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千里之外的大冥乐土京师——禅都。
“禅”字,在乐土人的心目中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在今日苍穹诸国格局形成之前,曾经有一个极为混乱的时代,充斥着那个时代的,唯有血腥与死亡,人的生命脆弱如阳光下的雨露。在那个弱肉强食充斥着残酷气息的时代,成就了一代又一代如日月般辉煌的英雄,同时也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至恶邪魔。
那个时代,便是可歌可泣的“神祇时代”!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动荡后,“武界神祇”的力量不断壮大,并最终成为结束那个时代的力量。
据说,促使“武界神祇”日渐强大的终极心灵之力便是“禅”的力量。
神祇时代是一个武者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深信只要拥有绝世无双的武道境界,就能成为苍穹下至高无上者。凭据这一信念,诞生了无数雄心勃勃的强者,他们对武道境界的执著,使其修为不断攀升,直至骇人听闻的神魔之境!
达到神魔之境的强者在拥有改天易地的力量的同时,身边也云集了无数拥护者。强者之间以自身及依附他们的力量相互争战,试图成为征服苍穹的最强者!
但在“武界神祇”出现之前,所有强者无论曾达到怎样的辉煌,拥有何等可怕的力量,最终都难免日渐削弱,甚至常常葬送于本是依附于他们的力量手中。几乎整个神祇时代都在重复着合久而分、分久而合;背叛后联盟,联盟后背叛。
直到“武界神祇”出现后,才彻底突破这一如有魔法的怪圈,使自身的力量在不断争战中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日益增强,并最终成为傲视整个武道苍穹的光明势力,结束了分崩离析、充满血腥的神祇时代,并缔造了大冥乐土的万世基业。
在大冥乐土的传说中,“武界神祇”之所以能超越同一时代的其他所有力量,是因为“武界神祇”的王者——武道之神“玄天武帝”光纪悟透若成就超越古人的王者大业,除了要拥有改天易地的武道力量外,还必须拥有具有强大凝聚力的心灵之力,将这种心灵之力渗透到每个人的灵魂中,方能使众人对“武界神祇”的伟业充满信仰与忠诚。
传说中,武道之神“玄天武帝”在祭湖湖畔仰望苍穹,历经百日,终于悟出最强大的终极心灵之力——“禅之力”的神韵所在。由此玄天武帝不但自身修为更跃升至全新境界,更凭借“禅之力”使他成为凝聚整个“武界神祇”的精神支柱,“武界神祇”的辉煌由此开始铸就。
祭湖,是传说中乐土人的诞生之地,充满了无限神秘玄机。它在乐土人心目中的地位,就如同阿耳大神在阿耳四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样。
大冥乐土京师“禅都”所处位置在祭湖南面,与祭湖相距百里。“禅都”之名,喻意不言而明。
只是爻意却指出“武界神祇”之王并非世人口中的玄天武帝光纪,事实如何,已被两千年时光掩藏得严严实实,试问谁又能确定孰真孰假?
禅都的中央地带,就是大冥乐土权势核心所在地——紫晶宫。
紫晶宫分为南廷北殿两大部分,南廷是冥皇与后妃居住生活之处,而北殿部分则是冥皇理政场所。北殿由七个部分组成,依照北斗七星位置分布格局,分别谓之天枢殿、天旋殿、天玑殿、天权殿、天衡阁、开阳阁、摇光阁,其中天枢殿为主殿,但摇光阁却以其独处一隅之幽静而深受冥皇青睐,更多的时候,冥皇是在摇光阁中。
此刻,摇光阁外的广场上,有一身形高颀的中年人正默默肃立,渐渐西斜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慢慢拉长。
此人肤如玄铁,面目如鹰,赫然是双相八司中的地司杀!
地司杀是为面见冥皇而来的,他在此已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
地司杀在大冥乐土的地位绝对不低,让他在殿外等候这么久,是前所未有的事。
地司杀自败出坐忘城后,立即日夜兼程赶赴京师禅都。因路途遥远,在地司杀赶至禅都时,卜城兵马早已逼临坐忘城。
地司杀虽然略略收拾了一番,但仍难掩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不再刺眼的阳光自斜侧照在他的身上,使之五官、神情掩藏在一抹阴影中,无法看清。
终于,传令史走出了摇光阁,出现在地司杀的视野中。
“地司杀大人,你可以入见冥皇了。”
没有人能够否认冥皇是大冥乐土最具魅力的男子之一。
他那唯我独尊的无上王者威仪与他雄伟挺拔的刚健英姿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一起,形成难以抗拒的威慑力,使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年纪,而且会自内心深处萌生出顶礼膜拜之感。
事实上,从容貌来看,谁也无法看出冥皇已五十开外,他的气度,以及他的一举一动,都几近完美无缺。
地司杀见到冥皇时,冥皇尊释正端坐于楠木金漆宝座上。
地司杀向高踞宝座上的冥皇行了叩拜之礼后,冥皇尊释禀退内侍,室内仅剩君臣属二人。
地司杀再次跪下,禀道:“臣属有负冥皇信任,请冥皇赐罪!”
冥皇尊释闭上了双眼,靠在宝座扶手上,沉默了好一阵子,方睁开双目,微微一笑道:“你不是依我之言,已将甲察除去了吗?”
地司杀心头微微一震,不安地道:“但随臣属前往坐忘城的二百司杀骠骑却全军覆灭。”
“这不能怪罪于你,谁会料到殒惊天会死而复生?你求见我就是为了向我请罪?”冥皇尊释的语气出奇温和,听不出他对地司杀有任何责备之意。
地司杀将心一横,道:“臣属另有不解之处。”
“讲!”
“臣属受挫于坐忘城后,立即借助卜城灵鹞将遭遇禀告圣皇,同时臣属也立即马不停蹄地赶赴京师,途中便听说冥皇已下令以卜城三万人马进发坐忘城,圣皇雷厉风行,行事英明果决,臣属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臣属自坐忘城一行后,深感坐忘城上下同心,防备严密,卜城虽也是善战之师,但坐忘城却拥有地势之利,若是欲以卜城三万人马困陷坐忘城,实是难以奏效,望圣皇明察!”
冥皇尊释先道:“平身吧。”
地司杀谢过之后,方站起身来。
冥皇尊释居高临下地望着地司杀,高深莫测地一笑,接着道:“若是告诉你所谓的三万人马其实也只是夸大之词,真正的数目不过是一万余人而已,你又当如何想?”
地司杀大吃一惊,以至于忘记了身份场合,脱口道:“那更是必败无疑!”
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对冥皇尊释这么说话,实是大大不敬。
好在冥皇尊释并未动怒,他缓声道:“那么,照你看来,应当如何方能攻克坐忘城?”
地司杀吸取了方才的教训,沉吟了片刻方道:“要想取胜坐忘城,必须在兵力上占有较大优势,而且需师出有名。殒惊天身为城主,却以诈死惑乱人心,窝藏王朝钦犯,残杀司杀骠骑,图谋逆主分裂,讨伐殒贼,自是天命诏然,而我大冥乐土兵多将广,要调集更多兵力,并非难事,据臣属所知,仅卜城就有四万精兵。”
地司杀领去的二百司杀骠骑全军覆灭,这对他来说简直奇耻大辱!故一心想着如何攻陷坐忘城,擒拿殒惊天。地司杀坚信殒惊天诈死是为了设下陷阱,引自己贸然进入坐忘城乘风宫。
冥皇尊释一直很平和的神情忽然一沉,冷冷地道:“真是目光短浅,毫无见识!”
地司杀凛然一惊!
“若是抽调兵力过多,千岛盟、阿耳四国或劫域趁机发难,使我首尾难以两顾,岂不危险?”
