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屏幕上那个炸裂成几块儿的蓝色水晶,唐尧恨恨地关闭了游戏。
第几局了?他不知道,也懒得去查看战绩。昏天黑地的失败或胜利,反反复复,没有一局游戏的情况是相同的,但是却永远只有两种结局。
游戏支配人类就在于这一点,掉下段位的还想再上升回去,赢完了一局还想乘胜追击。
轮回,这是一个怪圈。
玻璃外传来了清脆的敲击声,门口似乎有人,唐尧点了电脑休眠键,屏幕黑了下去。
他起身,走到玻璃门前,转动把手将门拉开,一股风吹了进来,飘着几缕雨丝,看来是下雨了。
唐尧小心地探头出去,左右看了看,没有人。
他便再次将门关好。
等到他走回原位刚想坐下时,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叩门声。
“当当当!”
唐尧带着些许不满再次走到门口,他一下子拽开了门。
这次如果还是没有人,他怕是会直接开始骂街。如果有人,他也要不管三七二十一骂地一句。
但是在看到来人时,唐尧一下子哑口无言,不是他受了什么刺激,而是,他没有办法骂出口。
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个拄着导盲杖,眼上带着墨镜的老头儿。
“你……您……有什么事吗?”
虽然有些赌气,唐尧还是轻言轻语地问道。毕竟,说句俗气的话,尊老爱幼这种事他还是很身体力行的。
盲老头儿探出导盲杖四处点了点,像是在找门槛,唐尧见状忙上前扶住了他,可绝不能让这个老头儿在这里有什么闪失。
“没有门槛,您就放心进吧。”
老头倔强地摇了摇头,仍是在不停地试探着,直到他自己有把握为止。
迈着老迈的步子,盲老头颤颤巍巍地进了光阴收容所。
唐尧无奈地跟在后面,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
“您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他将老头儿扶在单人沙发上坐好,递上一杯水,耐心地问道。
老头儿把导盲杖倚在一旁,双手握着水杯,没有喝。过了一会儿,他才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听别人说,你这里是什么光阴……什么所?”
唐尧满脸无奈,补充道:“是光阴收容所。”
“哦、哦……”老头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两颊的褶皱之下微微泛起了一丝红色,“光阴收容所、光阴收容所……”
“这么说,您是特意来我的店的?”唐尧没想到这个老头儿还真是来找自己的。
盲老头儿带着墨镜,唐尧看不见他的眼睛,即使看到了也没有用。这让唐尧很是不舒服,他习惯于通过一个人的眼睛来初步了解一个人。
眼睛是人的思想与世界交接的一个重要门户,有目可视,这是大部分信息传递的前提。要是没有了这个前提,一个人眼前的世界是全黑的,内心的世界至少也黑了一大半。
在残疾人中,五官残疾的最是悲哀,因为他们被生生剥夺了接触世界的一种或几种渠道。
像唐尧面前的这个老头儿,他来到这里不知道需要耗费多少功夫。
唐尧的心里,凄凉起来。
“对啊,我就是特意赶来这里的。”老头儿和蔼地笑了,露出长辈人才有的神情,“小伙子,你这儿不会是骗人的吧?”
唐尧温和地回道:“不,我从不欺骗。”
老头儿略略低下头喝了一口水,缓缓说道:“希望,能如我所愿,找到这里,可不容易啊。”
“那您是想……”唐尧问。
“我想,保存记忆。”老头儿忽然认真地道,“我想保存,那些曾经的光亮。你,能做到吗?”
唐尧点了点头,旋即他又意识到老头儿看不见,便应了一句:“请您放心,光阴收容所的职责,就是留存记忆,留存光阴。”
“嗯……”
唐尧在一旁的另一张沙发椅上坐下,伸手拿起了小几上的记事本,抽出钢笔。
“您说吧,我听着呢。请先大致讲一讲,您想要留住的记忆。”
老头儿摸索着放下了茶杯,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
“这还得从我九岁那年说起……”
九岁时,老头儿小学四年级,他家里虽说并不是大富大贵,但却也称得上是小康之家。
想一想,在那个年代,小康生活是整个社会的梦想,他的家庭在镇子里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门户了。
所以他就读在一个还算不错的小学。
他的母亲早亡,父亲是镇中最大的石灰厂的会计,工资很高,一个月能带回相当一笔“巨款”。他没有兄弟姐妹,父亲也没有续弦,他因此享受着独生子女特有的家长专一关怀。
按照常理而言,他的生活应该是幸福的。
“那后来呢?”唐尧工工整整地记录,并且追问。
老头儿似是愣住了,正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无法走出,唐尧的声音惊扰了他,他明显地皱起了眉头。
但他也开始继续诉说。
“后来……那天中午,我看不见了。”
唐尧顿住了笔,忘记了抬起笔尖,纯黑的墨水浸透了那一点。
“为什么看不见了?原因是……”
老头儿摇摇头,只是说道:“我看不见了,就是看不见了。”
见老头儿不愿意说,唐尧也不好再问下去,所以他礼貌地请老头儿接着说自己的故事。
老头儿在九岁那年冬天失明了,白色的雪忽然看不见,天地茫茫一片黑色,无尽的黑色。
突然失去了视觉,他自然是濒临崩溃的。
于是他用力捶着土墙,凹陷里血迹斑斑;他一遍遍咒骂老天,向天呐喊,却终究只有雪落无声;他绝食,看不见的白了头发的父亲,将稀粥强行灌入他的喉咙……
痛苦,那段回忆,在唐尧听来都是满溢而出的痛苦。
“然后呢,您是怎么走出来的?”
像这种悲惨经历,说到这儿,往往都会有一位圣母般的人物出现。不过,不是每一个渴望三天光明的人身边都会有沙利文老师。
唐尧面前的盲老头儿,明显跻身其列。
“你一定在想,是不是有人帮我?”老头儿眼盲,可心不盲。他很清楚唐尧这句话的隐含意义。
“对。”
老头儿苦涩地笑着,唐尧的笔落不下去了。
“哪有什么人帮我啊?小伙子,你太天真!看到我出了这么一个糟心事故,那些眼红我爹的人,都想借几只手来鼓掌了。”
唐尧沉默了,他明白人心最是难测。
那些两面三刀的人,那些摇摆的墙头草,那些中山之狼……你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吃干抹净。
更可耻的是那些看客,他们其实有能力阻止或间接阻止,可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观望。
最可耻的观望。
“我失明了,爹很着急,他四处求医,想要寻找治疗我的方法。”老头儿慢慢说道,像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其实对于老头儿来说,失明这件事本身已经无法刺激他,真正令他悲伤的,是他黑暗无助时所遭受的一切。
他在黑暗里已经活了整整六十七年,光明的样子,他早已记不清楚。
可能,他连父亲的长相也记不得了。
失明之后,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进不来,可他也出不去。
他就这么一直,一直孤独地,自我地,活在与这个大千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