑神经科的教授。
浅间在水上的催促下走进了房间。搜查一课的那须课长和年轻的管理官已经在那里了,但室内的情况令浅间感到惊讶。墙边有一整排计算机屏幕,除此以外,还有大桌子、椅子、沙发和茶几。
“这里是怎么回事?不是病房吗?”浅间问。
“是病房啊。”水上回答,“只不过是VIP病房,病人要放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会导致病情恶化的东西都没有问题。”
“到底是怎样的病人?”
“这件事无法由我来向你说明。”
浅间叹了一口气,看着那须。因为他是现场的最高负责人。
“说来话长,真的很长,”那须说,“简单地说,就是无论对政府、对警方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人物。”
“原来如此,难怪是VIP。”浅间看着地上画的白色人形。总共有两个人形,一个在沙发旁,另一个在大桌子旁中了枪,周围都是斑斑血迹。
“现在还不能乱碰。”那须说,“尸体刚搬走,接下来才要正式展开鉴定作业。”
“对了,在外面进行鉴定作业的,是哪里的鉴定人员?”
那须点了点头,似乎认为他问到了重点。
“是科警研派来的特别小组。”
“科警研?还真是大费周章啊。”
除了警视厅以外,警察厅也想要隐瞒这起事件。
“尸体还在解剖吗?”
“没错,正在其他病房解剖。”
“遭到杀害的病人是男性吗?”
“病人是女性,她的哥哥也一起遭到了杀害。”
木场在一旁递上了照片。照片是在这个房间拍摄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倒在沙发旁,嘴边蓄着胡子,头部中了枪,额头正中央有一个黑洞。
桌子旁有一具肥胖的女性尸体,胸部中了枪。
“女性死者身上有遭到强暴的痕迹吗?”浅间问道。
“应该没有,在这个房间突然遭到枪杀,甚至没有想要逃离的迹象。”
浅间用力抓着头:“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但别乱把头发弄得一地,会影响鉴定作业。”
“第一拨侦查要怎么处理?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无意通知辖区警局,机搜也没有来这里,这样有办法搜集到目击证词吗?”
“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我刚才和刑事部长讨论了,这次要避免传统的大规模四处打听,这种侦查方式也不可能提升效果。这次要用少数精锐主义的方式办案,由木场股长负责指挥工作,但想要任命你担任实质的现场负责人。”
“我吗?”
“你有什么不满吗?”
“也许课长忘记了,我目前负责一起重要的案子。NF13——连续强暴杀人事件。刚才听了大致的情况,发现这次的命案和NF13完全没有关系,这样仍然要由我来负责吗?”
不知道是否事先猜到了浅间的疑问,那须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关于这一点,大家刚才讨论了一下。那起事件会交给其他人负责,希望你专心侦办这起命案。”
“为什么由我来侦办?应该有其他人更适合政府相关的案子。”
“这是为了预防消息走漏。”另一个地方传来声音,房间深处有另一道门,那道门打开了,浅间认识从门内走出来的男人。白净的脸上有一双凤眼,额头饱满。他是警察厅特殊解析研究所的志贺。
浅间撇了撇嘴角,显示他内心的无奈。
“没想到你也被找来了,VIP遭到杀害,连办案的阵容都很豪华啊。”
“事实和你的理解稍有不同。我比警视厅的各位先到这里,然后我通知了那须课长,所以我不是被找来的,而是我把各位找来的。”
浅间不了解他的意思,皱了皱眉头。志贺看着那须他们问:“由我说明被害人的情况没问题吗?”
“务必请你来说明,”那须说,“因为我们也才刚听说而已。”
浅间听到他们的对话,终于恍然大悟。
“被害人和特解研有关系吗?”
志贺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你说对了,不,不只是有关系而已。他们是研发目前我们所使用系统的核心人物,不,甚至可以说是系统本身也不为过。”
“核心人物……”浅间嘀咕后,突然对在场的成员产生了疑问。既然和特解研有关,那个人没理由不出现在这里,他问志贺,“怎么没看到你的搭档?他怎么没来?”
“他来了,只是目前还无法说话。”
“什么意思?”
志贺默默看向刚才走出来的那道门。
浅间走过去打开门,发现里面是卧室。卧室内有两张床,应该是遭到杀害的兄妹之前睡觉的地方。
然而,有一个男人躺在照理说应该没有人的床上。因为男人闭着眼睛,所以脸上不见平时的阴暗表情,但他正是神乐龙平。
10
特别鉴定小组进入现场开始勘验后,浅间和其他人必须转移到其他地方。水上负责的精神分析研究室就在这栋病房大楼的四楼,一行人前往那里的接待室继续讨论。
“昏倒?神乐看到尸体竟然昏倒了?”浅间看着水上的脸问道。
“对,当我通知他蓼科兄妹遭到杀害时,他立刻去了那个房间。打开房间,一看到那对兄妹的尸体,他就当场昏了过去。”
浅间听了水上的话,耸了耸肩。
“没想到那么自信满满的人,神经竟然这么脆弱。”
“他的神经极度细腻,”水上一脸严肃地说,“而且很复杂,普通人难以想象。”
水上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袒护神乐,浅间直视着水上的脸问:“什么意思?”
“关于这件事,”志贺插嘴说道,“不需要现在讨论,因为两者没有关系。不过,我可以明确地说一件事,被害人对神乐非常重要,所以得知他们遭到杀害,他会当场昏倒也完全可以理解。”
“不要故弄玄虚了,赶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状况。遭到杀害的蓼科兄妹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制作了系统的核心,又到底是怎么回事?”浅间不耐烦地问道。
志贺点了点头,拿起一旁的资料夹,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放在浅间面前。上面打印了一则网络新闻,除了报道内容以外,还有一张肥胖的女孩的脸部照片。脂肪的重量把眼皮都压得垮了下来,下垂的脸颊上长了青春痘。不知道是否因为没有看镜头,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冷漠。照片下写着“蓼科早树”的名字。
“这就是这起命案的被害人吗?”浅间问。
“没错,但这是她十四岁时的照片,也就是九年前。”志贺回答说,“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听说了,新世纪大学可以跳级升学,蓼科早树在中学部求学期间,就取得了数学博士的学位,这就是当时的报道内容。”
“哦哦,我记得很久以前曾经听说出现了数学天才少女。”
浅间拿起了那张纸,上面介绍了蓼科早树的博士论文,但他当然完全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
“你给我看她读中学时的照片也没用啊,有没有最近的照片?”
志贺听了浅间的问话,摇了摇头。
“没有其他照片了,因为蓼科早树绝对不让别人拍照,当时的这张照片也是记者偷拍的。大学方面表达了抗议,让立刻删除了那篇报道,这张照片是大学方面作为抗议资料保管下来的。”
“她讨厌拍照吗?”
“更准确地说,她讨厌被别人看到。”水上回答说,“应该说,她害怕被别人看到。”
“什么意思?”
“这张照片上看不太清楚,她的右侧脸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从整个脸颊一直延伸到脖子,所以是很大的一片,而且是深紫色,根本无法靠化妆掩饰。如果在小时候接受手术,或许可能变得比较不明显,但她的父母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
听了水上的说明,浅间再度低头看向照片。虽然蓼科早树并不知道有相机偷拍,但她侧着脖子,似乎想要遮住右脸。她应该也不愿让记者看到她的右脸。
现在就连小学生都带化妆品出门,但照片中的少女似乎对自己的容貌漠不关心。浅间猜想也许是情非得已。
“因为这块胎记,蓼科早树从小就不愿和别人接触。她找不到自我存在的意义,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她已经心如死水,也许和她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以及父亲完全不顾家的性格有关系。她在十一岁时被带到这家医院。”水上平静地说道。
“是所谓的抑郁症吗?”
水上偏着头说:“通常会避免轻易使用这个字眼,因为太模糊了,但是,她的情况可以使用这个字眼。强烈的心灵创伤引起了大脑神经损伤,由于在很年幼时发生,所以她出现了和先天性大脑功能障碍相同的症状。从这个角度来说,很像是自闭症。照理说,自闭症不可能因为环境等外界的因素导致后天发病,也许蓼科早树本来就有遗传的要素。”
浅间发出低吟,抱着双臂,看向也在一旁听水上说话的那须。
“我不太了解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我有必要详细了解被害人的病历吗?”
“非常有必要。”答话的是志贺,“刚才水上教授介绍了蓼科早树的病历,但她的病历也同时是她身为天才数学家的经历。”
“病历也同时是经历?”
“如果蓼科早树只是普通的自闭症少女,”水上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应该会对她和其他病人一视同仁,至少不可能给她专用的病房,甚至提供学费和生活费,让她进入新世纪大学初级部就读。”
“她从那个时候就是天才了吗?”
水上用力点了点头。
“自闭症的儿童中,有些人表现出名为学者症候群的天才性,但是,以刚才所说的严格定义而言,蓼科早树并不算是自闭症,所以我们一开始也没有针对那方面进行检查,结果发现她对有意外性的事物有浓厚的兴趣。她的哥哥告诉了我们这件事。”
水上说,蓼科早树的哥哥耕作说:“我妹妹热爱数学。”她避免和任何人接触,但大量阅读数学书籍,主动挑战各种难题。
“于是,我们请数学教授和她讨论数学,代替心理咨询。虽然她极度厌恶和他人接触,但听到对方是数学家就答应了,也因此有了戏剧性的发现。”水上不知道是否回想起当时的事,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激动。
“发现?”
“发现了她具有天才的头脑。和蓼科早树对话的教授发现她已经具备了大学教授程度的理解力,而且还在不断成长。和她面谈的教授立刻向大学高层报告了这件事,不久之后,就决定让她免费入学。形式上是进入初级部,但实质上是参与大学的研究。她在三年后取得博士学位,震惊了社会,但我们从她入学后就持续观察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一个读中学的女生啊。”浅间摇了摇头,他对数学几乎一无所知,但至少知道那是很了不起的事,“那名天才少女和特解研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由我来说明。”志贺接了下去,“将国民的DNA数据化,建立数据库,靠些微的线索查出凶手——DNA侦查系统是在十多年前开始正式建构,由我和一位基因解析工程学的优秀研究人员进行这项计划。浅间副警部,你也知道那名研究人员的名字。”
浅间一时不知道他在说谁,但看着志贺那双像狐狸般狡黠的眼睛,终于恍然大悟。
“你是说那位看到尸体就昏倒的老兄吗?”
“相信你也知道,DNA侦查系统由罪犯侧写系统和检索系统这两大部分组成。在神乐的努力下,罪犯侧写系统的研究进展顺利,但检索系统遇到了瓶颈。DNA包含了各式各样的信息,而且,将来有可能必须储存一亿人口,不,也许是超过一亿条的DNA信息,必须将所有的信息都数字化后建立数据库,并且能够视实际需要进行检索和比对。光是亲子关系的鉴定,就需要熟练的技术,更何况是要让计算机读取数据后,做出正确的判定。计算不能太耗时间,但也绝对不能发生误判的情况。最重要的是,所有的数据资料都必须彻底变成密码,所谓彻底,就是被外人解读的可能性是零。如何解决这个难题?我们束手无策,甚至认为必须重新检讨DNA侦查系统。”
浅间真希望那个系统就这样宣告失败,但他没有把这句真心话说出口。
“就在那个时候,神乐遇到了蓼科早树。神乐看了她打算发表的研究论文,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只要运用她的数学理论,不仅可以把为数庞大的DNA信息以计算机数据的方式进行处理,而且可以在彻底变成密码的状态下作为数据使用。一切就从那里开始,和蓼科兄妹联手合作之后,原本几乎是纸上谈兵的想法,一下子变成现实。蓼科兄妹在那个病房内写出了我们需要的所有程序,之后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DNA侦查系统开始实际使用,如今已经成为逮捕凶手不可或缺的工具。”
“也有像NF13那样的案例。”浅间摊开了双手,“所以我今天上午也四处奔波,寻找目击线索,然后就被叫来这里了。”
“NF13并不是系统有问题,而是因为数据不足,也可以说是国民的理解不足造成的。”志贺面不改色地说。
“这不重要,总之,我了解情况了。反正是对政府和警方都很重要的人物遭到了杀害。”
“我相信你也了解了任命你担任侦查主任的原因。”那须说,“目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家医院和DNA侦查系统有密切的关系。这起事件不会对外公开,对外只会说是意外。虽然会成立侦查小组,但不会告诉侦查员,蓼科兄妹在这里干什么。”
“等一下,这样根本无法进行像样的侦查啊。”
“有没有办法进行像样的侦查并不是由你来判断,你只要遵从指示就好。”
浅间在上司面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先要做什么?从哪里开始着手?”
“只要你了解状况,接下来可以按照平时的方式侦办,”那须说,“调查现场,向相关人士了解情况,然后检讨鉴定结果,最后进行报告。和平时的案子没什么两样。”
“我一个人侦办吗?”
“我刚才不是说,会成立侦查小组吗?你要几个兵都没有问题,也不必在意预算。你可以随时和木场讨论。”
“听到课长这么说,真是太感谢了,只是要再多搞不清楚状况的兵也没有屁用。”
“浅间!”身旁的木场厉声制止,那须在一旁做出安抚的动作。
“我知道这次的侦办工作很困难,正因为这样,才会交给你负责。还是有比你更出色的人选?如果有的话,欢迎向我推荐。”
这种话也敢说。浅间瞪着上司。他们之所以挑选浅间,是因为他已经了解了DNA侦查系统的情况。
“我要去向刑事部长报告,所以就先告辞了。”那须看了一眼手表后站了起来,但在走出房间之前,再度低头看着浅间,“一有状况,立刻通知我,可以把我的办公室视为搜查总部。”
那须和管理官一起离开后,木场问浅间:“你希望谁加入侦查小组?”
“你全权处理就好。”
“那就由我来决定。决定之后,就让他们立刻开始侦办和极机密事项无关的部分,你去向相关人士了解情况。水上教授愿意提供协助,特别鉴定小组会负责现场勘验。总之,千万不要向外人透露事件的相关情况,否则不光是你,连我和课长也会饭碗不保。”木场说完,起身离开了房间。
“我要回研究所了。”志贺也说,“有什么情况,请随时和我联络。”
两个人离开后,浅间从上衣内侧口袋拿出了香烟,但又立刻放了回去。因为他想起这里禁烟。
没想到水上起身后,拿着烟灰缸走了回来:“请用这个。”
浅间瞪大了眼睛。
“可以吗?”
“当然啊,”水上回答,“这里是让病人的精神获得救赎的地方。为了让他们敞开心房,只要不违法,必须提供他们需要的东西,比方说,香烟或是数学。”
“太好了。”浅间嘀咕着,把香烟放进嘴里。
“你接下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只要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请随时吩咐。”
浅间听了水上的话,吐着烟,向他鞠了一躬。
“非常感谢,教授,你也参与了DNA侦查系统吗?”
