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歌词与诗的内涵之同

我们为什么要吟诗?为什么想唱歌?那是因为我们拥抱生活,拥抱世界,心中有一份情的感动、理的感悟、美的感受,我们想要表达,想要对人倾诉。

作为诗的一种,歌词以其真诚的、睿智的、优雅的诉说,借着音乐旋律和节奏的引领,直抵人心,让听众获得情感的共鸣、思想的启迪,以及审美的愉悦。

歌词与诗一样,其内容林林总总,包罗万象,归纳起来,则不过是“主观抒怀”和“客观咏叹”两方面。在主观抒怀方面,诗歌的内容可以一分为三:情、理、美。或者,也可以把诗歌的内容一分为四,即情、志、理、美。但情与志二者关系密切,不易区分,唐人孔颖达《左传正义》即有“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之说,认为情与志是一回事。情与志当然还是有所区别的,本书有《言志之歌创作论》一节,做专题讨论。为叙述的简便,此处且用三分法。关于客观咏叹,本书第八章有专门论述。

情与理(或情与思)为诗歌的基本内容,这是毋庸赘述的。前人有“唐诗主情,宋诗主理”之说(宋)严羽《沧浪诗话》: “本朝人尚理”, “唐人尚意兴”。(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八:“唐人诗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诗主理,去《三百篇》却远矣。”钱钟书《谈艺录》: “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认为唐人之诗多长于抒情,宋人之诗多长于说理。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文学改良刍议》, 《新青年》2卷5号,1917年1月1日出版。所列八条改良要义,第一条就是“言之有物”,何谓有物?“情与思二者而已”。而“情”“思”之外,常常被论者忽略了的,还有“美”,这包括自然美、社会美和人生美等。

美,作为诗歌的内容要素,足以与情、理并列,三分天下有其一。尽管情、理、美三国之中,情与理往往更为强势,美往往是柔弱的。诗歌可以是抒情的、说理的,也不妨是唯美的,专注于美的传达和讴歌。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东坡将杭州西湖比作天下第一美女,其抒情言理都在其次,首要的是对西湖之美的赞叹。又如下面这首《花儿与少年》,其中不乏情趣和理趣,但更为动人的,还是对美的赞叹,对相互印证的自然美与人生美的讴歌。


山里高不过凤凰山,凤凰山它站在白云端,

花儿里为王的红牡丹,红牡丹它开在春天。

川里平不过大草原,大草原铺上绿绒毯。

人中间英俊的是少年,少年是人间的春天。


“唐诗主情,宋诗主理”,那么,什么诗主美呢?《花间集》主美吗?《花间集》所主之美,是否有点柔弱和病态?我们今天歌唱的美,是否应该多几分健美呢?

诗人、词人(以及一切文学家、艺术家)所关注的世界,可以分为三个层面,即社会的层面、自然的层面和人生的层面。

作为社会的一分子,我们生活在社会中,我们的兴奋点常常在人的社会存在这一层面。这时,我们关注社会,关注时代,关心政治,关切民生,情系之,思系之,审美的目光也不时地打量之。

作为自然之子,我们生活在自然的怀抱里,我们的情思会跃入生命的自然存在这一层面。这时,我们情系生命和自然,思考人的生命存在以及天地万物存在的意义,感叹生命和自然造物之美。

另外一些时候,我们并不特别关注人的社会存在,也不特别关注人的自然存在,我们只在“人生”的境界中体味着人生之情、人生之理、人生之美。人生层面,介于人的社会存在和人的自然存在两个层面之间,在二者叠印的部分,其情、理、美,既有关于人的社会本质的,也有关于人的自然本质的。

换言之,情、理、美是纵向分类,社会、自然、人生是横向分类。纵横交织,诗歌的内容可以分为社会的情理美,自然的情理美和人生的情理美。见表1-1。

表1-1

一 关注社会之同

歌词与诗同样关注社会,吟唱社会的情、理、美。

社会之情是诗人或词作家面对社会,关注人的社会存在时所激发的感情。它可能是社会现实合乎作者的社会政治理想时的欢欣鼓舞之情,也可能是对于社会现实非理想化的焦虑痛楚之情,是感时伤世,愤世嫉俗,忧国忧民。

