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心三愿

你还记得我……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阿凰,我来实现八年前的约定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茶摊里就已经坐了不少人。鱼丸研着墨满脸警惕;蒲爷爷握笔在手,时刻准备着;那隔壁摊上卖菜的一对母女菜也不卖了,占了一张小桌;另有几个闻风而至的大娘大姐,叽叽喳喳地闲扯着,脸上都飞着红晕。

素时在一旁泡茶,心里有些想笑。茶摊的生意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也从来没有那么多人愿意接近她和爷爷,一切都是因为景止。

这样容颜绝世的男子,自然不管是谁都会被迷住的,自己的反常大概反倒是正常的吧。就像爷爷迷恋王桂花酿的酒,鱼丸迷恋书堂的琅琅书声,她迷恋茶香的味道一样。这种迷恋,就算开始强烈了些、震撼了些,时间久了,也会化为心中淡淡的余韵。

不要紧的,她对自己说。

素时将茶一一给众人端上。她自昨日听完故事便没怎么进食喝水,却也不觉得饥饿口渴。旁人都没怎么注意,只有鱼丸看到了素时嫣红的唇瓣微微干涩,于是把自己的那杯茶推给她:“素时姐姐,你喝。”

她心里一暖,笑了笑,举起杯子来就抿了一口。突然间她动作一僵——茶摊上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只传来微微的吸气声。

素时抬起了眼睛。

——是他来了。

只一夕未见,再看到这个风姿绝俗的男子,她的心又开始慌乱地跳动。她手一松,那只杯子失了桎梏落下,眼看就要摔得粉碎。景止一步上前轻轻接住杯子,握在了手心里。

绵密的媚从他的吐息中流淌出来,素时的眼睛变得渐渐迷蒙起来。景止愣怔了一瞬,便觉得欣慰——她已经开始习惯自己的气韵了,真是太好了啊。

他找了昨日的位置坐下,没多想什么,就着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茶。鱼丸气得要哭——那是素时姐姐嘴唇刚刚碰过的杯子!这这这……他简直欺人太甚!

鱼丸还来不及暴走,便被景止那磁性而清淡的声音拉进了他的故事里……

在很远很远的东方,有一个富饶的国家。在它的最东边,有一座边城。环城的城墙又厚又硬,前有护城河、背靠高山,真是占尽天险、固若金汤。英勇善战的秦家儿郎驻守于此,到如今的守城将军秦业,已经是第十三代了。

秦业将军生有一子一女。女儿秦凰格外美丽,还擅吹笛、弹奏箜篌。将门生虎女,秦将军倒也不是没动过让女儿练武的念头。那一天,他把八岁的女儿带到后山,想试试她的胆量。

他只给了她一把匕首,便赶着她进了山。黑黢黢的深山中,风里隐隐传来腥臭味,还有野兽低低的吼叫。小小的秦凰紧紧握着手里的匕首,脸色苍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她虽紧张,却没失了方寸,一路在沿途的竹子上刻下记号,以防自己迷路。走啊走啊,她嗅到风里传来的湿气,心里一喜——附近有水源,那她可以喝些水,休息一会儿了!

天色微暗,小小的秦凰一点一点地摸到溪水边。她刚刚松了一口气,耳边突然有风声掠过。她下意识地举起匕首向旁一让,只见一团带着腥臭的大物从自己身侧急掠而过。那东西“嗷呜”一声,竟是一头年纪尚幼的老虎!

女孩儿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她屏住呼吸,牙齿咬破了下唇,拼命判断虎扑来的方位。在虎扑来的瞬间,她把匕首狠狠地刺了出去!

与此同时,暗中保护秦凰的秦将军座下神射手也射出了一支箭!