“不,怎么可能!我只是蓼科早树的主治医生而已,而且只是每周为她进行一次心理咨询,说白了,就是陪她聊聊天。”
“尸体是你发现的吗?”
“不是,是警卫发现的。这栋病房专任的警卫。”
“是噢,有没有叮咛那名警卫,请他不要对外张扬这起事件?”浅间偏着头问。
“我想应该没问题。”
“为什么?”
“因为这名警卫是特解研决定和蓼科兄妹合作时,志贺所长带来的,也就是说,他很了解状况。”
“原来是这样。”
真是彻底啊!浅间不由得想。
警卫办公室在一楼,就在紧急出入口旁。虽然有窗口,但水上直接打开了旁边的门。
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卫坐在桌前写着什么。
“这位是警方人员。”水上向年轻警卫介绍浅间,“关于刚才那起事件,打算向富山先生了解情况,现在没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年轻警卫回答。
里面还有另一道门,水上敲门之后门被打开了。
“警方的人想要了解情况。”他对着室内说道。
“请进。”房间内传来一个声音。水上对浅间点了点头。
门内是六平方米左右的狭小空间,室内放了一整排监视器的屏幕,一名身穿制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屏幕前。来这里之前,浅间就听水上介绍说,这名警卫姓富山。
房间内有铁管椅,浅间和水上一起坐了下来。
“请你再说一次发现尸体时的情况。”水上说。
富山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浅间说:“七楼的监视器突然发生状况。”
“监视器?”
“对。”富山看着背后的屏幕。
“这栋大楼的走廊、电梯内都安装了监视器,按照规定,我在这里监视所有的画面,只要有可疑人物进入,就会立刻前往查看。”
浅间伸长脖子看着画面,的确看到了电梯和各楼层的走廊。影像很清晰,也显示了时间。
“也同时录像吗?”
“当然。硬盘上记录了二十四小时的影像。”
“你说七楼的监视器发生了状况。”
“就是这个屏幕。”富山指着右侧最上方的屏幕,屏幕上一片空白,“原本应该显示七楼走廊的情况。那个楼层一出电梯,就是通往VIP病房的出入口,所有进出那里的人,一定会出现在屏幕上。”
“结果突然没有画面了吗?”
“没错,只有显示时间而已,所以我记下了时间。”富山拿起放在旁边桌子上的纸片,“傍晚六点十二分。”
“之后呢?”
“我原本以为是屏幕出了问题,所以试着调整了一下,但后来发现好像不是屏幕有问题,于是决定去查看一下。我调整屏幕只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
富山在这番话中已经为自己拉起了防护线,避免别人责怪他没有及时采取行动。
“你去查看情况了吗?”
“对,我去查看时,请原本在外面的人代替我监视屏幕。”
“你搭电梯去了七楼吗?”
“没错。”
“摄影机有异常吗?”
“凭目测无法看出异状,但我很担心VIP病房的情况,所以就去了那里。”
“那里的出入口有静脉辨识的自动门禁系统,有没有任何异状?”
“应该没有特别的异状,所有警卫中只有我的资料输入在内,我像平时一样走了进去,然后按了VIP病房的对讲机门铃,但没有回应。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敲了敲门,也没有回应。于是我试着转动门的把手,发现没有上锁。”富山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后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就打开门,结果发现了他们兄妹的尸体。”
“之后就马上报警了吗?”
富山听到浅间的问题,摇了摇头。
“按照规定,如果蓼科兄妹发生状况时,必须先通知特解研的志贺所长,我按照规定通知了志贺所长,应该是志贺所长通知了警视厅。”
浅间和水上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难怪志贺刚才说,他比警视厅的人更早抵达现场。
“再回到刚才的话题,”浅间说,“在一台监视器的屏幕画面消失之前,你同时监视了所有的画面,当时有没有在其他屏幕上发现任何异状,比方说,有没有拍摄到可疑人物?”
富山稍微放松了脸上的表情。
“如果发现任何异状,我会马上采取行动。”
那倒是。浅间认为他所言不假。
“但一个人同时监视那么多屏幕,恐怕难免会有疏漏吧?”
“虽然平时努力注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但并不是完全没有这可能性。”富山坦承道,“其实我从刚才就一直在看录像画面,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你要看一下吗?”
“可以马上看吗?”
富山面对屏幕,开始操作前方操作盘上的开关和旋钮。好几个屏幕都同时变成静止画面,随即开始反向播放。
不一会儿,一直没有影像的七楼监视器屏幕上也出现了画面。富山按了暂停。
“你看,是十八点十二分。”他指着右下方说道,“然后影像就消失了。”
浅间点了点头,确认了其他屏幕。虽然有些楼层有人走动,但看起来并没有异状。在那个时间点,没有人使用电梯。
“可不可以再看更前面的内容?”
“可以啊,只要转动这个旋钮就好,你可以转到你想看的地方。”富山指着操作盘说道。
浅间看着屏幕,小心谨慎地转动着旋钮,但是没有人搭电梯前往VIP病房所在的七楼,只有四楼以下有人走动,五楼以上一直都是无人的状态。
“五楼和六楼有在使用吗?”浅间问水上。
“六楼目前是计算机室和资料室。蓼科兄妹的房间内有计算机屏幕和键盘,靠电缆和六楼的主机连接在一起。”
“平时不会有人进出。”富山在一旁插嘴说,“只有蓼科兄妹偶尔会去而已。”
“那五楼呢?”
“以前曾经是研究室。”富山回答。
“以前是什么意思?”
“之前人类基因体的研究小组曾经使用那个楼层,”水上回答说,“因为研究告一段落,研究小组搬去了其他地方,所以目前五楼由其他小组自由使用,说白了,其实就是仓库。”
“这个仓库很耗经费啊。”
“会遭到这样的冷嘲热讽也很正常,只不过因为蓼科兄妹就在楼上,医院方面不得不小心谨慎。”
“尽可能将VIP病房和外界隔离吗?”
“你说对了。”水上点了点头。
浅间将视线移回屏幕,继续转动着旋钮。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距离发现尸体的时间已经超过四个小时。
继续看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空荡荡的五楼走廊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哦……”
浅间回放了影像。一个男人走出电梯,沿着走廊来到走廊深处的一道门前,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他再度倒带,在可以看到男人侧脸的位置按了暂停。
“这是……”浅间忍不住发出低吟,因为他认识画面中的那个人。
“是神乐。”水上说,“只有他不是把五楼当作仓库使用。”
“那家伙……他去五楼干什么?”
水上耸了耸肩。
“恕我不能说明详细情况,因为关系到病人的隐私。”
“病人?”
“他是我的病人,会来这里定期接受治疗,今天也一样。”
“水上教授,你是脑神经科……的医生吧?”浅间注视着水上的鹰钩鼻子。
“神乐的大脑并没有受到物理损伤,但在精神方面,有不同于常人的特征。遇到这种情况时,掌握症状最重要。他去五楼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个房间可以说是分析他精神状态的空间。”
“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人在那个房间吗?”
“没有,只有他一个人。他离开后,由我来分析他留下的东西。”
“留下的东西?留下什么?”
水上听到浅间的问话,讶异地皱起了眉头。
“和这起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目前还不知道,只是想问一下。”
水上缓缓摇着头,露出凝重的表情。
“我不认为他的症状和这起事件有关,除非我认为有必要,否则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不会透露病人的病情。”
医师会说这样的话很正常,浅间只能点头。他也不认为神乐的病和事件有关,只是好奇而已。
“对了,你刚才说,他的神经很细腻,而且复杂程度超过普通人的想象。”
“我的确这么说过。”
“这句话是指他的疾病吗?”
水上移开了视线,也许在犹豫该不该回答。
“你这么认为也无妨,只是他很排斥别人认为那是疾病。”
“排斥?正因为知道是疾病,所以才会来接受治疗,不是吗?”
“他认为这是研究,用自己进行神秘的研究……不,就到此结束吧,继续说下去,只会刺激你的好奇心。”水上说着在自己面前摇着手。
11
神乐醒来时,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躺着的床和家里的完全不一样,因为灯光调得很暗,所以室内光线昏暗,隐约看到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墙壁,也让他感到陌生。
不,并不是完全陌生。之前曾经在哪里看过相同的墙壁。到底是哪里?
旁边传来动静,神乐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穿护理师制服的女人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
“请问。”他开了口,声音很沙哑。
女人惊讶地转过头。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圆脸,眼睛又大又圆,有点儿厚的嘴唇露出了笑容。她的面前有一台加湿器,刚才似乎在调节加湿器。
“你醒了吗?我马上去叫医生。”
“请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但随即露出刚才的亲切笑容:“医生会告诉你详细情况。”说完,她就走出了房间。
神乐看着她离开后的那道门,终于想起来,这里是病房。
为什么自己会在病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神乐把手放在额头上,努力搜寻记忆。
但是,他不需要费力思索,因为下一刻,各种信息充斥了他的脑海。
最先浮现在他眼前的是凄惨的景象。有两具尸体躺在那里。两个人都遭到枪杀,倒在血泊中。旁边是好几台计算机,正不停地进行演算。
在看到这个景象的同时,响起了水上的声音:“蓼科兄妹被人杀害……”
神乐在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着头。
没错,那是他们兄妹的尸体。蓼科兄妹被人杀害了。那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从水上口中得知这件事后,自己急忙来到顶楼,穿过走廊,冲进了他们的房间,于是就目睹了他们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之后就是一片空白。再度醒来时,就躺在这张床上。
神乐巡视周围,自己的东西都放在枕边。他立刻伸手拿起电话打给志贺。
“神乐吗?看来你清醒了。”志贺一接起电话就说道,听他的语气,应该了解目前的状况。
“蓼科兄妹的情况怎么样?”
志贺在电话中倒吸了一口气。
“如果你是问他们的安危,我只能告诉你绝望的消息。两个人都几乎当场死亡。”
神乐觉得意识渐渐模糊,他拼命克制,握紧了电话。
“是谁杀了他们?”
“这是接下来要调查的事。”
“但是,命案一旦公之于世,外人就会知道,系统的核心部分在这里。”
“所以我要求警视厅极机密地侦查,我们这里也会尽力协助。等你身体状况恢复后,立刻协助破案。”
“我马上加入也没问题。”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今天晚上就算了,你先好好休息。”
神乐拿起手表,发现快半夜十二点了。
“明天的行程已经决定了吗?”
“九点要在警察厅开会,主要内容是由科警研的鉴定小组进行报告。”
“九点在警察厅吗?”
“你不必勉强,但我相信你应该也坐不住。”
“没错,但是,到底是谁杀了那对兄妹……”
“这就不知道了,但有一件事很明确。”
“什么事?”
“蓼科早树的死亡,将导致DNA侦查系统的程序在未来五十年都无法升级。”
“……是啊。”
“虽然不要说五十年,未来一百年都不需要升级。因为蓼科早树写的程序完美无缺。也就是说,这次的事件对我们DNA侦查系统没有任何影响,难道不是吗?”
“希望如此。”
“如果你这位共同开发者这么没信心,可就伤脑筋了。那就明天上午见。”
神乐把电话丢在一旁,再度躺了下来。他的脑袋隐隐作痛,思考回路好像有好几处都中断了。
他对蓼科兄妹的死没有真实感,所以也不会感到悲伤。即使对他们的死有了真实感,他觉得自己还是不会感到悲伤,而只是感到失落而已。因为对神乐来说,那对兄妹只是设计出优秀程序的装置而已。蓼科早树始终无法对神乐敞开心房,她的哥哥耕作也只是忠实地扮演妹妹和神乐之间的窗口。事实上,神乐也只是把他当成窗口而已。
虽然志贺很乐观,但神乐不认为失去那对兄妹的损失这么微小,也许今后将会发生巨大的问题,只有他们的能力才能解决这个问题。虽然并没有实际的根据,但神乐渐渐感到不安。
对了——
蓼科耕作曾经说,要和神乐谈事情。他很少主动要求见面,而且他说是关于NF13的事。神乐想起他曾经说,这件事有点儿复杂。
NF13是最近发生的连续强暴杀人案凶手的代名词,虽然凶手在现场留下了许多痕迹,但DNA侦查系统无法比对出相符的对象或是相关的人物。神乐和志贺都认为只是数据不足造成的结果。
蓼科耕作找自己到底有什么事?恐怕再也无从得知了。想到这里,就有一种浑身发烫的焦躁感。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请进。”神乐不假思索地回答。
门打开了,一个身穿白袍的人走了进来。病房内的光线太暗,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但从对方的体格判断,他知道是水上。
“可以把灯开亮一点儿吗?”
“麻烦你了,我也正想这么做。”
水上操作着墙上的开关,把天花板的灯调亮了。白色的墙壁很刺眼。
“感觉怎么样?”水上走到病床旁。
“如果只是指肉体,应该已经没问题了。”
“在精神上,想必你不可能好过,这对兄妹对你而言的重要性超过任何人,也难怪你会昏过去。”
神乐摇了摇头。
“太丢人现眼了。照理说,尸体我已经见多了。”
“并不是只有恐惧和激动会导致昏迷,人类的大脑更加复杂。”
“不管怎么说,都给你添了麻烦。”
“不必介意,反正既没有叫救护车,也没有进行任何治疗。原本很担心你在昏倒时撞到头,幸好似乎没有这个问题。”
“我只是昏倒而已吗?”
“我猜想你应该在担心这件事,别担心,你只是昏倒而已。让你在蓼科兄妹的床上躺了一会儿之后,就送来这个病房了。只是你迟迟没有醒来,让我有点儿担心而已。”
“太好了,我还担心在我失去意识时,‘他’擅自做了什么事,不知道要怎么向其他人解释。”
“所以才要使用反转剂啊,效果受到认同,真是太好了。”
“是啊。”神乐点了点头。
反转剂是水上发明的药,正式名称是“次人格出现控制剂”。有多重人格者服用该药物后,能够有意识地引导出次人格,不仅可以让医生顺利地和次人格进行沟通,也可以预防病人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发生人格转换。
神乐得知自己有双重人格后,也是因为服用了反转剂,才能够专心投入研究,没有对日常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所以,对他来说,很幸运在初诊时遇到了水上这位医师。
“到底是谁做了那种事……”神乐抓着头发。
“不知道。很难想象有人杀害他们兄妹会得到什么好处,但也无法想象有人憎恨他们,因为他们完全远离了社会生活。”
“蓼科耕作或许还有可能,因为他还和外界的人有交集。”
但是,水上偏着头说:“我应该完全掌握蓼科耕作和哪些人有交集,和他接触的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需要蓼科早树,你不也一样吗?”