“这……”地司杀一时语塞。
“当然,内患亦不可不除,殒惊天胆敢将你的二百司杀骠骑全部杀害,足以显示他包藏祸心!我早已有所察觉,所以才派出甲察、尤无几,欲一探究竟,没想到殒惊天竟抢先下手,使我折损甲、尤两大臂助!”冥皇尊释声音低缓地道。
地司杀心中忖道:“冥皇让我前往坐忘城时,只吩咐或是将甲察带出坐忘城外,或是将之除去,却并未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当时我的人并不在京师,所以也无暇多加思索,便立即遵照冥皇旨意而行,原来甲察是因为这个原因落入殒惊天手中的。若是让太多人知道冥皇早已对殒惊天不信任,而暗中追查,恐怕让人心寒,冥皇让我除去已落入殒惊天手中的甲察,也是无奈之举,以免甲察泄露出真相。”
地司杀当然懂得做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所以根本不会觉得冥皇舍弃甲察有何不妥。
在地司杀看来,也只有当殒惊天有不轨图谋时,冥皇才会设法对付。否则,冥皇又何必无风起浪,使自己的乐土动荡不安?
于是,地司杀道:“尤无几、甲察两人之死,这笔账都应算在殒惊天逆贼身上!”
地司杀离开坐忘城后,首先取道卜城,借卜城的灵鹞向冥皇启奏。在此期间,地司杀见到了顺着八狼江淌下的司杀骠骑的尸体,这使他对坐忘城之恨达到了极致!一生之中,他尚未受到过此等羞辱!
冥皇尊释像是看透了地司杀的心思,胸有成竹地道:“坐忘城亦属大冥疆域,与之拼得鱼死网破实乃下策,之所以卜城人马已出兵四日尚未将用意公之于世,就是要让殒惊天心存侥幸,以为可以避免一战。这样一来,才能兵不血刃地包围坐忘城,否则单单是完全接近坐忘城,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地司杀一方面觉得冥皇这一部署甚是高明,同时又不明白冥皇为何要让坐忘城毫不费力地完全收缩,而不是将他们引出城外,在更大范围内游动作战,从而借机消弱坐忘城的力量。
地司杀有辱君命,冥皇未怪罪于他,已是万幸,方才之所以提出疑虑,实是因为对殒惊天恨之入骨,只恐殒惊天会躲过此劫,现在既知冥皇早有周密安排,地司杀即使还有不解之处,亦再也没有勇气提出来了。
但他也不会放过向主子表现自己的机会,恭声道:“殒惊天身边高手甚多,臣属不才,愿为圣皇尽绵薄之力,与卜城协力破敌。”
听得此言,冥皇尊释显出很感兴趣的神情,他道:“殒惊天身边都有一些什么样的高手?”
于是,地司杀便将乘风宫一战的大致情形向冥皇叙说了一遍。
听罢,冥皇尊释半晌不语,眼神深邃莫测。
地司杀就那么静静地立着,半晌,冥皇尊释才冷冷一笑道:“区区一个坐忘城,竟有这么多高手,足见殒惊天的野心,不过谅他再如何处心积虑,也是无济于事!”
他眼中精光亮起,语气却十分平和:“你奔波千里,一定辛苦了,坐忘城之事,我自有安排。”
话已至此,地司杀纵然心有不甘,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无言渡”之约是晏聪提出来的,但当晏聪经“药疯子”南许许的提醒,窥破画像的秘密,得知死者有着非比寻常的身份后,对是否按时赴约、是否要把真相告诉战传说有些犹豫了。
踌躇不决之下,晏聪将此事告诉了顾浪子,请师父定夺。
顾浪子反复思量之余,道:“以你的眼光来看,陈籍此人是否可信?”
晏聪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应当前去赴‘无言渡’之约,并且要将我们知道的实情全部告诉他。假冒战传说的人是被陈籍所杀,如果陈籍不知此事内幕,将十分危险。”顾浪子当机立断,“此时离你们约定的期限已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应即刻出发。”
“弟子明白了。”晏聪答应一声,“我会按照师父的意思去做的。”
“速去速回。”南许许在一侧补充了一句,“也许我与你师父都不能在此久住了。”
晏聪一怔。
顾浪子看了看南许许,微叹一声,道:“你也有异样的感觉吗?”
南许许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是不祥的预感……却不知是不是我的过分敏感。”
未等顾浪子开口,另有人已先他而道:“你的预感没有错,只可惜这种预感对你来说,仍是来得太迟了。”
三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西北方向二十丈外的土丘上,一老者负手而立,青衣飘扬,形容古拙,超凡气度显露无遗。
来者赫然是不二法门四使中的灵使!
晏聪等三人的心头都为之剧震,顾浪子、南许许皆与不二法门有夙怨,正因为如此,两人方隐居数十年,今日忽见灵使,心中之震撼可想而知。
晏聪暗中观察师父的反应,但见顾浪子虽然有震愕之色,却依旧稳立原处,目光毫不回避地迎向灵使那边。
“顾浪子,没想到你果真还活着!十九年前,世传你已被梅一笑所杀,而且你与梅一笑的一战有不少人目睹,所以从不曾有人怀疑此事有诈——唯有老夫例外。”
“哦,我还以为借梅一笑的高明之策,足以瞒天过海,再无一人会察觉其中有诈。”顾浪子道。
“你可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原因何在?”顾浪子道。他与灵使相距二十丈有余,一问一答从容应对,似乎毫无芥蒂,反而像是促膝而谈。
但晏聪却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份平静背后所隐藏的森然杀机,而且在悄然滋生、蔓延,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撒向方圆二三十丈范围之内。
灵使的注意力似乎一直在顾浪子身上,对晏聪、南许许近乎视而不见。虽然彼此相距甚远,但晏聪仍是感觉到灵使的目光虽内敛,却仍神光迫人。
只听灵使缓声道:“因为就在你与梅一笑一战后不过数个时辰,我就遇到了梅一笑。”
晏聪心头“咯噔”了一下,不由暗忖道:“难道……会是梅前辈把真相透露给了灵使?”
偷瞄一眼师父顾浪子,却见他神情如故,毫无惊讶疑惑之色。
灵使目光一闪,随即哈哈大笑道:“梅一笑救你倒也值得,看来你根本不怀疑是梅一笑向我透露了真相。”
晏聪暗吃一惊,不明白灵使凭什么了解师父心中的想法。
对于这一点,南许许与顾浪子都心知肚明,灵使之所以被称之为“灵使”,是因为他有着远逾常人的洞悉他人心灵的能力,能由他人的气息、心态、眼神等诸多细微变化洞察他人的喜怒哀乐。而将他自身此种修为发挥至极致的就是“破灵诀”。
灵使的绝学“破灵诀”凭借其强大的内力与真元,对他人的意志形成空前强大的压迫力。对方为“破灵诀”气机所牵引,在其言语、眼神、姿势的暗示下,心灵便会幻现灵使所暗示之物,逼真至极。
先前战传说杀了六道门门主苍封神,为六道门所不容时,正是灵使以“破灵诀”使六道门旗主之一的晋连自行暴露当年杀妻罪恶,从而使苍封神的真面目大白于众,战传说也因此而化解一劫。这一经历晏聪也在场,但他对期间的种种玄机却未必知悉。
顾浪子不曾言语,似在等待灵使继续说出下文。
果然,灵使接着道:“遇见梅一笑时,老夫感到在梅一笑身上有得偿所愿的喜悦心境,而老夫对他的品性颇为了解,知道即使他击败了同样是乐土有数高手之一的顾浪子,也不会在对手身亡之后心存喜悦,当时老夫对此还不能确定,后来,梅一笑结识了你们天阙山庄的二小姐,也就是你的一个姐姐,并由此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最后梅一笑不顾一切与天阙山庄二小姐顾影结为伉俪,并退隐山林。以梅一笑的性格,如果他当年真的杀了你,一定心有内疚,就决不可能与顾影结为夫妇。依照这一点,我便坚信你并没有死在梅一笑的剑下。后来,我查验你的坟地,果然是一副空棺。”
“你太恶毒了,连死人都不放过!”南许许忍不住大声插话,神情气愤至极。
不知为何,顾浪子看了南许许一眼后,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灵使冷冷一笑,道:“顾浪子,你不必为南许许遗憾,他就算不开口,本使也早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药疯子’纵然化身万千,也无济于事!”
晏聪这才知道师父为何叹息,同时不由再度为灵使过人的洞察力所惊愕。
灵使继续道:“本使之所以未把自己发现的真相公之于众,是想让你自以为侥幸避过了天下所有人的耳目,这样你才会有所松懈,难免有遭一日暴露行迹,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你竟能一藏就是十几年!”