箭支没入幼虎的喉中,而秦凰的匕首也扎进了它的腹内。虎倒了下来,轻声呜咽着,慢慢断了气。秦凰跪倒在它身边,若说刚才的瞬间是为自保,这一刻她却为杀了生灵而难过,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慢慢蓄起了泪水。

——说到这里,景止的目光落在素时的眸子上,又极快地转开去。

秦凰坐在溪边发了一会儿呆,随后站起身来,削了一根竹子制成笛子。她坐在河边,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这安魂之曲,随着林间的风,传得极远极远……

笛声渐渐转低,终至低不可闻。一片沉静中,秦凰突然听到黑夜里有个细细的声音说:“谢谢你救了我。”

女孩吓了一跳,怎么会还有人在这里?她站起身四下巡睃,可夜色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一小块巴掌大的粉红色东西,在一片漆黑中隐隐泛着光华。她暗自猜测是夜明珠之类的照明之物。

秦凰壮着胆子问道:“你是谁?”

那个声音说:“我叫辛。刚才那只幼虎本是想吃我的,谢谢你出现救了我。你的笛声真好听……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但那团巴掌大的东西一直飘浮在秦凰附近。有人陪伴的感觉是如此奇妙,在寂静的夜里,她独坐时脑海中常常会出现的那些妖魔鬼怪再也没来侵袭。她抱膝坐在地上,静静地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清早,秦凰醒来,辛已经不在。她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母亲一看到她那副狼狈的样子,便大声哭了起来。秦凰想到那只虎,也不禁跟着泪水盈眶。

秦将军一瞧二人这模样,罢罢罢,做个将门弱女,有父兄护着,倒也没什么大碍。之后八年,秦凰很少再练武,养成了个文静美丽的大家闺秀。

然而她十六岁那一年,城池外的蛮族突然举兵侵犯。原来蛮族内部完成了一次合并,他们野心勃勃,想占有那个国家最最富饶的土地。

父亲与大哥带着兵卒出城迎敌已经两日了,秦凰在家中安抚惴惴不安的母亲。母亲抓着她的手,纠结许久,终于咬着牙说:“凰儿,你姑母就在临城,你收拾东西去避一避吧。”

秦凰一惊,她根本没想到事态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母亲?”

母亲的手微微颤抖着,从百宝格取下一支箭来。秦凰一眼便认出那绝对不是父亲的兵卒所用的武器,那支筒如此精良尖锐,带着可怕的倒刺……她倒吸了口气!

“这是蛮族所用的兵器。昨日,你父亲身边的副将送回的。凰儿,我们秦家的儿郎定要守住疆土。可你……你不一样啊……”母亲的眼睛湿润了,“你去姑母那里避一避,好不好?”

秦凰从不忤逆母亲,此刻却沉默了。她说不出那个“好”字。不单单是父亲多年忠君爱国的熏陶,更因为她的家在这里。若有个万一,岂不是永别?她怎么能走?

母亲抓着她的手更加用力,就在此刻,一个心腹兵卒已经飞快地跑了进来:“夫人,将军下令退守城内,他与大公子都受了伤,已经安排了医者治疗。”

母亲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若是轻伤,秦业如何会下前线?所谓的退守城内,离城破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文弱的秦凰猛地站起身来,声音清冷:“现在是谁在指挥?”

“是关副将军。”心腹兵卒的声音放轻,“人心已浮……”

这一次蛮族来势汹汹,向来如天神般屹立不倒的秦将军也受了重伤,关副将军为人怯弱,人心如何会不浮动?秦凰的素手握成拳头,望向摇摇欲坠的母亲。她多么想去看看父亲和哥哥,多么想躲在他们身后、躲在避风的港湾里……

可是,不行。

“娘,”她看向母亲,神色坚定,“你去看着父亲和大哥,城墙那里,我去!”

换下月白布衫,穿上劲装盔甲,将一头青丝高高束在脑后,文雅的秦家大小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城墙,一如八岁那年走向那片伸手不见五指、恐惧丛生的森林。

她唯一的遗憾是或许再不能摸一摸笛子,吹一曲笙歌。

城墙之外,密集的人群冲上前又被箭雨射了回去,留下一地尸体。可蛮族也杀红了眼睛,知道离胜利仅一步之遥,呐喊着继续踩着云梯冲了上来。

“各位,一定要坚守阵地,不光是保护城池,更是保护各位的家人朋友!我代替父亲,会一直守在这里!”