神乐叹了一口气。
“志贺所长认为DNA侦查系统没有问题,但失去那对兄妹的损失无法估计,这是国家的损失,这种说法一点儿都不夸张。除了蓼科早树以外,我不知道还有哪个人能够用心算的方式,计算出十次方程式的答案。”
水上皱起了眉头。
“目前只向理学院的院长和校长报告了她的死讯,两个人都很心痛。因为蓼科早树是数学界的瑰宝。校长也同时兼任这家医院的院长,所以就更头痛了。这次的事将会以意外身亡的方式对外公布,世界各地的数学相关人员一定会抨击这家医院的管理体制,追究为什么没有将意外防患于未然。”
蓼科早树不仅协助神乐他们的计划,也同时独自进行各项研究,由蓼科耕作向全世界发表她的研究成果。虽然蓼科早树在一般人眼中并不是名人,却是数学界的超级明星。
“会召开记者会吗?”
“听说明天下午会在大学举行。”水上看着手表说,“校长会说明相关情况,但我身为蓼科早树的主治医生,也必须出席记者会。至于要说是发生了怎样的意外,还必须和警方讨论后再决定。明天一整天应该都不好过,当然,你们应该也一样。”
“是啊,你说得对。”
“你指哪一件事?”
“那对兄妹的死,无法为任何人带来好处。”
水上耸了耸肩,露出淡淡的微笑。
“总之,你今晚就好好休息。如果睡不着,我请护理师拿安眠药给你。”
“不用了,谢谢。”
“晚安。”水上说完,走向门口,但中途停下脚步,转过头问,“那个少女是谁?”
“少女?”
“就是画布上的少女,穿着白色衣服的。”
“哦。”神乐点了点头。水上说的是“他”的画。
“我也不知道,正在纳闷儿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是‘他’幻想的产物,还是‘他’记忆中的人物。”水上偏着头。
“会不会是‘他’偷偷把女朋友带了进来?”
“这不可能。我刚才在警卫室看了监视录像机的影像,你……不,‘他’进入画室之后,没有人去五楼。”
“既然这样,那就应该是只存在于‘他’脑袋里的人。”
“下次我来问‘他’。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告诉我。”水上说完,走出了病房。
“下次”是下个星期。目前每个星期使用一次反转剂。
12
科警研派来的特别鉴定小组的负责人是四十岁左右的穗高。他虽然个子不高,但姿势很挺拔,看起来很有威严,说话时的表情和微微上扬的下巴也充满了自信。
“调查后发现,七楼的监视器之所以没有画面,是因为电缆被切断了,切断的地点就在一楼警卫室旁的控制盘。虽说是切断,但并不是用刀子割断,而是使用特殊装置,阻隔流过电缆的电力讯号,就是像这样的装置。”穗高把一个黑色小盒子放在桌子上。
“窃贼想要行窃装有监视器的房子时,在潜入房子之前,会先装好这个,然后设置定时器,就可以在想要行窃的时间阻隔讯号,也可以远距离操作。网络上就可以买到。”
“网络上净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须抱怨道。
现在还在说这种话。浅间很想对他吐槽。从几十年前开始,罪犯就在比警察更有效地利用网络。
浅间今天早上才接获通知,要在警察厅开会。警视厅方面只有那须等三名主管,以及木场、浅间这五个人出席这次会议,警察厅方面却有来自刑事局、科警研和特解研等超过十名的人员参加。浅间也因此发现,这起命案的侦查工作由警察厅掌握主导权。
穗高继续说道:“分析警卫室的监视录像机影像后发现,在七楼的屏幕没有影像的期间,只有警卫富山搭电梯前往七楼。影像是在十八点十二分消失,富山在十八点十七分搭电梯抵达七楼,也就是说,凶手是在这五分钟内行凶。”
“有可能在五分钟内完成吗?”志贺抱着手臂问。
“应该易如反掌吧。”浅间说,“两名被害人显然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攻击。凶手一打开VIP病房的门就枪杀了他们,然后立刻逃走——通常都会这么认为。凶手应该是经常用枪的人,至少经常杀人。”
“根据我们的分析,”穗高低头看着资料说,“从两具尸体身上的弹痕角度和形状推测,凶手是站在VIP病房的门口,对准站着的蓼科耕作的头部开枪,接着走向坐在椅子上的蓼科早树两三步,对着她的胸口开枪,证实了浅间副警部的意见。”
“凶手是怎么逃走的?”那须问。
“凶手进入和离开时,应该都使用了逃生梯。”穗高立刻回答,“监视器已经证实,凶手并没有搭电梯。通往逃生梯的门,通常都从内侧锁住,但在案发之后,发现那道门没有锁。另外,门把上并没有采集到指纹。”
“既然平时从内侧锁住,不是无法从外面进入吗?”那须皱着眉头。
“只要事先打开锁就好了,凶手也可能有备用钥匙。”
听到浅间的回答,那须露出沉思的表情。
“果真如此的话,凶手就是医院内部的人。”
“也可能是有医院的人作为内应。”
浅间的话音未落,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到穗高身旁,把一份资料交给他的同时,向他咬耳朵。穗高立刻露出凝重的表情。
“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向大家报告,”穗高站起来说,“是关于行凶的手枪,根据残留在被害人体内的子弹确认了手枪,是美国制造的三十二口径手枪。从子弹的特征判断,认为和目前警视厅正在侦办的连续强暴杀人事件——特解研称为NF13的事件所使用的是同一把枪。”
13
警察厅的会议结束后,神乐比志贺早一步回到了位于有明的研究所。一个小时后,志贺才回到研究所,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会议桌前。
志贺把一个玻璃盒放在桌子上。盒子里有一根毛发。神乐拿起盒子,凝视着盒内。
“这是……”
“这是鉴定小组交过来的,听说附着在蓼科早树的衣服上,在胸口附近。从外观就知道不是她自己的头发,也不是蓼科耕作的。”
“是凶手的吗?”
“目前认为这种可能性最高。蓼科早树身上的衣服是案发两个小时前,洗衣店送回来的,警卫送去了他们的房间。之后,没有人去过他们的房间。鉴定小组认为,很可能是凶手在枪杀蓼科早树之后,走过去确认她是否断气时,头发掉落在她身上的。”
“会不会沾到了之前就掉落在地上的头发?”
听到神乐提出的疑问,志贺摇了摇头。
“不可能,因为蓼科早树是胸口朝上倒在地上,几乎当场死亡,所以不可能翻身。而且你可能不知道,蓼科耕作每天早上都会打扫房间,几乎不可能有他们兄妹以外的头发掉落在房间内。事实上,鉴定小组也断言,在房间内采集到的所有头发都是他们兄妹的,除了这根。”
神乐把玻璃盒放在桌子上。
“要解析这根头发的DNA吗?”
志贺点了点头,靠在椅子上,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下子应该可以破案了。无论是动机还是犯罪手法,听凶手亲口交代最直接了。”
听他的语气,好像已经抓到了凶手。
“你对今天上午的事有什么看法?”神乐问。
“哪一件事?”
“就是科警研的穗高先生说的话,凶手使用的手枪和NF13的一致。”
“真是太惊讶了。”
“这表明这次的凶手和NF13是同一人吗?”
“通常可以这么认为。”
神乐偏着头。
“NF13是连续强暴杀人事件的嫌犯,这个人为什么能够突破森严的警备,杀害蓼科兄妹呢?而且蓼科早树并没有遭到强暴。”
志贺揉着脖子后方,似乎认为这种事并不重要。
“所以啊,最好让凶手自己交代清楚。总之,请你赶快解析,如果和NF13一致,就没有争论的余地了。”
神乐虽然无法释怀,但还是点了点头。志贺说的话完全正确。
“还有一件事,”志贺竖起了食指,“这件事在今天上午的会议中并没有提到。鉴定小组说,在调查蓼科早树使用的计算机后发现,上面留下了她正在设计新程序的痕迹。”
“新的程序?是关于哪方面的程序?”
“不知道,虽然有痕迹,但程序本身并没有留在计算机内。程序的名称叫‘猫跳’。”
“猫跳?猫跳滑雪的猫跳?”
“蓼科早树应该不会研究滑雪,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神乐摇了摇头。
“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可能是她个人的研究,和DNA侦查系统并没有任何关系。”
“我也这么认为,总之,你把这件事记在心上。”
“我知道了。”
“解析头发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神乐看了手表,时间是下午一点多。
“我马上交给分析组,核酸序列要到傍晚才能出炉,之后会输入系统,最快晚上十点左右就可以有结果。”
“是噢,所以你在系统分析出答案的十点之前都有空吧?”
“是啊,有什么事吗?”
志贺露出比刚才稍微柔和的表情说:“我想难得我们一起吃顿饭,你没有特别的事吧?”
“是没有……但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志贺听了神乐的问题,摇晃着肩膀苦笑着。
“两个大男人吃饭也不好玩吧。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当然是女生,而且既年轻,又算是,不,应该是很漂亮,我可以拍胸脯保证。”
“女生?”神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志贺露出困惑的表情打量着他。
“我搞不懂,你以前在科警研时,就最受女职员的欢迎,但你完全没有传过任何绯闻,你该不会对女生没兴趣吧?”
“我在恋爱方面很正常,虽然没有向所长报告过,但我曾经交过女朋友。只是和女生第一次见面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相处,所以觉得压力很大,而且还要一起吃饭……”神乐叹了一口气,“会食不知味。”
“所以,你是很容易紧张。不必担心,有我在,而且你以后和她在工作上也会有密切的接触。”
“工作?是怎样的女生?”
“不久之前,在美国研究DNA的罪犯侧写。虽然在美国长大,却是百分之百的日本人,日文当然也很流利。她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在我们研究所工作,学习我们DNA侦查系统的技术。”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因为蓼科兄妹发生了那样的事,所以一直没机会说,不过也是临时决定的。一方面有NF13的事,你也需要助手。”
“我一个人也——”
神乐的话还没说完,志贺就伸手制止了他。
“这是所长命令,不得违抗。”
“……好吧。”神乐小声回答。
“我和她约好傍晚七点在青山见面,你到附近时,再打电话给我。”志贺说完后站起来,直接走了出去。
神乐耸了耸肩,撇着嘴,再度拿起玻璃盒子。
最后一次见到蓼科耕作时,他说有关于NF13的事要和自己谈,而且还补充说,内容有点儿复杂。
蓼科兄妹知道有关NF13的情况吗?如果认为是因为这个遭到杀害,似乎很合理,只不过他们到底知道什么?之前以为是因为数据不足,才无法找出NF13,难道不是这样吗?
神乐摇了摇头,站了起来,他告诉自己,一切要等到解析了这根头发的DNA之后才能见分晓。
14
浅间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用双手按摩着眼睛。虽然是快进的画面,但持续看二十四小时的监视画面,眼睛难免会疲劳。
他把代替烟灰缸的空罐拉了过来,拿起了烟盒。才刚买的香烟,已经有一大半都空了。
“你烟抽得很凶啊。”一旁的富山惊讶地说道。
“啊,不好意思。”
浅间正准备把烟放回烟盒,富山慌忙摇着手说:“你别放在心上,我并不是在挖苦你,只是觉得对身体不太好。”
“我在三十年前就知道对身体不好,但怎么也戒不掉啊。”
“我有一个朋友也一样,无论去哪里,都要先确认那里有没有吸烟的地方。你不必介意,如果因为不能抽烟的压力,导致影响了工作效率,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对不起,那我就失礼了。”浅间又叼了一支烟。警卫室原本禁烟,但富山特别同意他可以抽烟。
吐了一口烟之后,浅间再度看向屏幕。
“无论怎么看,都没有看到任何人靠近。”
“七楼吗?”富山也从旁边探头张望。
“紧急逃生口那里。虽然有好几个人去了七楼,但完全没有人靠近紧急逃生口。只有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十点左右,有一名年轻警卫靠近。”
“那是巡逻的时候。”
“对,我也向当事人确认了,当时紧急逃生口的门是锁住的。当然,如果他是凶手,情况又不一样了。”
富山轻声笑了笑。
“我认为他值得信赖。”
“我也没有怀疑他,在案发当时,他在家里睡觉,这个星期他上晚班。”
“我们每两个星期轮班一次。”
“真辛苦啊。所以,案发前一天晚上十点,紧急逃生口的门是锁着的,直到案发之前,都没有人靠近。如果凶手是从紧急逃生口进出,到底是怎么打开门锁的?”浅间抓着头,“我问了好几次,但七楼紧急逃生口的钥匙真的只有三把吗?”
“只有三把。医院本馆的事务局内有一把,这里有一把,还有一把在负责建筑物维修那家公司的窗口那里,至少我听说是这样。”
浅间叼着烟,点了点头。他已经从建造这家医院的建筑公司窗口听说了这件事,但凡事都有表面文章和隐情,他猜想其中会不会有,所以才向富山确认。
三把钥匙的下落也已经确认,的确保管在富山所说的地方,当然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钥匙内部有IC芯片,所以不可能复制。
既然这样,只有一个方法打开紧急逃生口的门。那就是有人从内部打开。
问题是并没有任何人靠近紧急逃生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屏幕上显示的是命案即将发生之前七楼的情况。数字显示为十八点十一分,当数字变成十八点十二分后不久,画面就变成一片漆黑。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在画面消失的两三分钟后,我就去了七楼。”富山说。
“我知道,电梯的监视器也证明了这件事,你到七楼时是十八点十七分。”浅间把香烟的灰弹进了空罐内。
十八点十二分到十七分之间的五分钟,是凶手可以自由使用的时间。凶手可能在这段时间内从紧急逃生口进入,枪杀了蓼科兄妹后,再度从紧急逃生口逃走。
共犯会不会也是在这个时候打开了紧急逃生口的门?但是,目前已经确认,在监视器的屏幕画面消失后,只有富山搭电梯上楼。也就是说,当时共犯就已经在七楼了。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浅间坐直了身体,把香烟在空罐中捻熄了。
还有一个可能性——
蓼科兄妹的其中一人,或是两个人都是共犯。
不,“共犯”这个字眼不够贴切。但可以认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会遭到杀害,所以才会开了门,让某个人进来。为什么不搭电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个人去了蓼科兄妹的房间吗?但是,有监视器,即使走紧急逃生门,警卫室的人也会看到那个人走进蓼科兄妹的房间。
难道那个人——蓼科兄妹的其中一人,也知道监视器停了吗?但他们应该知道,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警卫会立刻赶到。难道他们打算让入侵者在此之前逃走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要让谁进来?而且只有短短的几分钟而已。
“怎么了?”浅间突然沉默不语,富山担心地问道。
“不,没事。”浅间露出亲切的笑容,准备伸手去拿香烟,但觉得不太好意思,中途把手缩了回来。
虽然好像看到了一线光明,但微弱的光明像仙女棒一样渐渐消失。这次的事件很棘手,被害人有太多不解之谜。
“不好意思,影响了你的工作。”浅间站了起来。
“好像没帮上什么忙。”富山语带遗憾地说。
“不不不,”浅间摇着手,“因为这里有监视器,所以才能确定凶手的行动,问题在于监视器没有拍到的部分,我们必须查明真相,却完全没有着力点,真是太窝囊了。”
“千万别泄气,请你们一定要赶快逮捕凶手。我和那对兄妹虽然没有太深入的交往,但我很喜欢他们,他们真的很纯真,难以想象现在还有像这样的年轻人。”
“有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吗?”