“梅一笑设下此计救我,我事先也毫不知情。如果他事先与我商议,我一定不会同意的,因为我不想欠他太多,也不想以诈死来掩藏自己的行迹。”顾浪子声音低缓地道。
“但最终你还是按着梅一笑设好的路走了下来。”
“梅一笑那一剑刺入我的躯体,离取我性命相隔不过一纸之薄,虽未致命,却也让我立即晕死过去,而且那种感觉与真正的死亡相差无几!所以,后来我才能明白以前所不能明白的道理,才能看透以前所不能看透的东西,事后回想起晕死前一瞬间的万念俱灰,我明白唯有活着,其余的一切坚持才有意义,否则,一死百了。而且,我也不能辜负了梅一笑,一旦让世人知道我还活着,知道是梅一笑有意救了我,那么非但他的一世英名很可能不保,而且还会有性命之忧。”顾浪子一口气说完这些,似是因为忆及当年之事而心绪激动。
灵使忽然不屑地轻笑一声:“恐怕梅一笑决不会想到你会比他活得还要长久!顾浪子,数年前梅一笑与千异决战龙灵关时,你又身在何处?梅一笑被杀,你仍不肯抛头露面,你的忍耐与冷酷让老夫十分佩服!”
顾浪子倏然色变,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南许许猛地意识到什么,向灵使怒喝道:“卑鄙!你有意让顾浪子分神……”
“哈哈哈,对付你们这种武界败类,用什么手段都不过分!”
长笑声甫起时,灵使蓦然向前疾踏一步,身前秋草如同受了惊吓般倏分倏合,而灵使的整个身形似在水面滑行一般在草丛上方以快不可言的速度疾射而至。
狂飓突进之时,灵使犹自背负双手,凛冽逆风使他所着青衣猎猎作响,凛然万物的气势向晏聪三人疾迫而至。
一时间,三人竟无法分辨出灵使所攻击的第一目标是谁。
故三人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反应。
而对于灵使来说,无论三人作出的是什么样的反应,他都已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一旦顾浪子无法确知他所攻击的目标是否会是晏聪、南许许,那么因为担忧晏聪、南许许的安危,顾浪子必然难以全神应敌,而这正是灵使所欲达到的效果。
杀机迫在眉睫,而自己的兵器“断天涯”却在草庐之中,情急之下,顾浪子无暇多想,双掌齐出,掌风如无形长刀般凌厉疾扫,数丈之外的草木为掌风所牵引,连根拔起,向灵使席卷而去,虽只是断木弱草,但破空射出之声却是惊心动魄。
晏聪亦立即拔剑自保,顾浪子以刀成名,晏聪虽为其弟子,但此前为查明姐姐晏摇红被杀真相而进入六道门,六道门为剑门,故晏聪这些年来一直携剑而行。
一方面晏聪与大多数武道中人一样,对不二法门元尊及“法门四使”尊崇万分,尤其在灵使助他报了家仇之后,更让他对其心生仰戴之心,灵使在举手投足间便拨云见日使真相大白的超绝风范让晏聪心仪不已;另一方面,晏聪又深知师父与不二法门有不可化解的仇隙,否则灵使决不会连续十几年二十年都在试图追查师父的下落,锲而不舍。
身为顾浪子的弟子,晏聪注定要与不二法门与灵使为敌,但在晏聪离开六道门返回师父身边之前,顾浪子一直未向他透露半点真相,晏聪非但不知师父与不二法门的夙怨,甚至连师父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对不二法门的敬仰已在晏聪心中根深蒂固,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改变他的看法,这决不现实!
所以,在扬剑出鞘的那一刹间,晏聪心头竟感一阵茫然。
心神恍惚间,蓦闻顾浪子大喝一声:“小心!”晏聪一惊之际,骇然发现无数断草如箭般漫天射至,目标齐指自己一人!
灵使已然从容化解了顾浪子的攻击,并借顾浪子的攻击反噬晏聪,而且出手毫不留情。如箭断草来势之疾之猛,更胜先前!
晏聪手中长剑光芒暴炽,幻作光盾,笼罩于自身三尺范围之内。
密如骤雨的激烈撞击声持续冲击着晏聪的心神,几乎使他气息大乱。仅仅是一些弱草,但与晏聪手中之剑相撞时竟有惊人的力道,且方位、角度、速度百变莫测。
晏聪剑势顿滞,光盾亦即刻消失,他“啪啪啪……”一连退出数步,且在间不容发间接连更换剑势,最后总算免去兵器脱手之厄。
但他已感到虎口剧痛,且有黏湿生出,显然虎口已裂!晏聪虽竭力把持,手中之剑犹自持久颤鸣,似乎剑也在心悸不已。
晏聪的目光不敢自灵使身上错开一瞬,自也不能顾及手上的伤势。
南许许显然亦受波及,不知何时已由石桌的一侧移至另一侧,他双手用力按着石桌边缘,身子前倾,似在竭力稳住自己的身形。
灵使骈指成剑,遥指顾浪子眉心,以平稳却奇怪无比的步伐欺身而进。
凭借这平淡无奇、毫无诡变的攻势,灵使竟对顾浪子保持了始终如一的强大压力,并予晏聪、南许许心灵以极大的冲击。
顾浪子的瞳孔不断收缩,仿佛是在畏避阳光,而眼中的光芒却比阳光更亮。
他的身躯凭空飘起,如同一片毫无分量的轻羽。
灵使的指尖与他的躯体始终保持在六尺之距,两人似被无形的纽带紧紧连在一起,并以一个固定不变的姿势凭空飘掠,情形近乎诡异。
一进一退。
进者为灵使,退者为顾浪子。
最先力竭的,必是顾浪子无疑!
力竭之时,岂非就是他命丧灵使指下之时?!
灵使与顾浪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已以此独特的方式向草庐方向迅速接近。
虽只有极短的瞬间,但晏聪却感到像是经历了一个轮回那么漫长,内心深处已萌生虚脱之感。
“咔嚓……”一声,厚厚的石桌竟被南许许压断一角,而南许许仍像未曾知晓,额头冷汗涔涔。
“轰……”一声暴响,顾浪子的身躯撞碎了草庐的门扉,巨大的撞击力使本就不甚牢固的草庐轰然向这一侧倾倒,顾浪子的身躯顿时没入其中。
灵使毫不犹豫地紧随而入!
晏聪的心莫名紧缩!
“锒铛……”一声长刀脱鞘之声倏然响彻整个天地,此声充满了压抑已久之后终破樊笼的激荡之气,顿时一扫方才晏聪、南许许心头的压抑。
长刀脱鞘声中,刚刚坍落的草庐复又四分五裂,朝不同方向轰然倒下。
尘埃飘落,复归寂然。
废墟中,灵使、顾浪子各据一角,遥遥对峙。
“断天涯”已握于顾浪子手中,顾浪子单手持刀,刀身斜指地面,通体黝黑发亮的“断天涯”仿若是一件来自地狱的兵器。
“‘长相思’、‘断天涯’、‘玄流九戒’、‘红尘朝暮’乃四大齐名的奇兵,‘断天涯’落在你这种人手中,是明珠暗投,未免可惜。”灵使漠然道。
顾浪子的目光落在“断天涯”刀身上。刀宽而厚,呈一片玄黑色,黑得幽幽发亮。渐渐地,顾浪子那双显得过于冷酷的双眼中有了一丝暖意,他淡淡地道:“是否可惜,还是见识了我的无缺六式再做定论吧。”
灵使自负地冷笑道:“二十年前你的‘天阙六式’胜不了我,今日的‘无缺六式’也难免有落败的下场,这片山野,将是你的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他顺手自身旁坍塌的庐顶中抽出一截枝条,胸有成竹地道:“今日本使就凭它胜你,完成我法门维护武道公正的神圣职责!”
南许许忽然怪笑一声,讥嘲道:“在老朋友面前,就不必再拿腔作调了吧?不二法门是什么货色,你我心知肚明,此处也没有外人,你又何必费劲为不二法门脸上贴金?”
灵使长叹一声,似若悲天悯人:“将死之人,多言何益?不二法门公正不阿,天下共知,纵是杀人千百,亦不曾有一人死得冤屈。你南许许当年救了九极邪教教主勾祸一命,便是人神共怒的死罪!”
