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绪论

第一节 劳工运动与劳工研究的双重危机

在20世纪的最后20年里,社会科学界几乎达成了这样一个共识:劳工运动正面临普遍性的、严峻的危机。已有的文献已经证明劳工运动的如下几个趋势:罢工活动以及其他形式的公开与激进的劳工斗争日渐消退(Screpanti, 1987; Shalev, 1992);工会密度工会成员人数占所有非农业雇佣劳动者总数的百分比。——译注(union densities)不断下降(Western, 1995; Griffin, McCammon and Botsko, 1990);实际工资减少;工作的不稳定性日益增加(Bluestone and Harrison, 1982;Uchitelle and Kleinfeld, 1996)。尽管大多数实证研究所关注的都是富裕国家(尤其是北美和西欧)的劳工发展趋势,但许多人也意识到:这种危机已经是世界范围的,并且对全球的劳工和劳工运动产生了不利影响。

劳工运动所面临的普遍而严重的危机,使一度繁荣的劳工研究领域也充满了危机感。正如威廉·希威尔(William Sewell, 1993: 15)所指出的:“由于有组织的劳工阶层似乎越来越无法承担革命话语与改革主义话语所赋予他们的解放者的角色,关于工人阶级历史的研究已经不再具有某种紧迫性了。”(Berlanstein, 1993: 5)

对许多人来说,这种劳工研究与劳工运动的双重危机是长期性的,并且在结构上与20世纪最后几十年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所发生的几次具有时代特征意义的重大转变密切相关。对某些人而言,这一危机不仅是严峻的,而且是致命的。亚里士泰德·佐尔伯格(Aristide Zolberg)就持这一观点。他认为,在刚刚过去的20世纪中所发生的各种转变,带来的是“我们称之为 ‘工人阶级’这个具有显著社会特征的群体事实上的消亡”。随着“后工业化社会”的来临,“为 ‘劳工权利’而斗争的工人正在快速消亡,仅存的斗争者也被看作今天的一个面临灭绝的残余物种”(1995: 28)。同样,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也认为,“信息时代”的来临已经改变了国家主权和劳动者的工作体验,并且以不同方式削弱了劳工运动作为“社会凝聚力和工人代表性的主要来源”的能力。信息时代的来临,还削弱了工人在未来成为解放的“主体”的任何可能性,即构成新的“规划性认同”(project identity)的来源,其目的是重建市民社会的各种社会机制。因此,对卡斯特来说,只有基于非阶级认同的各种认同运动,才是“信息时代的唯一可能的主体”(1997: 354, 360)。

然而,从20世纪90年代晚期开始,越来越多的观察家认为,劳工运动正在日益高涨,最明显的证据,就是愈演愈烈的针对由当代全球化而引发各种社会动荡的大众反抗运动。这些反抗活动的典型事件之一,是1995年在法国爆发的反对改革的大规模罢工——当时的法国《世界报》更是以欧洲中心主义的视角称之为“第一次反全球化的抗议”(Krishnan, 1996: 4)。事实上,对于那些视野超越了北方富裕国家的人而言,在20世纪80年代的整个发展中国家中,都可以看到一种浪潮,一种反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所强加的紧缩政治的“前所未有的国际性(大众)抗议浪潮”(Walton and Ragin, 1990: 876-877, 888)。1999年11月,世界贸易组织在美国西雅图举行会议的时候,抗议活动的力量已经强大到足以使另一轮贸易自由化的启动陷于停顿,并成为全世界的头条新闻。评论家们开始认为,西雅图的示威游行与美国劳联-产联的新激进主义的(组织)立场一起,标志着复兴的美国劳工运动正在“凤凰涅槃、浴火重生”(Woods et al. , 1998;更广泛的讨论,参见Panitch, 2000)。受到这些激进活动的影响,此前总是坚持宣告劳工运动和劳工研究已经消亡的美国社会科学家们,也重新开始对劳工研究产生兴趣。旨在积极地将学术成果与劳工运动结合起来的新期刊得以创立[例如《劳动美国》(Working USA)];美国还召开了关于新劳工运动的大型学术会议;2000年,在美国社会学协会下面成立了一个专门研究劳工运动的新的分会美国社会学会劳工和劳工运动分会(Labor and Labor Movement, ASA Section),网址为http://www.laborstudies.wayne.edu/ASA/。——译注

对某些人而言,这些新的激进主义和运动(尽管依然分散而微弱)是潜在的第一个信号,预示着一场大规模劳工暴动的大地震即将到来。而对另一些人来说,这些抗议活动还显得过于微弱和分散,不足以抗拒更为强大和更具有瓦解力量的全球化进程所造成的影响。

在这些关于未来劳工运动的充满分歧的预见中,哪一个更为可信呢?为了充分回答这一问题,本书从这样一个前提出发,即与通常所进行的劳工研究相比,我们需要将劳工运动置于更长的历史时期和更广的地理范围内来展开分析。对劳工运动未来的评价,其基础(不论是明确的还是隐含的)是建立在对当代世界历史创新性的判断之上。那些认为劳工运动面临终结危机的人,倾向于认为当今时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从根本上全新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全球经济过程已经完全改造了工人阶级以及劳工运动所赖以运作的环境。相反,那些预言重大劳工运动将再度出现的人则倾向于认为:历史资本主义本身具有周期性循环的动力机制的特点,它不断制造出新的劳工和资本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这暗示我们,对劳工运动未来的预测,应当建立在对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机制与过去特定历史时期的类似动力机制的比较的基础之上。因为只有通过这样的比较,我们才能将历史上所发生的周期性现象,与真正的、前所未有的新现象区分开来。

本章第三节和第四节,将对劳工抗争作为世界-历史现象进行研究而引发的各种理论、概念和方法论等方面的问题予以概述。但是在我们继续讨论之前,下一节将首先对当代关于目前和未来劳工运动的诸多争论加以考察,以为我们对过去的劳工运动进行研究做好铺垫。第一个争论围绕以下问题展开,即当前的全球化过程,是否已经明确导致前所未有的、世界范围内的劳工和劳工运动在结构上弱化,并直接导致劳工在工资和工作条件方面“冲向底线的赛跑”(race to the bottom);第二个争论则围绕着全球化是否正在创造出有利于强大的劳工国际主义出现的客观条件而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