“有很多啊,最近曾经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朋友送我巧克力,但我不吃甜食,所以就拿去送给那对兄妹,不过,妹妹当时关在里面的房间,之后她哥哥向我道谢,说他妹妹很高兴。我问他,是不是喜欢巧克力,他回答说,是喜欢巧克力的袋子。”
“袋子?”
“巧克力装在一个漂亮的袋子里,我记得是蓝色的条纹图案,上面系了一个小蝴蝶结。听哥哥说,他妹妹很喜欢这种可爱的东西,但如果穿在身上,或是使用那么可爱的东西,会被人嘲笑,所以从来没有自己买过。”
“为什么会被人嘲笑?”
“因为,”富山吞吐了一下后,继续说道,“因为她很在意脸上的胎记啊,她好像认为,像自己这样的人喜欢可爱的东西,别人会觉得很滑稽。我猜想她小时候可能遇到过这种事,想到这里,就觉得她很可怜。”
浅间想起之前水上介绍过蓼科早树的身世,因为脸上有胎记,导致她变得很内向,也因此培养了特异的才能。
“所以,在别人眼中只是一个很简陋的袋子,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之后我去他们房间时,看到那个袋子折得很整齐放在那里,忍不住有点儿感动。”
浅间点了点头。如果不了解被害人的情况,会以为是年幼少女的故事。当然,富山能够发现这些小事的感性也很值得尊敬。
“我并没有泄气,一定会抓到凶手。”浅间断言道,“日后还会向你请教很多,到时候还请你多帮忙。”
“好,随时都没问题。”富山站直了身体说。
浅间走出警卫室,认为有必要多了解被害人的情况。
15
神乐在晚上七点整来到青山。他走在青山大道的人行道上,打电话给志贺。志贺指定了离他所在的位置走路只要几分钟的日本料理店。
一小段坡道下方,有一栋数寄屋式的房子。神乐进去之后,立刻被带进了包厢,志贺和一名年轻女人面对面坐在包厢内,正在等他。
“对不起,让两位久等了。”神乐低头打招呼。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白天和你提过的白鸟小姐。”
“我姓白鸟。”年轻女子面对神乐跪坐着,拿出了名片。名片上印着“白鸟里沙”的名字。
神乐也拿出自己的名片,然后重新打量着她。她有一头齐肩的漂亮黑发,五官很有日本味。虽然是单眼皮,但眼尾上扬,注视着神乐的眼神也很锐利。
神乐坐在志贺身旁。虽然是榻榻米包厢,但脚可以伸到桌下腾空的空间。
“头发的情况怎么样了?”志贺问。
“已经按照原定计划,确认了核酸序列,目前正在同时进行罪犯侧写和数据库的比对工作,如果快的话,两个小时后,结果就会出炉。我已经设定完成之后,会自动将粗略结果传到我的手机上。”
志贺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向白鸟里沙。
“神乐从DNA侦查系统的开发阶段就开始参与,可以说比任何人更了解系统的全貌,只要有不了解的地方,任何事都可以问他。”
白鸟里沙露出微笑,用好奇的眼神看向神乐。
“不光是CIA和FBI,美国的各大组织都对日本的DNA侦查系统兴趣浓厚,尤其对检索系统有极大的关心,我希望能够学习这方面的知识,还请你多多指教。”
“只要我力所能及,当然会大力相助……但有所谓知识产权的问题,所以还必须请示上级。”
志贺缓缓摇了摇头。
“关于专利的问题,都已经谈妥了。今后,日本将和美国合作建构整个系统,打算建立双方共享数据库的架构。更长远的计划是希望能够管理全世界人口的DNA信息,无论在哪里发生刑案,都可以立刻进行比对。这是我以前就曾经和你谈过的构想,我们又朝梦想迈进了一步。”
“实在太棒了。”白鸟里沙说话时很用力,“一旦真的实现,或许可以打造一个没有犯罪的世界。当然,我相信必须等到遥远的未来才能真正实现,因为光是采集全世界人口的DNA信息,就需要花费好几年的时间。”
“这件事仍然是令我们头痛的问题,神乐为了这件事也很努力,最重要的是,一般民众很难理解,他们似乎认为会变成可怕的管理社会。”
“美国开始用DNA进行罪犯侧写时,也曾经遭到很多反弹,大部分民众对于借此确定嫌犯人种这件事很排斥,但我认为目前应该已经得到了民众的理解,最重要的是让成果说话。”
白鸟里沙在说这番充满自信的话时,房间的纸拉门打开了,服务生走了进来。看到服务生利落地将菜肴摆满桌子,白鸟里沙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啤酒也送了上来,志贺为白鸟里沙的杯子里倒酒后,也准备为神乐倒酒。神乐用手盖住了杯子。
“不好意思,我等一会儿还要工作。”
“我知道,但机会难得,大家一起干杯吧。”
“干杯吗?”神乐垂下视线。
“是啊,你有什么意见吗?”
“不是有什么意见,才刚发生那样的事件,干杯似乎不太妥当。”
志贺拿着啤酒瓶,露出凝重的表情。
“这是为欢迎白鸟小姐而干杯,不要那么不近人情。”
“志贺所长,我觉得神乐先生的话很有道理。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今天还是免了吧。等破案之后,我们再来好好干杯。我今晚也不喝酒。”
神乐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不,你不需要这么做,你请随意喝。”
“那怎么行,我打算从今天晚上开始协助你。既然你不喝,我当然也不能喝。”虽然她的嘴唇绽着笑容,但眼神很锐利。
志贺拿着啤酒瓶,皱起了眉头。
“真伤脑筋,不喝酒的欢迎会吗?”
“志贺所长,你请喝吧。”白鸟里沙拿起手边的啤酒瓶,递到志贺面前,“就当作是欢迎会兼作战会议,神乐先生,对不对?”
“那我就来一点儿吧。”志贺拿起了杯子。
没有干杯的聚餐终于开始了。白鸟里沙每吃一口菜,脸上就露出丰富的表情,表达了有点儿夸张的感动。
神乐加入他们谈话时,不时看着手表。系统转寄结果的时间快到了。
“你果然很在意工作的事。”白鸟里沙说。
“不,没有啦。”
“当然会在意啊,毕竟不是普通的事件。”她露出严肃的表情,“蓼科早树小姐在美国也很有名,她遭到杀害,不光是对日本,也是全世界的损失。”
“我已经向她说明了大致的情况,”志贺对神乐说,“也告诉她这是只有相关人员才了解实情的秘密事件。”
“我也很受打击,因为我正准备来学习DNA侦查系统,结果创造这套系统的人竟然遭到了杀害,真不知道该说什么。”白鸟里沙露出悲伤的眼神摇了摇头,“这必然成为我协助你的第一起事件,说起来真的很讽刺。”
神乐惊讶地看着志贺。
“这次的事件我可以一个人进行。”
志贺在自己面前挥着筷子。
“既然她已经来了,就让她帮忙,还是有什么问题?”
“不,那倒不是……”
“我刚才也说了,我打算从今天晚上开始,就担任你的助理,请多指教。”白鸟里沙再度深深鞠躬。
神乐无奈之下,也只能简短回答:“请多指教。”
志贺开始向白鸟里沙介绍蓼科兄妹的情况。虽然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是他发现了蓼科早树的能力,但神乐并没有插嘴。
在料理差不多上到后半段时,神乐的手机响了。他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拿出手机,志贺和白鸟里沙也停止交谈,看着他的手。
“系统传来什么结果了吗?”志贺问。
“罪犯侧写似乎已经结束了。性别是男性,血型是AB型的Rh阳性,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误差为正负五厘米……”神乐把液晶屏幕上显示的内容读出来后抬起头说,“不符合。”
志贺不发一语地皱起了眉头。
“不符合什么?”白鸟里沙问。
“不是NF13的意思,之前罪犯侧写的结果,血型是A型,推测出的身高较矮。”神乐再度低头看着液晶屏幕,“体形和头发的颜色也不一样……”
“所以,杀害蓼科兄妹的并不是NF13吗?但是,为什么手枪一致?两个不同的人使用了同一把枪吗?”志贺抱着双臂。
“会不会是共犯?”白鸟里沙问。
“很有可能。”神乐点了点头,“NF13犯的案子和这起事件的性质完全不同,有某种关系的两个人,基于不同的目的使用了同一把枪杀人的说法最合理。”
“检索系统的结论呢?”
“目前还没有出炉。”
“啊呀啊呀,明天的会议上一定会议论纷纷。”志贺一脸沮丧,继续吃了起来。
神乐滑动着液晶画面。虽然他并不记得NF13的所有内容,但除了血型、体格和头发的颜色以外,还有几项特征也完全不同,应该可以断定完全是不同的人物。
最后,画面上出现了根据DNA推测的容貌。神乐一看,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白鸟里沙问。她似乎在吃饭的同时,也很注意观察神乐。
“不,没事……”神乐把手机放回口袋。
“还有其他问题吗?”志贺也停下了筷子。
“不是,罪犯侧写的结果只有一部分的内容传到手机,详细情况要回研究所后才知道……”
“在明天开会之前准备好,要让警视厅那些死脑筋的家伙也看得懂。”
“我知道了。”
“警视厅的人都很死脑筋吗?”白鸟里沙问志贺。
志贺用鼻子哼了一声。
“高级组的人还不至于,但那些从第一线升上来的家伙中,有不少人仍然相信办案就是要四处打听,我们会慢慢教育他们。”
“呃,所长……”神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不好意思,我可以先告辞吗?检索系统的结果快出来了,我想马上开始工作。”
“这么急干吗?再坐一会儿吧,主菜还没上来呢。”
“其实,我在傍晚已经吃了东西,所以现在很饱。虽然美食当前,真的有点儿可惜。”
“是噢……”
志贺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白鸟里沙也一脸讶异地看着神乐。
“两位慢慢用,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神乐不等他们发问,就鞠躬站了起来,打开纸拉门时,刚好和服务生擦肩而过。
“先生,厕所在这里。”
神乐不理会服务生对他说话,走向玄关。
走出餐厅,搭上出租车,对司机说了声“去有明”之后,神乐拿出手机,再度打开了刚才的图片。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
怎么会这样?
图片中的脸很像神乐。
16
神乐冲进研究室,站在操作系统的计算机跟前。首先在屏幕上打开了DNA的罪犯侧写结果,上面罗列的身体特征和他完全一致,然后,他又在屏幕上打开合成照。
虽然发型不同,但男人的正面合成照就是神乐。由于是3D合成照,所以可以改变角度。他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打量着合成照,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己的脸。
他又接着进入了DNA检索系统,结果应该已经出炉了,他敲击键盘的手指发着抖。
不一会儿,结果显示在屏幕上。检索的结果如下:
神乐龙平 符合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神乐一阵眩晕,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感到轻微的头痛。
现场采集到的毛发是神乐的,这件事已经不容置疑。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他绞尽脑汁思考着。
神乐回溯记忆。案发之前,他曾经去过蓼科兄妹的房间,难道是当时掉落的头发?之后因为某种原因,沾到了蓼科早树的衣服上?
不对。他摇了摇头。
自己去他们房间只有短短一两分钟而已,而且只是打开门,走进房间而已。即使真的掉了头发,也不可能沾到蓼科早树的衣服上。而且,听志贺说,早树身上的衣服是在案发两个小时之前刚送去的。
难道是鉴定小组不小心把神乐的毛发混入采集物中吗?那些鉴定人员都是佼佼者,不可能犯这种初级的疏失。
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为此烦恼时,手边的灯亮了。有人进入了研究室。但是,除了神乐以外,只有志贺能够自由出入这里。难道是志贺回来了吗?
他屏住呼吸,听到了声音。
“神乐先生,你在这里吗?”
是白鸟里沙的声音。神乐慌了手脚,不能让她看到罪犯侧写和比对的结果。
白鸟里沙敲响了这个房间的门,他慌忙按了操作板上的几个按键。
“神乐先生,”门外响起说话的声音,“你在这里吗?”
“是,请问是哪一位?”神乐大声问道。
“听声音是神乐先生,我是刚才和你见面的白鸟。”
“等一下,我刚好在忙。”
操作板上的小门打开了,一块十厘米见方的薄板退了出来,上面以数字数据的形式记录了DNA序列的资料。神乐他们称这块薄板为D卡。
神乐把D卡放进衣服的口袋后,跑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白鸟里沙对他露出笑容。
“太好了,这栋建筑物太复杂,我有点儿迷路了。虽然志贺所长已经详细向我说明过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听到神乐的问题,她露出笑容,同时有点儿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在工作吗?既然这样,我就要来帮忙啊。我可不是特地从美国来日本吃美食的。”
“志贺所长呢?”
“他知道我要来这里,进来时的密码也是他告诉我的。”
她似乎想要挤进来,神乐伸手制止了她。
“我很感谢你来帮忙,但今天晚上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刚到,应该很累了,明天再开始工作也不迟。”
“那怎么行?你不是在解析杀害蓼科兄妹的凶手吗?这么重要的案例,当然应该从一开始就参与。”白鸟里沙双眼发亮地说。
这个女人真麻烦。神乐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
“不好意思,今晚就请你忍耐一下,我想一个人处理。”
“那至少让我参观一下。”
“不好意思,容我拒绝,会影响我工作。”
白鸟里沙收起了笑容,单眼皮的双眼露出锐利的眼神注视着神乐。
“关于我来特殊解析研究所学习技术一事,日美政府之间已经谈妥了。照理说,你无权拒绝,但我之所以这么有礼貌地拜托你,是对你们这么优秀的技术表达敬意。如果你坚持不让我参观,我只能马上联络志贺所长。”
神乐摇了摇头,一旦联络志贺就完蛋了。
“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神乐把门打开后请她进来。
她巡视着放了一整排巨大电子仪器的房间后,夸张地耸了耸肩。
“这里就是你们智慧的结晶啊,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虽然被没有生命的机器包围,却感到很神秘。”
“你过奖了。正如你所说的,这些都只是机器而已,所以也会出状况。”
“出状况?”白鸟里沙两道漂亮的眉毛之间皱了起来。即使露出凝重的表情,也无损她的美貌。
“系统出了一点儿问题,所以今天无法请你帮忙。”
“出了什么问题?”
