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王镇有许多人没见过镇长,但几乎所有人都见过韦宝宝。
韦宝宝不仅比镇长牛,甚至比韦小宝还牛。韦小宝最多也就七个老婆,但韦宝宝的老婆从来没有人数清过,没准他自己也搞不清具体的数字。他估摸着二十来个总该是有的。
派出所所长老夏说韦宝宝是一盘糠菜上的一粒孜然,用来调剂山王镇半死不活的氛围的。而当人们慢慢觉出最近一段日子都淡出了鸟来,大家才发现韦宝宝没见了,和他一起没见的,还有他的那些老婆们。人们互相打听,有的跑到韦宝宝收破烂的窝前探望,还有的跑到派出所老夏那里报了警。
老夏把来人劝返后,打电话问自己的老婆韦后(镇上人都这么喊):“韦宝宝跑没了,你知道去哪了吗?”韦后又挨个儿给几个弟弟妹妹打电话,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韦宝宝,她最小的宝贝弟弟,老夏的小孩舅真的失踪了!韦后又给老夏打电话:“挖地三尺,你也要把他给我找回来,否则和你没完!”
老夏这下摊上事了。
老夏放下电话,想怎么把挖地三尺这个私活派下去,他烦躁地挠头,不多的稀毛被他拔断几根。这时电话又响了,是邻县公安局打来的,对方扯着嗓门喊:“是夏所长吗,我们这里来了群傻子,领头说是你亲戚,迷路了,让你派车把他们接回来。对了,来一辆大一点的车,一群傻子,一大群!”说完,挂断了电话。
老夏把派出所司机板扎喊了过来,给了他五百块钱,叫他包个车去邻县把韦宝宝和他的老婆们接回来。板扎刚出门,又被老夏喊了回去,老夏又给板扎五百块。说这五百块钱是给邻县公安局的,估计韦宝宝一伙儿没少祸败人家单位。
板扎出门走远了,老夏靠在椅背上,发起了呆,他在想他这个小舅子。
二
他这个小舅子,按照当地人的话说,就是脑子有点不调和。
韦宝宝也有过正常的时候,但那要追溯到他的第一次婚姻。离婚后,他就变得神神道道,有点不正常了。
像许多单身汉一样,韦宝宝养了两条狗:一公一母,取名大毛、二毛。大毛和二毛会发春,当众做些媾和之事。韦宝宝便把两条狗一顿暴打,每次发春都打,一直把两条狗都打糊涂了,不敢再做偷欢之事。板扎看了捂嘴乐:韦宝宝是嫉妒那两条发情的杂毛狗。
的确,婚姻、情爱是韦宝宝的痛处。有次下井掏煤,工友和他说了个黄色笑话。韦宝宝一铁锨就把工友掀翻。韦宝宝被煤黑子们押着从地下800米升井,又被矿上保卫科的人押着到了派出所。夏所长说这是我小孩舅,但我不护短,大笔一挥,给韦宝宝开了张拘留证。送拘留所前,他和几个民警押着韦宝宝到派出所的淋浴房,扒下窑衣,把全身的煤灰洗了个干净。重又白净的韦宝宝冲老夏笑笑,老夏那时觉得,这个小舅子脑子是有点不调和的。
韦宝宝从拘留所释放,回到矿上。保卫科的人把他轰出矿门,说他已经被开除了。韦宝宝从街西口的矿大门转悠到街东头的派出所,问板扎要了一支烟,然后径直把院子角落里一辆快锈穿了的三轮车骑出来,干起了收破烂的生意。他还把老街上父母留下来的四合院变成了废品收购站,瓶瓶罐罐堆在屋里,纸盒塑料堆在院内。三轮车骑了几天就散架了,韦宝宝一番捣鼓,改造成了一个四个轱辘的小拉车,每天像纤夫一样拉着小拉车出门收破烂。有时候拉车拉累了,韦宝宝便把大毛、二毛拴在车前面,吆喝着让两条狗替他拉。这些夏所长都看在眼里,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像在拘留所里面计划好的。他又觉得这个小舅子脑子也够使。
