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薪火相传——人造人的梦幻与现实

文/张雨晨

导言:

19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现代科技已经发出了诞生的啼鸣,吹响了新工业革命的号角。在这个人类思想发生剧变的时代,一位年仅19岁的少女,用自己纤细的手指,写下了自己用科学和幻想构建的奇诡篇章。她所讲述的这个年轻科学家创造人造人的故事,就是现代科幻小说的发端——《弗兰肯斯坦》。而在这个故事出版发行正好200年后的今天,我国学者在克隆猴上的技术突破,则为这场绵延千年的令人无比纠结的幻梦,增添了全新的科学注脚。

今天,就让我们这些正好踩在历史与梦幻交界线上的人类,从看似遥远的过去眺望不断逼近的未来,一观人造人的梦幻如何一步一步渗透进现实。

一、泥土中的偶像

神明从未用尘埃创造过人类。

与此相反,是我们用泥土捏造了自身的镜像,再赋予其想象出的神格,使之成为供自己膜拜的偶像。

在古老的苏美尔神话中,人类原本是神用土和血融合产生的仆役。中国的上古传说中,我们被人首蛇身的神祇用泥土所创造。在欧亚大陆的另一侧,希腊神话中的人类诞生于普罗米修斯的泥塑,并被这位泰坦巨人的后裔赠予了熊熊燃烧的初火。甚至在远隔重洋的美洲大陆,印加帝国的祭祀们,同样认为人类来自于神明手中的泥土。

这些古老的文明,虽然在时间与空间上有着巨大的阻隔,但在解释人类起源的传说上,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这些人类共同想象的结晶,在时间长河中被一代又一代的传颂者打磨,最终演变成了更加抽象的宗教。于是,到了《创世纪》中,上帝用尘埃造出自己的形象,再将生命的气息吹入,创造了最初的人。

米开朗基罗绘于西斯廷教堂的《创世纪》

不过,这些用黏土或大理石所雕塑的形象,终究欠缺了作为生命本质的“灵气”。完美无瑕的嘉拉迪亚,徒有惟妙惟肖的绝世容颜,却绝无可能与皮利马格翁共同终老。

二、电光下的还魂尸

随着科学的进步驱散了魔法的神秘雾霭,人们逐渐意识到,生命的瑰丽复杂,远超自己想象中的最伟大的神迹。但“人造人”的梦幻却并未就此破灭,在拍掉了手中的泥土后,人们又想到了另一种更具生命气息的创作材料——我们自己的血与肉。

于是,在大机器轰鸣开动的时代,野心勃勃的年轻学者弗兰肯斯坦,利用取自尸体的各种器官和断肢,拼凑缝合出了一具略呈人形的完整身体。之后,这位科学时代的死灵法师,利用当时刚刚崭露头角的电生理技术,将源自闪电的强大电流注入了这具僵卧手术台的尸身。当这只无名的怪物睁开浑浊的双眼时,科学幻想的光辉历史就此正式展开。

而在经典科幻片《银翼杀手》中,作为主要角色群体的人造“复制人”,同样是由体外独立培养的各种器官“组装”而成的。故事中,复制人领袖罗伊曾带着手下“登门拜访”一位专门制作眼球的老工程师,以期从他的口中拷问出接近创造者的方法。

当然,将不同的人造活体器官拼接成一个整体,需要繁多的手术操作,技术上显然不够简便实用,更多是一种增加电影画面表现力的科学幻想。不过这种将已有生命物质加以拼凑改造的思路,却隐喻着真实的生命科学发展方向。

现实的科学研究中,科学家和工程师在构建“人造生物”时,自然不像幻想故事中一般对着血肉之躯缝缝补补;但是,在更加微观的细胞甚至基因层面,人类确实在利用各种“移花接木”的技术,创造全新的生命。

比如广为人知的克隆技术,学名就是“体细胞核移植重编程”。在制造克隆羊“多莉”的过程中,科学家们利用极为精密的显微操作设备,先将一只母羊卵细胞的细胞核抽出,再将来自另一只绵羊体细胞的细胞核注入其中。原本作为体细胞失去分化能力的细胞核,在“移民”到卵细胞的环境后,重新恢复了类似受精卵的全能分化能力。之后,这个幸运的人工组装细胞,被植入到代孕母羊的子宫内,如同真正的受精卵一般,不断分裂、分化,最终发育成完整的个体——克隆羊“多莉”。由于它的基因几乎全部来自当初那一个小小的植入细胞核,因此自然与提供这个幸运体细胞的绵羊长得一模一样。

但是这种“复制”似乎太过完全,以至于连负责记录细胞分裂次数的基因片段——“端粒”——都原封不动地传承下来。结果“生命计时器”一出生就被往前拨了一大截的“多莉”,在成长过程中很快就表现出了早衰的症状,寿命远远低于正常饲养环境的同类。