“以目前的现象来说,就是检索系统无法发挥功能,出现了错误。”
“你试试看。”
“我已经试了很多次。”
“我想亲眼看一下。”白鸟里沙站在主键盘前,回头看着神乐,“快啊。”
神乐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旁,然后打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一张D卡。
白鸟里沙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传闻中的D卡吗?将DNA信息转换成计算机容易处理的形式,这也是你们伟大的功劳之一。”
“不是我们的功劳,是蓼科早树的功劳。”
“杀害蓼科早树的凶手的DNA资料写在这张D卡上吗?”
“没错。”
这当然是说谎。神乐手上拿的是在采集样本时,不慎混入了采集者的皮脂,犯下了很初级的疏失、混合了好几个人DNA资料的失败品。
神乐把假卡放进仪器中,按照正常的步骤开始操作键盘。白鸟里沙在一旁低头注视着,她似乎已经知道这个装置的使用方法。
“通常需要两个小时左右,检索结果才会出炉。”
“没关系,即使要等十个小时也没关系。”
“这句话真令人安心啊,但现在不需要这种决心。”
“什么意思?”
“你看了就知道了。”神乐请白鸟里沙坐在铁管椅上,“要不要坐下?虽然不需要十个小时,但至少要等十分钟。”
“十分钟?”她纳闷地偏着头,坐了下来。
神乐也坐在椅子上。虽然他努力表现得从容不迫,但内心还是很慌张。
白鸟里沙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露出严肃的眼神看着装置,不知道开始写什么。
“你真用功。”
“是吗?我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她头也不回地回答。
她的轮廓并没有很深,高挺的鼻子不像日本人。虽然只化了淡妆,但皮肤像陶瓷般白皙而富有光泽。她的美貌即使在欧美人中,应该也算是美女。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工作?”神乐忍不住问道。
“像我这样的人,不能做这种工作吗?”
“刚好相反,我认为你可以胜任所有的工作。世界上有很多更加光鲜亮丽的工作,我认为你更适合那些工作。”
白鸟里沙停下了正在写笔记的手,看着神乐。她的眼神很冷漠。
“如果你是因为外貌而说这种话,就大有问题。”
“的确有人因为外貌而导致能够选择的职业受限。比方说,蓼科早树如果脸上没有胎记,可能就不会成为数学家。因为我不认为你有什么原因非选这个职业不可,所以才会这么问。如果你觉得回答很麻烦,可以不必回答。”
“并不麻烦,理由很简单,就是与其被别人支配,不如成为支配的一方,这样比较没有压力。”
“支配?”
“如果说管理,可能你比较容易理解。美国开始实际运用DNA罪犯侧写时,虽然我年纪还很小,但我觉得以后一切都会受到管理。假身份证、假名字、假护照,无论伪造任何东西,都失去了意义。只要活在世上,就无法伪造基因。既然由国家管理基因,就等于人生受到了支配。‘自由’这个字眼也就失去了意义。”
“既然你这么说,可以加入反对势力啊。”
白鸟里沙嘴角露出笑容。
“过去有多少反对势力改变国家方针的例子?国家管理国民的DNA已经成为世界的潮流,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才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浪费在这种徒劳无益的事上。”
“所以你决定成为支配的一方吗?”
“我知道即使成为支配的一方,仍然会受到管理。但是,我希望能够了解系统,了解系统的实际情况。这样的话,即使发生了什么状况,至少能够接受,自己也要负一点儿责任。”
“我充分了解了。”
神乐点头回答时,屏幕的画面出现了变化。各种数据穿越画面,最后出现了“错误”的文字和错误代码。
“你也看到了。”神乐对白鸟里沙说,“不知道为什么,系统无法检索。不知道是数据有问题,还是系统发生了状况。”
“NF13之前在检索系统中不是也找不到相符的数据吗?”
“如果这个数据是NF13,就会显示‘NOT FOUND No.13’。因为目前已经输入了NF13的资料,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至少知道是否吻合。”
白鸟里沙抱着手臂。
“如果是系统故障,会是什么原因呢?之前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吗?”
“计算机系统故障的原因不胜枚举,迄今为止,当然也曾经发生过各种状况。我打算重新检查一下整体系统,也许需要重新灌程序,果真如此的话,就需要几天的时间进行调整。”
“好像很复杂,我一定会帮忙。除错有助于充分了解整个系统。”
“谢谢,但今天晚上就不必了,我也想去向从毛发中萃取DNA的分析小组了解一下情况。我准备除错时,一定会通知你,在此之前,就请你等我的通知。”
白鸟里沙听了神乐的话,不满地微微扬起尖下巴,但嘴角立刻浮现了笑容。
“好吧,大约是什么时候?”
“目前还无法断言,这两三天内应该可以联络你。”他在说话的同时结束系统,刚才的假D卡也弹了出来。
“明天要怎么办?”白鸟里沙问。
“明天?”
“不是要在警察厅开会吗?我记得你要在会议上报告解析的结果。”
神乐差一点儿咂嘴。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目前这种状况,根本没办法报告。我会向志贺所长说明。”
“你会去参加会议吗?”
“要看实际情况,但目前打算去参加。”
“志贺所长说,会安排让我也参加会议。”
神乐注视着白鸟里沙,点了点头,吐了一口气。
“那我们明天在警察厅的会议室见。”
“好,那就明天见。”白鸟里沙注视着神乐,收起下巴。
17
离开研究所后,神乐和白鸟里沙分别搭了不同的出租车。他确认了D卡还在上衣口袋里。
她今天晚上可能就会向志贺报告,志贺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姑且不论初期,最近系统从来没有出过状况,但志贺应该不可能马上怀疑神乐。
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神乐思考着这个问题。如果隐瞒顺利,也许可以撑过明天一整天,却很难继续隐瞒下去。真正的D卡在神乐手上,要重做一个很简单。
二十四小时——这是神乐所剩下的时间,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查明真相。
神乐在一栋俯视东京湾的大厦公寓旁下了出租车,自从在特殊解析研究所工作后,他一直住在那栋大厦公寓内。
位于二十楼的套房四周都是玻璃。并不是他想要住在这里,而是研究所为他准备的住处。虽然视野佳是最大的卖点,但即使是大白天,他也会把窗帘拉起来。
除了最低限度的家具和用品以外,家里什么都没有。神乐从桌上拿了报告纸和笔,坐在双人沙发上。
他注视着报告纸,深呼吸了一次,拿起了笔,首先写下了这句话。
致自称为隆的人——
虽然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既然“他”用这个名字,也只能这么叫“他”。如果不清楚写明这封信诉诸的对象,“他”应该也会感到困惑。
蓼科早树的衣服上为什么会有神乐的头发?假设警方这么问他,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在蓼科兄妹遭到杀害时,他失去了意识。
如果只是失去意识,问题还比较简单,但他的情况特殊。虽然失去了意识,但身体未必什么都没做。不,身体的确在活动,只是控制身体的不是他,而是“他”。
因此,关于头发的事,“他”应该知道某些事。听水上说,虽然神乐不知道“他”的意识发挥作用期间的事,但“他”观察神乐的行为,也了解自己周遭发生了什么事。既然这样,“他”应该察觉到神乐目前六神无主。
神乐再度拿起了笔。
客套话就省略不说了,应该也不需要说明我为什么要写这封信,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问你,当然是关于蓼科早树的事。
写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他重新看了自己写的内容,发现文体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神乐之前也曾经写给“他”一封信。得知自己的身体中还有另一个人格存在时,水上要求他这么做。
“隆虽然能够看到你的行动,却不了解你的内心,你必须坦诚告诉隆,自己带着怎样的心情,努力接受另一个人格。你们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中,必须相互理解,有时候必须彼此忽略。万事开头最重要,不必虚张声势,把真实想法写在信上。”
神乐至今仍然能够清楚地记得当时写给“他”的那封信的内容。
初次见面。这样写或许有点儿奇怪,姑且不论你的情况,但我之前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真的是“初次见面”。
得知自己身体中还存在另一个人格,我惊讶不已,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水上教授接下来将找出其中的原因,如果你知道什么,希望你告诉我。你好像是在爸爸去世时出现的,如果你可以告诉我当时的情况,或许有助于我理清一些头绪。
目前的我不知所措,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说句心里话,我很希望赶快摆脱这种状况,也就是希望你赶快消失。
我这么写,你一定很不舒服。但是,水上教授要求我写实话,据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和睦相处。因为就连教授也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也许一辈子都会这样。果真如此的话,的确必须在一开始,就让彼此了解内心的真实想法。
既然目前无法马上摆脱这种状况,我们就必须考虑一下现实。也就是说,未来的生活中,如何才能够避免对双方造成不利。
首先,我来写一下我的希望和提议。
第一,原则上,我不希望周遭的人知道你的存在。当然,目前除了水上教授以外,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大家只知道我的人格,也以为这是我所有的人格。我不认为改变这种情况有什么好处。但我想你恐怕无法接受,因为既然周围的人眼中的神乐龙平是我的人格,在你支配肉体时,你也必须扮演我的人格。关于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好好沟通。
第二,不要干涉和影响彼此的生活。我会按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我相信你也一样,但既然我们共享同一个肉体,某些方面就必须让步。希望你能够明确地告诉我,包括你希望怎样生活在内的各种想法。
第三,也许这是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关于我们治疗的问题。如果接受了水上教授的治疗,治好了这种症状,可能意味着我们其中一方或是双方都会消失。即使这样,我仍然打算继续接受治疗,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写信给自己很奇怪,但我认为你是另一个人,希望你也能够坦诚地告诉我你的想法。
之后,通过水上把这封信交给了“他”。听水上说,“他”拿到信之后,“几乎面不改色地快速看完了信”。只要思考一下就不会感到意外,因为神乐在写信时,“他”也醒着,通过神乐的眼睛,看到了信上写了什么内容。
“他”看完信之后,把信纸翻了过来,直接在上面写回信。神乐反复看了好几次,所以也记得“他”的回信内容。
“又不是我的错。”这是回信的第一句话。
又不是我的错。虽然我的存在让你感到困扰,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回答你的问题。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也有同感。我也不想被其他人知道,也不想和任何人接触,所以对你来说,并没有任何问题。
第二个问题,我也有同感,我对你的人生没有兴趣。
我完全不在意第三个问题,我会在属于我的时候,用我的方式度过。就这样。
神乐看了回信后很恼火。自己的措辞很客气,那家伙的响应竟然这么冷漠。“他”的笔迹也和神乐的不同,字迹潦草杂乱。
之后就不曾有任何书信往来,而是通过水上交流彼此的想法,最后决定了几件事。
首先是名字。为了和神乐加以区别,“他”自称为“隆”。当神乐得知“他”想要叫这个名字时,觉得“他”太矫情了。
隆提出要有一个可以绘画的环境,希望能为他准备指定的颜料、画布和房间,同时还要求任何人不得擅自走进那个房间。
神乐提出了人格反转的周期。他希望两个星期一次。隆对此回答说,如果是两个星期一次,那希望自己的人格能够维持超过十个小时。根据以往的经验,使用反转剂时,只能维持五个小时的人格。神乐和水上商量之后,决定将人格反转的周期定为一个星期一次。
迄今为止,双方都没有破坏这个约定。所以,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隆的存在。“他”不曾造成神乐的困扰,神乐也没有给“他”添任何麻烦。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热衷于画画的陌生人——对神乐来说,隆只是这样一个人。因为绝对不会遇见,所以无视“他”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只有在研究基因和心灵的命题时,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
神乐再度低头看着报告纸。
他觉得是因为受到上次回信的影响,自己这封信才会写得这么直言不讳。可能在无意识中觉得既然对方是那种态度,自己也不必太客气。
他继续写了下去。
我相信你应该也知道了,蓼科早树的衣服上有我的头发。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原因应该在你身上。希望你马上向我说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先声明,这里没有绘画的工具,你可能会觉得无聊,但只能请你忍耐了。我等你的回答。
神乐重新检查了内容后站了起来,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像是香烟盒的盒子,走回了沙发。
他放好烟灰缸,从盒子里拿出很像香烟的反转剂。
调整呼吸后,把反转剂叼在嘴上,拿起了打火机,点了火,让肺部吸了满满的烟后吐了出来,然后重复了好几次。
他靠在墙壁上,古董石英振荡器时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神乐皱着眉头,把反转剂从嘴边移开后注视着。
真奇怪——
平时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失去了意识,从来不曾耗费这么长的时间,但现在脑袋仍然很清醒,甚至没有意识朦胧的感觉。
他在烟灰缸中捻熄了刚才那支反转剂,犹豫了一下,又拿出一支新的反转剂放在嘴上。他和刚才一样点了火,用力吸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努力使心情平静。
但他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快速吸了几口之后,把烟吐了出来,再度把变短的反转剂在烟灰缸内捻熄了。
他感到轻微的头痛,但只是这样而已,意识仍然很清晰,和吸反转剂之前完全一样。
神乐站了起来,在房间内徘徊。他拉开窗帘,注视着自己在玻璃窗上映照的身影。外表当然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怎么回事?人格为什么没有反转?
神乐想打电话给水上,但距离上次使用反转剂还不到两天,如果水上问及为什么再度使用反转剂,他一时想不到适当的借口。
他看向放在桌上的反转剂盒子,打算再吸一支。但是,水上严格禁止他连续服用反转剂,他已经吸了两支,继续使用太危险。而且,既然两支无效,第三支恐怕也一样,他认为应该有其他的原因。
他走去盥洗室,用冷水洗脸,正视镜子中的脸。
“怎么了?”神乐对着镜子问,“为什么偏偏今天不出来?赶快出来,向我解释清楚。”
说了这句话之后,他恍然大悟。
神乐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他”是否能够控制人格反转这件事,一直以为只要使用反转剂,“他”就一定会出现。但是,假设不是这样——
“他”看了信的内容,一旦出现,就必须回答问题,所以“他”决定不现身。
如果是因为“他”的意志导致人格无法顺利反转,就代表“他”有隐情,无法回答神乐的问题。
神乐瞪着镜子中的脸。
“你杀了蓼科兄妹吗?”