抒发欢欣鼓舞之情的诗歌,古往今来皆不乏其例。“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水浒传》和《三侠五义》卷首引用的邵雍的这首七律,不无夸饰地抒写宋朝开国之初的升平情景,即为典型之作。现代歌词则如王莘于1950年写下的那首大气磅礴的《歌唱祖国》: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以及韩伟于十年浩劫结束之时写下的那首热情洋溢的《祝酒歌》: “美酒飘香歌声飞,朋友呀请你干一杯,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更早的,则有辛亥革命第二年诞生的下面这首《中华大纪念》华航琛编《共和国民唱歌集》,商务印书馆,1912。,记叙从武昌起义到中华民国建立的光荣历程,字里行间洋溢着革命胜利的豪情。


十月十号义旗扬,革命军队起武昌。

霹雳一声汉江平,汉口汉阳树汉旌。

各省闻风争响应,秦晋滇粤皆反正。

江浙联军平金陵,大江以南无膻腥。

十七省代表,选举到江宁。

元帅黄兴黎元洪,组织政府讨虏廷。

虏廷闻之心胆惊,遣使求和到沪滨。

和议不和战祸紧,孙文归国民气振。

共和元年元旦辰,孙大总统履任到南京。

中央政府告成功,誓师北伐捣黄龙。

黄龙指日平,四万万人民多安宁。


而国家不幸诗家幸,面对社会黑暗家国凋敝的严酷现实,从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以来,忧国忧民的诗歌更是不胜枚举。

1936年出品的电影《迷途的羔羊》主题歌《月光光》(蔡楚生词),其月下十二景,处处是凄凉!村庄破落,民不聊生,旱灾水灾接踵而来,更加上战祸延绵,难民们挣扎在死亡线上……歌中景语皆情语:“月光光,照村庄,村庄破落炊无粮,租税重重稻麦荒。月圆圆,照篱边,篱边狗吠不能眠,饥寒交迫泪涟涟。月朗朗,照池塘,池塘水干种田难,他乡流落哭道旁。月亮亮,照他乡,他乡儿郎望断肠,何时归去插新秧?月依依,照河堤,河堤水决如山移,家家冲散死别离。月黯黯,照荒场,荒场尸骨白如霜,又听战鼓响四方。……”

又如1959年首演的歌剧《洪湖赤卫队》,其中有一支插曲《小曲好唱口难开》,在怨恨着人间的苦难和不公。


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

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先生老总听开怀。


月儿弯弯照高楼,高楼本是穷人修。

寒冬腊月北风起,富人欢笑穷人愁。此词借鉴了前人之作。南宋民歌《月子弯弯》: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1947年版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插曲《月儿弯弯照九州》: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哟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1959年与为民请命的彭德怀元帅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一首源自汉末《小麦谣》的民歌,其忧国忧民的主题则更为鲜明:“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人民鼓与呼!”惜其并未成歌。

台湾音乐人郑智化有一首《大国民》,讽刺政客,讽刺贪官,讽刺世风,讽刺“台独”……作者以其世俗关怀的激情,以其对于政治权术的洞察,对于人性弱点的透视,对台湾社会做了几乎是全方位的揭露和批判。其中“大国民”“小小的岛国”等语均为讥讽口吻,量读者不致误解。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加贼年,

等加贼冬,嘛系要等,等等等等。


伟大的工程,要建三百年,

区区的小事,六年国建。

小小的岛国,肮脏的台北,

贪官污吏,一手遮天。


美丽的谎言,说过多少遍,

说来说去,从来没实现。

宣传的口号,说大家都有钱,

贫富的差距,假装没看见。


这不再是个适合好人住的岛,

礼义廉耻没有钞票重要;

这不再是个适合穷人住的岛,

一辈子辛苦连个房子都买不到。

……


抒发社会之情,其负面的例子则是一些以阿谀权贵、粉饰太平为能事的矫情之作,一些出于奴性,以邀宠请赏为目的,喇叭花一样“总想对你表白”的东西,一些可能得宠于一时而注定会速朽,会贻笑天下的东西。

社会之理,融汇着作者对于社会存在的理性思考,它所关注的是社会现实,以及社会发展的历史与未来,关注的是社会现实是否合于理想,包括民生暖寒、政治清浊、制度正误,以及社会精神状态是否健康等,表现为对人类良知与正义的呼唤,对真善美与假恶丑的道德评判。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以来,这一主题的诗多有力作,如白桦《阳光,谁也不能垄断》、骆耕野《不满》、叶文福《将军,不能这样做》。歌词在这里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陈小奇的《三个和尚》即借助于“三个和尚没水喝”的古老故事的重新演绎,对大锅饭乌托邦作着某种揶揄。

崔健的《一块红布》更有不俗的表现。我们曾经被告知自己生在此时此地是多么幸福,世界上还有2/3的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亟待我们去解救。我们后来被告知自己曾经笃信不疑并响应号召全身心投入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十年浩劫,是人妖颠倒的一场噩梦。噩梦醒来,便有了这痛切的反思和质疑: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我说要上你的路。