晏聪心道:“九极神教之祸乱是当年轰动整个乐土的大事,关于其教主勾祸重创后又被南伯救起的事,几乎是众口一词,应不会是灵使强加于南伯身上。救勾祸一命,后患无穷,以此罪加诸南伯身上,的确不为过,却不知南伯会作何解释?”
却见南许许眼皮一翻,满不在乎地道:“勾祸的确是我保了他一条命,但我为何要这么做,相信你比我更清楚。”看他的神情,显然是不愿在这件事上与灵使分辩。
晏聪颇觉有些意外,忖道:“不论有什么理由,救勾祸之命终是大错,其后不知又有多少人为此丧命。”
灵使不再理会南许许,转而向顾浪子道:“你们三个人的性命皆系于你的刀身之下,你可莫让他们失望。”
言下之意自是暗示一旦顾浪子落败,南许许与晏聪根本不堪一击,必死无疑。
晏聪虽已承受了灵使的一击,但直到这时才确信灵使将连他也不会放过!这使他心头大为愤怒,暗忖灵使决不可能知道自己是顾浪子的弟子,仅仅因为此时自己也在场,他就要取自己的性命,未免太霸道无理!
南许许断定灵使说这番话是为了让顾浪子牵挂自己与晏聪的安危,从而影响其刀道修为的发挥,心念急转之下,他大声道:“顾兄弟大可放心,我南许许不单是药疯子,还是毒疯子,休说杀我,就是敢接近我三丈之内的人也没有几个!”
顾浪子微微点头,心道:“不论你这么说是否夸张,你的心意我却是知晓的。”他不知灵使有没有召聚其他不二法门的人,故自忖还是速战速决为妙。
心念即定,顾浪子胸中刀意大炽,肆意纵横,并不断膨胀攀升至全新的高度。
晏聪忽然感到师父忽然之间像是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但见屹立如山,锋芒毕露,大有横扫千军之势。
甚至,连他那纵横如沟壑的深深皱纹中,似乎也蕴藏着坚毅的力量,眼神更是沉稳如千年磐石。
“断天涯”似乎更为幽亮,虽色泽幽黑,此刻却比当空明日更为引人注目。
刀,俨然已与顾浪子融为一体,成为他不可割离的一部分。
灵使无比清晰地捕捉察辨到了顾浪子身上的这种变化,亦感觉到了丝丝刀气如无孔不入的水雾般在悄无声息中向自己这边延伸过来。
灵使知道,这只是顾浪子的试探,但一旦为对方捕捉到他的气机有何空当,这种试探性的接触将会在短得不可思议的时间内转化为绝对致命的一击。
灵使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从容自若的浅浅笑意,显得举重若轻——这是世人在法门四使身上最常见到的表情。但能在顾浪子凌然刀势压迫前依旧保持这份从容自若,无疑需要无比强大高深的心境作为坚强的后盾。
为了让顾浪子安心对敌,南许许一直以镇定示人,但此刻他的心却已高高悬起,再也无法保持表面的镇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上的每一丝变化。他那极不正常的肤色此时更显灰郁,而消瘦的脸庞则更显瘦长,几近刀脊。
对于晏聪来说,他一生之中尚从未身临如此巅峰之战。原有的紧张、愤怒、疑惑不知不觉中已被抛至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对绝世武道修为本能的敬仰与向往。
他的灵魂似乎也已被这无言对峙、于无声处闻风雷的局面所摄走,在一种半迷离的状态中竭尽所能地以自己一呼一吸,以自己所视所闻,乃至所嗅去细细体味其中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滋味。
灵使手中柔韧的枝条忽然微微一颤,随后震颤的幅度不断加大,枝条在虚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弧,看似杂乱无章,事实上灵使却借此破坏了顾浪子向他延伸而至的力的灵气,并以自身无上修为在身前布成了一道再难逾越的气机屏障,使顾浪子的试探性接触无功而返。
顾浪子目光一跳。
灵使嘴角处浮现出的笑意更为醒目!
顾浪子心头刀意已攀至无以复加之境。
虽然未能探明灵使的虚实,但顾浪子亦已不能不出手。
否则,刀意一竭,以灵使心境之高明,必能及时察觉,若是借机发难,顾浪子必败无疑。
一声大喝,顾浪子主动发起了攻势!
“断天涯”破空而出,沉扬顿挫之间,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道起伏莫测的弧线,暗合攻与守两种变化,刀势虽然有长驱直入的霸气,却又步步为营,能将攻与守糅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而且各具惊世威力,决不简单。
顾浪子甫一出手,便将天阙六式衍化而来的无缺六式中的“逶迤千城”发挥得淋漓尽致。
与灵使之战,他自知毫无保留实力的资本。
灵使与顾浪子已是老对手,乍见此刀势,脱口呼道:“此式定是由‘逍遥千城’洐化而来。”
言语之间,他已以玄奥快捷绝伦的步法倏然前移,竟是毫不避让,以攻对攻。
手中枝条竟穿破如惊涛骇浪般的重重刀气,准确地击在了“断天涯”刀背上,电光石火之间,灵使凭借手中仅有拇指粗细的枝条与“断天涯”数度撞击,因为力度、角度拿捏得妙至毫巅,竟丝毫不落下风。
“无缺六式”中的“逶迤千城”讲求使自身立于不败之地后再图克敌制胜,顾浪子之所以先以这一式攻袭灵使,就是先试探灵使虚实,一试之下,顾浪子深感近二十年不见,灵使的武学修为已更为深不可测,几乎已至无迹可寻的超然境界。
“无怪乎灵使敢在发现了我与南老兄弟的行踪后只身而来,而不担心功亏一篑,只是不知他今日又是怎样发现我们的行踪的……”
顾浪子心头飞速闪念间,手中“断天涯”却没有丝毫顿滞,眼见灵使如影随形而至,刀势倏变,一改逶迤曲折之风,双腕运力,“断天涯”自下而上全速斩出,其势之盛,宛如一道黑色弧虹纵贯天地。
是“无缺六式”的第二式:刀断天涯!
一刀甫出,似乎顷刻间已将大千世界生生划为两个截然分离的部分:一边为生,一边为死。
纵是强如灵使者,在这一刀面前,亦不得不暂作退避。
不得不取退势之时,灵使眼中杀机却更甚!
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已有多久的岁月无人能将他逼退半步了,虽然在“刀断天涯”前,他毫发无损地抽身而退,且没有丝毫败迹,但被迫退却的事实却足以让灵使无法接受。
“负隅顽抗,只会死得更惨!”
冷喝声中,灵使手中的枝条突然脱手飞出,向顾浪子面门疾射而至。
顾浪子挥刀疾挡,枝条被利可断金削铁的“断天涯”一挡,竟发出类似金铁交鸣般的撞击声,非但未应刀而断,反而向虚空激射而上,直入数十丈高空,其划空而过的啸声惊心动魄。
灵使沉声喝道:“当它落地之时,便是你殒命之际!”
他的声音并不甚响,却无比自信,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
这,便是绝对强者才有的压倒性的心灵之力。
有时,它对对手战意的摧残甚至比重创对手更为严重。
但,顾浪子终究是顾浪子,亦决不会如此轻易被摧垮战意,他毫不示弱地大喝一声:“好!就让你我在最短的时间内作个了结!”
“请试一试这式‘天地悠悠刀不尽’吧!”
顾浪子如天马行空般掠空而起,人刀合一恍如一体,怒射向灵使!
一股改天易地、吞灭万物的肃杀气势刹那间笼罩了极广的范围,连晏聪、南许许也备感压力。
刀芒暴闪,幻象无数,重重刀影组成一团包含无尽杀机的黑色旋风,一下子将灵使卷裹其中,密不可分、疾不可辨的刀影如涛涛江水般向灵使当头罩下,似乎无始无终,绵绵不绝。
灵使在兵刃加身前的那一刹那蓦然出手!