就在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听声音不是在大门按门铃,而是在房间的门口。
神乐皱起了眉头。他不曾同意任何人可以不请自来,更何况现在已经是三更半夜了。
他走去玄关,从猫眼向外张望。
一名少女站在门口,但看不清楚她的脸。
神乐偏着头,打开了门。
“你好。”少女说着露出微笑。
神乐没有说话,注视着她。她的年纪不到二十岁,头发很长,穿了一件白色洋装。神乐见过她的脸。
她就是画布上的那名少女。
18
“你……是谁?”神乐问,声音有点儿沙哑。
长发女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
“不是他……”
“他是?”
“虽然是同一张脸,但并不是他。我知道了,你是神乐,对不对?”她双眼发亮地说,“太惊讶了,没想到可以见到你。我从他口中听说过你的事,他说你是不敢说真心话的胆小鬼。”
神乐也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
“你好像和隆说过话。”
“对,和你的另一个人格说过话。”她偏着头,嫣然一笑。
神乐感到困惑,照理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有双重人格。
“你是谁?”
“我叫铃兰。”
“铃兰?”
“这是他为我取的名字。这不重要啦,可不可以让我进去?这里有点儿冷。”她皱起了眉头。
神乐迟疑了一下,最后说:“请进。”把门用力打开了。虽然他不太想让来路不明的女生进来,但有很多事想问她。
自称是铃兰的女生一走进房间,直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杂志,但很快就放回了原位。她没有东张西望地打量房间,只是用一双黑色眼睛看着神乐。
“你也坐下吧。”
神乐把计算机桌前带轮子的椅子拉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你的本名叫什么?”
“啊?”
“你的本名啊。你刚才说昵称是铃兰,我希望你告诉我本名。”
她不悦地嘟着嘴。
“他从来没有问过我这种问题,因为名字有什么意义?只是代号而已。他叫隆,我叫铃兰,这样就够了。”
“很抱歉,我不是‘他’,所以希望你告诉我真名。”
“如果我不说呢?你就把我赶出去吗?但你不是想问我很多问题吗?比起我的本名,我觉得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
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乐在其中,好像在调侃神乐。
“好吧,那就先不问本名这件事。铃兰小姐,请你告诉我你和‘他’之间的关系。你是隆的什么人?”
她靠在沙发上,跷起一双细腿。
“当然是女朋友啊,但是,别人都不知道我的事,所以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隆的女朋友?”神乐摇了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隆除了水上教授以外,并没有和其他人接触。如果你是他的女朋友,那你告诉我,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这很简单啊,是在画室认识的。”
“画室?”
“不是在脑神经科病房的五楼吗?你应该也知道。”
“隆画画的房间吗?”
“对,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你应该也知道,他在给我画画。”
没错。眼前的铃兰正是画布上的样子,服装和发型也都一样。
“我不懂。”神乐说,“除了我们以外,其他人禁止进入那个房间,你不可能在那里和他见面。如果你进出那个房间,监视录像机一定会拍到。”
铃兰耸了耸肩,偏着头说:“那根本是小事一桩,摄影机只是机器的眼睛,只能从光学的角度捕捉事物,要骗过机器很简单,超简单。”
“要怎么做?”神乐问。
她不耐烦地皱着眉头。
“神乐,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我和他怎么见面根本不重要,还是你在看恋爱剧时,非要搞懂情侣之间约会和联络的方式吗?通常不是会在意两个人如何相互吸引,怎样度过在一起的时间吗?至少我是这样。”
神乐叹着气。
“我从来不看恋爱剧,但是算了,我不再追问你们是怎么见面这件事了,反正我以后也会知道。那我换一个问题,你们在一起时干什么?你和他聊什么?”
铃兰开心地眯起眼睛。
“对嘛对嘛,就是要这样问。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美好,说得具体一点儿,就是他在画画时,我在一旁看着他。对我们来说,这是最幸福的时光,不会受到任何人打扰的宝贵时间。”
“在我使用反转剂转换人格后,你们两个人每次都这样吗?”
“对啊,在他消失时,我也会离开画室,所以我一直以为不可能见到你。”说完,她抱起纤细的双臂,打量着神乐的脸,“但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今天是你?为什么不是他呢?”
“我还想问这个问题呢,我吸了两支反转剂,却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完,他摇了摇头,“即使问你,你也不可能知道。”
“我以为可以见到他,所以才会来这里。”
“关于这件事,我也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觉得会见到他?你应该不知道我使用了反转剂吧?”
铃兰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我必须要向你解释吗?”
“我很想了解。”
“说实话,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听到了呼唤。”
“呼唤?”
“他呼唤我。”铃兰说,“隆会呼唤我,呼唤我的心灵。我感应到之后,就会去他指定的地方,于是就会见到他。”
“难以相信,简直就像是心电感应。”
“不行吗?现代科学已经证明,的确有心电感应这件事,你不愿意接受吗?”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记得隆曾经说,神乐只相信计量机和计算机认同的东西,还说你的生活方式很不方便。”
神乐抱着双臂,注视着铃兰的脸,想要分辨她是真的在说心电感应的事,还是只是玩弄他而已。但是,她仍然保持着笑容,似乎不想被他看透心思。神乐甚至无法分辨出那是别有用心的笑,还是发自内心地乐在其中。
“所以,你是因为听到他的呼唤才来到这里吗?”
“当然啊,所以觉得他不在这里很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呼唤你?”
“我无法用语言解释,心电感应就是这么一回事。”
神乐抓着头。眼前这个女生掌握了重大的关键,他却无法问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隆在画画时,你也在旁边,对吗?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画画?”
“有啊,他说是在解放灵魂。”
“是噢,还真酷啊。”
“他似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存在,关键好像就隐藏在他的画中。”
“存在?关键?他的画中隐藏了双重人格的秘密吗?”
“他说,只要神乐发现了关键,就可以解开所有的谜。但他也说,你应该不可能发现。你好像不了解他的画有什么意义。”
“哪一幅画?他不是画了很多吗?”
“他画的是看不到的东西。比方说,你不是知道他画了很多手吗?”
“手的画吗?我知道啊,而且的确不了解其中的意义。”
“那是你看到,却也看不见的东西,所以才会搞不懂其中的意义。”
神乐将右手握成拳头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简直就像是禅语问答,你说话为什么要这么拐弯抹角,不能直截了当吗?”
铃兰露出悲伤的眼神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我无法进一步说明。关于这个问题,你只能靠自己解决,否则就无法摆脱诅咒。”
“继心电感应之后,又是诅咒吗?和你说话会头痛。”
“那就不要说了?”
“不行,我还想问关于他的事。不瞒你说,我写了封信给他,但因为反转剂无法发挥功效,所以我正感到伤脑筋,我希望你代替他告诉我。”
“好啊,只要我能回答。”
“你一定能够回答。因为你直到最后都和他在一起,请你告诉我他当时的情况。”
“情况?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啊。那天,他按照之前的约定为我作画。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当绘画的模特儿,所以有点儿害羞,但还是觉得很高兴。他打量我的眼神很温柔,就让我的心也感到温暖了。”
“他在画画时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啊,一些陌生国家的事。”
“陌生国家?”
“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国家,没有歧视,也没有战争,更没有犯罪。人们对大自然充满敬意,大家携手一起生活。虽然没有文明的利器,却具备了更胜于文明利器的智慧。”
“那是绘本中的世界。”
听到神乐的感想,铃兰露出寂寞的微笑。
“他曾经说,神乐一定觉得那是天方夜谭,但对隆来说,目前的现实才不真实,也很纳闷为什么大家喜欢这种好像科幻般的世界。他说,他也不喜欢你的工作。”
“所以呢?他说想要破坏这个世界吗?”
铃兰收起了笑容,露出了严肃的眼神。
“他不会有这种激进的想法,只是感到难过而已。”
神乐把视线移开后,再度看着她。
“他一直都在画画吗?没有做其他事吗?比方说,他有没有离开房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想要一直在那个房间画画,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你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你什么时候离开的?你刚才说,在他的意识消失之前,你都会和他在一起,那天也一样吗?”
“是啊,看到他静静地闭上眼睛,然后陷入沉睡之后,我才离开那个房间。”
“那时候是几点?”
铃兰露出思考的样子,然后微微摊开双手,似乎表示投降。
“我不知道时间,因为我没有手表。”
“手机呢?”
“没有,因为我不想被网络束缚。”
“你竟然能够在现代社会中生存。”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大家都有问题。”
神乐看着铃兰一派轻松地说话,不由得陷入了思考。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说谎,假设她说的是实话,也无法断言隆和命案无关。也许隆只是假装睡着,在她离开房间后又醒来,去了蓼科兄妹的房间。
“隆有没有提过蓼科兄妹的事?”神乐问铃兰。
“哪方面?”
“任何事都无妨,你刚才不是说,隆不喜欢我的工作吗?所以他是不是也不喜欢蓼科兄妹?”
铃兰把右手放在脸颊上。
“他们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已,隆对这件事应该不会感到不高兴,因为热爱数学和计算机并不是坏事,重要的是如何使用,不是吗?”
“所以,我们的使用方法错了吗?”
“不知道,”她拨起了长发,“我认为你应该自己思考这个问题。”
神乐感到心浮气躁,他站了起来,低头看着铃兰。
“你说话很自以为是啊,你到底是谁?你看起来像高中生,到底从哪里来的?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神乐努力让声音充满威严,但铃兰丝毫不感到害怕。她仍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一脸纳闷地抬头看着神乐。
神乐正想继续靠近她时,他的手机响了。
“有电话。”铃兰说。
“我知道。”
神乐走向计算机桌,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手机。电话是志贺打来的。他背对着铃兰接起了电话。“喂?我是神乐。”
“我是志贺,现在方便说话吗?”
“没问题。”
“我听白鸟说了,系统好像出了状况。”
“是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怎么会这样?如果是初期,还情有可原,最近几乎没有发生问题啊。”
“可能是因为数据增加,对某个部分造成了负担。总之,我明天会尽全力进行调整。”
“关于这件事,你似乎也拒绝了白鸟提出的要求,她很想协助你解决问题。”
“我想靠自己查明原因。”
“不要凡事都想自己搞定,她不是客人,必须成为你的理想搭档。而且系统必须赶快恢复正常,这是很好的机会,让她协助你,这是我的命令。”
“……好吧。”
“明天的会议上,我会妥善加以说明,虽然可能会被数落几句。”
“对不起,那就麻烦你了。”
挂上电话后,神乐咬着嘴唇。白鸟里沙果然马上就向志贺报告了。
不能让她协助检查系统,一旦这么做,就会发现系统并没有任何异状。
只有查明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会出现在蓼科早树的衣服上,才能打破目前的僵局,而那件事只有隆清楚。
“关于刚才的事……”神乐转过头。
铃兰不见了。神乐慌忙在室内寻找,但他住的是套房,既然在浴室和卫生间都不见她的人影,就代表她已经离开了。
神乐打开玄关的门走了出去,搭电梯来到一楼,快步穿过大厅。
但是,即使来到马路上,也不见她的身影。
19
浅间在半夜两点多接到木场的电话。他正在家里喝威士忌的纯酒,这几年,他不喝点儿酒就无法入睡。
木场在电话中要求他立刻赶去新世纪大学医院的警卫室。
“鉴定小组似乎有新发现,明天就要开侦查会议了,你赶快去了解详细情况。”
木场似乎不打算去。浅间意兴阑珊地回答了一句:“知道了。”就挂上了电话。他很庆幸在入睡之前接到电话,如果睡着之后接到电话,说话的声音应该会更不悦。
他搭出租车来到医院,鉴定小组的三名成员在警卫室内,其中一人是鉴定小组的负责人穗高,警卫富山也在。富山穿着便服,应该也是被临时找来的。
“我们都很命苦啊。”浅间对富山说。
“不,我无所谓……”
“因为分析耗费了一点儿时间,所以拖到这么晚。”穗高说,“明天上午不是要开会吗?浅间先生,你是侦查工作的负责人,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向你报告情况。”
穗高强调了“负责人”这几个字,似乎在暗示浅间不要为三更半夜被叫来这里抱怨。
“我认为这样的判断很恰当,你说的分析是指?”浅间问道。
“就是这个,我们发现了这个。”穗高说着拿出一个二十厘米见方的扁平金属盒,上面有好几个连着电线的接头。
“在哪里发现的?”
“在整合监视器讯号的控制板旁边。之前曾经说过,七楼监视器的电缆被人用远距离操作的方式阻隔了,结果又发现了另一个机关。我们没有想到会有双重机关,所以没有及时发现,这是我们的疏失。”
“先别急着承担责任,是怎样的机关?”浅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百闻不如一见,亲眼看一下最清楚。”
穗高把手上的盒子交给身旁的下属,下属利落地将盒子连在屏幕上。
“好了,”穗高对富山说,“请你像平时一样使用监视器的屏幕。”
富山一脸茫然地坐在监视器屏幕前,打开了操作盘的开关。所有屏幕的电源都打开了,屏幕上出现了影像。因为是深夜,所有的楼层都空无一人。
“请你们注意七楼的屏幕。”穗高说。
屏幕上是浅间也熟悉的画面。那是通往蓼科兄妹房间的入口,和平时不同的是,有什么东西放在静脉辨识的感应板上。仔细一看,是一个熊娃娃。
“那是?”浅间问。
“是我放的,好像是不久之前住院的女童遗忘的,因为留在警卫室,所以我借用了一下。”穗高回答。
“为什么要放在那里?”
“等一下就知道了。”
穗高拿出电话,单手操作着。
“准备好了吗?请仔细看着画面。”说完,他按了一个按键。
浅间凝视着屏幕,发现影像闪了一下。下一刹那,他忍不住“啊”地惊叫了一声。
前一刻还在画面上的熊娃娃消失了。
浅间回头看着穗高,穗高笑了笑。
“请再仔细看一次。”他再度操作电话。
熊娃娃又出现了。但是,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怎么回事?”浅间问。
“你目前看到的是真实的影像,是七楼目前的情况。”
“那刚才的呢?”
穗高听到浅间的问题后,操作电话。熊娃娃又消失了。
“这是假的影像。”
“假的?”
“刚才那个盒子里有记忆卡,记忆卡中的影像数据代替了监视器所拍到的画面,显示在屏幕上。应该是在其他时间拍的影像。”
“装在控制板上了吗?”
“没错。我们在调查之后发现,可以像这样用电话进行控制,也就是说,只要是了解这个机关的人,可以随时随地骗过监视器。”
“为什么要设置这种机关……”
穗高摇了摇头。
“我们也不清楚,这会导致监视器失去作用,所以显然不是医院方面设置的。”
“是凶手装的吗?”
“这样想应该比较合理。”
“既然这样,用远距离操作的方式切断监视器的电缆又是怎么回事?”