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要你做主。


社会之美,这是社会大众创造的一种文化美、文明美,它可以体现为精神文明,包括淳朴的民风,多彩的民俗,也不妨体现为物质文明,如城乡的繁荣,建设的成就。诗如李凤白笔下的《小楼》: “小笛如一阵轻风/家家临水的楼窗开了/妻在点染着晚妆/眉间尽是春色。”歌如葛逊这首《江南人留客不说话》是着眼于江南人热情好客的民风民俗的。


江南人留客不说话,自有小雨悄悄地下,

黄昏雨似幕,清晨雨如纱,

遮住林中路,打湿屋前花。

多情小雨唱支歌,留下吧,留下吧,留下吧!


江南人留客不说话,只听小雨沙沙地下,

若断又若续,如诗又如画,

心在雨中醉,情在雨中发。

多情小雨最难忘,留下吧,留下吧,留下吧!


有些时候,诗歌对社会之美的描绘和讴歌过于理想化,包括溢美和粉饰太平,那就值得警惕了。

二 瞩望自然之同

歌词与诗同样瞩望自然,歌吟自然的情、理、美。

我们是社会的人,也是自然的人,我们属于社会,也属于自然。社会生活不必永远是诗歌的兴奋点,有时,诗歌不妨亲近自然,流连山川,寄兴于清风明月宇宙时空。不妨是“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北宋)黄庭坚:《次韵中玉水仙花》。式的自然之情,不妨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南朝梁)王籍:《入若耶溪》。式的自然之理,不妨是“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南朝齐)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式的自然之美。此时,景物入歌,不是借景抒怀、托物言志,作为社会政治情怀或人生情怀的载体,如阎肃的《红梅赞》、李幼容的《珠穆朗玛》,而仅仅是自然之怀、风物之恋,或寄意淡远,只在有无之间,一如李白《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关于庐山瀑布,关于楚江天门,李白只是摹写,只是咏叹其雄奇瑰丽,并没有关于人生或社会情怀的刻意寄托。有人说,李白这些诗是通过对祖国壮美山川的描绘,抒发一腔爱国之情、报国之志。这未免失之牵强。如果这香炉峰、天门山坐落在外国,诗仙于出游出访途中,惊呼“疑是银河落九天”,感叹“孤帆一片日边来”,又该是抒发了什么情怀呢?总不至于外国的瀑布就不能“飞流直下三千尺”,外国的峡江就没有“两岸青山相对出”吧?

2007年5月14日,温家宝在同济大学向师生们作即席演讲,其中讲到: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并赋诗一首,旋即有多人为之谱曲:


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寥廓而深邃;

那无穷的真理,让我苦苦地求索、追随。


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庄严而圣洁;

那凛然的正义,让我充满热爱、感到敬畏。


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自由而宁静;

那博大的胸怀,让我的心灵栖息、依偎。


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壮丽而光辉;

那永恒的炽热,让我心中燃起希望的烈焰、响起春雷。


其诗四节,第一、三节里的星空,是自然的星空,哲学的星空,相当于道家的“天”;第二、四节里的星空,是社会理想的星空,政治、道德的星空,相当于儒家的“天”。这是作者的政治家身份使然,使其即便仰望星空,犹不能释社会政治之怀。

而对于一般较为纯粹的诗人,我们头顶的“天”,只是自然的“天”,与人间社会无关,“天”是无意志的,它可能有“无穷的真理”(自然真理),却无所谓“凛然的正义”(社会正义),诗歌关注自然的时候,抒写的只是自然之情、自然之理、自然之美。

自然之情是人类面对神奇的大自然,所激发的赞叹、陶醉之情,或鉴于天地宇宙之浩大永远、人生在世之渺小短暂,所生出的感伤自怜之情。曹操《观沧海》所抒之情属前者:“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所抒之情属后者:“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自然之理是人类面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而生发的关于宇宙存在和生命存在的具有哲学意味的形而上的思考:宇宙是什么,为什么存在?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我是谁?生命由谁缔造?是否真有灵魂和命运存在?历史是循着一个预设的轨道前行,还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诸如此类。诗人屈原也是政治家,故其《天问》也不免问及社会政治,如“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苏轼暂且超脱尘世,其《水调歌头》,则主要是自然理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自然之美,作为自然之子,人类对自然之美有着与生俱来的认同和向往。但由于文明的演进,人类渐渐疏远了自然;由于世俗的生活,人们日益淡忘了自然。“你问我芙蓉花几时开放,我说芙蓉她开在盛唐。”“你问我今晚有没有月亮,我说这城市已把它遗忘。”可是,自然之美并不因为我们的疏远和遗忘而不复存在。当我们走出尘世喧嚣,去探望她,那崇山大川、森林草原、日月云天,乃至透过天文望远镜看到的一幅幅不可思议的星云图景,大自然依旧充满无穷无尽的魅力,让我们倾倒,让我们讴歌。例如,南宋吴文英《绕佛阁》: “夜空似水,横汉静立,银浪声杳。瑶镜奁小,素娥乍起,楼心弄孤照。絮云未巧,梧韵露井,偏借秋早。晴暗多少,怕教彻胆,蟾光见怀抱……”

