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宴

第一节 现场的记录

厨师的证词:

老爷,我是干后厨的,生猪生羊送进来,好酒好菜送出去,我哪儿知道他们晚上请了些什么人啊?咳,我不是机灵,我是听到外面杀起来了,吓得腿软,一下子跌到空米缸里去,然后卡在里面出不来了,这样才躲过一劫哇。喏,就是那位官差大爷打破了米缸,才把我拉出来的。

没有,没看见,真的没看见,在您面前我敢说假话吗?我都快吓昏过去了,还敢探头去看?我就听到外面不停的有人惨叫,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还有那股血味,浓得要命。我一直缩着,生怕被他们发现,后来他们还真的进了厨房,把我的伙伴都杀了,就是没找到我。不,我就是随口一说“他们”,当时吓得都要尿裤子了,哪儿分得清楚来了多少人,也说不定就只有一个人呢。

是,是,不啰嗦。我们厨子就是上头吩咐做什么就做什么,压根不知道做出去的东西是给谁吃的。嗯,我想想,请容我想想。对了,今晚做了很多蔬菜,还有好多新鲜水果,可能是给羽人准备的。还有,管地窖的老阎拿了两坛子黑菰酒出来,听说河络最爱喝这种酒。还有,老爷特地嘱咐,烤肉要切得越大块越好,可能是要给夸父吃吧。

时间?晚宴大概是在暗时之初开始的,进行了半个对时左右就出事了。嗯,我肯定,因为晚宴开始后我才熬的豚鼠汤,刚到快好的时候就听到外面叫起来。

别的?真的说不出来了,老爷,我只是个厨子……

小偷的口供: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我只是做点偷鸡摸狗的营生,您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哪!再说了,那满院子的尸体,就我这点斤两,杀得了吗?您手下这几位爷一拳头就把我闷在地上,现在脸还肿着呢,您瞧……

是是是,小的一定老实交待!小的一直和二夫人房中的丫环小悠关系不坏,她前天告诉我,云老爷子好像要宴请几个重要的宾客,大部分家丁都会去前院巡逻。小的罪该万死,听到这消息就手痒痒,想到二夫人房里去摸点东西出来,小悠告诉我云老爷刚给她买了新首饰……是,小的千不该万不该,以后再也不敢了,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哪,绝对没有啊!

是,杀没杀人由您老人家决定,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保证一字儿不漏!我是从后院墙翻进去的,落地差点扭了脚,揉了半天脚脖子,耽误了点时间。后来我溜进房间,数门熟路的,很快就找到珠宝匣子。是,就是桌上那个,你们都来了,我哪儿敢揣身上呀?

嗯,就是我刚找到珠宝匣子的时候,远远听到前院闹起来了。那叫声,一声接着一声的,人死得好快!

我想跑,又不敢跑,担心出门正好被杀人的撞上,只好躲在那里面了。后来我听到惨叫声慢慢停了,有一个脚步声向后院这边靠过来。没听错,您放心,干我们这行的耳朵不灵怎么行呢?确确实实只有一个人。我还从窗户偷偷瞄了一眼,隔着窗户纸就看到一个影子,但是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直接扑向了和我所在这间隔了一间的屋子,也就是云老爷的房间,那个房间外面有两头恶犬,我不敢靠近。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那两条狗什么声音都没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杀了。然后我听到他进了屋,扣上门,一阵乱翻乱找,却再也没有出门的声音。我担保,绝对没有出来,也绝对没有钻到地底下去,干我们这行的,耳朵不可能出差错的!

后来,后来我听着你们不是来了嘛,我不是害怕被你们抓住嘛,所以赶紧溜了嘛,再后来不是正好在翻墙的时候被你们打下来了嘛,最后不是就被你们锁到这儿来了嘛!没有,到我翻墙的时候,那个人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什么?冤枉啊,我这样狗屎不如的小杂碎儿怎么可能是同党呢?冤枉啊!冤枉啊!大人明鉴哪!

第二节 游侠的推理

“你过来看,”眼前这个瘦得像芦柴棒一样的羽人招招手,示意苏丙站到窗边去。苏丙犹犹豫豫地挪了过去,心里想着:羽人怎么能干好游侠呢?恐怕一阵风就把他吹跑了吧?

这条街肮脏污秽,挤满了讨生活的游侠们。苏丙踩着楼梯走上来时,就感觉脚底摇摇晃晃的,似乎这座楼随时都可能塌掉,偶尔有一两只老鼠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蹿过,很快隐没于黑暗的长廊中。这个房间也很狭小,里面陈设简陋,充满了木头发霉的刺鼻气味,不过它的主人别出心裁地把整个窗框都去掉了,所以光线倒很充足。苏丙只是没想明白,要是下起雨来该怎么办呢?

“做游侠,重要的在于善于推理的严密头脑和出色的分析能力,”羽人说,“要能从纷繁复杂的事物表象中敏锐地捕捉到各种关键因素,分析出事物的本质,才算是真正抓住了破案的关键。”

这话说得蛮有道理,苏丙禁不住点点头,羽人手指窗外:“看到从西边走过来的那个人了么?我能马上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信不信?”

苏丙探头往窗外一望,果然有个小个子男人走过来,相貌平常,衣着普通,看来毫无特色可言。他面露怀疑之色,说什么也不能相信对方真的能看出来。羽人不理睬他,已经自顾自地开口了:“一个人的走路姿态、面部表情、衣着打扮等,总能说明很多问题,真正的智者决不会放过这些细节。比如说这个人,衣袖里微微露出点花叶,可以知道里面有一束花,从颜色看来,十分艳丽,毫无疑问是送给异性的。但他为什么不好好地把花包起来,而要藏在衣袖里呢?说明他送这些花不想让人看到。”

“再看看他的衣服,虽然并不华贵,但是整洁干净,熨得平平整整,一个独身男人很难做到这点。所以我们不妨推测,此人家里有老婆,而他藏着那束花,多半是为了偷偷去会自己的相好。男子汉三妻四妾本属寻常,他这么偷偷摸摸,肯定是个畏妻如虎的家伙。”

苏丙嘟哝着:“我可什么都没看出来……”却听到羽人煞有介事地继续说下去:“这个人脚步轻飘飘的,双手整体白嫩,却有个别部位粗糙甚至带有伤痕,说明他平时养尊处优,前段时间却被逼干过什么苦工,应该是叛军攻城那阵子被拉夫了。”

“看他的衣饰普通,显然是个平民,但是嘴唇微微上翘,带有某种倔强和自以为是的高贵,说明他的出身并不寻常,先辈里多半有什么大人物、大贵族。”

“你可真会瞎编,还什么大人物大贵族呢,”苏丙大摇其头,“他不过是从街那头走到这头,这么短的工夫,你哪儿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

羽人把手一摊:“那你不妨去跟着打听一下,算是验证我有没有胡说。如果我说错了,你大可以去找别家。”

苏丙想了想,还是下楼而去了,大约半个对时过后,羽人听到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丙一把推开门抢了进去,双眼由于惊奇而瞪得贼大。

“你说得一点都不差!”他嚷嚷起来,“那个人看上去不咋地,居然是乱世时期羽烈王姬野的后代,但是一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最喜欢混迹青楼!”

他又补充说:“而且他有个很厉害的老婆,听说这个人对什么事情都蔫蔫的不怎么在意,就是怕老婆……”

“云湛先生!我服了!这桩案子我就托付给你了,求你无论如何为我查找真凶啊!”苏丙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云湛先生矜持地点点头:“下面,我们来谈谈委托费的问题吧。”

捕头安学武此时正在城西,南淮富商云天杰的府外,满身的煞气令人望而生畏。一夜之间,云府上下四十二口人被杀,只有一个胆小的厨子不小心摔进了米缸得而保全性命,这可是南淮城过去六十年间都没有发生过的惨剧。凶手的武器应该是极锋利的刀或剑,因为每一个死者身上都留下了一道或者数道极平滑的切口,以至于他们的尸体总是被分成若干份混杂在一起,难保最后收尸的亲人没有收错。云天杰本人死得最惨,头颅被切成了三块。

安学武在已成空宅的云府上仔细验看了好几十遍,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由于云天杰素来好客,云府每天人来人往,现场脚印零乱无比,根本无法分辨哪一双或几双脚印属于凶手。尸首也都一一辨认过了,全部是云府的,没有任何一个外人。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云府这一天晚上是宴请了几名神秘的宾客,这些宾客塞在一个大马车里,直接从侧门进了府,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人的身份。究竟他们就是凶手,还是凶杀发生后被凶手劫持走了,谁也不得而知。

最为重要的线索是在现场被抓获的一名小偷提供的,他交代说,一个疑似凶手的人躲进了云天杰的卧房,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安学武当即命令手下搜查全屋,很快在地板上找到了一条暗道,通往院外,暗道里也的确有鞋印,在出口处消失不见。但是小偷却赌咒发誓,说自己没有听到那个人钻地道的声音。

现在整个案子一团乱麻,等到对云天杰的社交关系和生意往来作完详细排查后,即便真能找出嫌疑人,也不知道那会儿人已经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安学武向来自负文武双全,乃是南淮冉冉升起的一代名捕,不料遇上了这样的没头案。在这种时候,谁敢去触安大人的霉头,那可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尤其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安大人一向深恶痛绝的游侠云湛。

“你来干什么?”安学武毫不客气地喝道,“重案现场,闲人免近!”

云湛充耳不闻,在大门外抬起头张望一下,又目测了一下院墙的高度,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安学武禁不住生起了一丝希望:“发现什么了吗?”

“这孙子真有钱,”云湛一脸羡慕,“猴年马月我才能赚到这么样一座大宅子啊。”

安学武的希望霎时间化成了怒火,他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咆哮声:“给我滚!我警告你,这桩案子不许你再来捣乱!别以为你背后有公主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可是六亲不认,眼里只有法律!”

云湛叹口气:“那当然,你甚至知道法律两个字有六种写法呢……但是你就算知道十二种写法,那几次要不是我老人家亲自出马,你也结不了案。”

安学武拔拳要打,又强行忍住。云湛一笑:“你现在是一定不让我进去的了?没关系,回头我趁你不注意,偷偷溜进去就行了。”

说完,他不顾眼前的捕头满脸发黑,转身欲走,安学武突然叫住他:“站住!你也姓云,和这家的主人是不是有点关系?”

“我家养的狗也姓安,”云湛说,“是不是和你有点关系?”

“这年头的人类也真是的,姓什么不好偏偏要姓云。”他摇着头大模大样地走开,剩下安捕头在背后浑身哆嗦。

云湛在街头鬼混到天黑,算算安学武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就算铁打的也熬不住了,这才回到现场。果然安学武呵欠连天,正在努力板起脸叮嘱手下:“把各处入口都把好了,那个姓云的要是来了,马上把他撵走,一定不能让他进去!”

捕快们七嘴八舌的表示领命。安学武费力的爬上马背,一颠一颠地走掉了,云湛紧跟着大剌剌地走出来。捕快们立即围了上来。

“云大哥,您也要插手这件案子?”其中一名捕快说,“那可太好了,这案子破定了。”

“不能这么说,”云湛谦虚地摇摇头,“不过跟着我肯定比跟着安学武有前途就是了。”

捕快们忙不迭地点头,争先恐后地把目前掌握的种种情况都向云湛汇报了一番。云湛听完,若有所思:“那个小偷的证词可靠么?”

“您又不是不知道安大人的脾气,”另一名捕快说,“还有谁敢在他手底下说谎?而且这也的确是个惯偷,被我们拘过好几次了,说起来,他既没胆子、也还不配和这样厉害的凶手勾结呢。”

“那他的耳朵是否真如他所说的那么灵,会不会他听错了,疑凶其实已经钻地道跑了?”

捕快摇头:“不大可能,这小子的耳朵是真灵,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听到,在南淮都算小有名气的。他也就靠这个吃饭,作案的时候听到一丁点声响就能溜掉。这次如果不是被吓傻了,说不定也逃了。他很肯定地说,那个人进了屋之后,地下绝对没有任何声音。但我们检查了,暗道里却存在足迹。”

“就是说,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地消失掉了,却偏偏留下了脚印,”云湛说,“这事情还真是好玩呢。你们领我进去看看吧。”

虽然事隔好几天,宅子里的血腥味仍然没有散去,那些鲜血的味道仿佛是溶化在了空气中,令一切都显得潮湿凝滞。树上的鸣蝉倒是毫无知觉,仍然在拼命叫嚷着。在这样一个热得让人难以入眠的夏夜,往日喧嚷的云府却已成为一座空坟,将死亡特有的阴冷气息散发出来。

尸体都已被搬走,不过尸体所处的位置都被标注得很分明。云湛仔细观察了一下尸体所处的方位,并向领路的捕快问明了死者们的身份。

“除了那个厨子,其他人全死了,”领路的捕快说:“其中三十一人都是在宴厅内外死的。”

云湛里里外外兜了一圈,叹口气:“这个人杀人的速度够快的,逃得最远的那个丫环也只跑出去几丈远。三十一个人,没一个逃掉的。”

捕快的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他的武器更快,切开骨头的断面比寻常的刀剑切肉还光滑。”

第三节 苏丙的悔悟

通常人们都存在这种心理:任何一件事,不经过我的手我就不放心。云湛也不例外。他首先观察了后院的布局,云宅并不大,只分前后两个小院,后院有东西两排住房,云天杰的房间在东进南首第一间。

该房间正如云湛所想象,奢华而俗气。现在这里十分凌乱,那是因为在捕快们把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之后,他又再翻了一次。但遗憾的是,云湛并未能证明自己比捕快们高明多少。他甚至攀到了房顶上,也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的机关。那个有脚印的暗道倒是很醒目,就开在房间正中央,用地板伪装着,仔细观察就能分辨出。

他下到暗道里,研究着足印,发现足印按得颇深,一路通往出口。出口是一处菜市场,平日里熙来攘往,不可能从中找出某一双特定的鞋印。

最后他擦擦汗,索性躺在房顶上乘凉。月光若隐若现,夜色下的一切显得朦胧不清。几只夜飞的鸟儿落在他身边,蹦跶几下,又飞走了。

那个人就算是只鸟,飞起来也会有扑打翅膀的声音吧?云湛想,但他却偏偏就这样消失了,仿佛化成了一道青烟。

正在出神,他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地下行走。他当即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向发声处靠近。很快他看到地面上的一片泥土被掘开,出现了一个洞,一颗小小的脑袋钻了出来。云湛连忙闪到一棵大树后。

那颗脑袋警惕地四下看看,费力地爬上来,原来是个身材矮小的河络。云湛远远地看着他钻出地面,匍匐于地;看着他的脑袋左转右转,似乎是在观察周围有无埋伏;看着他最终放下心来,站起身向着后院走去。云湛实在忍不住了,低低叹了口气。

那河络如同惊弓之鸟,一下子蹦了起来,笨拙地从身后取出一具复合弓,仓促间却找不到敌人的方向。

“别发箭,我投降!”云湛嘴里喊着,慢慢走了出来。他之前告诉过捕头们,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进来,所以并没有压低嗓子。

这时他才看清楚,眼前的河络竟然是个女的,这可不常见。他记得游历的河络一般都是男性的,女性本来应当老老实实呆在地穴里,而不是像眼前这个小家伙一样,打条地道钻到一个凶案现场去,还随身带着凶器。

河络看他走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但马上反应过来武器在自己手里,胆气壮了一些。“站住别动!”她警告说。

“我当然可以不动,”云湛笑眯眯地说,“可是你光盯着我不行,还得提防着背后的那个啊。”

河络一惊,赶忙转过头去,哪儿有什么人?随即她感觉手上一空,自己的复合弓不知怎么的,已经到了对面那个羽人的手里了。

“你……”她一下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反应过来,“你这个骗子!”

“你应该感谢我才对,”骗子手里捏着弓,就像在摆弄一件玩具,“如果我想要你的命,现在你都死了十七八次了。”

“我们聊聊吧。”他把弓抛还给河络。

木叶萝漪紧紧抱着弓,全身也绷得像张弓,始终精确地保持着和云湛之间至少两个人宽的距离。“我听说过你,”她粗声粗气地说,“他们都说你是南淮城著名的恶人,是一个一肚子坏水的游侠。游侠是不是就是成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四处闲逛的人呢?”