若是仅凭肉眼,普天之下只怕无一人能够窥破顾浪子这一式“天地悠悠刀不尽”,这一式刀法以快疾绝伦的抢攻使每一个细微变化即使有所漏洞,也因为接踵而至、丝丝入扣的下一变化的惊人杀伤力而完全弥补,真正是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但灵使却凭借自身对武道奇迹般的感悟,摒弃肉眼所见,而以心灵去感觉顾浪子这一式刀法可乘之机的存在。
“天地悠悠刀不尽”所牵动的气流被灵使在第一时间迅速捕捉,而灵使脑海中立时幻现一道道玄奥复杂的弧线。
那是“断天涯”在虚空中滑行飘掠的轨迹!
就在死神即将吻在灵使颈部的那一瞬间,灵使的嘴角再度浮现出了绝对自信的笑意。
这种自信的笑在这等情形下出现,极具震撼人心的力量,堪称在生与死的边缘如闲庭信步。
这种自信与从容,已是冷酷得可怕——对生命的冷酷!
晏聪、南许许都未曾察觉到灵使在与死神近在咫尺时的神情。
而顾浪子却看得清晰无比。
那一瞬间,一股寒意自他脚下升起,直透心底!从来未将生死放在心上的顾浪子也不由为灵使在生死之间进退自如、游刃有余的心度所震愕。
同一瞬间,灵使出手了。
他的右掌竟不可思议地穿透了重重刀影,让人感到他的右掌一定是虚幻的影子,否则面对几可破碎虚空的刀锋,他的右掌又岂能幸免?
但事实上灵使的右掌却的的确确穿透了重重刀影,以快如鬼魅的速度抢在被“断天涯”斩杀之前闪电般直插顾浪子胸前要害!
这一幕,晏聪、南许许都看到了,两人的呼吸齐齐顿滞,他们二人谁也没有料到不过在眨眼之间,形势会如此变幻莫测,急转而下。
除了惊愕,两人脑海中是一片空白,他们已无法作出更多的反应。
一声闷哼。
血光乍现。
两道人影同时倒飘而出。
“断天涯”却是斜向抛射,而不再是在顾浪子手中。
身形甫定,灵使腹部赫然出现了一道惊人的刀伤,那片血光竟是来自于灵使身上!
反观顾浪子,身上并无明显伤痕,谁也不知道灵使的掌势是否击中了他的胸前要害。
“当……”“断天涯”飞出数十丈后,深深插入山岩中,火星四溅。
灵使掷出的枝条射向虚空的去势终尽,开始坠落。
灵使伸手捂了一下腹部的伤口,手上立即沾满了鲜血,他将沾满鲜血的手伸至自己眼前,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眼神,像是对自己的受伤难以置信。
“这一式‘刀道何处不……销魂’如何……”顾浪子话未说完,蓦然喷出一口热血!晏聪、南许许齐齐惊呼,想要上前,却被顾浪子以目光阻止了。
“刀道何处不销魂?”灵使沉声道,“不错。像你这般视刀如命之人,能够超越为刀所困的境界,弃刀伤敌,实是大出我的意料,恐怕这也是‘刀道何处不销魂’的精髓所在吧?”
顾浪子点头道:“天地广袤,决非一己之力所能拥有,故拥有即等于失去,放弃何尝不是另一种拥有?刀道亦是如此!给刀以最大的自由,让它克敌制胜,那才是对刀的最大尊重。”
此时,那截枝条已下落过半,且下坠的速度依旧在不断加快。
“能看透这一点,也不枉你在山野中隐匿近二十载。但现在你人伤刀落,还能凭什么应战?就让本使以‘三劫妙法’送你一程!”
双掌倏合顿错,呈阴阳式交叠胸前,顷刻间一团氤氲之气突然笼罩于灵使身侧,似雾非雾,灵使的身形亦变得模糊不清。
南许许皱眉忖道:“从未听说灵使还有‘三劫妙法’这一修为,恐怕决不简单……”
那团氤氲之气越来越浓,灵使的身形飘然而起,竟无依无靠悬于虚空,情形诡异。
与此同时,那截一直在不断下坠的枝条亦如有了魔力,静悬于空中不再下落。
那团如雾般的气团不断膨胀,色泽亦由白色转为淡青色、青色、暗青色,并席卷向顾浪子。
莫非,这团暗青色的雾团便是杀机之所在?
顾浪子眼中闪过坚毅的光芒,他要孤注一掷作最后一搏了!
无形杀机迅速以灵使、顾浪子为中心弥漫开来。
插在岩石中的“断天涯”忽然发出惊人的震鸣声,就在顾浪子即将被暗青色气旋席卷的那一刹那,整个身形突如巨鹏般掠空而起,其速之快,已至无形,空间的跨越竟在一念之间,而不再受时间的约束。
山岩崩碎,“断天涯”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天射出,以穿云破日之势直取虚空!
人与刀糅合作一处的无匹气机形成一股空前强大的气旋,使十余丈之内的草木翻涌,如海浪般起伏不定。
瞬息间,顾浪子已在出人意料的高空高擎“断天涯”。
人刀再度合二为一,顾浪子自上而下,凌空劈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刀!
刀破虚空,其轨迹简单直接,却暗蕴天地至理,通体墨黑的“断天涯”竟有夺目光芒闪现,顿时犹如神兵天降,气势迫人。
“断天涯”刀身光芒越来越盛,倏地迸发出比裂日更炫目的豪光。
刀势在这一刻蓄至最强!
这惊世骇俗的一刀,灵使是否能够抵挡得了?
虚悬空中的灵使右掌蓦然一扬,一道豪光如电贯出,目标所指不是顾浪子,而是顾浪子手中的“断天涯”。
豪光与“断天涯”自身的光芒全速相接,一声破日裂云的激越铮鸣声后,“断天涯”刀身上的光芒突然消失,变得十分暗淡。
“断天涯”依旧凌空劲劈而下。
顾浪子已察觉到“断天涯”的异变,但此时纵是心中惊愕,也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而就在这时,晏聪、南许许骇然发现笼罩于灵使周身的暗青色氤氲之气在极短时间内分化、重组,赫然化为一柄巨大的虚形气刀——“断天涯”!
在顾浪子手中“断天涯”尚与灵使有数丈距离时,那高达数丈、幻虚不定的巨刀已以一泻千里之势冲破顾浪子的刀气之网,一下子贯穿了顾浪子的躯体。
顾浪子大叫一声,仰首倒跌而出,手中“断天涯”赫然碎为千万碎片,其情形与被实体兵刃击中惊人的相似!
顾浪子虽然受挫,但他最后一击的威势却未了,刀势凌空劈过,地面上出现了一道纵贯二十余丈距离的巨大裂痕,尘石飞溅,挡者披靡。
奈何,这对灵使已毫无威胁。
晏聪、南许许目瞪口呆,他们无法相信顾浪子就如此落败了,也无法相信与“长相思”、“九戒戟”、“朝暮剑”并为四大奇兵的“断天涯”竟就这样自武道消失。
眼见顾浪子如断线风筝般跌出,颓然坠地时,晏聪、南许许方如梦初醒,不约而同地向顾浪子那边掠去。
顾浪子身上没有刀伤,却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脸色煞白如纸,半跪于地,竟无力起身。当晏聪、南许许两人赶至时,他只能勉强吐出二个字:“快……走……”便一下子仆倒在地。
晏聪大叫一声:“师父!”飞身上前猛地抱住师父,心头既惊且哀。
心神恍惚间,隐约听到灵使阴冷的声音传来:“他的五脏六腑已被虚化的断天涯刀气重创,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你们二人正好与他同行!”
此前晏聪对不二法门对灵使都十分崇仰,而此刻却感到灵使的言语说不出的阴戾,毫无宗师风范,反倒更像一个嗜杀魔鬼!
晏聪霍然转身,只见灵使正以快如鬼魅的身法向这边逼,气劲夹裹,出手毫不容情,骈指如剑,直取晏聪要害。
由灵使的言行举止来看,他似乎早已淡忘了自己曾为晏聪解过围,或者虽然记得,但在他心目中却根本不值一提,只要此时晏聪是与顾浪子、南许许在一起,无论如何也必须死!
晏聪心知今日自己已难免一死,将心一横,心道即使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右手一扬,长剑疾出,剑法快至无迹可寻,唯有剑气与杀气以神鬼莫测的轨迹纵横闪掣,交织成可绞杀万物的攻势,剑势隐含阴戾之气。
灵使一往无回的攻势竟然略略一滞,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轻哼一声:“大易剑法?”