早衰的“多莉”死后被制成了标本供人瞻仰

这时,就需要我们在更深的基因层面,对这些决定生命发育演化的终极代码,来一番“偷天换日”了。

幸运的是,相比于已经高度分化发育的成形器官,在作为“底层代码”的基因层面,自然法则的限制大幅减少,足以让人类找到各种修改程序的“后门”,对原有的遗传代码加上各种各样的“外挂”。

生命的遗传物质,天然就带有配套的复制、修改分子工具。当DNA的分子形态在X射线衍射图像上显露真身后,人类立刻开始了对这部天书的解读和改写。得益于自然的馈赠,科学家从各种微生物中发现了诸多可用于编辑基因的分子工具。现在最常用的CRISPR/Cas 9技术,就源自细菌对抗病毒感染的“杀毒软件”。

但对于完成基因工程来说,光有这些还不够。一些具备侵染细胞能力的闭环DNA——质粒以及低致病性病毒,被人类精心挑选修改,成了运载全套遗传编辑工具进入细胞的载体。

当科学家们把早期胚胎的全能干细胞分离出来进行培养后,这些组装完成的载体,就像无数装备了聚能爆破战斗部的反坦克导弹,“黑”进目标细胞的核心,所携带的“基因剪刀(内切酶)”可以对细胞内的靶点基因片段进行精确地识别与切割,再通过“基因糨糊(重组酶)”将载体携带的外源基因精确地植入其中,为原有的基因组增添全新的“外挂”。

之后,这帮“开挂”的干细胞将会被分别植入新的胚胎之中,发育为体内混杂有两种基因型细胞的“嵌合体”。如果我们运气够好,外加嵌合体数量够多,那么总会有一些倒霉的“幸运儿”,它们的生殖系统是由外来的转基因干细胞发育而来,其产生的生殖细胞也自然带有外来基因。而由这些实验动物近亲繁殖的后代,将会彻底与“外挂基因”绑定,成为遗传层面上的“弗兰肯斯坦怪物”!

到此为止,一个天生“开挂”的全新转基因品系就正式诞生了。这些基因先天就被人为精确操控的实验动物,将携带着来自其他物种,甚至人类凭空编写的基因,为生命科学的发展做出不可估量的巨大贡献。

然而,这样的基因工程操作,涉及对大量实验个体的淘汰筛选,以及可能持续几代的近亲繁殖。对于小鼠这样一窝一窝猛生,而且存在稳定“近交系”“近亲结婚”比较安全的实验动物们来说尚且可行;但对于生长周期漫长、产仔量低下,而且缺少近交系的灵长动物来说,就完全耗不起了。因此,即便是科幻小说中最反乌托邦的邪恶帝国,也不大可能选择现在主流的基因工程技术来改造人类。

克隆技术,由于使用了更加复杂精细的核移植技术,因此可以让成功接受外界干预的细胞核独立发育成完整个体,从而跳过了嵌合体带来的烦琐选育过程。克隆的真正潜力,并不止于制作与本体一般无二的“拷贝”,它还能与基因工程结合,在本体基础上,快捷地制造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增强版”。

但是,不论是克隆技术还是基因工程,都有着复杂精密的实验操作要求,需要严谨的实验设计、娴熟的操作,以及多多益善的运气。灵长类的克隆,更因为卵细胞与细胞核的适应问题而难上加难。因此,近日我国科学家在灵长类克隆领域的重大技术突破,对日后可能进行的人类基因改造工程影响深远。科幻小说中的各种“新人类”,已经在技术上向我们结结实实地迈进了一大步。

由我国科学家孙强、刘真等人完成的克隆猴研究意义重大

当然,对人类的基因进行改造,势必牵涉到极其复杂的伦理问题。在科幻小说《斯兰》中,少数人造的新人类,被社会大众所排斥,只能以地下组织的形式抗争自保。这种未来版的“猎巫运动”,被包括《银翼杀手》和《基因战争》在内的诸多科幻作品发展演绎,已然成为一种探讨人类本质的著名思想实验。而另一方面,当一个社会群体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接受了基因改造后,人彻底沦为工具的黑暗未来就变得不再遥远了。比如《星球大战》中的克隆人军团,大脑中就被植入了各种强制指令,一旦启动就将对特定身份的目标展开无情的彻底屠杀。而在《美丽新世界》中,情况则恶化到了极点:整个社会中的几乎所有“人”,都只不过是经过基因改造的活体零件;这些彻底异化为工具的“人”,只能徒劳地维持着社会大机器的运转,直至在盲目中迎来必然的毁灭。

《星球大战》中的克隆人军团

而作为这方面的集大成者,《发条女孩》中命运悲苦的“发条人”女主角,不光有着异于常人的运动系统,就连行为模式也在基因层面接受了改造,即便被人类施加无数非人的虐待,她也依然对他们有着宠物犬一般的发自本能的强烈忠诚。

正如玛丽·雪莱在两个世纪前所忧虑的,当人类自身都可以像机器一样被“定制生产”时,这些生来就被打上目的与功能烙印的“无名怪物”,究竟可否被视为拥有完整人权的独立个体?而相比于对外在躯体的改造,对内在思维的“思想钢印”,更是从根本上动摇了人格的独立性,让人彻底滑向了异化的深渊。