“人言可畏啊,”云湛努力让自己的脸看上去正直而可靠,“游侠是一个高尚的职业,而我是一个正直的公民,他们不过是嫉妒我的才能罢了。”

“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了虚假和羞惭,”萝漪不屑地看他一眼,“愿真神原谅你。”

云湛咳嗽一声:“这就能扯到真神身上?你怎么和我一样喜欢虚张声势呢……”

萝漪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云湛自知说漏了嘴,“我是说,你一个女河络,干什么要一个人出来游历呢?”

“因为我们没有太多人可用了,”萝漪的眼神慢慢暗下去,“我们这一支的河络,全部落本来有将近一千人,现在连五分之一都不到了。”

萝漪不再说下去。云湛想,这大概又是一个悲惨的似曾相识的灭族故事,在九州历史上,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并不稀罕。纵然和平的暖风逐渐消减了曾有的杀气,历史的痕迹总归是难以抹去。不同的只是讲述者,他们站在不同的时代,体会着外人无法体会的不同的悲哀。

“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云湛说,“可是你到底为何来到这里?你和云天杰有什么关系?”

萝漪迟疑了一下,咬咬嘴唇说:“这是……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云湛耸耸肩:“那好吧,不过你要是不说出来,我怎么能确定你是不是来这里干什么坏事的呢?说不定这桩谋杀案就是你干的……”

木叶萝漪跳了起来,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她突然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伟大而尊贵的真神啊,请你惩罚这个……”

云湛慌忙把她拉起来。他早就听说过河络信仰的虔诚,她用这样的语气说出真神来,想必是恼怒到了极点,一时间心里深深后悔自己随口开的玩笑:娘的,早该知道河络是个没有半点幽默感的种族。

“对不起,我只是胡说八道的,你千万别在意,”他道歉说,“算啦,我也不问了。但是你总得告诉我,你进这个院子来干嘛吧,不然我怎么帮得到你呢?”

萝漪余怒未消,气鼓鼓地瞪他一眼,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总之,人不是我杀的。”

云湛看着萝漪倔强的脸,哑然失笑:“我已经给你道过歉啦,我也相信不是你杀的。”这话倒很诚恳,看这个河络笨手笨脚的样子,怎么也不可能干出这么漂亮的案子来。

“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萝漪仍有点不情愿,“对了,你为什么要管这件事,难道你……”

她的神情又警惕起来,云湛笑着摆摆手:“我们做游侠的,不过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这院子里的死者,有一个姓苏的小厮,他的叔叔刚刚发了笔财,想带着自己的侄儿去做生意,没想到就出事了。所以他叔叔委托我查明真凶。”

“那他为什么不找官府,非要找你呢?”河络仍然有些不信。

“因为官府太饭桶了,抓点无证的小商小贩还行,办大案子可不成,”云湛一本正经地说,“而我一向卓有信誉,在南淮城里算得上是……”

正吹嘘到此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姓云的,我说我回家之后怎么也睡不着觉,就知道你在捣鬼!”

云湛冲萝漪吐吐舌头:“你看,饭桶不是最可怕的,敬业的饭桶才是致命的……”

萝漪忍不住噗哧一笑,随即感到羽人的手掌在自己肩头拍了一下:“快离开吧,这家伙啰嗦着呢。回头你要是觉得我能帮助你,尽管来找我。”

盛夏的南淮城总是让人格外煎熬,太阳也像是比往常大了整整一圈。苏丙在云湛开业的那座阴暗的楼里呆不了一会儿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但要走到街边去,又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太阳晒晕。那股汹涌蒸腾的热气就如同苏丙此时的心情一般,打着滚的沸腾着。

但是云湛就是不露面,死也不露面。一直到了下午,日头都开始往西边倾斜了,他才打着呵欠施施然冒了出来,看到浑身湿透的苏丙的时候微微一愣。

“你在这干吗呢?”他问,“怎么和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我在等你啊,想问问事情的进展,”苏丙一面擦汗一面说,“我怎么知道你那么晚才来?”

“啊,那个,”云湛下意识的揉揉眼睛,“我……我在外面跑了一天,收集资料来着。”

苏丙看着云湛惺忪的睡眼和脸上明显是在枕席上压出的红印,心里咒骂了几句,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那你找到什么了么?”

“当然有很多收获,”云湛毫不犹豫地说,“但是鉴于案情的复杂性,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我慢慢整理过再说吧。”

“云先生,”苏丙小心翼翼地问,“按照你们的行规,如果我现在撤销委托,预付费用是不是就……”

“不只是预付费用,还有违约罚金,”云湛答得很简洁。

苏丙哀怨地离开后,云湛挠挠头,正准备上楼,眼前突然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居然是昨晚邂逅的河络木叶萝漪。木叶萝漪仰视着他,表情似笑非笑,倒让云湛一阵心虚。

“原来你就是这样卓有信誉的。”萝漪嘴角一撇。

第四节 杀手的手法

这个传说中的金牌游侠毫无疑问是个穷鬼,办公的地方如此破烂也就罢了,泡的茶叶味道也相当糟糕,大概是属于街头小铺里两个铜株一斤的等级,茶面还漂浮着一些可疑的渣滓。但出于礼貌,萝漪也不好多加评论,只是推说喝惯了自己沏的凉茶。

“我不爱喝酒,就是喜欢喝茶,”萝漪说,“所以他们才叫我木叶。”

云湛点点头,抓起茶碗牛饮两口:“这天气热得,喝茶确实利于解暑。”

萝漪哼了一声:“是很热,所以你大白天的也只管睡觉,不去查案子!你还说帮我呢。”

“我在等,”云湛说,“官府这两天正在调查云天杰的所有往来关系,等他们把该查的都查出来了,我才能开始动手。”

“他们都查出来了,你还有什么好做的?”萝漪问。

“那就需要运用我睿智的头脑进行综合分析了,”云湛伸个懒腰,“昨晚你见到的那个捕头,干些琐碎的事情到很有效率,但是就是没有办法把一切的证据整合起来,找出指向破案之路的关键。所以一旦我办的案子官府也在办,我都会静待他们把该搜集的搜集齐,也给我省点力气。”

“怪不得他那么恨你呢!”萝漪恍然大悟。

两个人谈说之间,一名捕快走了进来,恭敬地交给云湛一摞资料。云湛冲萝漪一笑:“怎么样,我就说安捕头在这方面还是很管用的。如果你能把云天杰和你们的关系告诉我,大概会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

萝漪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有些动摇,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云湛也不勉强,翻开卷宗细细地读。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云天杰,男,四十七岁,古董商人,在南淮城已经居住了七年,三年前买下这座有两个小院的宅子。按他的身家,买一座比这大四五倍的大院也是可以的,但他却偏偏特立独行,在南淮城的有钱人中算是个异类。此人的古董生意规模不小,铺子里面总有若干珍稀古玩在流动,但谁也不清楚他的原始资本从何而来。他似乎是突然出现在宛州、一夜之间变成富翁的。

每每有人问及他的籍贯出身,他都会拐弯抹角的错开话题。好在他在南淮城那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惹事生非,每年都能上缴可观的税金,官府也就不再追究他的来历。

从这几天所清点的账目来看,与他进行生意往来的,大都是宛州数得着的正经商人。有些名头不响的,所进行的生意数额也较小,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云天杰本人性格开朗,好交友,与南淮城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攀得上交情。但据这些人回忆,云老板每每高谈阔论的,无非是养马、赏花、打猎、云游、美食之类的事情,要让他们勾勒一番云天杰的个性细节,还真说不上来。

“每次云老板都很健谈,能发表种种高明的见解,”一名他的朋友说,“但他从来不谈及自身的状况。”

“仇人?没有!”那名朋友还很肯定地说,“云老板最信奉和气生财,宁可自己亏一丁点也要给足朋友面子,人缘是顶呱呱的。”

云老板死前毫无异状,临死那一天设宴请客对他而言也属寻常,因此根本没有人去留意他究竟请了什么客人。

“但是这些客人肯定有问题,”云湛说,“正常请客,肯定是开正门,车马停在外面。他却直接让客人从偏门入内,显然是不想让外面的人看见。不管他们是凶手、是被劫持了还是溜掉了,现在这些客人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

“这个,官府会审得出来吗?”萝漪问。

云湛摇头:“这方面他们就不行了,所以接下来得看我的了。走吧,我陪你逛逛南淮城。”

任何一座大城市,都会有许多沉厚的积淀,这些积淀中往往会翻起无数并不起眼的沉渣。但这些沉渣都是城市里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他们才是城市真正的历史。

现在云湛就站在一块沉渣面前。这是一个肮脏不堪的乞丐,长长的头发上不知道积攒了多少斤油泥,萝漪见了他就死死捏住鼻子。

“老大,你来找我干什么?”乞丐一脸无辜,“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城东呆着,根本没到城西……”

“闭嘴,”云湛说,“我知道你一直在云府附近活动,这两天出事了,你怕惹上官府盘问,才挪地方的。”

乞丐叹了口气:“好吧,我认栽,你要问什么?”

“知不知道云老板请客请了些什么人?”云湛直截了当。

对方的回答也很干脆:“不知道。那天很奇怪,通常云府宴客的时候,后门都会留着,那些剩菜剩饭扔出来,就归我们享用了。那一天却始终所有门紧闭,连大门都是。”

“听说连客人都走的是偏门?”

“没错,”乞丐说,“是一辆大马车,我碰巧看到了。车里的人没下来过,我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

“马车是谁的?云老板的吗?”

“哎哟这个我可说不上来,我哪儿知道云老板有什么财产?但那个马车特别宽大,如果不是云老板摆阔门修得特别气派,只怕还进不去呢。”

“你注意到马夫的样子了么?”

“没留神。那个人一头长发,看不清脸,从身材来看,应该是个人类。”

云湛点点头,从身上摸出一个银铢扔给他:“你给我回到老地方,发动你手下的人把云宅盯紧点,如果有什么可疑的人在附近转悠,马上告诉我。”

这一夜的历程大抵如是。萝漪跟着云湛,几乎钻遍了南淮所有古怪的犄角旮旯。这时候她才发现,云湛的调查还真是与众不同,他总是寻找一些毫不起眼的人,关心一些旁人不怎么注意的细节。

南淮的夜晚是丰富多彩的,总有笙歌和脂粉在弥漫。人们似乎全然淡忘了数月之前的战争,也忽略了如今依然紧张的形势。在湿热得仿佛能滴出水的空气中,这座城市仍然在精力充沛地活跃着。

“好吃吗?”云湛问。坐在他对面的萝漪手里捧着一碗元宵,正在满头大汗地吃着。那元宵浑圆雪白,看来有如一颗颗小小珍珠,咬开后浓浓的桂花馅儿顺着嘴角流下,看来真让人食指大动。

萝漪嘴里塞满了,只能含糊的嗯啊两声。在两人的身边,食客如云,人们在午夜走上街头,走入夜市,坐到这个街边小摊上,用简单的食品打发这个突然凉爽起来的夜晚。摊主是个老头,一双手衰迈而粗糙,做起元宵来却极灵巧,下锅的火候也很到位。

隔壁的几个摊位上,一阵阵油炸肉食的香味飘过来。云湛看看萝漪,萝漪赶忙摇头,示意自己吃不下了。云湛一笑:“这老伯手巧得很,可不止会做元宵,我有时候都怀疑,他其实是个河络。”

老头听到了,冲两人龇牙一乐,萝漪却似乎被这句话勾起了愁思。“想家了?”云湛问。萝漪轻轻点头。

“那你更应该详细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那样我才能帮你早点回家,”云湛试图晓之以理,但眼前的河络显然意志坚定,把脸别到一边,不去看他。云湛叹口气,不再勉强,却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那是几个衙门里的捕快。夜市里人多,他们并未注意到云湛的存在,正在借着酒意高谈阔论。

“我干了一辈子捕快,还没有见过这么锋利的武器,”一名头发略带花白的老捕快说,“那哪儿是切肉和骨头?简直就是削豆腐一样……”

“别说了,真恶心!”一名嘴里含着鸡腿的捕快面色惨白地打断他。

老捕快哈哈一笑,有些幸灾乐祸:“你们年轻人就是见识太少,多办点案子就不怕了。”

“是,你见识多,”年轻人很不服气,“那你说说以你的见识,这究竟是什么武器?”

老捕快神色尴尬,支支吾吾一阵后,含混地说:“总之是你听都没听说过的神兵利器!拿来冲着你的脖子一比划,你马上就会人头落地!”

捕快们哄笑起来,那个年轻捕快面有得色:“老黄,别看你办案子的经验不少,说到学识,就不及我们安大人了。我听说,安大人已经判断出了凶手的来路。”

云湛和萝漪面面相觑。萝漪的目光中有点兴奋,有点疑惑,云湛的却只有嘲讽。

第五节 蜘蛛的丝

几个月前的围城大战,令南淮城坟场的规模增长了不少。站在坟场之外,就可以看见密密的坟包整齐排列着,向着远方延伸出去。一群群乌鸦在上空盘旋,投下黑色的影子。

夜里又是另一番光景。在凄凉的月光下,坟地中总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星星点点的磷火闪烁不止,不断疯长的野草摇曳如鬼魅。据说城中年轻人最近比拼胆量的方式就是到坟场中过夜,还要随手抄几个碑文回去作证。

“我说,你不会真的要挖坟吧?”萝漪声音发颤地问,双手快要攥出水来了。坟场中似乎有无穷的凉意,完全驱散了暑热,还能让人感到冷飕飕的风顺着裤管直钻进骨头里。

云湛并不作答,肩头上扛着铁锹,仔细辨认着墓碑上的字。萝漪忍不住又说:“现在是夏天啊,尸体烂得好快的。你想想看,你挖开坟墓的时候,那些死人……”

她自己一阵反胃,不敢再说下去。云湛说:“那没办法,白天你也听到了,安大人绝不许我看尸检报告,我也别无选择了。”

中午的时候,云湛和萝漪一同去了衙门,安学武手里捧着一碗堆着肉丸子的午饭,嘴角的肉汁还没擦干净。他一见到云湛,眉毛就拧到了一起。

“夏天真是个该死的季节,”他高声说,“总有那么多苍蝇到处嗡嗡乱飞。”

“而且还不长眼睛,专门往你脸上撞,”苍蝇毫不客气地找了张椅子坐下,萝漪手足无措,最后决定站在他身边,看上去像个小小跟班。

安学武有些惊奇地扫了一眼这个默不作声的女性河络,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云湛身上:“我早告诉过你不许你插手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没有插手,我是陪这位小姐来认尸的,”云湛摆出公事公办的嘴脸。

“嗯,每次发生命案,你都能找到几个死者的亲属,然后陪着他们认尸。”安学武咬了一个大肉丸子入口,“不过这一次死的都是人族,他们哪一个是这位河络小姐的堂兄表弟、大舅二姨呢?”

这话说得好生无礼,云湛立即感到身边的河络小姐身上爆发出了杀意,他赶忙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镇静,然后对安学武说:“都是不,云府的木工刘二是他们部落的记名弟子……”

萝漪看来似乎是要晕倒,安学武被嘴里的肉丸噎得直翻白眼,最后好歹是咽下去了。他猛灌了两口茶,摇摇头:“云湛,夸父的脸皮也没你那么厚……好吧,就算我真相信你的话,你也见不着尸体了。天气那么热,尸体不能久存,昨天晚上已经拉去葬了。”

云湛一愣,随即狠狠一跺脚:“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你怎么就这么着急把尸体埋了,难道不可以用冰块保存吗?”

“冰块多贵你知道吗?”安学武冷冷地说,“衙门经费有限,可不能胡花。”

云湛长叹一声:“显然花在肉丸子上你还是舍得的……我不和你开玩笑,赶紧把验尸报告给我看看。”

安学武哼了一声:“我也不和你开玩笑。这些机密档案,怎么可能拿给你们私人游侠看?快滚吧,别妨碍我办公。你也别指望找仵作,这是要案,仵作由本大人亲自担任。”

云湛无奈,拉着萝漪走掉了,背后的安学武冷笑连连。走了几步,他却突然停下来:“安大人,看你的气色不错,想来对凶手的身份,有一定的推断了吧?”

安学武微笑着:“我当然有我的想法,不过没必要告诉你这样的无关的人。”

云湛也跟着笑:“安大人,你们高级捕头都是经受了国家培训课程的,据我所知,你们会比较详细的学习一下犯罪史,只要是没有逃过课的,无论如何,都会学到《天罗》这一章节吧?”