似乎大易剑法让他想起了什么,招式临时改变,化剑指为爪,径直抓向晏聪腕部,对锐利剑锋竟是视若无睹,其自负可见一斑。
晏聪所用招式既非顾浪子所传,也不是来自六道门,而是其祖父晏道几自创而成的“大易剑法”。数十年前晏道几误入异域废墟,十日之后自废墟脱身而出,得保性命却性情大变,变得暴戾躁乱,返回家中后,便闭门不出,半个月过后,忽然广约九大剑门高手,向他们公然挑战,最终竟以一己之力大挫众剑道高手,从此“大易剑法”成为武道中四项最为玄奇的武学之一。
也正是大易剑法为晏家带来了灭顶灾祸!
晏聪一言不发,剑身曲伸之间如灵蛇幻动,在空中留下无数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弧。
灵使轻哼一声,竟不得不易招再进,大易剑法之精妙由此可见一斑。
可惜双方实力终究相去太远,灵使很快便寻隙而进,一指弹在剑脊上,竟然响起震耳的剑鸣声,晏聪只觉手中之剑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再难把持,剑尖“嗡”的一声颤鸣,竟然反噬向自己的咽喉!
晏聪只需弃剑,自能为自己争取时间,但面对灵使这样的高手,弃剑无疑于自寻死路。
别无选择,晏聪不顾右手整条手臂又麻又痛,虎口亦是鲜血淋漓,以自己全身修为奋力把持手中之剑,与此同时整个身躯亦同时顺势向后倒去。
他清晰地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那是因为用力过大,他的手指被由剑身传来的灵使的力道生生扭断。
“哧……”晏聪只觉胸前一痛,虽然避过了致命一剑,但反弹回来的剑仍是自他胸前飞速划过,在胸前留下深约半寸的伤口。
晏聪倒抽了一口冷气之际,整个人正好重重斜跌地上,并顺势滑出丈许远。
剑仍在手——但对于一个剑手来说,伤在自己的剑下实是奇耻大辱!
但实力的悬殊使晏聪并无多少羞辱之感。
事实上也根本不容他有空暇顾及这些,他未敢有丝毫停滞,剑身在地上一压,人已借力弹起,想也不想,大易剑法全力倾洒而出。
剑出之后,晏聪才发现灵使并未乘势而进,而是以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自己方才倒地的地方。
一剑走空,晏聪偷眼一扫,才知那一剑划伤自己的同时,也划破衣裳,使揣在怀中的那幅画像坠落于地,被劲风拂过,正好使之展开于灵使的视野之中。
晏聪当然知道灵使为何对这幅画像如此关注。
因为,画像中所描绘的人的容貌与灵使竟有几分酷似,所不同的只是灵使比画中人年老许多。
晏聪惊讶地看到灵使在吃惊之余,脸上显露出几乎从未在灵使脸上出现过的表情,那是极度的绝望与愤怒!
南许许借灵使分神之际突然发难,向他身后疾扑过去。
灵使心境之高明使任何风吹草动都难以瞒过他,南许许出击时,他头也不回,右掌疾出,迎向南许许。
晏聪由南许许能暗中跟踪自己而不暴露断定其修为应在自己之上,虽然无法与师父相比,但灵使也难轻易应付。此时师父已失去战斗力,晏聪决定与南许许联手一搏,希望出现奇迹,除此之外,他们已没有任何其他机会。
晏聪正待掠身再进之时,蓦然发现南许许面对灵使滴水不漏的封阻,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径直迎上。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不仅是晏聪,连灵使也为之一愕。
一声低沉而惊心动魄的闷响声中,灵使的右掌如同一柄短刀般深深穿入南许许的右肩窝中,立时鲜血溅射,紧接着南许许被这一击的余劲震得倒跌出数步。
晏聪心中一沉,如坠冰窖!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一个照面,南许许就已惨败,而且败得莫名其妙。
但很快晏聪便意识到这其中必有玄机,只是他一时还无法猜透。
果不其然,南许许手捂伤口,呵呵怪笑道:“你上当了!难道你不知道我早已身中奇毒,可谓是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有剧毒?以掌伤我,无异于自取灭亡!”
晏聪大愕!
灵使神色倏变,神色顿显更为可怕,其目光让人遍体生寒。
灵使扬起右手,目光凝视沾满鲜血的手掌,并未发现有何异样,他的眼中闪过狐疑之色,忽然冷笑一声:“南许许,你以为用这样的话就能骗过本使?就算真的有毒,以本使的武学修为,毒素也休想侵入体内!”
受伤后的南许许脸色更为难看,几乎让人不忍正视,他道:“以我‘药疯子’花费十余年的时间也无法完全了解的毒,岂是这么简单?若真如你所说,那么我‘药疯子’之名也真是一文不值了。”
灵使正待说什么,忽地感到右掌的肌肤格外干涩,并且有丝凉意,他心头剧震,仿佛亲眼目睹毒物正从千万毛孔中向其体内渗透!
对“药疯子”南许许医术的高明灵使是再清楚不过了,当年能将勾祸救活就是一个明证。同时,灵使也知道南许许体内的确有奇毒,而这种毒则是南许许为了有为勾祸治伤的机会而自愿让他人在他身上留下的。九极神教的人不可能轻易相信南许许,毕竟他们对南许许并无恩惠,按常理南许许不必冒着得罪诸多武道门派的危险而救勾祸。
但南许许既主动请缨,而且除南许许之外,也再无他人能救得了勾祸性命,权衡之下,九极神教的人接受了南许许主动提出的方法,那就是任九极神教的人先在南许许身上下一种奇毒,再由南许许为勾祸医治。这样,南许许必然不敢借医治勾祸的时间而对勾祸暗下毒手,而是会全力以赴。
如此交易,也堪称奇闻,不过若非如此,南许许也不会有“药疯子”之名。
后来,南许许果然医好了勾祸,但不知为何,最终南许许却没有得到九极神教的解药。
对这些事灵使是大致知情的,加上此时右臂的反应,他终于相信了南许许的话。
灵使有心制住南许许后再强索解药,但一则自己中毒后再运用内力不知会不会有危险,南许许武功虽然远不如顾浪子,但他与晏聪合力一处,也许能拖延几招,谁也不知那奇毒会不会在这段时间内趁机侵入心脏;二来南许许声称他自己没有解药,而这句话十有八九是实话,那么自是交不出什么解药了。
仅仅是片刻的踌躇,灵使忽觉右臂无比沉重,定睛一看,只见右臂竟已肿胀逾倍,衣袖早已被胀得四分五裂。
“可恶!”灵使暴喝一声,直取南许许而去,一招甫出,杀机毕露,显然他对南许许已恨之入骨。
无与伦比的萧肃杀机让晏聪顿感呼吸困难,心生末日来临般的绝望。
南许许一死,他将独木难支。
别无选择,晏聪硬着头皮挥剑自斜刺里杀出。
灵使隔空一腿疾扫晏聪!
狂飙突起,四周的空气都冷却下来。
晏聪目光所见赫然是重重刀影向自己席卷而至,而且是师父的“断天涯”形象,气浪排空,势不可当。
惊愕之中,晏聪只听得刺耳兵刃断折之声,随即心中一痛,眼前闪过一片凄艳的血红色,大叫一声,顿时无知无觉。
醒来之时,晏聪发现自己倒在地上,与自己相距不远的地方就是那张熟悉的石桌,这让晏聪心生错觉,以为自己只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知觉,很快就恢复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由天色的变化,由周围的一片死寂都可以察知时间已有所推移。
他挣扎着支撑起身子,这才留意到自己的剑已折,手中所握的只有一柄不及半尺的残柄,而胸前也是一片血污。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晏聪感到十分吃力,但他总算支撑起上半身了,视野也由此可以环及四周。
首先,映入他视野的是灵使。
灵使就在他侧后方盘膝而坐,双目微合。
晏聪心头一沉,一下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
南许许、顾浪子竟然都无影无踪了。
唯有地上的斑斑血迹,以及撒满一地的“断天涯”碎片在昭示着这里曾有过一场恶战。
晏聪的心像被突然抽空了一般空落,茫然忖道:“师父与南伯怎么都不见了?他们是生……是死……?”