街上有许多收破烂的,他们大多来自不远的农村,或多或少有点儿行业垄断,但他们默许了韦宝宝的存在,他们知道这可是夏所长的小舅子。
所长小舅子每天走村串巷,日子过得还算宁静。韦后曾经拦下弟弟收破烂的小拉车,骂他这样做丢死去爹妈的脸。韦宝宝嬉笑着说爹退休后不也经常到矿里收破铜烂铁,他这是子承父业。韦后跺跺脚回家了。老夏晚上进门,韦后抹抹眼泪,发狠地说:“你给我把宝宝看紧了,别让人动他一根毫毛!”老夏呜呜哝哝说了句:“山王镇统共也就一条街,宝宝跑不远的。”
韦后也曾替韦宝宝在镇上物色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妇,有些寡妇被说动了心,愿意和韦宝宝搭伙过日子。可还没等韦后把寡妇领进他的破烂小院,就被韦宝宝挥着秤杆往外赶。有的寡妇伸头还想多瞧两眼屋里的值钱家当,韦宝宝二话没说就把裤子扒拉在堂屋里撒尿。寡妇骂一声“死变态”,然后撒腿就跑。韦宝宝露阴癖的名声便从街头传到了街尾,再没有女人愿意登门了。韦宝宝回归到清净的生活状态,韦后叹口气:“女人是韦宝宝的死穴!”
三
但就这么个命里和女人相克的男人,却从马路上捡回来一个女人。
那是前年的夏天,韦宝宝把小拉车和大毛二毛绑在梧桐树干上,进了路边的饭店后堂收空酒瓶。等到韦宝宝从饭店出来,小拉车上坐了个女人。女人上身穿个绿色背心,下身穿个绿色大裤衩,趿拉着一双绿色拖鞋,瘦瘦长长的,看起来就像一根黄瓜。女人从韦宝宝小拉车上翻出一个啤酒瓶,伸长了舌头舔瓶口的啤酒。
韦宝宝上前赶这个黄瓜女人,女人不走,反倒是仰起脑袋,对韦宝宝说:“饿。”韦宝宝虽说脑袋不全活,但也知道这是一个傻女人。他把脑袋凑近了看这个一脸泥灰的女人,觉得五官还挺周正。韦宝宝的眼神往下瞄,从背心的领口处瞅,看到两个若隐若现的乳房。
韦宝宝犹豫了一会儿,又像纤夫一样,拉起他的小拉车往他的破烂小院走。饭店小伙计则在他身后哼起了纤夫的爱。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在破烂小院里发生了什么。待到初升的太阳再次沐浴镇上这条老街时,早起的人们发现韦宝宝又拉着小推车走街串巷了,只不过此时,小推车的后面多了这么个长得像黄瓜一般的女人。
韦宝宝和黄瓜女(不知道姓名,暂且这么叫吧)分工很明确,韦宝宝在前面捡垃圾,黄瓜女叼了根黄瓜在小推车上做垃圾分检工作:将易拉罐拍瘪了装到这个麻袋,啤酒瓶一口漱干净了放进那个麻袋,纸盒子呢,捆扎捆扎垫在屁股下面真舒服。
韦宝宝挺疼这个女人。他给女人买来了长衣长褂,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不知道是不是怕别人偷窥了他曾偷窥到的内容。夏日炎热,他又给女人找来一条黑色纱巾顶在头上,黄瓜女一下子变成了修道院修女的造型。趁韦宝宝进店收废品的机会,有饭店的小伙计偷看纱巾下的女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的确不难看。