秦凰扬声呐喊,众人大声呼应。她看准时机,挥手喊道:“射!”

一日一夜的攻城战,秦凰抹了抹脸上的黑灰,走下城头。援军不至,这样的拉锯战之下,他们早晚弹尽粮绝,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大小姐,箭支已经不够了……”

“大小姐,城中粮食不足……”

“大小姐,将军和大公子至今昏迷不醒……”

越来越多的坏消息仿佛山一样压在秦凰瘦削的肩头。她熬夜看兵书、想对策,双眼通红,脸颊凹陷。可她实无良策,而眼看蛮族就要打进来了……

“后来怎么样了?”鱼丸焦急地问。

景止却突然停住了话头,一下抓住了素时的手。她一直迷迷糊糊,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被烫着了,慌不迭地放下茶壶。原来她方才想倒杯茶给景止,却听得入了神,茶溢出茶杯,洒在自己握着杯子的手上,她竟不自知。

他轻轻问道:“不痛吗?”

素时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心里突然一软:“不要紧,我习惯了。”

她是习惯了。泡茶这门手艺也不是天生就会的,练习时总要吃些苦头。那双纤纤素手上,多少烫过的水泡都成了浅浅的疤痕,她好像从来也没在意过。

景止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那样细小的动作,却仿佛一根针扎进素时的心里,泛起淡淡的酸涩与甜蜜。从来没人在意过,甚至连她自己也不在意的苦,他却发现了,知道了,介意了。那苦于是变成了甜,变成了幸福。

“景止……”她第一次用心去念这个名字,也第一次升起别样的情绪。

是对茶香的那种喜欢,可是好像又多了什么,让她的鼻子微微发酸。

“好了。”景止轻轻说道。素时低头望去,自己手上刚刚烫起的水泡已然消失不见,就连之前留下疤痕的地方,都变成了细腻光滑的肌肤。

素时吃了一惊:“这是……”

“法术,很管用吧?”景止嘴角微微扬起。

素时心中一惊——法术?!她四下张望,爷爷,还有那些痴痴看着景止的女子,谁也没有发现此刻的异样;唯有鱼丸,小眉头紧皱着,仿佛是想从梦魇里挣扎着醒来。

这让时间停滞的,大约也是法术吧……

莫非,他真是修仙之人吗?素时的心中有了一丝慌乱——修仙门派规矩森严,修仙之人都高常人一等,就像那个白衣女郎根本瞧不起她……

他,看似就在眼前,或许实际上,却离她很远很远啊。

“你想被人知道真实身份吗?”素时压抑住心中的纷乱,急急问道。修仙之人虽受世人崇敬,然而景止一直没有表示过,应当是不想被人知道吧?

果然,景止立刻摇了摇头。

“可要是我的手变成这个样子,被人发现了,一定会觉得奇怪的。到时候说不定会怀疑到你身上。”素时举起手,“还是替我变回原样吧,还有,别再随便使法术了,知道吗?”

她心里满是担忧,口气微微急促。景止眨了眨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委屈:“我又不是谁都……”他抿住唇没有再说下去,手轻轻一挥。素时的手立刻恢复了原状,伤痕斑驳,只是那伤口处的疼痛却还是消失了。

一片沉默笼罩了二人。素时开口轻轻问道:“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那个答应报恩的辛来了?”

景止看了她一眼。

“你相信……妖也是会知恩图报的吗?”

素时轻轻地、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信。”

景止抿了下嘴唇,缓缓垂下了眼睛。

那天眼看就要城破,天空中突然弥漫起肃杀的黑气。黑气无边无垠,笼罩了四野八荒。搏杀中的人们全都抬起头来,怔怔地四下张望。一片混沌中,秦凰愕然看到前方有一个粉红色的东西。

八年前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她想起了那个说“一定会来报答”的辛,也终于看清了那个曾经像夜明珠般娇小、如今像一块巨石般庞大的东西是什么。

——那居然,是一颗心脏。

心脏均匀而有力地跳动着,仿佛还能听到“怦怦”的声音。秦凰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关副将,可他还在惊慌失措地张望着四周的黑雾。

一瞬间,秦凰明白过来——只有自己才能看见辛的那颗巨大的心脏。

黑雾翻涌着,一道沉稳的男子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凰,我来实现八年前的约定了。”

秦凰狠狠咬了一下下唇,一阵刺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问:“你是辛?”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你还记得我……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阿凰,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在这危机四伏的城墙之上,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秦凰胸口微微一暖。在面临绝境时也不曾流下的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拼命忍耐。辛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曾经救过我的命,我答应会报答你。我此刻对天地立誓,以我全部的力量,实现你三个愿望。若违此誓,则粉身碎骨,心裂而亡!”