“不用担心,他们都活着。不过,南许许能让顾浪子的性命维持多久却不得而知了。”身后传来灵使的声音。
晏聪未曾开口。
他心中忖道:“听他说话,丝毫感觉不到有中毒的迹象,难道奇毒也奈何不了他?……师父与南伯竟能脱身离去,实是万幸……对了,他为什么不杀我?”
只听得灵使继续道:“晏聪,本使当初见你竟能以一己之力在六道门中掀起轩然大波,并使六道门中隐藏多年的隐密终被揭穿,就感到你这小子很不简单,没想到你除了有是晏道几之后这一特殊身份外,还有是顾浪子弟子这一更不寻常的身份!人最难做到的就是保守秘密,你年纪轻轻就要保守两个天大的秘密,且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数年、数十年,这让本使也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
晏聪心道:“原来他并没有忘记我与他曾在隐凤谷附近的求名台遇过一次。听他此时的语气,似乎并不急于杀我,否则在我未醒转过来时,他完全可以取我性命,我何不试探一下他的真正用意?”
想到这儿,晏聪道:“我与六道门的恩怨,多亏灵使相助了结。但今日你伤我师父,使他性命垂危,生死未卜,身为其弟子,我纵是自知力量微薄,也要与你以死相拼。当日灵使助我之恩,也只能等来生再报了。”
灵使哈哈一笑,道:“你倒恩怨分明,不过不二法门公正无私,只要是为武道昌盛,纵是天下皆怨亦无妨;若是武道势微,纵是天下皆对法门感恩戴德,于我法门又有何用?更不用说只是你这样一个无名的年轻小子对我灵使、对法门是感念恩德还是怀有刻骨之恨?!”
晏聪不由怔住了!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灵使此时的神情,但由这番话中,晏聪所感受到更多的显然是一种超越常人的慨然之意,而不是惺惺作态。
这让晏聪有些糊涂了。
若是在这一战之前听到灵使这番话,晏聪决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但经历了这一战,目睹了灵使种种举措之后,笼罩在灵使身上的光彩早已退去,这时再听灵使这么说,却是出乎晏聪的意料之外了。
“你对你师父的过去知道多少?”灵使忽然转变了话题。
晏聪无言。
“相信你一定知之甚少,因为像他这种人的过去本就是不能让他人知道的,包括他身边的人都不例外!而不二法门在世人心目中如何,你应心知肚明,本使与你师父之间孰是孰非不难想象。”
晏聪当然相信师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正面向着灵使,大声道:“若是灵使心中坦荡,那么何不让我师父与不二法门把一切都说出来,让世人来评判孰是孰非?”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晏聪只觉得自己的肺腑犹如被抽干了空气,沉闷无比,胸口一阵接着一阵地抽搐着剧痛。
“可笑!”灵使断然喝道:“这些年来,顾浪子有无数机会可以将所谓的真相公之于众,为何却从不见他的踪影?”
晏聪一时无言以对。
但同时他又忖道:“他为什么要与我争论这些事?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之辈,能不能说服我又有什么区别?”
既想不明白,晏聪索性不去理会,静等灵使有什么新的手段。
灵使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左手一扬,一道白影向晏聪这边飘然而来,在离晏聪两丈远的地方坠落于地。
是那幅人像画卷!
“此画像你是由何处得来?将它带在身上又有什么用意?”灵使沉声问道。
晏聪心道:“你终于沉不住气了。”表面却毫不在意地道:“画像是他人交给我的——怎么,难道灵使觉得这幅画像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
灵使目光逼视着晏聪,像是在审视晏聪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假装糊涂。半晌,他声音略显低沉地道:“没有人能够在本使面前耍花样,你若不知趣,我自有办法能让你开口!你是一个很不简单的年轻人,但你的缺点也正是自视太高,以为凭自己的心计可以把握一切!嘿嘿,你完全错了,真正能把握一切的是实力!若不是你自视太高,自作聪明,我又怎能通过你找到顾浪子?但愿今日你不要再重复同样的错误!”
灵使不愧是凌然众生的人物,其智谋也决非常人可比。无论是晏聪还是顾浪子、南许许,其实心中都有一个疑惑,那就是灵使是如何追踪至此的?此时,灵使忽然指明问题出在晏聪的身上,换而言之便是晏聪行事不慎留下隐患,这对晏聪的自信心显然打击不小!自信心受打击之后,晏聪的心理难免会受到影响,灵使便将有机可乘。
果然,灵使的话让晏聪的心头大吃一惊,他将近些日子的行踪回忆了一遍,却并未发现有什么重大纰漏会让人怀疑他与师父顾浪子有什么联系。
莫非,这只是灵使的手段?
灵使像是猜透了晏聪的心思,索性点明:“你可记得你曾杀了几个坐忘城的人?”
晏聪神色微变,心道:“难道那几人中有人活下来了?”
“虽然你出手干净利索,无一活口,但本使却从他们身体上的伤口推断出取他们性命的是‘大易剑法’,毕竟这样独特的剑法并不多见,本使又恰好曾见识过,而且我还知道普天之下会‘大易剑法’的只有你一人了。”
“所以你就暗中追踪我?”晏聪道。他的确曾杀过几个坐忘城的人,那是他与战传说在坐忘城外那片林中相遇后的事。当他与战传说定下了稷下山庄外“无言渡”之约后,两人便分开了,战传说直接返回坐忘城,而晏聪因为要取走假冒战传说的剑客的首级,所以迟走了片刻。就在这时,数名坐忘城战士正好遇见了晏聪在以利剑取下白衣剑客的首级,晏聪心知此事绝对不宜外传,否则自己将很难向世人解释此举的用意,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几名坐忘城战士杀了,没想到灵使竟能由被杀的几名坐忘城战士身上发现线索。
沮丧懊悔之余,晏聪忽然想到就算灵使看出几个坐忘城战士是死在大易剑法之下,但师父顾浪子与大易剑法并无关系,就算灵使知道杀人者是自己,也绝对不会推理到自己是顾浪子的弟子,照此看来,灵使追踪自己的初衷并不是为师父顾浪子而来,而是另有目的。
难道他这一目的是为了替被杀的坐忘城战士讨还公道?
思及此处,晏聪立刻又否认了这一点,忖道:“虽然我有不得已之处,但那几个坐忘城的人也的确死得有点冤,若在平时,灵使要为几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人讨还公道也并非不可能,但这事的蹊跷之处并不在这一点,而在于灵使为什么要返回那片树林中!”
想到这里,晏聪再联想到画像中人的容貌与灵使酷似这一点,他已彻底明白了。
于是,他道:“当时战传说已被陈籍所杀,此事已了,你为什么要重返那片树林之中?莫非,你还有未了之事?”
“住口!”看似一直胸有成竹的灵使忽然勃然大怒,连五官都有些扭曲,大家风范荡然无存。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道:“小子,老夫的事,还轮不到你胡乱猜测!说!这幅画卷是不是南许许那老贼头交给你的?!”
晏聪倒抽了一口冷气。
灵使何等人物,立时由其神情变化看出真相,他“腾”地霍然起身,人影微晃,已逼近晏聪咫尺间,一字一字地道:“果——然——是——他!”
左掌一扬,地上的那幅画像飘入他的手中,灵使却不再看画像一眼,他的眼睛疯狂而阴戾,让人难以正视,在他的目光笼罩下,晏聪只觉得自己的身躯、灵魂都在一点一点地变冷,如坠无底的冰窖。
“你们一定在猜测死于陈籍那小子剑下的战传说并不是真正的战传说,而是由人易容而成,并且你们还窥破了真相,发现亡于陈籍剑下的人与老夫有关……”
说到此处,灵使的脸部肌肉在抽搐,并挤出了生硬而可怕的笑容:“聪明!你们都很聪明!不错,被杀者的确不是真正的战传说,而且确实与老夫有渊源……”
他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且隐含丝丝寒气:“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老夫什么人?嘿嘿,恐怕你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是我唯一的儿子!”