安学武听到“天罗”两个字,身子一震,随即显得很失望,仿佛小孩买到了新玩具正准备向玩伴们炫耀,却发现玩伴已经人手一个了一样。

“极细极韧的天罗丝,听说比蛛丝还要细,无影无形,可以轻松的把人体切割成数段,断面的光滑程度,用任何刀剑都难以达到。是这样的吧?”云湛接着说,“不过,这样的手法,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在世间出现过,一般的捕快恐怕只会将它当作传说去读。你能够想到这一点,倒也不简单。”

安学武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但云湛接下来的话又撩拨起了他的怒气:“但是正因为几百年没见,你就武断的认为是天罗,未免太过草率了。那些尸体,都是很重要的证据,为了节约一点冰块……”

他还想唠叨下去,安学武却已经吼起来:“老子怎么办案,用不着你指手画脚,滚!”

“如果伤口真如他们所描述的那样,那只可能是天罗呀,”萝漪说,“我也听说过他们的事迹,那的确是很可怕的武器。”

“其实我也觉得很像天罗,”云湛说,“而且天罗从来只是为了钱而杀人,如果真是天罗干的,就说明这是一桩仇家买凶杀人的案子,案情会因此简单不少。我只是……对某些细节很困惑,所以心里存疑。”

“什么细节?”萝漪问。

“我现在还说不清楚,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觉,等我想明白了再……啊,找到了!”云湛兴奋地叫出声,拍着自己身边的墓碑。

萝漪胃里一阵翻腾:“你真的要挖开看看尸体?”

“一定要看,”云湛斩钉截铁,“你嫌恶心可以躲远点。”

萝漪咬咬牙:“不,我在这儿陪你。这件事关系到我们部族的命运,我不能逃避。”

云湛一乐:“你们河络果然意志坚定。”说罢,举起铁锹,刨开了第一片土。正准备继续,萝漪忽然举起了复合弓,喝问一声:“什么人?”

这一瞬间,云湛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杀气,有如想象中天罗的蛛丝一般,冰冷、锐利,带着切开一切的气势。这股杀气似乎离得很远,但却已经迅速的逼到了身前,直冲自己的面颊。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他扬起手中的铁锹,一声细不可闻的响声后,手上骤然一轻,原来是铁锹头已经断裂,向地面坠下。

萝漪已经扣住机弩,嗖嗖射出两箭。云湛大喊一声:“没用!”扔下手中的铁锹柄,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抱住萝漪就地一滚。哧的一声,一阵凉意从头顶掠过,他的头发已经被削下来一小从,所幸没有伤到皮肉。

“趴在地上别动!”他低声对萝漪说,接着一把抢过萝漪手里的弓弩,身子已经跃了起来。片刻之间,他已经连续变换了七八次方位,躲开了对手一连串的令人窒息的攻势,但却始终无法摸清敌人所处的准确方位,甚至连对方用的武器到底是什么也看不见。这一晚的月色其实不坏,他辨认墓碑上的文字时也并不怎么吃力,此时接连遇险,却连武器的形状都看不清。

难道真是天罗的蛛丝?想到这里,他不禁冷汗直冒。对方的攻击还在继续,无色无形,也听不到声音,只有距离身体已经很近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若不是这些年来师父严苛的训练以及自己身为羽人轻灵的体质,恐怕早已经受了重伤了。

到了此时,云湛才开始哀叹自己命苦,自己好歹也是个羽人,为什么生来是个暗羽,否则的话,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展开羽翼飞到高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攻击,而且也能居高临下的探查敌人的行踪了。可惜他也只能想想而已,看不见的死亡之丝仿佛正在织成一道细密的罗网,准备将自己围困在其中,然后片片凌迟。

正在焦躁,又感觉到两道“蛛丝”,一左一右,向自己腰际横卷过来,无论向左右都难以避开。云湛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腾身而起,躲开了这一记合击。这时候如果“蛛丝”能紧跟着拐弯,向上直取他的双腿,毫无疑问这两条腿就要生生被截断。云湛无奈,几乎要闭上眼睛等死,然而“蛛丝”却并没能够跟上他。当他落地后,新的攻击才接着到来。

云湛落到地上,惊魂未定,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冰凉,已经湿透。死里逃生,他却并没有顾得上庆幸,反而内心生起了一种困惑。他决定冒一下险,以证实自己的判断。接下来的一道“蛛丝”袭向他的胸口,他并不给自己留后着,只是身子轻轻一侧,让开这一记直击。倘若“蛛丝”接下来向旁边滑动一点,就能割开他的身体,但一击不中后,这一根蛛丝再次消失了。

云湛心里一松,看来这种古怪武器的威力已经是摸得差不多了。它细得在夜色下看不见,威力惊人,这一点确实像极了天罗,然而它发射的方向是固定的,无论刺还是削,都不能再变向——史书上记载的天罗,似乎不是这样的。虽然,二者确实很像。

既然心里有了底,云湛就毫不慌乱了,但他仍然假作狼狈不堪的样子,连滚带爬地躲闪着。身后的萝漪很焦急,呼吸声变得十分粗重,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云湛能隐约听到“真神庇佑”一类的词句,可能是在为自己祈祷。

这个小家伙,云湛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同时也察觉到敌人的力量在慢慢减弱,看来是操纵这种武器颇费精力。对方的身形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毫无痕迹,云湛敏锐的耳朵听到了双足落地的动静。

时机快到了。云湛握紧了弓。河络的复合弓虽然小巧,但是机括的力道强劲,威力非同小可,只要抓住一次机会,他就有把握一击而中。

敌人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云湛渐渐分辨出他移动的规律,那是一种高级秘术师才懂得使用的阵法,可以借助星阙提升自己的精神力。不幸的是,他的对手云湛碰巧对这种阵法略有涉猎。

越来越有意思了,云湛想,这竟然是个秘术师,这倒是正好证实了我的判断。他开始默算对方的方位:向西踏入雷位,转东南踏入澜位,转中央宁位,往西再回雷位……

下一个方位是向北三步,殇位!云湛纵身前跃,闪开了向他的脚踝刺来的一道“蛛丝”,像恶狗见到骨头一般凶猛的扑上去,抬起弓弩,正准备把敌人钉成刺猬,背后不远处却传来一声熟悉无比的喝令:“云湛,我可算逮着你了!”

这居然是南淮城冉冉升起的一代名捕、安学武安大人的声音。云湛心头一震,不知道这个瘟神是怎么跟到这里的,手上微微失去准头,连续三箭射出去,似乎有一箭命中目标,但并未击准要害,剩下两箭全部射偏了。

他知道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再也没有下一次了,气得把弓一摔,脑海里恶毒地问候着安学武的历代先祖。

敌人中了一箭,又见到有官府的人来,果然不再恋战,迅速逃远,把云湛和萝漪留给了一脸正气浩然的安大人。

第六节 狱中的分析

安学武,男,三十二岁,南淮捕头,一张四方大脸上总是散发出逼人的正气,浑身纠结的肌肉仿佛不拉几个盗贼来打一顿就无从发泄精力。此人风华正茂,勤勉敬业,生平最恨各种犯罪分子以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私人游侠。在他看来,法律的尊严,理当由食国家俸禄的人去捍卫,而不是那些只知道赚钱的街头混混。

如今街头混混的代表人物之一,一向令安大人头疼不已的云湛被反绑双手推到自己面前,和他混在一起的女性河络也被垂头丧气地押在身边。安大人自然要借此时机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混混。

“云湛,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一定会来挖墓的!”安学武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之情,“所以我一直派手下盯着你的行踪。你一往墓地方向走,我就得到报告……”

“我过去一直以为,你只是个白痴,”云湛居然敢对着安学武怒目而视,而且嗓门比安学武更大,“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白痴!你放跑了杀人凶犯!你这夯货要是不来,我刚才已经把他抓住了!”

安学武一愣,云湛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其实绝对相信自己所言属实,并且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悔意,但他却仍然固执地端着架子:“哼,杀人凶犯?我还说你是同案犯呢!给我带回去!”

石秋瞳试图告诉自己,要端庄,要严肃,我是公主。但当她看到云湛蹲在号子里耷拉着脑袋、好似一条刚被痛打过的落水狗时,却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她一直笑得弯下腰去,引得本已躲开的狱卒们探头探脑。

“同情心,这个堕落年代最缺失的东西。”云湛喃喃自语,看着石秋瞳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坐在自己铺着稻草的临时床铺上。不等她发问,云湛自己把整件事情大致说了一下。

“我那个河络朋友呢?”他最后问。

“安学武压根没抓她,直接放她走了,”石秋瞳说,“这个小笨蛋挺讲义气,她知道你和我……很熟,所以挖洞进宫打算求我,那简直是把禁卫们当成吃干饭的了。幸亏我恰好碰上,救了她一命,不然她的脑袋已经被砍下来了。我这才知道云大人你越来越有出息了,打算从事盗墓这个朝阳产业么?”

“其实安学武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云湛也跟着颓然坐下,“关上几天放掉就是。只不过在这儿呆了这么几天,也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了,唉。”

“你放心,一会儿我就放你出去。这个案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石秋瞳问。

云湛思索了一阵:“这个案子相当奇怪,除去凶手的作案动机没办法解释,其他疑点也太多了。首先是那个小偷,他信誓旦旦地说,有一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跑进了死者云天杰的房间,然后再也没有出去过。事后搜索房间,没有看到人,也却找到了一条暗道。我自己也去找过一遍,那只是个很普通的地道,里面也有人走过的印迹。这个小偷没有任何必要撒谎,他的听力也经过证实绝对可靠,那么人到哪儿去了?活生生的蒸发掉了?脚印又是从哪儿来?”

“然后就是客人和马夫。云天杰这一天晚上宴请了客人,从唯一幸存的厨子告诉我们的菜单看来,客人里说不定有河络、有夸父。但事后检查现场,所有的尸体都是云府中人的。客人和马夫呢?会不会他们就是凶手?”

“凶手的杀人手法也很奇怪。当时我听他们描述了尸体的状况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失传许久的天罗丝,那不过是天罗无数种杀人手法中的一种,但却是最有名的。然而仔细想想,又觉得其中破绽很大。比如你要揍我和揍姬承,选择的武功会有什么不同?”

“你和……姬承?”石秋瞳在心里比较着,“你这厮虽然无赖,武功倒挺扎实,身法又快,我多半得用上暗器才能收拾掉你。姬承么,哪儿用得着什么武功?瞪他一眼他就得吓晕过去。”

云湛一乐:“这就是了。历史上被天罗蛛丝杀死的人,尸体的确是往往断裂成数块,伤口平滑异常,但能够被这种武器杀死的人,一般而言,都是身具武艺,不那么好对付的角色。”

“为什么呢?因为天罗丝操作难度大,制作也相当不易,而那么细的金属丝,磨损稍微大一点却容易断掉,组织内的杀手都是慎用的。尤其杀手最讲究隐匿自己的身份,蛛丝一出,无疑就是自我暴露。如果我是天罗中的一员,对付那几十个没半点功夫的普通人,无论是夺魂烟还是蜂巢锥,都会比蛛丝更快、效果更好。”

石秋瞳恍然大悟:“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是故意……故意……”

“是的,我怀疑他故意混淆视听,想要把我们的思路往天罗身上引,”云湛接着说,“我去找安学武要求验尸的时候,和他说起用冰块贮藏尸体的话题,一下子想到了点什么。我记得以前你说过,你为了你的老爹四处充当和平使者,寒冷的北方想必去过吧?”

石秋瞳微微一笑,想起了少女时代的那些无奈而又充满挑战性的旅程。云湛继续说下去:“如果你在冬天的时候见过他们切肉,你就会发现,冻硬的肉虽然很难切,但如果有足够锋利的刀,或者下刀的人有足够大的力气、足够好的刀法,切肉的刀口不会有任何丝连翻卷。”

“那天晚上和我交手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我发现他事实上是一个法力深厚的秘道家,而且也见识了凶器。那是用岁正系的魔法凝成的冰线,并不能像天罗蛛丝那样圆转自如,但却能在接触敌人肉体的一瞬间先将肌肉冻僵,然后再切割开。只要精神力足够强大,造成的效果会和蛛丝差不多,除了一点:伤口处会有冻伤的痕迹。所以我才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开棺,可惜没能如愿,现在再要看,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石秋瞳吁了口气:“你这人就是脑子好使,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杀死云天杰的作案动机本来就是所有人猜爆了头都猜不到的难题,他这不是费了老大的劲多此一举么?”

“很显然,有知情者存在,”云湛的脸绷得紧紧的,“他这么做,就是要欺骗那个潜在的知情者。比如说,那个叫木叶萝漪的河络。”

石秋瞳一怔:“她不是你的朋友么?”

云湛摇摇头:“虽然是朋友,但她也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她的部落和云天杰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也毫无疑问知道云天杰的许多内幕,但就是不肯告诉我,我也不能逼迫她。只好想办法循循善诱了。”

石秋瞳噗嗤一乐:“就你那德行,还循循善诱呢,不把人家小姑娘拐去卖了就好了。她现在在我那儿呢,回头你放出去了,我让她找你去。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云湛想了想:“两件事。第一,我听萝漪说过,她们部族似乎是遭遇过大屠杀,原本有一千多人,现在连五分之一都不到了。现在是和平时期,这样的事情应该不多见,我想请你帮我查一查,也许能找出她的底细。……最重要的……”

他咬紧牙关,怒目圆睁:“让安学武那头夯货别再来打搅我了!”

“你放心,”石秋瞳乐不可支,“那头夯货现在正在全城搜捕可疑的夸父和河络。河络还好办,夸父抓了没几个,牢房里面就填不下啦!”

第七节 河络的秘密

两天之后。南淮城依然热得离谱,据说这是这座城市最近三十年来最高的气温;安大人依然在执著地寻找着可能存在的夸父杀手,据说南淮的牢房三十年都没那么热闹过了。不过这已经和脱出牢狱的云湛无关了。他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姬承家喝酒,坐在他对面的姬承同样苦脸愁眉,两个人的头顶仿佛有一片乌云在飘浮着。

姬承一脸心疼,好似被割了肉:“我好容易弄到这么点香猪的香料,就被你这么糟蹋了,小铭我都没舍得给她用……”

“因为你老婆说了,敢送给小铭她就剁了你,”云湛揭发说,“这些香料还不是石公主帮你弄来的,我用点,免得一会儿见面熏着她,也是你应尽的本分。”

姬承的表情由心疼转为厌恶:“谁叫你前脚跨出牢门、后脚就真的去挖尸体来着?恶心死人了。今天也就是我老婆不在,不然她肯定不让你进门。”

云湛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喜欢啊?最倒霉的是,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怎么了?没找到值钱的金牙?”

“呸!”云湛啐了他一口,“我是在想,罪犯用这种混淆视听的杀人手法,究竟是为了什么?后来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那个云天杰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为了避祸,故意杀光自己全家人,再让一个替身假扮做自己给他杀掉……”

姬承插口说:“这么残忍的事,亏你能想得出来?”

云湛一本正经:“对于一颗善于思考的头脑而言,任何一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办案就是不断的验证每一种可能性的过程。只不过,这一次我错了。云天杰脸上的皮肉虽然已经高度腐烂,但依然可以辨认出,那就是他的脸,绝对没有什么面具之类的玩意儿。他好歹也是南淮城的名人,那张脸我不会记错的……”

姬承手掐着脖子干呕了一阵,用强烈的手势示意云湛闭嘴。随即他仰起脖子,猛灌了两口酒,强行压住胃里泛起的不适。

“看来你今天就是存心来恶心我的……”他嘟哝着,“说起来,那天又有人来拐弯抹角的打听我的身份,打听完了两眼放光地就跑了,不会是你又拿我来行骗了吧?”

“为正义而行骗,就算不得骗了,”云湛严肃地回答。

与姬承的表情大不相同,石秋瞳显得很兴奋,这让云湛看到了一丝希望。

“大概在七年前,的确有一个河络部落发生了惨剧,”她告诉云湛,“此事发生在雁返湖附近极偏远的地方,消息封锁得也相当好,因此外间很少有人知道。但非常巧的是,当时我们在那里的斥候从本地的马帮嘴里掏出了情况,并且亲自见证了这件事。那名斥候这几天恰好在南淮,我找他问明白了。”

“那个部落是火山河络的一支,一直居住在那里的一座名叫车里特的高山中。大屠杀早已是历史的遗迹,九州不打仗已经很多年了,河络族和人类的来往其实也算得上密切了。但不知为何,这一个部落一直以来都不愿意和其他种族接触,他们固然不像其他河络部落一样,用自己的手工制品向人类换取货物,连马帮每次路过他们的领地,都被勒令改道行走。当然,河络的性情本来就很奇怪,所以旁人也并不太在意。”

“七年前,有一队马帮带着货物经过车里特山,突然遇到一群身份不明的陌生人。他们向马帮中人打探去往那个河络部落的路径。马帮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底细,都推说不知道。”

“其中一个陌生人笑着说:‘既然这样,那就只好算了。不过我们远来此地,不熟悉道路,能不能和你们同行一段路呢?’”

