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鬼

吴晗

在过去的时代里,人们讲迷信,相信有鬼。

据说鬼也和人一样,有好鬼,有恶鬼。有大鬼,小鬼,男鬼,女鬼,好看的鬼,难看的鬼,文鬼,武鬼,以至大头鬼,吊死鬼等等。总之,人世间有的事,鬼世界里也都有。

有了鬼的故事,自然也有说鬼话的书。从《太平广记》所引的《灵鬼志》,到《太平御览》,《太平广记》都专门有几卷讲鬼的。清朝有几个人特别喜欢讲鬼故事,一个是蒲松龄,他写了《聊斋志异》,一个是纪晓岚,他写了《阅微草堂笔记》,还有一个是袁子才,也喜欢讲鬼。

蒲松龄和纪晓岚笔下的鬼,形形色色,什么样子脾气的都有,其中有些鬼写得实在好,很使人喜欢。他们通过鬼的故事来讽刺、教育活着的人,说的是鬼话,其实是人话。也写一些活人,看着是活人,说的却是鬼话,做的是鬼事。

大体上说来,虽然鬼是从人变的,人死后是鬼,但是人却又怕鬼。另一面,人虽然怕鬼,却又喜欢听鬼故事。

怕的原因是,据说鬼又要投生变人,屈死鬼投生之前,总得要找一个替身,将人变鬼。以此人们谈鬼就怕,更不用说见鬼了。倒过来,据说人死了就成鬼,人和鬼到底有关系。自己没有作鬼的经验,听听别人的也好,以此又喜欢听鬼故事,大概也是借鉴的意思吧。

自从有了科学知识,自从有了唯物主义,懂得科学和唯物主义的人们不再相信有鬼了。但是,研究一下过去的若干鬼故事,从中了解这一时代的社会相,也毕竟有些好处。

何况,死鬼虽然不存在,活鬼却确实有之呢!他们成天张牙舞爪要吃人,青面獠牙吓唬人,鬼头鬼脑摆弄人,鬼心思,鬼主意,鬼行当,鬼伙伴,总之,有那末一小撮活鬼在兴风作浪,造谣生事,播弄是非,造成紧张局势,摆出鬼架子,鬼威风。你愈怕,他就愈狠,非把你吃掉不可。

对付活鬼的办法是大喝一声,你是鬼!揭穿他,让人人都知道这是鬼。把鬼揪到阳光底下,戳穿鬼把戏,鬼伎俩,让人们认识鬼样子,鬼姓名,鬼亲眷,鬼朋友。鬼在人们中间孤立了,也就搞不成鬼玩意了,或者变人,或者真的变鬼,这倒不妨随他的便。

要对付活鬼,首先要不怕鬼。道理是你不怕,他就怕。这里有几个鬼故事是很有意思的。

第一个是蒲松龄写的青凤。说有一个狂生叫耿去病,听说有一个荒废的大宅子闹鬼,堂门自己会开关,有时还有笑语歌吹声。他搬了铺盖去住,在楼下读书。晚上正在用功时,一个披发鬼进来了,脸黑得像漆一样,张着眼对他笑。耿去病也对着笑,顺手把砚台的墨汁涂上一脸,面对面瞪着眼睛看。鬼看着不对头,满脸羞惭溜走了。

第二个是纪晓岚写的吊死鬼。说是有一个姓曹的,住在一个人家。半夜里有一个东西从门缝进来,像一张纸,变成人形,是个女人。他一点也不怕。鬼又披发吐舌,作吊死鬼模样,他笑说:头发还是头发,只是乱一些,舌头还是舌头,只是长一些,有什么可怕。鬼又把头摘下来,放在桌上。他笑说:有头都不怕,何况没头?鬼没有办法,一下不见了。后来他又住这房子,半夜门缝又响了,鬼刚一露头,他就嚷:又是这个讨厌东西!鬼一听只好不进来了。

另一个是大鬼。说戴东原的族祖某人胆大不怕鬼。住进一座空宅子,到晚上,阴风惨惨,出来一个大鬼,说,你真不怕?答:不怕。大鬼做了许多恶样子,又问,还不怕?答:当然。大鬼只好客气地说:我也不一定赶你走,只要你说一声怕,我就走了。他说:真是岂有此理,我实在不怕,怎能说假话。你要怎样就怎样吧。鬼再三央告,还是不理。鬼只好叹一口气说:我在这儿三十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你这号顽固的人,这样蠢才,怎能住在一起。只好走了。

还有一个大眼鬼。南皮许南金胆很大,在和尚庙里读书。夜半忽然墙上出来两个灯,一看是一个大脸孔,两个灯是一双大眼睛。他说:正好,要读书,蜡烛完了。拿一册书背着墙,坐下就朗诵,念不了几页,灯光没有了,扣壁叫唤,也不出来。又一个晚上上厕所,一个小孩给拿蜡烛,不料这个大眼鬼又出来了,对着人笑,小孩吓倒在地下,他捡起蜡烛,就放在大眼鬼头上,说没有灯台,你来得正好。大眼鬼仰着头看,一动也不动。他又说:你哪里不好去,偏要到这里来!听说海上专有人赶臭地方走的,大概就是你了。万不可以对不起你,随手拿一张用过的手纸抹鬼的嘴巴,大眼鬼大呕大吐,狂吼几声,就不见了。从此再也不来了。

这几个故事很不错,蔑视,鄙视,仇视种种形色的鬼,完全合理。人气盛了,鬼气就衰了;人不怕鬼,鬼就怕人了。

不但对死鬼该这样,对活鬼也该这样。

人不可以迷信,要相信科学,尊重科学,但也不妨研究研究鬼话,鬼故事,从中得到益处。讲人话的书要多读,讲鬼话的书,我以为也不妨读读。

一九五九年五月十八日《人民日报》

(选自《吴晗杂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