当南许许为画像更改了眼神后,晏聪终于将画像中的人与灵使联系在一起了,当时他便感到极度的震愕。
有谁会想到让整个乐土为之不安、被不二法门全力追杀的会是与灵使有特殊渊源的人?更勿论说是灵使的儿子了。
此刻,这不可思议的事却由灵使亲口说出。
晏聪、战传说、爻意、石敢当、顾浪子等人一直想知道的谜底此刻终于揭晓了。
但晏聪此时的感受却不是欣喜,而是极度紧张!灵使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向他透露,决不是好兆头。
晏聪全神戒备——但他亦知道面对灵使这样的高人,此举其实毫无意义。
“陈籍杀了我儿子,他死定了!而让我儿死后仍不得安宁的人,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晏聪倏觉劲风袭至,未等他作出任何反应,整个身躯已被一股奇大的力量撞得高高抛起!身在空中,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躯体内传出的骨骼折断声,以及如泉水喷涌般低低的汩汩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用力地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晏聪似乎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而事实上这只是他的错觉,他根本没能叫出声来,急速喷涌的热血迅速充盈了他的喉管,狂喷而出,淹没了他的呼叫声。
如同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鸟儿一般,晏聪在无助地飞出足足十几丈远后,颓然坠地。
在无可形容的剧痛袭来时,晏聪料定这一次自己必死无疑。
但坠地之后,他却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整个身子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不再属于他自己。当他好不容易将被鲜血迷糊了的双眼睁开时,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只在有节奏抽搐着的手,那应该是他自己的手,但他已感觉不到手的存在,虽然那只手仍与他连作一体。
甚至,此时晏聪已不再感到疼痛,代之而起的却是疲惫,极度的疲惫,好像整个身子很快沉入到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中。
他的视野中除了自己那只依旧在抽搐着的手之外,又多出了一双脚。
他很想抬头看一看这双脚的主人,但却无力做到。
灵使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响起:“陈籍杀了我儿子之后,还当着老夫的面提出疑问,他怀疑被他杀了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战传说。虽然老夫当时打消了他的疑虑,但现在看来,其实他根本没有真的相信,所以他要与你携手查明真相。你与此事并无关联,我儿被杀的时候你也不在场,按理并不会卷入此事,我儿子的画像也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肯定是陈籍指使你这么做的。由南许许那儿得到这幅画像后,你就应该去与陈籍相见了——告诉老夫,你们约好在什么地方相见?”
无论晏聪想说出什么,都已吐不出一个字了。
灵使叹息一声,道:“你又何必维护陈籍?他终究必须以命偿命的。既然如此,我就要让你亲手将陈籍引向死路!非但如此,我还要让你心甘情愿地替我取了顾浪子、南许许的狗命!”
晏聪在心里大叫着:“这决不可能!决不可能!”却依旧无法开口,他内心本能地抗拒着灵使所描述的可怕后果,但同时他又知道,以灵使的绝世修为,以及失子之后的极痛极恨,这一切并非决不可能出现。
莫可名状的恐惧占据了晏聪的心灵,这种惊惧比面临死亡更可怕。
他感到灵使的手已轻轻地搭在了他的后背,他顿时有一种眼看要被这只手引向地狱,引向魔劫,却又无法挣脱的绝望感觉。
一股气流由灵使掌心处渗入晏聪的体内,并以不可抗拒之势向他全身蔓延开来。晏聪感到自己的躯体正一点一点地与灵魂脱离,其灵、肉相离的痛苦竟比万刃加身更难熬百倍。
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黑洞飞速吞噬着他的意识,与此同时,晏聪感到自己的肉体在无限膨胀,急速消亡与急速增长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同时作用于他身上,终于使他完全崩溃。
一声仿若来自阿鼻地狱的狂嘶之后,晏聪一下子晕死过去。
稷下山庄外的“无言渡”一片宁静。
对于知道卜城三万大军已直扑坐忘城的战传说来说,“无言渡”的宁静非但不能让他的身心享受这份清闲,反而更增添他心中的焦躁。
此时太阳已开始西斜,这一天眼看就要过去了,战传说真不知若是晏聪在天黑之前还不来,自己是否还应该继续等下去。
就在他渐渐失去耐心时,忽见八狼江上游出现了一艘船影,向下游飘来。有船就有人,这还是战传说自到“无言渡”后第一次看到希望。
虽然没有一跃而起,但战传说的目光自那只船出现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始终追随着船只,眼见那船越来越近,渐渐地连船头划开水面的声音以及“叽叽咕咕”的操橹声都能听到。
战传说站起身来。
船并不大,三四丈长,船舱由芦苇所编成。战传说见那船在离渡口还有三十几丈距离时,船头略偏,竟是直奔“无言渡”而来,心中更喜。想到与晏聪之约毕竟是不宜张扬的事,才按捺性子没有上前招呼。
船,终于靠岸了,江水被船冲得一荡一漾,洗刷着渡口的石堤。
一只手伸出了船舱,扶在了舱的侧壁,战传说一见这只手便一下子泄了气:来者决不会是晏聪,因为晏聪的手不会这么清瘦而苍老。
正当他大感失望之际,那人已自船舱中走出,立于船头,迎着战传说这边望过来。
乍见此人,战传说心头不由为之一怔,一时回不过神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来者竟会是不二法门四使中的灵使!
但见灵使在船头负手而立,青衣飘扬,看到战传说时,他那古拙的容颜并未像战传说一样显露出惊讶之色,仿佛他早已料到战传说会在这儿出现一般。
战传说有些不知所措,定了定神,方向灵使施了一礼,有些尴尬地笑道:“陈籍不曾料想会在此巧遇灵使前辈。”
灵使从容跃上岸来,嘿嘿一笑道:“也算不得巧遇,因为老夫来此本就是为见你而来的。”
战传说暗吃一惊,心道我与晏聪在“无言渡”约见,知道的人并不多,难道灵使是从坐忘城那边知晓这件事的?
想到灵使的声望如日中天,备受尊崇,就算是爻意和石敢当前辈将这件事告诉灵使也不足为奇。
这么一想,战传说心中顿时释怀,便道:“不知灵使前辈有何指教?”他料想灵使急着要见自己,一定有要紧之事。
“会不会是灵使得知那白衣剑客的尸体失踪,而且后来又有几名坐忘城战士在那儿被杀,所以灵使要向我询问?”战传说心中如此思忖着。
灵使的脸上不露喜怒,他缓步向战传说走近,道:“你来此处是为等晏聪而来,是也不是?”
战传说心道:“难道是晏聪告诉他的?若真是如此,自己如否定此事,那便是对前辈的大大不敬了。”
思绪飞速转念,于是他点头道:“正是。”
“你们相约在此见面是为了什么事?”此时灵使与战传说相隔已只有四丈距离了。
“这……”战传说一时难以回答。
他之所以感到为难,是因为在他杀了白衣剑客后,曾当着灵使的面指出那人并不是真正的战传说,没想到却没能从死者的脸上揭下人皮面具,也不能以其他方式证明死者是易过容的,当时灵使似乎很是不悦。如果自己此时对灵使以实相告,说与晏聪在此相见是为了查清被杀的白衣剑客的真面目,那岂不是对灵使、对不二法门阳奉阴违,有意作对吗?
何况到现在为止,自己根本不知晏聪所说的方法能不能成功,若万一失败了,那将更为棘手。
因此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说出真相!
正当战传说寻思着该以何种借口把这件事情搪塞过去时,却听灵使道:“事实上你与晏聪一直在怀疑那白衣剑客并不是真正的战传说,而是由人易容而成,所以试图想方设法查清死者的真实身份,是吗?”
灵使的声音颇为平和,但战传说却如闻晴天霹雳。
他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怎么对此事知道得如此清楚?看来我已不可能再对他有所隐瞒了!”略略定神后,战传说决定把真相告诉灵使。
他有些不安地道:“前辈智谋过人,什么事也无法瞒过前辈。不错,我们的确坚信被我所杀的白衣剑客不是真正的战传说,而且这一点我已得到初步的验证。我与晏聪此举并不是有意欺瞒前辈,只是想在所有真相都一清二楚之后,再告诉前辈。”
灵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叹道:“真是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他一连说了三遍“后生可畏”,战传说忽然由此感到气氛有些异常。
不!不是气氛有些异常,而是灵使的言行举止有些异常!虽然战传说无法具体说出异常在何处,但这种感觉一旦萌生后,就再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