“马帮中人相互看看,勉强同意了,于是和这群陌生人一路同行。他们行了大约七八里山路,马帮众发现,自己迷路了,又转回到了和陌生人初遇的地方。这条路他们每年都要跑上好多次,可以说闭着眼睛都认识路,可没想到竟然会走错了。他们心里很疑惑,再走了一遍,这一次倍加小心,始终注意着脚下的方向,但到了最后,竟然又回到了起点。”

“大家这才发觉有些不对,看看那些陌生人,依然不动声色,但表情里却隐隐流露出某种威胁的意味。他们明白了,一定是这些陌生人施展的手段,这绝对是一群不寻常的来客。何必为了一群河络而去得罪他们呢?”

“于是他们把那个部落的方位告诉了陌生人,陌生人告辞而去,而他们也果然很快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但这件事始终让他们隐隐感觉不安。两天之后,他们在酒馆里喝酒的时候谈论此事,被我国的斥候听见了。”

“这名斥候感觉到此事可能非同一般,于是想办法混进那个部落的地盘去查找虚实。河络族本来对自己的领地守卫甚严,那一次却十分奇怪,他很轻易地就进去了,并没有遇到任何岗哨阻拦。”

“他小心谨慎地向内行走,发现这座山里有一条内河,河络们依河而居,修建有一些房屋。但所有的房屋都已被焚毁,只留下焦黑的废墟,其间有无数河络烧焦的尸体。越往前行,尸体越多,间或还能看到一两具人类的死尸,或许就是袭击他们的敌人。我们的斥候搜了一下其中一具尸体,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

“再往前行,是一片开阔地带。他担心自己被敌人发现,于是躲在一块岩石后面,远远的窥视。在那里,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那里似乎是一块用于集会的广场,广场中心密密麻麻站了好几百名河络,身边都有人类监视着。这些人类手里并无武器,但河络们却似乎非常忌惮,都不敢轻举妄动。在广场中央的一块高台上,一个白袍裹身看不清楚面目的人,挟持着一个女性河络,不知道正在说些什么。斥候猜测,那个女河络很可能就是这个部落的女性阿络卡,那个白袍人正在用她来胁迫整个部落。”

“但是那名阿络卡毫不畏惧,反而慷慨激昂地说着些什么,我们的斥候隐约听到几个词汇,是在要求她的族人无论如何不能屈服,要反抗到底。那白袍人十分恼怒,也不见他做什么动作,阿络卡的身上就燃起了青色的火焰,显然是要用酷刑折磨她。”

“那斥候看在眼里,也觉得十分不忍,想象着火焰灼烧皮肉的滋味,不寒而栗。河络们更加群情激奋,不分男女老幼,一齐往高台上冲去,但身边的人类马上使出各种秘术,将他们打倒在地。一片混乱中,有一名看上去地位颇高的河络终于无法忍受眼看着阿络卡被折磨,冲着那白袍人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不大,斥候没听清楚,但这句话却引起了整个部落的轰动。他身畔的一名族人当即举起手中的斧头,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但已经太迟了。”毫无疑问,他的这一句话,正是这群人类的恶徒所需要的。那白袍人当即走向广场中的一处喷泉,用秘术止住了水的流动,从水底取出了一个小盒子。他仰天大笑几声,手一挥,当先向山谷口走去,他的帮凶们紧随着他而去。阿络卡身上的火焰也熄灭了,但河络们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与之相反,他们都显得十分悲痛。

“阿络卡在河络们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她方才被严重烧伤,亟需救治。但她看来已经是万念俱灰,那一句话抽去了她全部的灵魂。她突然从身上拔出一柄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们究竟要守护什么秘密?”云湛低声说,“什么样的秘密足以让一整个部落的人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

“我们的斥候也有这样的疑惑,”石秋瞳说,“所以他决定跟踪下去,弄清楚此事的原委。他从车里特山开始,一路悄悄跟踪,到了第三天晚上,这群人在一处密林中露宿。那里树木浓密,比较方便隐藏,因此他冒险靠近,偷听他们的谈话。”

“这果然是个可怕的秘密,”石秋瞳叹息说,“他在树顶上等了许久,直到身上都沾满了露水,才听到了四个字。不过有这四个字,倒也够了,他明白这些人抢到手的是什么了。”

“哪四个字?”云湛问。

“说起来,还和你有点关系呢,”石秋瞳笑得颇有点邪恶,“他们说的是:‘天驱武库’。”

中场休息:坊间话本《精忠英烈传》节选

……慕容轩定睛一看,眼前寒光耀眼,偌大一个洞窟中,竟然填满了大小不一的武器架,上面全都是各色各样的兵器,看数量竟有万件之巨。上前捡起一两件,但见做工精湛,锋锐无匹,大小份量无一不称手,显然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柳青衣提起手中长剑,向洞中的一柄斧头削去。当啷一声,剑锋已断成两截,落到地上,那幅头上却半点痕迹都未留下。她不禁叹道:“好锋利的兵刃!这么多的神兵利器,却不知是何人所铸,又为何藏于此处?”

慕容轩热泪盈眶,禁不住双膝跪地,口中不住念道:“吾皇庇佑!吾皇庇佑!青妹,这便是那传说中的天驱武库呀!”

柳青衣大惊道:“此话当真?难道这里就是那藏尽天下良兵的天驱武库?”

慕容轩道:“不错,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处能有这般库藏的所在了。三百年前,天驱逆贼妄图霸占天下,于是勾结了河络的能工巧匠,铸造了无数精良的兵器,又挖空这座大山,将之藏匿其中。此后世道大乱,生灵涂炭,这天驱武库的下落种与无人知晓,却不料今日终于被我们找见了。”

“可笑那些天驱机关算尽,挖空心思,最后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有了这武库,我国的兵力必将大盛,当可与诸强抗衡,维护皇朝之尊。”

柳青衣环顾一周,点头道:“不错,有了这些兵器,要破宗国的铜旗阵,却有何难?天幸那些天驱逆贼最后未能成事,否则岂不是要在九州大地上掀起腥风血雨?”

慕容轩叹道:“天驱的名号中虽有个‘天’字,却倒行逆施,大违天意,如何能够成势?天下之事,终脱不开“忠义”二字,心中不存忠君爱国之念,一味只知道杀伐屠戮,便拥有天驱武库,又能怎样?”

第八节 可疑的人

苏丙至今都不能忘怀他年轻时奋斗的苦难经历。那些糙米饭、破麻衣、脚上的燎泡、肩头的淤伤都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金钱,来到南淮城之后,一直住的是三个铜铢一个床位的大通铺,每天吃点馒头咸菜,繁华热闹的地方从来没去逛过。

但令他无比痛心的是,看起来,他这一趟在大处亏钱了。他所找的那个叫云湛的羽族游侠,现在看来完全像是个骗子,自从接了单之后就没看他干过什么正经事,倒是跑到坟地去聚众斗殴滋事,妨害公共秩序,以至于被衙门拘起来了。

完了,苏丙想,预付款看来是打水漂了,但是侄儿的仇一定要报,这方面他倒是很坚定。就当是我来到南淮城之后每天住上等客栈每顿吃山珍海味胡花掉了,他痛心地安慰自己,无论怎样,我得再找一个人帮我调查这件事。

于是他又找了一位人族游侠来帮忙。此人看上去比云湛稳重可靠得多,一口应承下来,不收取任何预付款,当夜就替他去云府探查一下。

“你一开始就应该找我的,”这位游侠很不满意地说,“我估计现在现场已经被那些没有经验的家伙破坏得差不了,只能依靠我二十多年的职业经验,试试还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苏丙唯唯诺诺,最后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话:“我……我晚上能跟着去见识一下吗?”

游侠横了他一眼:“你是不信任我的能力吗?你以为我会像那个姓云的家伙那样不负责任?要是这样的话,索性我不管了,你自己去调查吧。”

苏丙怎敢?只能低声下气地陪了不是。但他心里毕竟放不下,有了云湛这样的前车之鉴,他对于“责任心”这三个字实在是不敢信任。于是到了夜间,他居然也笨拙的干起了盯梢这样的活计,想看看游侠到底会不会认真对待。

令他欣慰的是,该游侠显然和那个姓云的混账不一样。到了夜间,此人真的出门而去,真的来到了罪案现场,真的用在外行看来相当漂亮的身手翻过墙去。苏丙大大松了口气,疲惫地在街对面坐下,摘下头上那顶用来化妆的草帽玩命擦汗。

如今命案的调查进入了停滞阶段,现场应有的取证也已经全部完成,看守的人都撤走了,几块封条贴在了大门上,宣布闲人免进。苏丙看着那朱红色的气派大门,想起自己那自幼父母双亡、一直和自己相依为命的苦命侄儿,禁不住双眼中盈满泪水。

但他并没有伤感多久,那是因为云府内突然传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只叫了一声,并且声音马上消失掉了,但苏丙听来隐隐像是那游侠。

苏丙心中悚然,待要再听,却没有任何声音了。他坐在街边,心情紧张之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一直等到天亮,游侠也没有出来过。无奈只能回到大车店里歇息。连日来心力交瘁,这一夜又受了惊吓,他竟然在床上大病了一场,三天后才勉强起床。

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位游侠,却吃了个闭门羹。找周围邻居打听,说他已经三天没有开业了,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难道那天晚上,他已经……想到这里,苏丙两腿一阵发软。但很快他又庆幸起来:好在我没给他钱,不算亏。不过这么一来,他也没胆子再找别人了,最后的希望依然只能落在那个不可信任的云湛身上。

不可信任的云湛此刻正在满世界寻找木叶萝漪。这个姑娘自从离开了王宫后,就一直行踪飘忽,石秋瞳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云湛对此颇有些担忧。

“这姑娘傻头傻脑的,”他说,“傻头傻脑也就罢了,偏偏颇有勇气,这样一个人放进南淮,简直是羊入虎口。”

“你放心,一般拐卖人口的都不会挑河络,”,石秋瞳宽慰他,“河络太固执,也没有太大用场。”

云湛摇摇头:“我担心的是那个藏在暗处的凶手。这个案子肯定和天驱武库的消息有关,看来我已开始还是低估了对手的实力。能够觊觎天驱武库的人,身份绝对非同寻常。”

“那么……要不要我派人协助你?”石秋瞳问,“涉及到天驱武库,这或许是和国家安全有关的事件。”

“那样会打草惊蛇的,”云湛想了想说,“我一个人行动,他们的警惕程度不会太高。要是什么禁卫之类的乱七八糟都出面了,傻子都会有所防备。”

石秋瞳有些跃跃欲试:“那要是我自己去呢?我倒是很多年没有掺乎过这么好玩的事情了。”

云湛苦笑一声:“好玩?我的大小姐,您老这些年四处替令尊出的风头还不够多?南淮街头随便拉出十个人来,至少有八个认识你吧。”

石秋瞳很沮丧,却也无可奈何,过了许久才说:“还是年轻那阵子好啊……”

云湛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灰溜溜地躲了出去。南淮城今天没有风,整个城市处在一种难熬的闷热中,连灰尘都懒洋洋地堆积在地上,与刺目的阳光混合在一起。他来到城西,看着云府大门上的封条,心里阴晴不定。石秋瞳说,天驱武库与他有关,这话听来原本不错,毕竟他就是一名天驱。但说起来,除了这四个字本身,他对于天驱武库所知甚少。事实上,对于天驱武库的存在与否,他心里都有疑问。历史的枷锁本来已经把一些危险的猛兽尘封起来,一旦它们暴露在阳光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云湛一想起来就头脑发大。

尽管头脑发大,案子却不能不理。河洛部落的惨剧,木叶萝漪,云天杰的死,这三者之间究竟应该如何联系起来?他初步理出了一点头绪,那就是云天杰必然和那伙寻找天驱武库的神秘人之间有着不寻常的关系。这个和气生财的富商,难道也曾经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正在聚精会神之时,却有人在面前唤他,打断了他的神思。他不耐烦地抬眼一看,是一个中年乞丐。

“云大爷,我是金三爷的手下,”他毕恭毕敬地说,“我们奉您老人家的意思,一直监视着这里。”

云湛一拍脑袋,想起了自己给那姓金的老乞丐下的指令,没想到他居然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也不好表露出自己已经忘了这茬,只能矜持地问:“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了么?”

“不但发现了,还抓住了一个呢!”那乞丐看来颇为得意。

“我们这几天发现了好些可疑的人,”乞丐边带路边说,“前天晚上有一个家伙还翻墙进去了,可惜我们没逮住他,但今天早上总算抓着一个。她鬼鬼祟祟地在这附近转悠了好几天了,弟兄们早就在注意她,今天早上,我们发现她钻进了一个地道,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挖好的,显然是要偷偷进到云宅里……”

云湛正在琢磨,那个翻墙进去的家伙会是谁呢,听到“地道”二字立即停住脚步。

“那是个有点呆的女河络,是不是?”他的口气很怪异,好像是被人塞了根黄连入嘴,“她什么也不肯交代,对吧?”

“您老真是料事如神!”乞丐佩服得要死。

云湛掐掐额头,低低咒骂了一句什么,紧随乞丐而去。

没过多久,木叶萝漪已经再次坐在了云湛那把三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椅子上。不同的是,她这次始终深深埋着头,似乎是要研究地板上的花纹。

“我都说过了,一切等我回来,你怎么还擅自行动啊?”云湛的语气好似在训小孩,“擅自行动也就罢了,居然还被人抓住,要不是我把你救出来,他们说不定把你拉去卖掉!”

萝漪低声反驳了一句:“我听说人贩子对河络不感兴趣……”

“那他们也许会把你杀掉,反正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云湛恫吓说。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慢慢转为温和:“我已经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了,也知道那场屠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萝漪霍然抬起头来,目光中又是惊恐又是愤怒,她站起来身来,好像是打算离开,但跨出两步后又停下了。最后她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大滴的泪水溅落到地板上。

“我知道,天驱武库是个大秘密,你不应该告诉任何人,”云湛说,“但是很凑巧,这件事和我有点关系,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于是萝漪看到了一枚铁青色的指环,这指环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粗糙,看来很古旧了,但她一见到就呆住了。在那些古老的传说中,这样的指环象征着一些极其复杂的含义:正义、信仰、坚贞、执著、死亡、杀戮。

“你是一个……一个天驱!”萝漪尽力压低嗓子,声音颤抖。

云湛严肃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看上去不怎么像个天驱,所以只有让你见到指环,你大概才会相信我。”

萝漪默默地坐回到椅子上,托腮沉思了许久。云湛也不打搅她,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窗外树叶摇曳不止,将阴影涂抹在萝漪的脸上。当那些阴影随着阳光转移走后,萝漪开口了。

“那些屠杀我们部族的人,都是辰月教的,”她努力控制着语气的平静,“那一天领头的人,就是辰月教主。”

说完这句话,她停下来,看着云湛。但云湛居然显得并不怎么吃惊:“果然是这样,和我猜测的差不多。”

萝漪一呆:“你怎么猜到的?”