自然之情、自然之理、自然之美在诗歌中的抒写,往往是兼而有之,而并不专执于某一方面。例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始于自然之美的描绘:“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继而阐发自然之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其后的一大段则偏重于抒写自然之情及人生之情:“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歌词在关注自然时,可以关注自然景物,也可以关注自然界的生物,关注植物,关注动物,尤其是与人类有着较多的文化联系和情感牵挂的动物,譬如,诉说人们对于熊猫濒危的不忍,对于天鹅之死的垂怜。像侯德健这首《熊猫咪咪》: “竹子开花罗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自然之情、自然之理、自然之美,对于现代歌词创作,还是一片相当寂寥的艺术空间,以至于笔者此刻要找几个相应的例子都很困难,今日词家不妨多加关注,奉献佳作。

三 体悟人生之同

歌词与诗还同样体悟人生,歌唱人生的情、理、美。

人生之情,包括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家国之情等。这是诗人、词人最为关注的领域,是诗歌的高产区。

歌唱亲情之作,古典诗歌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唐人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当代也不乏歌唱亲情的佳作,如侯德健《酒干倘卖无》、付林《妈妈的吻》、欧阳常林《小背篓》,如李隽青《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歌唱友情的,唐人王维《阳关三叠》、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自是经典,中国当代歌坛上,江山《青年友谊圆舞曲》曾历久不衰,王健《歌声与微笑》则是新的绝唱。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明天明天这歌声飞遍海角天涯,

明天明天这微笑将是遍野春花。


歌唱爱情的就更多了,有统计表明,从《诗经》首篇“关关雎鸠”开始,中国历代民歌90%为情歌。就连那首《东方红》原本也是陕北情歌小调:“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嘛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呼儿嗨哟,哎呀我的三哥哥。”

当代的创作歌曲中,情歌也可谓是春色满园关不住。在禁欲主义盛行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尚有《敖包相会》《蝴蝶泉边》《九九艳阳天》等红杏出墙,今天就更是佳作迭出不胜枚举了。今天的情歌创作,当然也良莠不齐,充斥着大量的粗劣之作。在一个生产过剩的领域,欲作新词,更需要独到的情思体验和新颖的艺术表现,一般泛泛之作大可不必动手。

家国之情,即思乡之情、爱国之情。它们是亲情、爱情及友情的延伸和放大,没有亲人爱人友人(以及文化认同)的地方,是很难勾起我们的故乡故国之思的。抒写思乡爱国之情,也是歌词创作永恒的主题。

这里需要作一点辨析的是,歌中吟唱的家国之情,有时属于人生之情,有时则属于社会之情。

当我们羁旅异域,家国只在想望之中,作为游子的精神家园,作为灵魂的皈依之所,故乡故国被诗化被美化时,那浪漫主义的歌唱中倾诉的家国之情,往往是人生之情。如刘半农《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歌中的抒情对象“她”,既是故乡故国,也不妨是恋人、母亲。

当我们生于斯长于斯,面对的是现实的家园,是与之同呼吸共命运的现实的社会存在时,那现实主义的歌哭之中表达的则往往是社会之情。如孟广征的《我热恋的故乡》: “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藏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常常被论者忽略了的诗歌情怀,不是亲情,不是友情,不是爱情,而是更为宽泛的“人情”——人类之情。这时,诗歌里表现的是人道主义的关怀,是人类的泛爱。《让世界充满爱》这组歌曲出现的意义,就在于它填补了所谓阶级情仇逐渐淡化后中国人的这一片情感空间。

表现人类泛爱的作品,常常会怜悯弱者,反映社会的苦难和不公,哀民生之多艰。这时,它们所抒发的,也是社会之情了。如上文所引《月光光歌》《小曲好唱口难开》等。

而当人生情思,接近于生命个体的悲剧性存在时,便会成为冷色调的惆怅。如李叔同《春夜》。


金谷园中,黄昏人静,

一轮明月,恰上花梢。

月圆花好,如此良宵,

莫把这似水光阴空过了!