穗高皱着眉头说:“八成是为了欺骗我们的幌子。当屏幕突然黑掉,查明是电缆被切断之后,通常就不会继续调查监视器,同时会判断凶手是在这段时间内行凶,有助于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事实上,凶手可以在任何时间行凶,因为七楼处于完全不受监视的状态。”
浅间发出低吟。
“怎么会这样!这么一来,侦查工作又回到了原点——安装这个装置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穗高偏着头。
“目前看来,这个装置是手工制作的,能够制作这样的东西,必定具备了相当高的技术。如果只是安装,恐怕只需要不到三十分钟,但是应该花了不少时间准备。我认为应该是熟悉内部情况的人所为,这点应该不会错。”
浅间撇着嘴。
“如果在会议上报告这件事,上面那些人恐怕会大吃一惊。”
“应该吧,或许还有其他令人惊讶的事。”
“什么意思?”
“只要使用这个装置,不光是七楼,还可以瞒过其他监视器。比方说,可以在电梯的监视器播放假的影像,凶手就可以搭电梯了。”
浅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能够马上确认这件事吗?”
“我们接下来会马上进行分析,一定会赶在明天的会议之前完成的,虽然可能需要熬夜。”
“太辛苦了,那就拜托了。”浅间发自内心地说了这句话,向穗高鞠了一躬。
听了浅间的报告后,几个上司果然都眉头深锁。
“所以说,这代表七楼的监视器影像消失的那段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吗?上次的会议中认为,蓼科兄妹就是在那段时间内遭到杀害的。”那须用不悦的语气问道。
“如果监视器的影像是伪造的,当然就意味着这样的结果。”浅间回答。
那须用力咂着嘴说:“那些人是在搞什么?还算是科警研的特别鉴定小组吗?竟然没有发现这么重大的事,简直是废物。”
“恕我反驳,他们真的很出色。一般的鉴定人员,在查出屏幕黑掉的原因之后,就不会再继续查下去了,但他们继续调查,才发现了播出伪造影像的装置。”
那须听了浅间的反驳,露出不悦的表情。
“希望这个发现有助于破案。志贺,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不是说好今天要报告DNA的解析结果吗?”
志贺一脸尴尬地站了起来。
“很抱歉,因为系统出现故障,今天无法向各位报告,两三天之后,结果一定会出炉。”
“系统故障?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我接到神乐的电话,他目前应该正在修复。真的很抱歉。”志贺鞠躬道歉。
难怪神乐今天没来,浅间看着志贺旁边的座位想着。志贺身旁坐了一位以前没见过的年轻女人,只知道她是从美国来这里学习DNA侦查系统的。
“怎么会这样?案情毫无进展,根本不需要这么一大早来开会。”
“不能说毫无进展。”浅间说,“设置的那个装置相当特殊,不是外行人能够轻易做出来的,而且,凶手对医院内部情况相当熟悉。这两条线索有助于缩小嫌犯的范围。”
那须很不甘愿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次只能靠这种脚踏实地的方式办案了。”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是穗高,他的表情很严肃。
“怎么了?如果是监视器播放了伪造影像的事,刚才已经听浅间说了。”那须说。
“关于这件事,发现了新的线索,我可以现在报告吗?”穗高的声音有点儿紧张。
“可以啊,你说吧。”
穗高走向会议桌,打开夹在腋下的资料夹,巡视在场的所有人之后,缓缓地开了口。
“我们在详细调查了安装在监视系统控制板上的装置后,发现除了七楼楼层的监视器以外,还有其他屏幕也播放了伪造的影像。”
浅间睁大了眼睛。
“是电梯吗?”
“不,电梯的屏幕没有任何异状,是五楼的监视器播放了伪造的影像。”
“五楼?那个楼层有什么?”浅间小声嘀咕。
“那个楼层没有任何设备,”穗高回答,“只有一个人使用那个楼层,就是特解研的神乐主任解析员。在分析影像之后,发现在案发当天,连续五个小时播放了伪造的影像,目前推测命案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发生的。”
20
昏暗的走廊一如往常,走廊上有一整排拉门。神乐走在拉门前。走廊没有尽头,拉门也不计其数。
他带着不祥的预感打开了拉门。
那个房间内有一面大镜子,镜子中出现了神乐的身影。但是,他发现那并不是自己。
“你为什么不现身?”神乐问。
“因为我不想现身。”镜子中的“他”回答,“我已经受够了,别来烦我。”
“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些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可能?请你老实告诉我,我想要信息。”
“信息、信息,你满脑子就只有这些事吗?你有没有听过,上了年纪,听力变差,反而会长寿吗?知道的信息越多,并不一定会越幸福。不看、不知道、不记得——有时候这样反而比较幸福。”
“那对自己所爱的人呢?通常不是会想要知道对方的一切吗?”
“正因为不了解对方的一切,所以才会受到吸引,一旦知道,爱就结束了。所谓爱,就是填补欠缺的信息。”镜子中的“他”递上一幅画,上面画着手,“你知道这是在画什么吗?”
“这是谁的手吧?”
听到神乐的回答,“他”难过地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没看到。”
“他”转过身,打开镜子中的拉门,走出了房间。
“等一下,我需要你的协助。”
“我不是说了,我已经受够了吗?”
“等一下,喂——”
神乐的头用力垂了下来,他醒了过来。他坐在出租车的后车座,出租车在新世纪大学医院前停了下来。
只有让隆现身,才能解决各种疑问。他决定去向水上求助。既然反转剂无法发挥效果,就只能靠他了。
他走下出租车时,手机响了。一看屏幕,是志贺打来的。他应该正在警察厅开侦查会议。
“我是神乐,会议结束了吗?”
“对,刚才结束,”志贺说,“你人在哪里?家里吗?”
神乐原本想回答“不是”,但立刻闭了嘴。如果说自己在医院,志贺一定会问他为什么要来医院。而且昨天晚上通电话时曾经对志贺说,今天要修复系统。
“我在路上。”神乐回答,“正要去研究所。”
“是吗?辛苦了,我这里结束之后,也会马上回去。”
“我知道了。”
神乐挂上电话后,咬着嘴唇。志贺只要一看系统,就知道神乐动了手脚。
必须赶快向隆问清楚——他这么想着走向医院大门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白鸟里沙打来的。
神乐不想理会这通电话。因为他觉得白鸟会要求和他一起修复系统,但最后他还是接起了电话。她一定和志贺在一起,如果不接电话,反而容易引人怀疑。
“我是神乐。”
“我是白鸟,你现在人在哪里?”白鸟里沙问道,她似乎压低了声音。
“志贺先生没有告诉你吗?”
“我没有和志贺所长在一起,请你告诉我现在在哪里。”虽然她说话很客气,但语气似乎很紧张。
“我正要去特解研,我不是说了吗?系统需要紧急修复。”
她停顿了一下之后问:“系统真的出了状况吗?”
神乐大吃一惊,握着电话的手渗着汗。
“什么意思?”
“如果系统真的发生了状况,你打算去修复,现在去研究所或许没问题,但如果不是这样——是你基于某种理由刻意让系统故障,现在去研究所很危险。因为你很可能会遭到拘捕,志贺所长和浅间副警部已经一起去研究所了。”
神乐浑身发热,心跳也加速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他努力假装平静。
“你完全不知道吗?”
神乐无言以对,但这种态度等于已经回答了问题。
“你果然心里有鬼。”
“等一下,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认为你不需要对我掩饰,也没有意义。如果我希望你被警方逮捕,就不会打这通电话通知你了。”
她说得对。神乐把手机放在耳边,叹了一口气。
“要用什么罪名逮捕我?”
“当然是杀人啊,你涉嫌杀害蓼科兄妹。”
神乐换了一只手拿手机,空着的手握着拳头。
“有什么证据吗?”
“你并没有感到惊讶。通常听到自己涉嫌杀人,都会惊慌失措。你之所以没有惊慌,代表之前就预料到这种情况了。”
“即使预料到,也未必就是凶手。”
“你说得没错,但为什么会预料到呢?是不是做了什么会让人怀疑的事?”
神乐陷入了沉默,白鸟里沙继续追问:“这件事似乎和系统出状况有关。”
神乐咬紧牙关后开了口:“你说得对,是我故意让系统故障的。”
“果然是这样,你昨晚的态度明显很奇怪。”
“是因为我破坏了系统,所以才怀疑我吗?”
“不是,目前还没有确认系统是否因为人为因素导致故障,所以志贺所长和其他人才会去研究所。”
“既然这样,为什么怀疑我?”
“我只能告诉你,又发现了新的证据,但光是这样,应该不至于逮捕你。所以,如果系统是真的出了状况,你打算去修复的话,即使现在去研究所也没有问题。但是,如果系统修复之后,会发现对你不利的数据,情况就不一样了。”
神乐舔着干涩的嘴唇。
“也许你无法相信,但我真的不知道。”
“我刚才也说了,如果我怀疑你,就不会这么做了。请你相信我说的话,不要去研究所。”
“别担心,我说去研究所是骗你的,我目前在医院门口,我已经来到新世纪大学医院了。”
电话中传来白鸟里沙用力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那里也有危险。因为考虑到你可能不会去研究所,所以警方已经派人去了你可能会前往的地方。你赶快离开那里。”
“如果你说的话是事实,的确应该离开这里。”神乐一边讲电话,一边缓缓离开了医院。他向周围张望,并没有看到警察。
“我有必要说谎吗?而且是这么大费周章的谎言。”
“正因为我不这么认为,所以才决定听从你的指示。但是,我有一个疑问,你的目的是什么?虽然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我想先了解这件事。”
“我当然有目的,只是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你指定一个熟悉的地方,我们约在那里见面。最好是能够混入人群,监视器比较少的地方。”
现在,闹市区几乎到处都是监视器,神乐想了一下之后,指定了在郊区的一家大型书店。虽然那里也有监视器,但监看监视器的人,只有发现有人偷书时,才会瞪大眼睛。
“没问题,我三十分钟后应该可以到。你等一会儿把手机关机,因为一旦开机,警方的追踪系统就会追踪到你。”
“我当然知道,可别忘了我是科警研的人。”
“对噢,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导致你无法前往约定的地区,去找一台电脑发电子邮件给我。你知道我的邮箱吧?”
“我知道。”
“那就一会儿见。”白鸟里沙说完,挂上了电话。
神乐关机后,快步离开了医院。刚好有一辆空车经过,他举手拦了下来,但在跳表之前,他就下了车,拦了另一辆出租车。因为他想起医院大门前装了监视器。
21
这是浅间第二次造访这栋建筑物。写着“警察厅东京仓库”的广告牌仍然又小又难找。这当然是故意的。
“没想到研究最先进科学办案的机构竟然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户仓看着铁门说道。
“就是啊!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吓到了,但当时我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浅间回答说。
刚才和警卫说话的志贺回到他们身边。
“神乐好像还没到。听警卫说,他昨天深夜离开,之后就没有来过这里。昨晚是和白鸟一起离开的。”
浅间看着手表。
“自从你打电话给神乐后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了,如果从他家来这里,应该早就到了。”
“是啊。”志贺一脸愁容地点着头。
浅间向户仓使了一个眼色,户仓从内侧口袋拿出手机,按了按键后放在耳边,但立刻摇了摇头:“还是打不通。”
浅间皱着眉头点了点头。神乐很可能已经关机了。
“志贺先生,你应该没有说什么不必要的话吧?”
“不必要的话?”
“会让神乐起疑心的话,他在接到你的电话之后就关机,也未免太奇怪了。”
志贺噘起了嘴。
“他说他在来研究所的路上,我只是对他说,我也马上回研究所。你不是在旁边听到了吗?”
“之后有没有又打电话给他?”
志贺露出不悦的眼神,把手机递到浅间面前。
“你可以查通话记录,也可以去电话公司调查。”
浅间苦笑着把手机推了回去:“我只是确认一下。”
志贺收起手机,用力叹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和他通电话时,他说要全力修复系统。”
“事到如今,不得不认为系统出现故障这件事也很可疑,很可能是神乐动了手脚,以防自己的行为败露。”
“你似乎认定神乐是凶手。”
“没这回事,我只是在谈论可能性的问题。”
“他不可能杀害蓼科兄妹,一定是搞错了。”
“我也希望如此,但在现阶段,他的确是重要关系人。”
志贺无言以对,板着脸,什么话都没说,走进了研究所。浅间和户仓也跟在他身后。
经过有各种保全系统的通道,终于来到特殊解析研究室前。志贺通过静脉辨识系统后,门打开了。
一走进室内,户仓立刻发出惊呼声。放在中央的巨大装置完全符合浅间的记忆。
“简直就像是科幻世界。”户仓抬头看着装置,小声嘀咕道。
“我第一次看到时,也说看起来像是可以去太空的装置,结果被取笑了。”
这时,户仓的手机响了。他简短地说了两三句之后,转头看着浅间说:“B小组已经到了新世纪大学医院,神乐今天没有去过那里。”
“好,让他们继续在那里待命。”
浅间拿出自己的手机,联络前往神乐家中的侦查员。为了方便起见,称那个小组为A小组。
“公寓的监视器拍到神乐今天一大早出门的样子,之后就没有回来过。”A小组的成员接起电话后说道。
“有没有去他家里检查?”
“还没有,也没有搜查证……”
“那倒是,你们先留在那里,等待进一步指示。”
浅间挂上电话后,走向志贺。志贺正在计算机屏幕前快速敲击着键盘,他的表情很严肃。
“有没有发现什么?”浅间问。
志贺低吟了一声后开了口:“这不是系统出状况,而是人为地让系统读取错误的数据,伪装成系统故障。”
“可以修复吗?”
“很简单,因为实际上并没有发生故障。”
“是神乐干的吗?”
“只有这个可能,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系统正常,可能会出现不利于他的结果。”
“但是,他负责解析蓼科兄妹命案的DNA……”
“解析蓼科早树衣服上的毛发吗?”
“对。”
“结果出炉了吗?”
“罪犯侧写已经完成了,昨晚和白鸟一起吃饭时,他就向我报告了结果,只剩下和已登记的DNA数据比对的检索结果。据白鸟说,神乐告诉她,系统在那时候发生了故障。”
“搞不好检索结果已经出炉了。”
“这……也许吧。”
“无法确认吗?”
“很遗憾,无法确认,因为记录已经删除了。”
“那要不要重新比对?应该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只是无法马上知道结果。”
“你的意思是?”
“因为需要下载了DNA信息的D卡,但现在D卡不见了,被抽走了。”
“神乐带走了。”
“有这个可能。”志贺的语气不太自在。
“有办法重新制作D卡吗?”