“因为我小时候也曾和辰月教打过交道,”云湛说,“对他们的行事手法略知一二。他们漠视生命,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当我听到他们的目的是天驱武库时,我就在猜想,这是一群什么人。如果是一般的贪图宝藏的武士,不会有那么强的实力,可以凭借几十个人令整整一个部落无力反抗,尽管这是河络部落。如果是觊觎天下的国主,做出这样的屠杀,也太过冒险了。”

“于是我开始猜测这究竟是近来席卷九州的叛军势力呢,还是某些神秘的团体。后来我仔细回忆我所听到的关于现场的叙述,那些人似乎除了秘术,没有使用别的攻击手段,那多半就是辰月教了。”

萝漪佩服地点点头:“的确是他们,你还真厉害。”

云湛却已经走神了。他嘴里说得轻松,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过去的影像。他回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深夜,那个站在自己面前、试图诱惑自己为他所用的白袍人。他的面孔狰狞而恐怖,完全分不清五官,在那样一个漆黑的雨夜,犹如地狱中来的鬼魅。

为了一把可怕的魂印兵器,他不惜献出自己的儿子,并为此损毁自己的身体。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信念。而现在,就在自己几乎快要将他忘却时,他却以这样一种血腥的方式闯入自己的视野。

“对了,那你又为什么要找云天杰,他和这件事是什么关系?”云湛问。

萝漪的神色古怪,结结巴巴地说:“云天杰……云天杰就是辰月教主安排在南淮城的傀儡。因为他们夺走的那张天驱武库宝图不完整,还有一部分在南淮城,所以他一直在想办法寻找。我们曾经跟踪到他和辰月教主会面,后来损失了好几个人。”

“你要是早告诉我该多好,”云湛叹了口气,“那样也不至于走那么多弯路了。”

萝漪低下头:“我知道你会怪我的,我只是……不想你卷进来,这件事情太危险了,你不过是个赚钱养活自己的游侠,没必要把命赔进来。但现在不同了,既然你是个天驱,那这也算是你的分内之事了。”

“好吧,”云湛慢慢坐下,“仔细给我讲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第九节 宝库的钥匙

“我们这个部落的祖先,就是最初为天驱打造武库的火山河络。传说在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和天驱的首领立约,为他打造了许多人类的手艺无法企及的强大装备,并且收藏在一座山中,这就是天驱武库了。具体的地图本来是在天驱首领的手中一代代传下去的,但是就在上一次乱世结束前的几年,当时的那一代天驱首领却来找到我们的阿络卡,说天驱内部出现叛徒,所以宝图暂时交由我们保管。后来那位首领终于被出卖,遭受凌迟之刑,以后的历代天驱,却没有人来向我们索图。”

“这个我倒是没有听说过,”云湛说,“但是天驱武库的传说一直都存在,似乎历史上从来没有任何人曾经找到过它,所以我对它的真实性也只是半信半疑而已。倒是没想到,你们居然会是收藏宝图的部落。”

“后来虽然乱世中止,天驱的处境却越来越艰难,”萝漪继续说下去,“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在乱世中被不断驱逐杀戮,后来经历过一次大灾难后,宝图的一部分,终于遗失了。”

“一部分遗失了?”云湛眉头一皱,“难道图被撕碎了?”

萝漪摆摆手:“不,是那位天驱首领来找我们的时候,除了交回原图,还给了我另一张新图,是他亲自绘制的藏钥匙的图。”

“钥匙?”

“是的,天驱武库的开启,需要一把特殊的钥匙。因为战乱,我们有很多资料没有传下来,只是隐约知道,那似乎是一把魂印兵器。本来这把钥匙一直随着宝图掌握在天驱手中,那位首领来的时候告诉我们,那件兵器本身就是傲睨天下的神器,所以也引起了天驱内部的争夺。他只好把它在南淮城一带埋藏起来,将两份地图一起交给了我们。那次灾难丢失的,就是藏钥匙的那份图。”

“而七年前被辰月教抢走的,则是宝库的地图?”云湛问,“那钥匙究竟落到谁手里了呢?”

萝漪的脸上骤然笼罩起一片阴云:“可以肯定的是,藏钥匙的图在辰月教手里,否则他们不会那么巧一直呆在南淮;但他们也肯定还没有找到钥匙,不然早就离开了。”

“那份图距离现在,至少也得有四五百年了吧,”云湛思索着,“南淮城在乱世末期曾经被毁得不成样子,后来和平时期又玩命地扩建,地形早就和地图的年代大不相同了。要找到钥匙,的确相当不容易。反倒是武库所在的山可能不易出现变动,看来人就是没有自然可靠啊。”

萝漪没有注意他的调侃:“我们在宝图被抢走后,开始全力在南淮寻找辰月教的踪迹,果然发现了他们。那个云天杰,就是被安排在南淮负责寻找的人。”

“嗯,他的确是七年前才来到这里的,时间正好吻合,”云湛说,“那你能猜到是谁杀了他吗?”

萝漪苦笑一声:“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们如果有能力,恐怕早就动手杀他了。不过,我以前在部落的时候读过一些书,我觉得这的确像是天罗干的。”

窗外太阳渐渐西落,但地表的热度丝毫不减,云湛觉得有些气闷,于是走到窗前,用力透了几口气。天空中乌云翻滚,隐隐有低沉的轰鸣声传来,预示着一场夏日暴雨的到来。糟朽的窗台上,一只蜘蛛正在奋力的结网,他伸出手,把这只蜘蛛捞了起来。蜘蛛徒劳的挣扎着,却始终跳不出他的掌心。

“天罗的丝也有那么好对付就好了……”他喃喃自语,随即扭头看着萝漪,“我倒觉得,这不像是天罗干的,而是有人伪装天罗的手法下手。”

他把自己对石秋瞳做过的分析再向萝漪说了一遍,萝漪听完沉吟不语,最后她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这么一想,倒真是满合理的。那么那天晚上在墓地偷袭你的人,想必就是害怕你查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云湛回想一下那天夜里的凶险,还略有点后怕:“幸好那不是真正的天罗,不然我现在也躺在坟地里了。”

“我倒是有一种猜测,”萝漪小心翼翼地说,“也许,云天杰是被辰月教主杀死的。”

云湛瞪大了双目望着她,萝漪脸上一红,磕磕巴巴地开始解释:“用你的习惯来说,我们是不是先要说……动机?云天杰在南淮呆了七年,我们也盯了他七年,他却始终没有找到藏钥匙的宝图,辰月教主难免会怀疑他是否有所隐瞒。也许辰月教主把他逼急了,他于是决定背叛教主,却被抢先识破;又或者他其实已经找到线索,但是想独吞。”

“想得不错,有理有据,”云湛拍拍巴掌,“继续。”

萝漪大受鼓舞:“再分析杀人的过程。云天杰好客是人所共知的,他请客完全不必要那么遮遮掩掩,偏偏这一次搞得如此之神秘,惟恐别人看到,正说明是一个不愿让人知道的人物。”

“至于那个巨大的马车,我想,根本就是辰月教主安排的一个幌子,马车里根本就没有人,辰月教主自己扮成车夫的样子进入。因此,那一晚上的客人、也就是凶手,实际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辰月教主。”

“他用你所猜测的冰线杀死了所有人,然后去往云天杰的房间,想要取回宝图,不过看来没有拿到,不然后来不会在墓地袭击你。”

“所以后来他从房间里无声无息的消失,也很好解释了,”云湛接着说,“我小时候就见识过他高超的秘术,能够在一瞬间将自己移动到别处,虽然距离可能不会太远,但绝对足够离开那个小偷能听清的范围了,是么?”

萝漪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怎么了,我想得……有问题么?”

“倒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云湛说,“但我们还是有一点小细节无法解释,既然只宴请辰月教主一个人,云天杰故布疑阵的准备那么多菜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是为了配合教主杀死自己,然后捉弄一下我们英明的安捕头?”

“此外,辰月教主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们姑且相信那个小偷职业技能娴熟,可以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不被别人发现,那个厨子呢?你相信一个大活人塞进米缸里,一个存心要杀人灭口的凶手居然会发现不了?”

萝漪想想,有些气馁:“还真是的。”

“干这一行就是这么苦闷,”云湛伸个懒腰,“只要存在一个细小的疑点,可能你的全部推理过程都废了。不过不要紧,每一次的错误,都是为我们堵死了一条岔路,这样找到正确方向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大。”

正打算继续高谈阔论下去,却听到了一阵怯生生的敲门声。“门没有锁,进来吧,”他有些不耐烦地说。

门被轻轻推开,探进来一个脑袋,却是云湛的委托人苏丙。云湛一见他就皱起眉头:“不是告诉你等我的消息么?破案之前,你来了我也不能告诉你什么,免得你添乱。”

苏丙强行按捺住自己把眼前这个羽人的脖子拧断的冲动,赔笑着:“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我不是来催您什么的,我是有点情况,要和您反映一下。”

云湛有些意外:“情况?你发现什么情况了?”

苏丙的脸看来很尴尬,嗫嚅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个,是这样的,我琢磨着这件事比较麻烦,担心您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我就……我就……”

“你就打算另外找一个人是么?”云湛冷冷地说,“明确告诉你,现在就算没有你的委托,这案子我也会管到底。你要是现在想撤单也没问题,按我以前说过的,预付款不退,外加……”

“不不不,您千万别误会,”苏丙一急,舌头更加不利落,“我的意思是说,是说,那个,我找了一个人,想让他帮点小忙,没想到他、他……”

云湛这时才听明白他的意思:“你找了个人调查?他怎么了?”

苏丙哭丧着脸,把那天夜里的事情说了一遍。云湛听到他说那名游侠进入云府后,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就再也没出来,身子轻轻抖了一下。等苏丙讲完,他仍旧冷冰冰地说:“那你还打算再找一位游侠去帮你的忙么?”

苏丙拳头都快捏出水来了,却只能忙不迭的摇头:“不敢了不敢了!我这就回去,听您的消息!”

等到这位遇人不淑的小生意人垂头丧气地走出去后,云湛对萝漪说:“这件事证实了我的猜想。”

萝漪诧异地看着他,云湛说:“显然那个倒霉蛋已经遇害了,而杀他的人,就是本案的凶手。这说明一直以来,他都潜伏于云宅中。而这说明了更加关键的问题,他们想要找的东西,其实就在云宅里!”

“就在云宅?”萝漪也跟着跳了起来。

“不然他老呆在那里干什么?”云湛说,“以他的身手,想要离开南淮城,或者在别的地方安全躲起来,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但是……这不可能吧?”萝漪说,“你们不是仔细搜过了吗?云天杰的屋子我也进去找过,你是不相信我在这方面的本事吗?”

“我们一定是遗漏了什么关键性的东西,”云湛沉吟着,“人的思维中总会有一些盲点,或者说,我们太自以为是。那个失踪的游侠,我碰巧对他略知一二。这家伙办案脑筋死板,方法陈旧,但是正因为死板,他反而可能忽略掉一些容易迷惑人的假象。”

“我们被迷惑了?”萝漪还是一阵纳闷,“迷惑什么?”

“我想,我们必须要再到现场去走一趟。”说完,云湛站了起来,正打算动身,天空中却忽然惊雷大动。几道闪电撕破了乌云织成的幕布,几点雨滴落下来,很快变成了密密的雨帘。云湛这间屋子没有窗子,墙上只有一个丑陋的大洞,雨水很快随着风卷了进来。

“你怎么连窗户都去掉了?”萝漪抱怨着,“就不怕别人偷?”

“你觉得这屋子里有什么东西能激起别人盗窃的欲望么?”云湛一面回答,一面走到床边,也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根绳子,轻轻一拽,居然就撑起了一个遮雨棚。萝漪张口结舌,云湛却是一副守财奴的嘴脸:“换个窗框挺费钱的,还是这玩意儿方便。”

第十节 醉汉的启示

“你的手还挺巧的,可以去我们河络部落学艺了,”萝漪揶揄说,眼睛看着窗外的大雨。连日来积聚的暑气在大雨中迅速消散,连街头抱头鼠窜的行人们看上去都有些欢乐的气氛。雨点打在云湛那鬼知道用什么材料缝制成的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从小就喜欢雨,”萝漪说,“一到下雨的时候,我就喜欢到雨里面去乱跑,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就算事后生病了都不在乎。朋友都说我疯疯癫癫的,可我总觉得,雨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东西,能把一切肮脏都洗净。”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可后来部落里的智者告诉我,雨水其实一点都不干净。天空中原本布满了尘埃,雨水把尘埃都洗净了,再带到大地上来。于是天空虽然澄明了,大地却容纳了所有的污秽。于是我非常失望,后来也就再也不愿意见到下雨了。”

云湛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萝漪,心里想着,敢情河络这样的种族也能有自己的想法,我还以为他们就像蚂蚁呢。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暴雨已经很快的止息,乌云散去,露出最后一点残阳的血色。很快这一丁点余晖也被黑暗吞噬,但雨水带来的凉意也未能持续多久,夜色中的暑气又再度升腾开来。

“差不多了,”萝漪说,“我们再去云宅吧。”云湛应声而起,拉开门,两人正准备下楼,却听到走廊尽头的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云湛连忙把萝漪拉了回去,将门关上。

“有敌人?”萝漪慌慌张张地取出了弓弩,云湛伸手把她挡住。

“没那么严重,”云湛挤出一个笑容,“一点小问题而已,实际上,每次下雨过后总会有那么点小麻烦找上门来,我们稍微等等就没事儿了。”

那个愤怒的脚步声已经靠得很近了,萝漪也听清楚了他嘴里嚷嚷的是什么:“……你这个该死的混账,一下雨就支个破棚子把雨水全引到我这儿来,今天我一定不能放过你!”

萝漪啼笑皆非,云湛却没有丝毫羞惭之色:“没关系,咱俩不作声,他砸一会儿门骂几句就算了。法制社会嘛,他还真能破门而入不成?”

“你们天驱都是这么做事的么,”萝漪叹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么点小事用不着拔到那种高度吧,”云湛嘟哝着,“大不了我攒点钱换个新窗户就是了。”

正说话间,来人终于敲门了,但出乎萝漪的意料,却并不是敲的云湛的门。砰砰砰的几声响,都砸在了隔壁门上。

“滚出来!姓云的!”来人大喝道,“我们好好说道说道!”

连萝漪都忍不住窃笑起来:“这个人连门都没认对怎么就开始喊了?”

“我们的楼道太阴暗,房东舍不得掌灯,”云湛坏笑着,“找错门是常有的事儿,所以骂错人也难免。”

不过隔壁似乎并没有人,空响了半天,并没有人来应门。但来人不依不饶,仍然起劲的手脚并用着:“滚出来!我今天看到你上楼的,别以为不吱声就躲得过去,姓云的!”

“这小子可能喝了点酒,”云湛低声说,“我这邻居只怕要倒霉,这座屋子的装修质量快赶上云捕头的办案水平了。”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一声轰然巨响,萝漪感觉到整座房子都震动了一下。“还好地板没塌,”云湛满意地松口气。

而此时砸门的醉汉已经顺势跌进了隔壁房间里。“人呢?”他大声自言自语,“我明明看你上楼了,你藏哪儿了?快出来!”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在屋子里摸索了一圈,萝漪和云湛可以清晰地听到各种家什被撞倒碰翻的声音。最后他沉重地坐在地上,含混不清地念叨着:“闹鬼了!大活人不见了!”

萝漪忍住笑,一回头,却看到云湛两眼发直,于是伸手拍拍他:“怎么了?不是吓的吧?”云湛却毫无知觉,紧皱眉头,冥思苦想着些什么。最后他居然拿出几个待客用的、一望而知地摊上随手捡的劣质瓷杯,放在桌子上排成一排,好似小孩过家家。

“喂,这会儿你还顾得上玩?”萝漪有些按捺不住了。云湛却挥挥手,示意她噤声。他把几个茶杯随意调换着秩序,然后又两个两个地互换位置,最后像酒足饭饱的食客一般满意地呻吟一声。他直起腰来,疯子一样在屋子里来回乱转,嘴里念念有词,双手还不停地胡乱比划。

萝漪发现,他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活像捡到了宝贝。

“我全明白了,”他笑容可掬地说,“咱们可以走了。”

暴雨虽大,干得也快,于是雨后的南淮街头变得十分泥泞,两人几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这片街区。萝漪不住的想要提些问题,云湛却始终故作神秘,缄口不答,这令她十分不满。

“你要觉得我笨听不懂就明说!”萝漪气鼓鼓地说,“我知道我笨,我们部落的人都这么说……”

云湛慌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我也只是推断,万一猜错了,岂不是让你白高兴了?”

萝漪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云湛难得大方地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城西而去。不料到了云宅外一看,居然站了一溜捕快把门,而云湛的老冤家安学武就虎踞在门口,大有“此山是我开”之势。

萝漪叫了声苦:“他不是满世界抓夸父去了吗?”

“我哪儿知道?”云湛也很无奈,“兴许这城里的夸父都被他抓光了,于是乎他老人家没事儿干了……”

只听安学武正在中气十足地给手下训话:“我知道你们多半都和那个姓云的有点交情,但是国家的法律是神圣不容……”

“陈词滥调!”云湛嗤之以鼻,“从来没点新鲜的。看来要混进去不容易了。”

萝漪却是无所谓:“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地道里钻进去,我早就挖好的,你忘了?”

云湛大喜过望,但跟着萝漪找到了地道口后,他一下就蔫了。“这么窄小的地道,我怎么能钻得进去?”他十分泄气。

萝漪挠挠头皮:“这可不能怪我,当初我那儿想得到会有一个羽人用得上它?”她想了想:“要不然这样吧?我把你变成一个球,然后带进去。”

云湛下意识的退了一步:“你……你想干什么?”