对人类的基因改造,虽然有着美好的可能,但也有着滑入人性深渊的风险。

三、钢铁的奴隶

相比于不管从伦理上还是技术上都满是“历史遗留问题”的生物改造,也许像我们先祖一样从头开始捏造偶像,会是一个更加简便的选择。

有关机器人的幻想,古已有之。

“偃师造人”之类古老的工匠神话自不必说。在犹太教的传说中,还有一种被称为“魔像(Golem)”的造物。这些由智慧贤者自黏土中召唤的人形傀儡,有着足以执行语言命令的智力以及强大的力量。甚至在《塔木德》的记载中,作为人类始祖的亚当,最早也是上帝用尘土捏合的魔像。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可以在各种奇幻小说或者游戏中,见识到这些高大而沉默的魔像。

此时,“上帝造人”的传说在人类文明中出现了自我嵌套,人类以自己祖先编撰的神明故事为模板,开始想象着为自己的新造物赋予灵性。

相比于把人活活异化成奴隶甚至工具,从一开始就制作可以代替人的工具,显然是个更好的主意。随着近代科学的发展,人们意识到,包括人类在内的生命体,本质上也可以视为不过是空前复杂的机械。那么,用更简单的人造装置来部分模拟其功能,就具备了理论上的可行性。

早在真正的计算机与机器人出现之前,人们就已制造出了全凭机械结构驱动的复杂人偶。这些如同机械钟表一般塞满连杆与齿轮的小家伙,依靠类似八音盒发条音筒的装置来进行“编程”,可以弹奏钢琴,甚至写出漂亮的花体字。在致敬电影大师梅里爱的影片《雨果》中,正是一台尘封许久的机械人偶画出了科幻电影鼻祖《月球旅行记》的经典一幕,承接了整部影片的故事线索。这些精妙华丽的机械人偶,不仅成了欧洲皇室贵族们的珍藏,就连远在欧亚大陆另一侧的清王朝,都在紫禁城里收藏了一台来自英国的“铜镀金写字人钟”。

机械人偶单纯依靠复杂的机械结构就可以完成简单的“编程”

顺着机械人偶的思路,经过巴贝奇、图灵、冯·诺依曼和香农等一代又一代学者的理论探索,以及工程技术上的一连串突破,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时至今日,当年那些机械人偶的后辈,已经登陆火星表面,甚至飞越冥王星轨道,踏入了从未被人类文明涉足的黑暗宇宙。

然而现实中的机械们,并不同于科幻作品中的同类。它们往往没有人形的外观,更没有接近人类的思维,它们从内到外的一切特征,都针对特定任务而设计——工业机器人可能只是一根机械臂,服务机器人没准儿只是辆用差速轮驱动的小车,军用机器人也不是钢筋铁骨的超级战士,而是空中呼啸而过的无人机……至于这些机器的灵魂,更是没有多少人类思维的特征,都是一些针对特定任务进行高度优化的算法。

因此,科幻作品中反复演绎的“机器人造反”,不过是借用钢铁造物作为镜子,来映射人类自身。至于现在的机器人以及人工智能是否会危害人类,则完全取决于设计它们的另一些人类个体。

现实中的机器人并不太可能长成人形

四、深渊上的超人

人偶是人类立体的影子。它们虽只是人类的造物,却也因此拥有着比人类自身更加超然纯粹的灵魂。

人类创造人偶的冲动,归根结底,还是来自于生物演化的本能。人类的高级意识活动,从诞生之初就不满足于已有的肉体与精神,总是希望获得更加理想的栖所。当我们能够借助创造人偶来自由想象时,所有无法实现的理想,就全部投射到了手中的造物之上。

可以说,现在的人类,仅仅是智能演化之路上的一个中间环节。在摆脱了自然选择与基因演化的桎梏后,基于知识与信息的全新演化模式,爆发出了人类自身都无法完全适应的力量。在东非草原上形成的古老人性,早已不再适应瞬息万变的新时代,但我们的灵魂,却依然被缓慢演化的肉身所束缚。人性与理性、欲望与理想的冲突,成了伴随人类的永恒悲剧。

但是,当我们能够自由地创造出具有生命与智能的“人造人”时,全新的演化天梯将被打通。这些出自人类之手的人偶,将踏入我们无力涉足的深渊,最终抵达人类理想中的彼岸,成为凌驾于造物者之上的“超人”。人类文明的篝火,将会被我们的造物所传承。甚至,当这些“超人”再继续自由演化后,他们将脱去我们用以定义人类的全部特征,成为对世界有着全新认识、对我们来说全然陌生的“神祇”。

时至今日,魔像依然是幻想作品中的常客

也许,这条通往至高智慧的演化之路,才是我们创造人偶的根本目的。这些比起我们更加自由的科技造物,将会继承人类文明的火种,点亮黑暗的宇宙。抑或,我们头顶的星海之中,已经被他们的同类捷足先登?

责任编辑:刘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