“可以,只是需要半天的时间。”
“那就赶快去安排,用最快的速度完成。”
志贺很不情愿地拿起电话,不知道打去哪里,似乎是制作D卡的部门。
“傍晚之前可以完成。”志贺挂上电话后说。
“很好,只要放进检索系统,就可以知道神乐想要隐瞒什么了。”
“浅间先生,如果神乐与本案有关,他的行动不是很奇怪吗?”户仓说,“他应该可以预料到,只要进行DNA解析,就会出现不利于自己的结果。他却是在结果出炉之后,才开始慌了手脚。”
“可能他原本打算巧妙掩饰,只是失算了,所以才慌忙销毁数据,假装系统发生了故障。这样解释不是就很合理了吗?”
“不,神乐按照正常的步骤进行解析,”志贺说,“即使真的出现了不利于他的结果,我认为他也事先完全不知情,所以才会慌了手脚。”
浅间耸了耸肩。
“为什么会慌张?如果没有做亏心事,无论出现怎样的结果,他都可以坦荡荡。”
“神乐本身并没有做亏心事,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头绪——他有复杂的隐情。”
“什么复杂的隐情?”
志贺想要回答,但又闭了嘴,然后再度开口说:“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
“罪犯侧写的结果数据可能还留着,我确认一下,马上就好。”
浅间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没问题,你似乎有什么想法,那就交给你了。”
当志贺再度操作计算机时,浅间的手机响了,是B小组的成员打来的。
“医院的监视器拍到了神乐,是设置在大门的监视器。”
浅间用力握住了手机:“今天上午吗?”
“对,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十七分。”
“十点十七分?不就是刚才吗?”
“就在我们抵达前不久,根据监视的影像,神乐原本打算进去医院,但后来拦了出租车离开了。”
“找到那辆出租车了吗?”
“已经查到出租车行了。”
“好。”浅间嘀咕着,他的双眼盯着志贺面对的计算机屏幕。计算机正根据罪犯侧写逐渐合成照片。
在合成照完成的同时,志贺转头看着他,双眼布满了血丝。
合成照酷似神乐龙平。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辆出租车。”浅间对着手机命令道。
22
神乐走进自动门,巡视着店内。这家大型书店除了书籍以外,还有丰富的影音产品,每个区域都有客人,也许是因为附近有好几所学校的关系,所以大部分都是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人。
白鸟里沙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层,她把手肘架在栏杆上看着一楼。两个人立刻四目相接。
神乐走上楼梯,走到她身旁。
“你可能需要稍微变装一下。”白鸟里沙打量着他的全身后说道,“因为公寓的监视器应该已经拍到你这身衣服了。”
神乐拉了拉自己的衬衫,微微点头。
“离开这里之后,我马上去买。”
“你身上有现金吗?”
“有一些,也有提款卡。”
白鸟里沙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绝对不要使用提款卡,”白鸟里沙说,“一旦你想领钱,警方就会采取行动。同样地,也绝对不要使用其他任何IC卡,也不能用电话。你必须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网络都会用来追捕你。”
神乐摇了摇头。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为什么警方开始怀疑我。听你刚才所说,我在系统上动手脚的事并没有曝光。”
“很简单,在新世纪大学医院的脑神经科病房大楼,发现了欺骗监视器的装置,警方认为该装置很可能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白鸟里沙告诉神乐,新世纪大学医院脑神经科病房大楼的七楼和五楼的监视器,被人安装了随时可以播放假影像的装置。在命案发生的那段时间内,五楼的监视器播放了假影像。
“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东西。”神乐摇了摇头。
白鸟里沙偏着头,露出审视的眼神看着神乐。
“姑且不论你有没有说谎,但我认为发生了出乎你意料的事,你才会在系统上动手脚,是吗?”
神乐确认周围没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后,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你说对了,在分析蓼科早树衣服上沾到的那根头发后,计算机显示出荒谬的结果,没想到竟然是我的头发。”
白鸟里沙瞪大了原本就很大的眼睛。
“真是太刺激了。”
“我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露出满脸疑问的表情。
“真的是这样吗?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却选择在系统上动手脚?”
神乐无法回答她的问题。白鸟里沙看到他无言以对,嘴角露出了笑容。
“看来你并不是完全没有头绪,相反地,你很清楚。虽然你完全不知情,但自己很可能是凶手。”
神乐看着她问:“你知道我的症状?”
“志贺所长曾经告诉我关于那位叫隆的画家的事。”白鸟里沙很干脆地回答。
23
浅间曾经看过画架上的画布。他第一次来研究所时,就看过这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的手。
“那个神乐……是双重人格?”浅间抱着手臂,看着画布上的画。
三个人在研究室深处的房间。那是神乐的办公室,中央放了一张会议桌,还有书架和柜子,和浅间上次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不同。
“因为靠药物控制了人格的转换,所以并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我也几乎不曾和自称是隆的另一个人格接触过。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打开这个房间门时,里面不是有人大声吼叫吗?那就是隆。”
浅间点了点头,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事。
“之后进来这个房间时,只有神乐在,但他说,画画的并不是他,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因为这里并没有其他出口,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
“因为很难向你说明,而且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我能理解你的解释,但目前的情况不一样了。”浅间指着放在会议桌上的照片,那是打印出来的计算机合成照。无论怎么看,都像是神乐龙平。
志贺露出痛苦的表情。
“正如户仓先生说的,如果神乐知道自己和杀害蓼科兄妹有关,就不会认真解析DNA,在此之前,就会动手脚。我相信看到这样的结果,他比任何人更惊讶。”
“也就是说,神乐的另一个人格——隆是凶手的可能性很高。”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似乎只能这么认为。”
浅间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户仓。
“你通知A小组,去调查神乐的房间,没有搜查证也无所谓,出问题的话,我来负责。”
浅间看到户仓开始打电话,将视线移回志贺身上。
“请你告诉我神乐可能会去的地方,和所有跟他有关的朋友、熟人和亲戚。”
“要逮捕他吗?我相信他本身并不知情。”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浅间点了点头说,“不管是哪一个人格的意志,都是他的身体采取了行动。”
24
“反转剂没效?也就是说,你无法把他——把隆叫出来吗?”白鸟里沙皱着眉头。
他们来到书店内的咖啡厅。神乐喝着黑咖啡,白鸟里沙喝奶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所以我打算去大学医院向水上教授请教。”
“目前这种状况,只要你靠近新世纪大学,马上会遭到逮捕。”
神乐喝着咖啡,咂着嘴。
“即使遭到逮捕,刑警审讯我,目前的我也完全答不上来。无论如何,都要把隆叫出来。”
“水上教授或许有办法把他叫出来吗?”
“我也不知道,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其他方法。”
白鸟里沙露出思考的表情后点了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
“好吧,这件事,我会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我去问教授为什么反转剂无效。别担心,我不会让警方和教授发现我曾经和你接触。”
神乐再度打量白鸟里沙的脸。
“我忘了问最重要的事,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有什么目的?”
白鸟里沙坐直了身体,把杯子缓缓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奶茶后,把茶杯放回了茶托。
“终于进入了正题。我之所以帮你,是因为如果你被警方逮捕就伤脑筋了。我有事要问你,或者是隆。”
“什么事?”
“关于蓼科早树最后设计的程序——‘猫跳’。”
“啊……”
神乐的确听过这个名称。在侦查过程中,鉴定小组在蓼科早树的计算机中发现了这个程序,只是神乐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神乐如实告诉了白鸟里沙,她缓缓收起了下巴。
“是吗?志贺所长也不知道,蓼科兄妹可能没有把这个程序的事告诉任何人。”
“你知道‘猫跳’的内容吗?”
听到神乐的问话,她微微偏着头。
“不能说我知道,只能说,我推测出一些事。”
“没关系,希望你告诉我你推测出什么事。”
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现阶段还无法告诉你,在找到‘猫跳’,同时确认内容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神乐看着白鸟里沙端正的脸,把咖啡杯举到嘴边。她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
“真奇怪,”神乐说,“美国派你来学习我们的侦查系统,但听你的口气,好像比我们更了解蓼科早树最后设计的程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的疑问很合理,但很遗憾,目前无法告诉你答案。只是希望你了解,我并没有说谎,我的确是美方派来学习你们系统的,只不过我还有另一个任务。简单地说,就是要看到DNA侦查系统完成。”
神乐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严格来说,你们目前使用的系统尚未完成,还需要最后一个零件才能完成,也可以说是程序。”
“就是‘猫跳’吗?”
“我认为很有可能。”
神乐抓着头。
“我搞不懂,我从来没有听说系统尚未完成这件事,为什么美方知道?”
白鸟里沙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口。
“这是某位数学家提供的消息,他和蓼科兄妹定期用电子邮件联络。根据他们往来的电子邮件,发现系统尚未完成。”
“那位数学家叫什么名字?”
“恕我无可奉告。”
神乐吐了一口气。
“重点却隐而不说吗?算了,没关系,我刚才也说了,我对‘猫跳’一无所知。蓼科兄妹并没有告诉我他们做了那种东西,所以,我也无法向你提供任何线索。你是因为想要了解关于‘猫跳’的线索才会帮助我,显然让你失望了,但你现在要怎么处理我?把我交给警察吗?”
白鸟里沙悠闲地喝着奶茶,但好像并不是在思考该怎么办,而是在故弄玄虚。
“我原本就猜想你可能不知道‘猫跳’,这件事本身并不值得惊讶。目前的问题是,‘猫跳’下落不明,鉴定小组只发现蓼科早树曾经写了‘猫跳’这个程序的痕迹。”
“我们也这么听说。”
“‘猫跳’到底去了哪里?我希望你能够推理一下,推理之后,把‘猫跳’找出来。因为我认为你和蓼科兄妹的接触最密切,所以只有你才能完成这件事。”
神乐把咖啡杯放回桌上,凝视着白鸟里沙。
“所以你才帮助我吗?”
“你能接受吗?”
“只是关于这一点而已,但无法接受所有的事。更何况我根本就没听说系统尚未完成这件事,系统很顺利地发挥功能,到底哪里有问题?罪犯侧写完美无缺,检索系统无法比对出的案例也大幅减少了……”神乐说到这里住了嘴。因为他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这番话中,就暗示了系统还有不够成熟的部分。
白鸟里沙再度露出笑容,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
“你似乎想到了什么。”
“NF13……该不会是指那个案例?”
“连续强暴杀人事件——不是还没有解决吗?我听说在现场发现了凶手留下的诸多痕迹,但你们连凶手的尾巴都没有抓住。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这单纯是数据不足的结果。”
“是因为程序有缺陷,所以才会比对不出来吗……”
“你难道不认为这么想比较合理吗?”
“如果有这样的缺陷,除了NF13以外,应该会有更多无法比对出来的案例,但是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只是目前的状况而已,不是吗?无法预料今后的情况。”
神乐抓着头,然后停下手,注视着白鸟里沙。
“凶手杀害蓼科兄妹,会不会就是为了‘猫跳’?”
白鸟里沙瞪大了眼睛。
“当然有这种可能。”
“既然这样,不是该认为凶手已经把‘猫跳’带走了吗?”
“这种可能性相当低。”
“为什么?”
“蓼科耕作告诉我刚才提到的数学家,他们已经完成了‘猫跳’,并且保管在安全的地方。凶手在杀害他们兄妹后,并没有在室内翻箱倒柜,更何况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无论是谁杀了他们兄妹,‘猫跳’应该仍然藏在某个地方。”
神乐一口喝完已经变凉的咖啡。
“既然你已经掌握了那么多线索,为什么不找志贺所长商量?只要交给警察厅,也许能够很快就找到‘猫跳’。”
“正因为无法这么做,所以才会需要你协助。我们希望你能够找到‘猫跳’。”白鸟里沙说话虽然很小声,但语气很坚定,可以感受到她的焦急和烦躁。
神乐注视着白鸟里沙。
“所以,虽然表面上说,日美双方共同建构这个系统,要建立双方共享的数据库,但美国还是想要抢先一步。”
“这个方针并没有改变,只是对于改善问题的态度,美国和日本并不一定是相同的步调。”
“话当然是这么说啦。”
“‘猫跳’就是这么微妙的东西。”白鸟里沙说完,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不多了,请你马上回答我,如果你愿意协助我们,我们也会向你提供援助。你的决定如何?”
神乐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旦拒绝,就会遭到警方的逮捕。”
“我们不会报警,但你很难继续逃下去。所以说,你答应了?”
“但是,我真的毫无头绪,也是刚才第一次听说‘猫跳’。”
“你要思考,蓼科兄妹会把‘猫跳’藏在哪里。我说了很多次,只有你才能做到。”
神乐用指尖按着双眼。
“我开始头痛了。”
“这个给你。”
听到白鸟里沙的说话声,神乐抬起了头。她的手上拿着电话。
“这是和我联络用的电话,尽可能不要打其他电话。非使用不可时,不要提自己的真名。”
“我知道了。”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手机里已经有电子货币,但有时候也会需要用现金。”
神乐接过信封一看,里面装了一沓纸钞,应该超过一百万日元。如果不是目前这种状况,他恐怕会吹口哨。
“这个也给你。”她递上一把钥匙和一张纸。纸上画了地图,“这是公寓的钥匙,房间号码是一二○八,在十二楼。这是给你暂时躲藏的地方,但小心不要被监视器拍到脸。”
“准备得真周到啊,简直像是事先就知道我会被警察追捕一样。”
“你想太多了,这个年头要紧急准备一个躲藏的地方太简单了。”
“万一你协助我的事被警察厅发现怎么办?”
“这种事,不需要我这种小喽啰担心。”
“你的意思是,政府高层已经谈妥了吗?”
白鸟里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再度看了一眼手表。
“那就祝你好运,我会定期联络你,所以尽可能不要关机。”
“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认为我是杀害蓼科兄妹的凶手吗?还是认为我不是凶手?”
白鸟里沙露出意外的表情看着神乐。
“你应该没有杀他们兄妹。至于隆,就不清楚了。”
“如果隆是凶手的话怎么办?”
她耸了耸肩。
“我对谁是凶手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猫跳’在哪里。如果隆知道答案,无论如何我都想要问清楚,只是目前无法做到。”
“我认为隆并不知道‘猫跳’的事。”
“果真如此的话,他是不是凶手就更不重要了。走吧。”
她站了起来。
神乐和白鸟里沙在店内道别后,走出了书店。他想起附近有一家大型购物中心,没有搭出租车,直接走了过去。
他在购物中心买了衣服、鞋子和墨镜,去厕所变了装,把身上原本的衣服装进纸袋,离开购物中心后,丢到了附近公寓的垃圾场。
他拿出白鸟里沙给他的地图,躲藏的公寓在江东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