“我修习的法术,可以把人变成金属质地的东西,”萝漪说,“虽然沉了点,我勉强还能把你推进去。”

“但是……万一变不回来呢?”云湛不无担忧。

“没可能,”萝漪答得很干脆,“这种法术只是暂时变身,以我的功力,充其量维持小半个对时。要让你再也变不回来,除非是顶级的大法师。”

云湛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你……啊,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不解释了,快变吧。”

对于云湛而言,变成金属显然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特殊体验,可惜变身之后,他就失去了所有知觉,因而无法知道成为一个金属球被人推着滚在地上是什么滋味。但他可以肯定一点,就是这个铁坨子肯定轻不了,因为他刚刚恢复意识睁开双眼,就见到萝漪在身旁呼哧呼哧大喘粗气,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几乎快要虚脱。

云湛颇有些内疚,讪讪地想要说两句,萝漪已经喘匀了气,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问题,我变成金属球,也会那么沉的。咱们出去吧。”

他这才发现,两人已经在云府后院的一间厢房里呆着了。云府已经许久没有人气,这屋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灰,一只死苍蝇躺在桌上。

“连苍蝇都饿死了,”云湛喃喃自语,“还真是座空宅啊。”

萝漪说:“好了,现在我们已经在这里了。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了吧?”

云湛诡秘地一笑:“首先,我们再去一趟云老爷的房间,我想请你帮我辨认一点东西。”说完,拉起摸不着头脑的可怜河络,蹑手蹑脚地溜进了云天杰的房间。他很快找出了那块活动的地板,将它拉起来,下面显出了地道。

地道里面略有些积水,看来是刚才暴雨留下的遗迹,云湛不禁很得意:“我就猜到肯定会这样。”

萝漪一怔:“怎么猜的?”

云湛卖个关子:“你先帮我看看,判断一下这个地道什么时候挖的,好不好?”

萝漪二话不说,跳了下去。地道里积的水足足没过了她的小腿,她却恍如不觉,过了一会儿爬上来:“从泥土的痕迹、硬度来看,不会超过三个月。”

“这就对啦,”云湛说,“一个挖掘不足三个月的地道,施工粗糙得下雨都要漏水,这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萝漪呆住了,沉思一阵子,“这说明凶手三个月前才挖的地道?而且很匆忙,所以挖得相当粗糙?”

云湛晃晃手指:“这么想不无道理,但我们可以有更好的解释。现在陪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走走。”

萝漪不明所以,跟着他出门。两人离开东进,来到西进的那一排房间。云湛径直领着她走向西进北首的第一间房,根据之前看过的布局图,那是几名干杂活的丫环的房间,其中的陈设十分简单,一目了然,倒是符合丫环的身份。

云湛走进去,仔仔细细地检视着,还不时俯下身去趴到地上,不知在摸索些什么,让萝漪以为地上有钱。最后云湛来到墙角,伸手招呼萝漪过来。

“你好歹学过秘术,”云湛说,“帮我分辨一下,这里是否有某些秘术的封印?”

萝漪走到墙边,一脸纳闷:“什么都没有啊?”但云湛的目光中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坚持,于是她闭上双目,默念了几句咒语,接着她的面色突然变了。

“很强的秘术,”她低声说,“这是一种专门用来守护的咒语,与施咒者的生命相关联,我不见得解得开。”

“这就对了,”云湛长出了一口气:“大概只有辰月教主本人,才能施放这样的咒术吧?”

第十一节 教主的结局

“你怎么会一下子猜到就是这个房间的?”萝漪惊讶的嘴都合不拢了,“难道你……”

“又瞎想!”云湛瞪她一眼,“这是我运用出色的头脑一步一步分析出来的。这件事情看起来很复杂,但是说穿了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看啊,首先……嘘!趴下!”

“不用了,已经太晚了!”窗外突然传来一句话,随即两人眼前一花,屋中已经出现了一个人。此人一袭白袍,头上盖着面幕,他将面幕拉下来,露出一张残缺可怖的脸。这张脸曾经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出现在云湛面前,揭穿了云湛的身世之谜;这张脸也曾用阴谋试图欺骗他,不过最后未能如愿。

“教主,咱们有年头不见啦!”云湛镇定地说,“当然了,那一天晚上我们是在坟地会过,只不过谁也没见到谁的脸。”

“的确,当年你还是个只会赌钱的小孩呢,”辰月教主悠然自得地坐下,“不过无论什么时候,你破坏起我的计划总是不遗余力。”

云湛淡淡一笑:“承蒙夸奖。”心里却大叫糟糕。辰月教主毕竟不是一般人,竟然无声无息地到了门外他才刚刚发觉,以至于一下子落了下风。这房间并不算小,但要折腾开动手,对他而言却也不易。至于辰月教主,是不是嘴皮子翻两下就能把自己置于死地呢?

不过心里叫苦,表面上还得硬着头皮逞强:“这一次你的计划又被我破坏了,心情如何?”

辰月教主冷笑一声:“破坏了么?我喜欢有自信的年轻人。”

话音刚落,云湛就发现不妙。整个房屋的空间仿佛是做了某种怪异的扭曲,家什全不见了,门和窗都消失了,四周的墙壁变成了墨黑色,头顶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道奇特的花纹,云湛猜测这可能是辰月教的某种封引标志。与此同时,地下却突然冒出许多坚韧的灰色藤蔓,向他和萝漪卷去。

惊叫声中,萝漪闪避不及,已经被藤蔓卷住。她慌忙施加了一个咒术,放出一条火蛇,试图用火焰将藤蔓烧断。但那藤蔓材质特异,丝毫不惧火焰,顷刻间已经把萝漪捆得扎扎实实。

云湛闪过了第一击,在这一瞬间脑子已经转了无数转——看来这藤蔓很结实,估计不怕打;这房间也太狭小了,自己就算长出翅膀也躲不开。看来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全力抢攻,争取先打倒辰月教主。辰月教主一旦被杀死,这些秘术形成的藤蔓也必将会消失。

想到此处,他装作脚下被藤蔓一绊,扑倒在地,已经借这个动作取下了背上的弓。辰月教主惊觉,左手轻摆,几条藤蔓立即向云湛袭去。云湛毫不理睬,连发四箭,分击辰月教主的双眼和胸腹,教主无奈,将藤蔓召回,挡住了这几箭。

云湛抓住这一点空隙,一轮连珠箭射出去,辰月教主一时无法进攻。他对云湛的弓术十分忌惮,只能被迫处于守势,左支右绌,藤蔓的攻势大大减缓,几乎都在他身前挥舞防御。云湛正在高兴,回身一摸,却发现身上已经没箭了。

这一下只能大叫苦也,他恼恨地将弓一摔,辰月教主的狞笑声中,无数藤蔓从他脚底生出。他勉强依仗着灵活的身手躲开了,却不防背后生出一根,猛抽他的背部。他感到一股巨力击打在背上,这回是货真价实地失去了平衡,狠狠跌下去。

云湛勉力挣扎,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几根藤蔓有如老鹰捉小鸡,轻松地把自己的手脚缚住。鉴于辰月教主对他的重视,他享受了比萝漪更高的待遇,连手指头都被细细地捆起来,以至于他要忍不住嘀咕一声:“这是夏天,你用不着给我戴手套的。”

辰月教主摇头:“那可不行。我听说,羽族有一种古老的高级法术,可以把全部精神力凝成爆裂气流,从指尖爆发而出,威力比我的冰线强得多。刚才你摔弓那一下,太做作了,而我这个人疑心又重。”

云湛长叹一声:“算你狠,我认栽了。”悄悄试了试,发现手指头全然不能动弹,根本不可能抽出来偷袭;再费力地扭头看看萝漪,正在惊惧地望着他,看来也是没辙。但他心里仍然不甘心,想要做点挣扎,眼珠子骨碌一转:“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死到临头了,你能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诉我,让我们死个明白呢?老实说,虽然我的推理基本正确,但很多细节还是稀里糊涂的,对于你这么做的动机也还不了解……”

辰月教主仰天长笑:“风蔚然,不,云湛,云大游侠,你是不是坊间的演艺小说读多了,总盼望着坏人在即将得手时磨磨蹭蹭的啰嗦一通,给你留出翻盘的时间?对不住,你太狡猾了,我这个坏人不能让你如愿。”

他嘴里说着话,手里果然毫不闲着,双手平举,等说到“不能让你如愿”时,指尖慢慢凝出一道道细线。这细线在明亮的月光下完全看不到,但在这漆黑的房间里,却隐约闪着微光。这些线在空中悬停着,只等辰月教主蓄势完毕,便会如毒刺一般激射而出,直接穿透两人的身体。

“你死之后,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思考,”辰月教主一面说,一面将手指对准了云湛。

云湛满头大汗,却毫无办法,只感到辰月教主手中的杀气越来越浓,马上就会刺向自己。我会死在这儿吗?他禁不住这么想。

那一瞬间他的头脑里出现许多纷乱的碎片,有那么多的人和事交替闪过,让他不知道应该伸手捞出哪一片。他觉得自己应该怀念一下自己的父亲,怀念一下老仆陈福、师父云灭,怀念一下损友姬承及其温柔的夫人,但最后他只顾得上转这个很不光辉很不天驱的念头:早知如此,当初我真该去做个驸马他妈的堕落一辈子好了……

可惜早知如此这种念头,从来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眼前的实际问题就是那即将在自己身上刺出一些小孔的冰线,它们即将把这个时代所剩无几的天驱之一送到下辈子去。可怜的天驱徒劳地扭动着身子,努力向后缩着,但那几寸几分的距离无疑是于事无补的。

正当他打算放弃努力、并希望自己的尸体至少看上去镇定一点时,他突然感到有一根极细极锋利的细丝从自己手腕上擦过,虽然只是轻轻一触,也割破了皮肤,鲜血涌了出来。

这家伙真没劲,云湛想,已经胜券在握了,还玩阴的。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自己的手腕明明被捆得连蚊子都叮不着,怎么可能被割破?

尝试着活动一下手腕,他惊喜地发现,缠在手腕上的藤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断开了。敢情刚才割伤自己的细丝,就是为了切断那些藤蔓。

有人暗中帮忙!可这会是谁呢?这当口也没时间去想了,他不动声色,迅速凝聚全部的精神力,却听见辰月教主发问说:“我应该先杀你们中的谁呢?”

萝漪忍不住破口大骂,倒是面无惧色,云湛却回答说:“当然是先杀她,女士优先么。”

辰月教主和萝漪都是一愣,辰月教主哈哈大笑:“不妥,你的威胁比她大,还是应该杀你。”说罢不再罗索,手中冰线开始向前延伸。云湛感受着他力量的膨胀,在爆发前的一瞬,猛然伸出右手,向着辰月教主凌空一点。

教主如果早有准备,这一下也未必就能伤了他,但此刻出其不意,完全没有料到云湛竟然能脱困而出,心头大骇,忌惮羽族的爆裂气流,迅速收招,将身子移开。然而他蓄劲已经完成,一下子收回,只感到寒气倒灌回体内,五脏六腑如受冰冻,一阵难受。而他也紧接着发现,云湛这一下只是虚招,并没有任何攻击迫近。

真正的攻击来自于左手。云湛的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点出,指尖陡然爆发出一声尖啸,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点燃了一般,一道气劲穿越了整个房间,直击辰月教主的胸口。教主想要做第二个躲闪动作已经来不及,仓促间将全部法力集于身前,凝出一块冰盾。

一声巨响后,冰片四散飞出,辰月教主的整个左臂都被击成碎块,左肩只剩一片血肉模糊。云湛心里大呼可惜,这块冰盾毕竟还是起到了作用,不然教主此刻已然毙命。

教主重伤之后,之前的秘术已经无力维持,整间屋子恢复到之前的形貌,缠住云湛和萝漪的藤蔓也消失无踪。眼见教主忍住剧痛,踉踉跄跄地向着门口方向奔去,云湛一跃而起,快步追了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情景,即便云湛这样的胆大妄为之徒,看了也觉得触目惊心。辰月教主眼看就要跑出门了,身子却突然间上下分离,整整齐齐地从腰部开始断为两截。他的上半身平平的向前飞出,双臂还在作着怪异的摆动;他的双腿在没有上半身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向前跑出七八步,这才软软的倒在地上。噗地一声,上半身也落到了地上,辰月教主的嘴里慢慢渗出血来,双目圆睁,似乎是难以置信。

云湛赶忙收住脚,仔细分辨,在距离门口大约四五步左右的地方,他发现了一根细细的丝线。辰月教主的身体,竟然就是被这样一根细丝切开的。他想要退回去,却很快发觉了异状:在自己的身边,已经有无数根这样的细丝悄悄的展开,将自己围在当中。稍微一动,身体就有可能被割开。

萝漪兀自傻乎乎的,见辰月教主如此离奇的惨死,还想上前探个究竟,云湛大喝一声:“站着别动!千万别动!”

萝漪吓了一跳,不敢再走,却听的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你放心,这些天罗丝都是替你一个人准备的,云湛。”

第十二节 天才的头脑

云湛的惊愕在听了这一句话后立马转成了暴怒。他条件反射地怒吼起来:“夯货!有一天不和我捣乱你要死啊!”

吼完之后他才发觉不对味,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怒还是惭愧,眼看着安学武的身影在门口出现。那一瞬间他感到一股阴冷的杀气,仿佛比天罗的丝更锐利,又仿佛压根没有任何锋芒,无迹无形。即便是面对辰月教主的时候,他也未曾感受到这样令他浑身不安的压迫感。

不过这感觉稍纵即逝,杀气迅速收敛起来,安学武魁梧的身躯雄赳赳气昂昂地迈了进来,一张脸上正气依然,俨然还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捕头。

“我在你身边一共布下了三十一根丝,保证你从任何角度都出不去,”安学武说,“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规矩点。”

云湛苦笑:“安捕头,我听说做杀手是违法的,是不是?”

安学武摇头:“我没听说过。谁要是相信这种说法,那他一定是个夯货。”

两名夯货你瞧着我我瞧着我,眼里都禁不住迸出火花来。安学武突然拍拍头:“我见了你就来气,连正事儿都差点忘了。”说完走向辰月教主的尸体,从教主的长袍里取出了两张发黄的纸片,想来就是地图了。他将地图展开看了看,把其中一张放入怀中,再仔细研究剩下那张,最后走向了方才云湛发现封印的地方。

辰月教主已死,他的生命之力与所下封印之间的联系业已解除,只需要一个粗通秘术的人就能解开。然而安学武的秘术看来并不精通,虽然能将天罗丝送进来,却无法解除这个封印,捣鼓了一会儿,把头转向萝漪:“你来解开它。”

萝漪哼了一声:“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安学武抬起手作恐吓状:“那我就杀了他!”

萝漪双手一摊:“你随意。这次该享受一下男士优先的待遇了。”

云湛叹息:“报应来得好快。”安学武却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换出一副笑脸:“其实我要杀你们俩随时都可以动手,现在不杀,是因为你们对我还有用处。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也许能找到个机会偷袭我,就此掌握主动。你说呢?”

“他说得对,”云湛插嘴说,“显然钥匙就藏在地道里,但是辰月教主找那么久都找不到的东西,他也没把握找到,还得靠我天才的头脑。至少大家机会均等。”

这条暗道出人意料的长,曲里拐弯地延伸了许久,萝漪告诉云湛,这个通道已经修建了许久了。但是这里面很干净,没什么积灰,说明始终有人在使用。

转过最后一个弯后,三人眼前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水光。这里看来就是地道的尽头了,是一间巨大的石室,石室的顶部不知是用什么透明的材料做成的,竟然是透明的,其上便是云府中的池塘。

而石室的内部更加古怪,地面上划出了一道圆圈,圆圈上方悬浮散布着一些色泽晶莹的石块,静止在半空中。偶尔有石块上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过一会儿又黯淡下去。仔细一看,这些石块并非完全的静止,而是可以随着外力移动。云湛尝试着吹一口气过去,发现它们果然随着气流轻微地移动了一下。

“别乱碰!”萝漪叫了一声,“当心损坏了机关!”