他的声音那么笃定,仿佛世间没有什么是他无法办到的。秦凰一惊:“辛,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什么人,我是一只千年的妖。”他回答,声音中似乎有一丝苦涩,随即略微结巴地补充,“但……但我能修炼出人形的,只是如今修为还不够,只有一片黑雾。快了,真的……”

“你不是一片黑雾,我能看见你的心。”

秦凰的声音一落,空气中便是良久的沉默。不知是不是秦凰的错觉,黑雾中的那颗心脏鼓动得仿佛更快了一些。最后辛发出了一个轻微而模糊的“嗯”。

秦凰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她对辛的话依旧将信将疑,可此刻她不再犹豫,当机立断:“辛,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城池平安。我的第二个愿望,是父兄康复。”

一片黑雾瞬间如巨浪般汹涌弥漫,人声与战马的嘶鸣中,那些攻城的蛮族狼狈地丢盔卸甲,潮水般向后退去。城中的心腹兵卒跑上城头,兴奋地大声喊道:“大小姐,将军他们醒了!”

辛轻轻问:“阿凰,你的最后一个愿望呢?”

秦凰沉默了片刻,回答:“我以后再许,好不好?”

故事说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一切仿佛都从梦中醒来,蒲爷爷的笔哗哗地开始书写,耳畔传来众人低低交谈的声音。

“妖怎么可能……”

“妖才不会……”

“要是有妖对我报恩,我恶都恶心死了……”

妖即是恶,这观念深深扎根在人们心里。只是说故事的这个男子如此高华绝俗,她们不敢也不愿大声反驳。

景止看了看素时。她的神情平静,仿佛对这些事早已习以为常。可她还是那么坚定地说,这世上有妖会知恩图报,她信……

鱼丸托着下巴,喃喃地问道:“那最后一个愿望,会是什么呢?”

这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单纯少年啊!众女子腹诽,一个一个悄无声息地离开,唯有泼辣的卖酒寡妇王桂花没有走。素时常在她那里打酒,彼此熟稔,她也从不忌讳这些,当下便笑道:“余家弟弟,你还没心上人吧?自然是不懂的。这最后一个愿望,当然是要跟那妖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鱼丸一脸茫然:“心上人?我有的呀……”他默默向某个方向望去。

景止也听到了王桂花的话,轻轻笑了笑,唇中淡淡吐出几个字:“人妖殊途……”

不过四个字,素时听在耳中,心里突然弥漫起无穷无尽的寂寞与凄凉。那一瞬间,她突然又一次恍惚觉得景止不在眼前,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触手可及的这一个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影子罢了。这一次,她无法压抑心中的情绪,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挽留,想要触碰,想要证明他不是自己脑海中的幻觉……

纤细的指尖在景止垂落的发丝间轻轻拂过。他骤然一怔,脸上的落寞消失,一双澄澈的眼睛下意识地微微眯起,竟露出猫儿一般慵懒舒服的表情。素时此刻已然清醒,迅速收回手。

景止咳嗽一声,面上风轻云淡,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素时呆呆地看着他耳后……那里,分明红了……

眼前的气氛不知为何有些古怪,鱼丸左看右看,眼睁睁看着景止又姿态优雅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喂,那是我素时姐姐用过的杯子!你不准再碰了!”少年咆哮。

素时呆住。景止茫然地看了一眼鱼丸,又向他所说的素时姐姐看去。

她的嘴嫣红小巧,唇珠天生微微嘟起。

……他的耳朵好像更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