你试看他青史功名,

英雄安在,荒冢萧萧。

你试看他朱门锦绣,

繁华如梦,满目蓬蒿……


人生之情入歌,融汇较多的人生理想,就成了励志之作。例如黄霑的《男儿当自强》。励志之作,往往兼有自励和励人的主题。

人生之理,则追问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探询人生的价值和理想,打量人生姿态,抒写人生哲思。如庄奴《唱歌的人》: “温馨来自春风,芳香来自花朵。谁问过花朵和春风,付出多少,得到几何?”作为TVB电视剧《西游记2》主题歌,陈嘉乐、何志伟的《取一念》也显得理趣盎然:


从来是正是邪在那一念

是人是妖心思每刻在流变

如成佛也是凭借那一念

是猴是猪努力能炼成大仙……


人生之理入歌,倾注较多的世俗关怀,就成了喻世之作,如贺东久《莫愁啊莫愁》: “自古人生多风浪,何须愁白少年头?”还有乔羽这首《说溥仪》。


既然人在矮檐下,

何必埋怨常低头。

披一身锦绣,数万种风流,

欠缺的不过是一点儿做人的自由。

发什么冲冠怒,消什么万古愁,

只因为一场繁华旧梦做不够。

劝君毋须恼,劝君毋须忧,

得罢休时要罢休。

抛弃了金玉枷锁便是自由。


这是1989年问世的电视连续剧《末代皇帝》的主题歌。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三岁登基,六岁退位,十一岁得张勋辫子军拥护,复辟十二天。溥仪一生的梦想就是重登帝位,恢复大清统治。为此,甚至不惜受日寇利用,做伪满洲国傀儡皇帝。这首歌要言不烦,几句话就点中了一个死穴,无非是“一场繁华旧梦做不够”,无非是想恢复君主专制,继续奴役中国人民,剥夺其民主权利。不仅点破了昔日帝王梦,也足以点醒今日我辈的迷思,名与利,权力与金钱,都不过是给原本自由的心灵套上的“金玉枷锁”,一生追逐,至死不渝,真的值吗?

人生之美,可以指美好的个人资质,也可以指美好的人生风范。资质美有内外之分。白居易《长恨歌》赞叹杨玉环“天生丽质难自弃”,主要是指其外在资质,包括姣美的容貌和纯真的气质;贺知章一见李白便惊呼为“谪仙”,则主要是缘于其盖世才情。当然,中国人历来强调内外兼修,秀外慧中,乃至将“慧中”作为“秀外”的前提,所谓“书卷气”,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反之则有“绣花枕头”之说。风范美,则是指人在社会文化环境中,在对事业、理想的追求中,所展示出来的精神风貌和人格魅力。

对人生美的歌吟,构成唯美诗歌的另一道风景线。王立平为电影《少林寺》所作的插曲《牧羊曲》近乎范例(只“无瑕有奇巧”一句稍欠推敲)。在“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的诗境中姗姗出场的少女形象,是如此纯净隽美,惹人遐思。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

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

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漫山飘。

莫道女儿娇,无瑕有奇巧,

冬去春来十六载,黄花正年少。

腰身壮,胆气豪,常练武,勤操劳,

耕田放牧打豺狼,风雨一肩挑。


歌中,赞颂人生美,兼及人所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及人文环境之美,让自然美与人生美互为印证,让环境美作为人生美的背景和舞台,颇有地灵人杰、天人合一之妙趣。

最后要说明的是,情、理、美,作为诗歌内容的三要素,往往是相互融合,难以剥离的。诗歌的主题不可能总是单纯的、明晰的。

当曹操《短歌行》为“忧思难忘”而慷慨悲歌时,其“忧思”,既是生命忧思,也是社会忧思;既是关于情的,也是关于理的。其援引《诗经》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吟唱中,还不无对自然美和人生美的向往和沉醉。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这该是纯粹的抒情,纯粹的爱情表达吧?未必。试问,好姑娘为什么总是在遥远的地方呢?从古至今,所谓伊人,为什么总是在水一方呢?原来,美在距离,距离产生美,距离也才能保存美,在水一方,可望而不可即,爱情才能保鲜。好姑娘只宜待在遥远的地方,真要娶回家,就难免审美疲劳,变成黄脸婆。一首貌似纯情的歌,居然隐含着如此哲理!

情理美,这里的条分缕析,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