云湛吐吐舌头,只好用眼观察,发现石块的闪耀并无任何规律可言。他再看到圈外有一张木桌,上面散乱的堆放着一些纸张,于是准备走过去看看,随即他感到腰间的蛛丝轻轻地紧了一下,那是安学武在警告他不要乱动。他只能咬咬牙,看着安学武走上前去。

过了片刻,安学武冲他招招手,好似在召唤一只听话的猫儿。云湛无奈,咳嗽一声,做矜持状慢吞吞走上前,扯过纸片看起来。

“那是什么?”萝漪忍不住问。

“辰月教主推算的星图,”安学武说,“这些能发光的石头就是最后的机关,每一块石头都嵌入了不同属性的星流石碎片,其排列方式和星辰轨道暗合,当碎片与对应星辰位置相同时,在星辰力的激发之下就能发光。按照辰月教主的手稿,只需要在午夜亘时用秘术推动它们,将全部七块石头全部排对位置,令它们一齐发光,就能开启机关,找到钥匙。”

“那就奇怪了,”萝漪说,“这个老怪物的星算能力放到全九州只怕也能排到前三位,要说他算了这么多年都算不出来,实在不应该。”

云湛耸耸肩:“但他的确没有算出来。这份手稿上说了,他自认为自己的计算天衣无缝,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每一次都失败了。他甚至绑架了星学大师宁致远和算学大师算筹克罗替他运算……”

“算筹克罗?”萝漪有些吃惊,“原来他是这样失踪的……如果连他都算不出来,那世上能算对的恐怕没几个了。”

安学武突然一笑:“现在距离亘时还早,至少还有两个对时。我们不妨放松一下,先聊聊天吧,也许谁灵光一现想出点头绪呢?”

他把目光转向云湛:“先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吧?虽然你这人很令人讨厌,但不得不承认,论办案子,你比我强一点。”

云湛哼了一声:“你们天罗聊天一定要先把人捆上么?”

“如果和天驱聊天,会的,”安学武淡淡地说,“尤其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的。”

“最初的时候,我曾想过这是你们天罗干的,但又推翻了这个念头,”云湛说,“因为要杀那一帮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哪儿用得着天罗丝。于是我倾向于认为,那是有人要栽赃嫁祸给你们天罗。”

“但后来我渐渐发现,这个推断只对了一半,因为此案有几个疑点说不清楚。如此麻利的杀人手法,显然凶手熟谙此道,为什么会留下那么两个活口?他仿佛就是要留着那个小偷让大家以为凶手通过地道逃遁了,然后留着那个厨师让你去满城搜捕夸父。当然现在我知道了,你装傻充愣的本事可是高明得很。”

安学武并无得意之色:“自以为自己最聪明,总是低估他人,这是你的弱点。”

云湛苦笑着继续说下去:“小偷的证词也非常有意思。据我所知,这类有点异能的小混混,总是对自己的本事格外自信,因为这些微末的伎俩能让他们找到些许的尊严。他既然赌咒发誓说自己没有听到凶手出门,也许别人不信,但我却相信。”

安学武点头:“其实我也那么想,只是没法解释那么个大活人怎么会无声无息的消失。”

“现在你看到了,把云天杰的房间翻个底朝天也不可能找出任何东西,因为凶手那天晚上根本没有进东进南首第一间,而是进了西进北首,也就是我们这条密道的入口。而那个倒霉的小偷当时也并不在二夫人的房内,而是在西进的隔邻那一间。”

“这怎么可能?”萝漪很是纳闷,“那个小偷不是说自己都熟门熟路了么,怎么会找错?”

云湛向着辰月教主的手稿一指:“秘术!说起来,让人方向混乱的秘术很简单,但要恰好东西颠倒,还真得靠辰月教主的功力。这件事是早有预谋的,让丫环把小偷骗来,目的就是要通过他的证词混淆他人的视线,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其实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

“的确,如果什么线索都没有,我们很有可能把云府上下搜个遍,说不定就一不小心撞到了这个密道,虽然如果不是刻意去寻找实际上很难找到,”安学武表示赞同,“这真是一个简单的把戏,可惜我始终没有想到。”

“想通了这个关键之后,我对于杀人动机的推断一点点清晰起来。如果仅仅是为了灭杀云天杰一家,伪装天罗倒也没什么不可,为什么要费神布置这个骗局?以他的本事,立马远走高飞就行了,连我都未见得拦得住。”

“所以,凶手,也就是辰月教主,他的目的并非寻仇,而是要避祸!他亲手杀死了所有人,苦心孤诣的把他人的视线转移开,然后自己躲在地道里,希望能骗过即将到来的强大的敌人……”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萝漪皱着眉头,“辰月教主就是,就是……”

“没错,辰月教主这些年来,一直扮演的都是云天杰的角色,”云湛说,“想想吧,寻找天驱武库,这么重大的事,交给手下去办,他能放心吗?他必然是亲自寻找。想当年……咳,扯远了。”

“那么死在现场的云天杰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傀儡,事实上,是先有这个傀儡,然后才量身定做的人皮面具,等的就是这一天。当他预感到危险已经不可避免时,就策划了这起案子,让傀儡赶着空马车进入云府,趁人不备换好装束,以云天杰的身份出场;教主自己去掉人皮面具,就可以直接充当宾客了。所以我后来去掘墓,却发现那张脸居然是真的,这也因此一度误导了我的思路。”

“他计算着小偷到来的时间,先用秘术将他送进错误的房间——这个房间内的陈设早已布置好,随即迅速发难,杀死了所有人,再回到密道中。那些翻箱倒柜的声音,都只是幌子,他仅仅是开启了密道,站了进去,然后没有任何走动,小偷自然听不到他离开的声音。等小偷逃出去后,只会记得自己钻进了二夫人的房间,那么传出声响的地方,必然就是我们云老爷的卧房了。”

“是不是昨天那个醉汉敲错了门,结果给了你灵感?”萝漪问。

云湛扮个鬼脸:“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我们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教主究竟在害怕谁?什么样的敌人能让他这么费尽周折的东躲西藏?方才和他面对面的时候,我完全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种焦虑不安和恐惧慌张。夯……老安,你知道么?”

“你不是万能的么?”安学武挖苦说,“还有你不知道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云湛一本正经地说。安学武呸了一声,不再搭理他:“我倒是早就知道云天杰是辰月教的人。这个人七年前来到这儿,做生意豪爽得不正常,赚头微乎其微甚至还要赔钱,倒是喜欢广结人脉,打听种种逸闻怪谈。三年前,他用很不划算的高价买下了这座宅子,并且一直住在里面,还频繁的大兴土木。这宅子的规模你们也看到了,只有两个小院,无论如何不是他这种身家的人住的——当个行宫还差不多。”

“我那时候就感觉,他到南淮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为了寻找某些东西,而那些东西就在这座宅子里。所以约略的查了一下这个人的来历,弄清楚了他是辰月教的人。”

“我们天罗不多过问别人的事情,辰月教要找什么本来与我无关。但是前一段时间我却收到消息,说是天罗将会对云天杰下手,这可有点莫名其妙了。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怎么会传出去的呢?”

“所以我就顺藤摸瓜,利用职务的便利调查了一下这个谣言的起因,抓到了两个辰月教徒。他们倒是嘴硬,上刑也什么都不肯说,我只好用了点手段,才查出原来这个传言就是从辰月教主、也就是云大老板那里传出来的。”

萝漪听到“用了点手段”,有些疑惑,云湛面露不忍之色,用手在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萝漪恍然大悟,脸色很是难看。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辰月教主是想用我们作幌子,去麻痹别人,”安学武接着说,“我可不喜欢替别人背黑锅,所以开始密切关注此事。起初我想,要是这个假做得不够漂亮利落,必然会大损我天罗声誉,我不妨弄假成真,真的去把辰月教主做掉算了……”

云湛忍不住小声咕哝:“说得轻巧,谁做掉谁还不一定呢。”安学武装作没听到:“但后来我发现他的目的是天驱武库,这就不一样了,谁对这传说中的神兵聚集之地不动心呢?于是我改变了主意,准备暗中监视云府。”

“但是显然你并没有监视出什么,”云湛尖刻地说。

“那是因为我在云府附近遇上了试图杀他的人,受了点小伤,”安学武轻描淡写地说,拉起了左手衣袖,他的小臂上有一道深黑色的疤痕,尽管肤色偏黑,仍然十分扎眼。疤痕周围的皮肤,看来已有干枯的迹象。

萝漪扫了一眼:“你运气真好,中了‘枯竭’还能活下来。”

“要杀人一定要先学会逃命,”安学武回答,“既然你知道枯竭,就该明白,只有顶级的秘道家才可能修炼这种法术。辰月教主的这个仇家,来者不善哪,难怪他要做这么复杂的布置。我回去治伤,折腾了两天,结果云府就在这那一夜出事了。”

“我去现场一看手法,就知道凶手并没有得逞,这不过是辰月教主布下的局。我本想不动声色,暗地里查访,没想到你就来捣乱了。”

这个“你”无疑指的是云湛。云湛神情颇有些尴尬,想着自己一直把安学武当白痴看待,没想到最后白痴的原来是自己,实在是丢脸至极。安学武偏偏要火上浇油:“我不得不分心留意你的行踪,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偏偏像无头苍蝇那样乱窜,只怕要坏事。那天夜里在坟地,你要是把辰月教主杀死了,那我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幸好我及时出现,你才没有得手。”

云湛肺都快气炸了:“我不杀他他就得杀我!我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本来是不值钱的,”安学武悠然回答,“要不我不会一直阻止你介入。但后来我自己也实在查不出新的东西,想到你鬼点子多,就决定不再干涉你,只需要捡现成便宜就行了。幸好你还算争气,没让我白期待一场。”

两人一面陈述案情,一面如两个顽童一般斗口不休,夜色渐浓,波动的水光在石室中荡漾不止,倒也颇能减些暑气。云湛和安学武说得口干舌燥,只恨不能凿穿池塘底弄点水来喝,萝漪却始终靠在桌旁看着那堆晨月教主留下的演算稿,手里还时不时地比划一阵子。

“怎么样,发现些什么吗?”云湛关切地问。

萝漪摇头:“我在看算筹克罗的笔记,那是用河络语写的,你们可能看不明白。还真奇怪了,他们的演算步骤无懈可击,每一个数据都反复验算,确保无误,但这些星流石始终不能按照他们推算的位置排列。每一次都会有一两块石头出现偏差,不肯进入辰月教主算出的方位……”

“不肯?”云武二人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每次都有一股巨大的斥力出现,”萝漪说,“即便以辰月教主的神通也压制不了。”

“会不会是这个机关坏了?”安学武猜测说。

“不会坏的,”云湛摇头,“我刚才看了辰月教主的说法,这是当时的天驱宗主拜托九州最伟大的工匠何衡打造的,他老人家可能是历史上唯一一名技艺超过了河络的人类工匠。这副机关由五名星相大师推算轨道,确保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这不就失了么?”安学武叹气,“年轻人不要迷信权威。”

“你们俩打一架吧,打死一个这世界就清静了。”萝漪很无奈,“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才能破掉这个机关呢。”

第十三节 亘时的奇景

“除了把轨道算准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云湛问,“比如说,直接把这个机关毁掉?”

“不大可能,”安学武这一次难得的没有讥讽他,“我倒是也这么想过,但是辰月教主的笔记说,这个机关一旦受到外力损坏,星辰力就会受激发而自毁,那样的话,藏于其间的天驱武库钥匙也会化为灰烬。”

云湛一笑:“化为灰烬倒是好,省了多少麻烦。”说罢鼓起腮帮子,又是恶狠狠地对着半空中的星流石吹了口气。学武之人,胸中之气本来就足,石块们受到干扰,果然都晃悠悠地开始滑动,萝漪看得心惊胆战,安学武更是大吼大叫,唯恐有失。

“你要是再乱动,我就把你的切成碎片,用网兜都捞不起来!”他恐吓说。

云湛冲他挤挤眼:“那么紧张干什么?反正我又不想要天驱武库。”

安学武冲口而出:“那我想要!”说完发觉不对,有些懊恼,萝漪已经吃吃笑起来了。云湛摇摇头:“安捕头,你现在是南淮名捕,前途不可限量,为什么……”接着发现安捕头脸色越来越难看,赶忙改口:“你们天罗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怎么对天驱武库那么大兴趣?”

“我们也要与时俱进,”安学武说得煞有介事,“传说中的魂印兵器,谁听了不动心呢?”

“你们天罗的名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云湛说,“我一直以为你们都不复存在了呢。”

安学武不服气地回敬:“你们天驱也很多年没听说过了,结果还没有被杀光哪,真难得。”

云湛一笑:“历史总是轮回的。有一段时间其实我也在怀疑,天驱的存在还有什么必要?天下太平啦,连蛮族都可以搂着夸父的脖子一块儿喝酒了。那会儿我跟着师父修炼,武功日涨,迷惘也与日俱增。我总觉得我已经有了一身本事,却找不到用武之地。但我师父总是对我说,天驱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而且是等待我们并不愿意等待的东西,这大概就是宿命的一种。”

“等待不愿等待的东西……”萝漪咀嚼着这句话,有点出神,安学武也有所触动。

“老安,你的真名叫什么?”云湛突然问。

“真名?”安学武一愣,“什么真名?”

云湛狐疑地看他一眼:“你不会就叫安学武这么俗不可耐的名字吧?堂堂一个杀手,怎么也得有点一听就让人感觉超凡脱俗的名字……”

“那都是说书先生编出来的,”安学武板着脸,“连街边炒花生米的都知道你的名字了,你还怎么去杀人?等会儿,俗不可耐?你什么意思!”

“你在南淮的名气也挺响的,”萝漪忙插嘴打圆场,安学武哼了一声:“这叫大隐隐于市。”

云湛抬起头,透过水光,只能隐隐看到星辰的亮色,却全然无法分辨清楚。而在水色之下,那些静默的星流石显得如此的死寂,令他莫名的隐约感受到辰月教主曾有的悲怆与无奈。

“你们天罗,也想要重现过去的辉煌吧?”他说,“逝去的固然已经逝去,但后人总希望能捞出点什么?就像辰月教主,连自己的身体都弄成了半残废,真的能享受到权利的欢愉么?恐怕他也只是念念不忘于往日的辉煌,怀念着辰月教令九州颤抖的岁月而已。”

安学武默然,过了许久才说:“逝者已逝,那些都是前人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譬如天空中的星辰,它们的光芒再耀眼,也是属于天空的,当它们隐没后,大地上依然会漆黑一片,想要光明,就得自己点燃火把。”

云湛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半天,最后伸出大拇指:“真难得,老安,你也偶尔能说出点让我佩服的话来。”

安学武呸了一声,但目光也渐渐缓和下来。也不见他做什么动作,云湛身边的蛛丝突然消失无踪了。云湛笑道:“怎么变那么好心了?”

“杀气已经没有了,反正也唬不住你了,”安学武淡淡地说,“还不如给自己留点力气,操纵蛛丝可是件累人的活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随时可以脱困而出?”

“既然这样,我还得摆弄摆弄这些破石头,”云湛说,“你们俩想想,如果一直想不出办法破解这个机关,这把钥匙存在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被我弄坏了,也没什么额外的损失吧?”

萝漪反驳:“我们得不到,也许别人可以得到啊!”

云湛邪恶的一咧嘴:“别人得到了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吗?”

萝漪一怔,觉得这话大为不妥,微一犹豫,云湛已经大模大样地跨入了圈子,好似小孩玩木球一样,摆弄起那些精密无比的装置。安学武喉头嚅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拦住他,但终于还是没有动。

云湛站在星流石之中,一时间有种错觉,似乎自己变成了一个巨人,正屹立于浩瀚宇宙中,身边围绕着星辰日月。一偏头,看到已经洗得发白都快要破掉的衣领,又有些气馁,忙扔掉那些胡思乱想,伸手尝试着推动其中一块石块。那石头晶莹剔透,宛如琉璃,似乎是吹弹即破,萝漪看得无比揪心,索性别过头去。

起初还一切顺利,那块星流石在云湛粗暴地推动下果然开始在空中飘动,但它并没有呈直线行进,而是拐过了一道弧线。云湛一面用力,一面观察着它运动的轨迹,渐渐发现它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最后又回到了起始点。他再尝试其他石块,也都是这样绕上一圈。他再尝试将石块推离原有的轨道,这可就难了,似乎那看不见的轨道上有某种强大的吸力,阻止着石块离开。他手上不断加力,但石头上反激而出的力道也越来越大,最后他手上一滑,突然脱手,整个人向后飞出,重重撞在安学武身上。

这一下撞得好不沉重,云湛只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安学武却若无其事,只是嘴里少不得要嘲讽两句:“早告诉你不要乱碰,就是不听大人的话。”

云湛慢慢坐起来,揉揉受难的肩膀:“我怎么能和你那一身贼肉比……的确是好大的力量,就是我们俩合力,也压制不住。难怪辰月教主也没办法。”

三个人皱着眉头,谁也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倒是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距离亘时已经不远了。安学武忽然说:“真是奇怪,这些石块怎么也和星辰一样,有自己运行的轨迹呢?”

“那是一种将算学融会于其中的秘术,”萝漪解释说,“首先计算出相应的轨迹,然后将这种轨迹转化为某种指令,让石块遵循这种原则运行。”

“等等,指令?”云湛打断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些石块运行的轨迹,其实只是计算的结果?”

萝漪点点头:“的确是。但是从记载来看,这个结果绝对没有错误。”

“绝对没有错误,”云湛重复了一遍,“某些时候,没有错误会不会恰好就是错误呢?”

安学武问:“你想到了什么?说出来吧。”

“说不好,”云湛皱起眉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你说他们计算出的结果肯定是没错的,但是万一……”

“万一什么?”两人齐声问道。

“万一星辰的轨迹发生了变化呢?”云湛踌躇再三,还是说出口了,“这方面我不大懂,但是,星星真的都是沿着亘古不变的轨道运行的吗?譬如六百年之前,他们按照星图打造了这个巧夺天工的机关,这些石块的轨道和天空中星辰的轨道相符,只要在轨道上算出位置,就能开启。但六百年之后,星辰的方位与轨迹,会不会和以前……不同了呢?”

安学武拍案而起,萝漪却面如死灰,两人对望一眼,似乎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有这个可能,”萝漪颤声说,“我曾经看过古代的星图,的确和现在有不小的差异,我还以为是古人观测不够精确。”

“原来辰月教主这么多的努力都是白费,”安学武喃喃说,“星相永远不可能回复到600年前了。是不是我们,也永远无法开启天驱武库了呢?”

“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云湛试图潇洒的一笑,却无法掩饰那些微的失望。当一个绵延千年的传说就活生生地放在面前、触手可及时,任何人都难免会有所期冀。云湛的心里固然一直有一个念头:天驱武库开不得,但转念想想尘封于其中的那些足以改变天下命运的兵器——每一件都得值多少钱哪——仍然有些心痒。

“显然我们不可能改变星辰的运行,”萝漪说,“剩下唯一的路子是改变这些星流石已经设好的轨道。”

“有希望么?”安学武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

萝漪叹口气:“要是有希望,辰月教主早就得手了。这些星流石内所蕴含的力量,本身就不是人力可以动摇的。你刚才自己不也说了,要是勉强行事的话,说不定会激发它们自毁。而且……”

“而且什么?”

“不止是机关自毁那么简单,轻一点,我们三个搭上性命,重一点这座宅子大概都会灰飞烟灭。”

“……这两者有区别么?”云湛咕哝一句。

“照这么说,我们暂时没希望弄到这把钥匙了,对吗?”安学武问。

萝漪神色黯然,表示默认,但很快的,她发觉有些不对。云湛已经开口了:“安捕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把我们捉拿归案吗?”

“抱歉,我只是想让你们永远沉默,”安学武用与他粗大的手指极不相称的轻灵操纵着手中的蛛丝,“我本来打算拿走钥匙和地图,放你们一条生路。现在既然钥匙谁都拿不到,留下你们俩,未免太危险了。”

“那你不妨试试,看最后谁留下谁。”云湛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轻松的将自己的指骨捏得喀喀作响。两个男人在一瞬间冻结了方才看似融洽的气氛,杀意开始蔓延。

没有人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天罗的丝早已无声无息的散布开来,在这并不算巨大的石室中纵横交错。安学武手指轻弹,当中的一根丝如利箭一般激射而出,直插云湛的眉心。

他之前已经算好了云湛的每一步退路,无论他怎么躲闪,都会至少付出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的代价。就在三人和平谈话的时候,他早就观察好了这间石室中的每一处细节,自认为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但他还是漏算了一点。眼看那根细丝就要穿透云湛的头颅,云湛却悠闲地抬起右手一挡。几声金属摩擦的声响后,天罗丝竟然缠绕在了云湛的拇指上,而这根拇指并未断裂,连一滴血都没有溅出来。

“天驱指环!”安学武的头脑中犹如被闪电劈过。这一刹那的差池之后,云湛已经抽出手指,任由指环被蛛丝卷住,身体则看准了几根蛛丝之间的空隙,在间不容发之际于其间穿过,跌落到了漂浮的星流石中央。他慌忙催动蛛丝追杀,但这些切金断玉如摧朽木的细丝,一碰到星流石,就不得不改变方向。

多了这些无法损毁的天然障碍,蛛丝无法形成网罗,威力大减。云湛躲开了几下进攻后,已经将弓箭拿在手中,稳稳地射出三箭。这三箭连珠而发,势不可挡,安学武全力躲避,小腿上还是中了一箭,透骨而入。在这场短时间的斗智过程中,安学武毫无疑问的处于下风。他一时怒火中烧,从怀里掏出两枚黑色的弹丸,稍一迟疑,向着云湛掷了过去,甫一出手心里就大叫“糟糕”,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云湛也在心里喊了声“糟糕”,知道这是天罗极凶猛的武器“紫焰”,表面看来不起眼,两枚小小弹丸足以把这石室彻底炸平。他心想,夯货毕竟是夯货,关键时刻仍然暴露出了其无可救药的本质。然而自己只怕也不得不陪着这夯货一同送命,这样的郁闷就算到了地府里也抒发不尽。

正欲感叹人生无常,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体内充盈着某种力量,开始向外膨胀着爆发。这种力量突如其来,毫无前兆,他过去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仿佛是一种汹涌澎湃的潮水,带着令人触目惊心的黑色,足以吞噬掉眼前的一切。他来不及多想,几乎是信手对着飞到眼前的两枚紫焰挥出一掌,紫焰的飞行立即停滞了,随即表面上出现一种近乎植物干枯的痕迹,很快化为碎片,落到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有些茫然,但随之而来的是惶惑,因为这股力量还在不断增长,从四肢百骸中散发出来,而且有些不受他控制。更令他不安的是,在他的身边,本来晶莹的星流石开始变得暗淡,表面仿佛罩上了一层灰雾,并且自行移动起来——它们都在向着远离云湛的方向移动,仿佛它们都拥有生命、而云湛身上蕴含有什么令它们恐惧的事物。

安学武咬咬牙,连续放出七根蛛丝卷向云湛,但对方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这些蛛丝从他身上划过,犹如被打中七寸的毒蛇,当即软垂在地上。萝漪则紧咬着嘴唇,神情奇异,其中不止有担忧与惊惧,似乎还包含了某种期待。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期待,所有的星流石都已经在各自设定的轨道上走到了最远端,但云湛身上那种压迫性的力量仍毫不断绝,星流石渐渐发出奇特的声响。那声音起初很细微,越来越响亮,终于变为刺人耳膜的尖啸。

石块们开始震颤着移动起来,三人都敏锐地发现,这种移动完全脱离了原有的轨道,而偏向了以往不能到达的新位置。与此同时,星流石又开始闪光,蒙在外层的灰雾慢慢被驱散,恍如星辰的璀璨光芒放射出来。

“亘时到了!”萝漪低声说,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随着萝漪这句话,星流石的移动也停了下来,呈一种看似乱七八糟的无序排列。但这种排列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每一颗星流石都开始释放出不同色彩的光芒:深红、暗绿、幽蓝、橘黄……随着这些色彩的爆发,石室的顶端四角突然各破了一个洞,池塘的水倾泻下来。

云湛虽然浑身忽冷忽热,难受得厉害,神志还清楚,对着萝漪高喊:“你快跑!”但他很快发现,这些水并没有在石室里积存,而是立刻渗入地底,不知道地面上什么地方有暗孔。

水不断注入,地下开始传出一阵阵奇异的响声,云湛心念一动,赶忙往旁边一跃。却听得方才他的落脚处一声巨响,地面裂开一个大洞,一块石板升了起来,石板上放着一个长方的黑色匣子。

天驱武库的钥匙!安学武当机立断,挥出两根蛛丝,试图将这匣子卷走,云湛也看得分明,抢上一步将匣子捧了起来,任由天罗丝割在身上。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捧起这匣子的一瞬间,自己身上那股古怪的力量突然间消失了,天罗丝在他身上割开了三道深深的伤口,登时血流如注。

安学武忍着腿伤的剧痛,合身扑上去,把云湛撞倒在地。他的身躯比羽人强壮的多,一下便将那匣子抢到手中,谁知云湛似乎也会几手古怪的擒拿术,喀喇一声,居然把安学武的右手手腕卸的脱臼了。安学武只剩左手,抛下匣子和云湛扭打在一起。两人此刻半点也不似天罗的杀手或是天驱的精英,倒像是两个街头流氓在抢鸡蛋。

两个流氓你一拳我一掌,人族流氓甲毕竟占了体魄的优势,尽管折了一手一足,仍然占得上风,将羽族流氓乙揍得鼻血长流,正欲乘胜追击,却听流氓乙大喝一声:“匣子呢?”

流氓甲心头一惊,尽管担心对手使诈,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这一瞥他的眼珠子差点蹦出来——匣子真的不见了。

二人同时住手,跳将起来,才发现方才打斗的时候,石室已经起了巨大的变化。墙壁、顶板、地面,到处都出现了裂缝,池水继续灌注而入,却不再排出。那些悬浮在空中的星流石也失去光彩,表面龟裂,整间石室中充满了巨大的轰鸣声,眼看就要崩塌。

两个流氓固然勇悍,毕竟保命要紧,第一反应都是向出口奔去。但跑了两步,他们都呆住了。

他们看到了木叶萝漪。萝漪就站在出口处,左臂抱着那个匣子,正冲着两人甜蜜地微笑着。她的右手轻松的平身在身前,掌心有一道若有若无的黑气缭绕,两人都认出来了,这是辰月教威力极大的秘术“枯竭”。

“安捕头,麻烦你把地图给我一下,”她语气轻松,就像在要一个苹果,“不然以你们现在浑身是伤的状态,肯定挡不了我一招的。”

云湛失魂落魄,一时间只想重重扇自己几个大耳光。她与自己待在一起的时候,浑身没有展露出一丁点法力,但此刻看她手里的黑气,显然已经将“枯竭”修炼到了极深的境界。他一下想起,刚才安学武说曾和神秘对手交手,并且险些命丧在“枯竭”之下,难道这个傻头傻脑的女河络,竟然就是把辰月教主逼到走投无路的幕后敌人?

被安学武蒙在鼓里,已经让他的自尊心很受打击了,没想到萝漪这么个小家伙也能欺骗自己那么久。她一直装傻充愣跟在自己身边,到最后来捡个现成便宜,真是岂有此理。云湛脸上气的龇牙咧嘴,心里却迅速的冷静下来,权衡形势。此时如不能和安学武通力合作,两个人都会变成挺尸,给辰月教主陪葬。

他眼光略斜,发现安学武也正在看着他。两人眼神一对,已经有了计较,安学武毫不犹豫的掏出地图,大骂一声:“给个屁!”向着萝漪右侧的墙壁掷去。池水正哗啦啦的顺着墙漏下来,如果不接,必然要泡入水中。

萝漪花费了那么多心力,怎能眼睁睁看着最后的果实打了水漂?慌忙运起秘术,造出一股旋风,要将那地图卷回来。云湛抓住她分心的这一刹那,凝聚了全部的精神力,向她点出一指。萝漪别无选择,也只能将全部力量贯注于“枯竭”之中,和云湛硬碰一招。

一声轰然巨响后,云湛只觉得全身发麻,一股阴气袭入体内,所到之处,似乎肌肤血液都在冷却下来。看看萝漪,也不大好过,云湛这一指已经将她震伤,鲜血正顺着嘴角流下。但她仍然挣扎着催动旋风,不肯放过那张图。安学武也连忙伸出蛛丝与她抢夺。

但两个人都身受重伤,对力量的控制失去精度,见到对方争抢,更加不甘示弱。地图先被风术卷入,在被蛛丝一扯,几声脆响,登时化为无数碎片。

三个人见此情景,都叫苦不迭。就在此时,整座石室终于完全崩塌了,云湛想要逃命,但是刚才那一指已经耗光了他全部的精力,浑身软绵绵的无法动弹,眼看着巨大的石块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第十四节 萝漪的信

云湛大侠均鉴:

我虽然会说,但是写字还不太精通,如有错谬,多多包涵啦。

很抱歉骗了你,但是你也别怪我,我总得忠于自己的信仰。忘了告诉你,两年前我就已经是辰月教教主了,你所认识的那一位,是被我赶下台的前教主。这一次我听说他有天驱武库的下落,就追到了南淮,他一向很怕我,没有办法,只能故弄玄虚想要骗过我。

你知道我很笨啊,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办法能找到他,我知道你的名气很大,所以就找上你啦。要不是有你帮助,我还真一筹莫展呢,说起来真要多谢你。

长期以来,我都藏在将风之中,所以除了你和安学武,并无他人认识我的真面目,前教主也认不出来。其实我也不想让你们见到我的,可是在南淮城穿着将风到处乱走,也未免太招摇了。一个河络会放弃自己的信仰而入辰月教,即便以你聪明的头脑,也料想不到吧?以后有机会再碰头,也许我会和你讲讲我的故事,假如你不是一见面就想把我撕成碎片的话。

你和安学武打架那会儿,一定挺纳闷为什么体内会忽然涌动起一股力量吧?还记得之前我把你变成金属球带进云宅吧?我其实那时候想在你身上下一道咒符以便控制你,没想到你体内的暗月之力反噬,差点把我自己搭进去。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们的前教主曾经无意之中,把一个被噬魂密咒吞噬的邪灵,放到了一个羽族婴儿身上,结果他发现,那个羽族婴儿是暗羽体质。后来他就计划改造那个婴儿,把邪灵唤醒,融合暗月之力,创造一个九州大陆上最强大的战士。可惜他最终失败了,但那一下我知道了,你就是当初那个婴儿,嘻嘻。

所以我换了一道咒符,可以在短时间内激发暗月的力量,我想一定会有用的,最后果然用上了。暗月怨憎的力量令星流石受到了侵扰,不由自主地寻找着天空中主星的庇佑,所以突破了原有轨道的限制。不然的话,我们还真没办法呢。

不过你们俩也真心狠,好事做到家嘛,最后硬生生把地图给毁掉了。我手里拿着钥匙,也没什么用处,只好当个纪念品放在家里看看啦。看来天驱武库这等不祥之物果然不是我们普通人能够掌握的,那就算了。

还有啊,这次我也并没有全都对不起你,最后如果不是我把你们俩及时地变成金属,你们都已经被活生生砸死了。人类喜欢说一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毕竟朋友一场,反正天驱武库谁也得不到了,我何必要看着你们死去呢?你以前曾经击败过辰月教,现在我讨回点便宜,咱们算扯平了。

就说到这儿吧,写那么多字累死我了。这件东西送给你做个纪念。希望最后你不会用它来对付我。

诚颂

安康

木叶萝漪

第十五节 小小的纪念品

姬夫人唐温柔摔摔打打地从两人身边经过,每踏出一步仿佛地板都在颤动,这着实让云湛和姬承感觉心惊肉跳。等她离开后,姬承热泪盈眶地看着云湛:“大哥,你还要在我家赖多久?”

“等那个姓苏的离开南淮,”云湛有气无力地回答,“谁叫安学武那个贱人把破案的功劳都揽到他一个人身上了呢?现在好了,他升职了,姓苏的说整件事没我的功劳,吵着嚷着要我退他的预付款。”

“那你就退呗,”姬承漫不经心地说,“省得麻烦。”

云湛厚颜无耻地回答:“我哪儿退得出来?早花干净了,要不然你借……”

姬承大叫起来:“姬平!今天的菜怎么那么咸,你把盐罐子倒里面了?”

云湛看着他凶神恶煞的表情,不敢多言,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姬承恶毒地说:“现在你的身份被安学武知道了,你就不怕他把你抓起来?天驱可是要车裂的。”

“天罗至少也得腰斩吧,”云湛说,“放心,我们俩互相抓着对方的把柄,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

姬承嘿嘿一笑:“这一次你们闹得天翻地覆的,安学武升职了,辰月教主得到了天驱武库的钥匙,你呢?除了身上的金疮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我们认识那么久,还没见你这么亏过本。”

“这个故事至少教育了我们,”云湛回答,“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要总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要知道就连你这样的家伙,偶尔也能给人一点惊喜……”

他不顾姬承愤怒的目光,继续说下去:“再说了,我还得到了一点小小的纪念品。”说完,把一直放在手里把玩的东西往桌上一放。阳光从窗外透入,照在那张小巧的复合弓上,反射出讥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