韦宝宝每隔一天就把女人往澡堂领,他付过澡票钱,把女人送进女澡堂,一个人便蹲在墙根下抽烟。他那一身破烂味都发馊了,看澡堂的顾妈把韦宝宝往远处赶。过一会儿,女人洗好澡出来,韦宝宝又把她领回自己的破烂窝,门一关,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有一次韦宝宝在澡堂外抽烟,听到女澡堂里面传来黄瓜女的嚎哭声,还有别的女人的叫骂。韦宝宝把烟头一扔,一头就钻进了女澡堂里。顾妈看韦宝宝消失的背影,一点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在朦胧的水汽和赤条条的身体间,韦宝宝眯起眼找他心爱的黄瓜女。黄瓜女终于找到了,澡堂里也炸开了锅。女人们无路可逃,一个个跳进澡堂,蹲在热水里。韦宝宝抱着黄瓜女,手指着一群不可置信的女人发狠道:“我看谁敢欺负她。”一个肥皂飞过来,砸在韦宝宝的脸上。韦宝宝转身护送着黄瓜女出了洗澡堂。顾妈问了一句:“洗好了啊。”韦宝宝闷着头,没吱声。
那天晚上,韦宝宝的破烂屋被频繁造访。被占了便宜的女人的丈夫先把韦宝宝暴打一顿,再把他的屋子给砸一遍。韦宝宝抱着脑袋一声不吭,黄瓜女人则在角落里扯着嗓子尖叫。来了好几拨打手后,矿办公室的刘秘书成了最后的访客。他看到韦宝宝家里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韦宝宝也瞪着血红色的眼睛瞅着刘秘书。被老婆逼着来的刘秘书犹豫了,他打了报警电话。夏所长来了。刘秘书说要控告他流氓罪。夏所长说刑法里面已经没有流氓罪了。刘秘书说:“那咋办。”夏所长说:“要不你也打他一顿解解气?”刘秘书把嘴巴凑到夏所长耳朵边问:“我打他,他不会还手吧。”夏所长说:“我给你做主,保证他不还手,只要你别往他脑袋上打就成,别再给打得更傻了。”刘秘书这才拉开架势,拳头耳光往韦宝宝的身上招呼。韦宝宝动都没动,刘秘书这两下子比起先前那几拨矿工简直就是挠痒痒。刘秘书有些不满意,停下手,抱怨道:“你怎么也不哼唧两声。”韦宝宝便在地上歪歪身子,呜哝了两声疼。刘秘书又说:“你抬起头来,我来抽两耳光。”韦宝宝抬起脸,充血的眼睛里显出一股恶狠狠的杀气。刘秘书不敢打了,他迟疑了一下,掏出手机给鼻青脸肿的韦宝宝拍了张照,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向老婆交差去了。夏所长瞅瞅韦宝宝,又瞅瞅黄瓜女,从口袋里掏出500块钱放在桌子上,也便离开了。
四
从夏天到冬天,瘦黄瓜被养成了一个青茄子,饱满了许多。韦宝宝却还是一身邋遢样,只是衣服多穿了几件。韦后看着青茄子越来越胖,有点不放心,就跑到破烂房,上下打量青茄子,又让她把羽绒服拉链解开,用手在她的肚皮上来回摩挲,确信那只是一层肥膘后,才把一盒避孕套塞给青茄子,交代了几句,喋喋不休地离开。
天越来越冷了,韦宝宝不舍得青茄子挨冻,就让她在家看家。韦宝宝拉着小拉车在风雪里跑来跑去,清水鼻涕提溜在他的鼻尖,快掉落的瞬间,又被他擤了回去。他在顾妈的包子铺边停下,掏出一把毛票准备买几个肉包子,他瞅见包子铺边上站了个女人,戴个眼镜,人很单薄,穿得也很单薄,她也正痴痴傻傻地在看着顾妈屉笼里面的包子。
韦宝宝看得出那眼神的意思,他活了40多年,在这条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的街上,看过了太多的眼神,他知道这眼神的意思。他又掏出一把毛票,买了一塑料袋的肉包子,给了戴眼镜的女人。女人双手窝成了一个半弧,肉包子的温度为她取暖。韦宝宝拉着小拉车准备回家,眼镜女跟在韦宝宝小拉车后面亦步亦趋,穿着凉鞋的脚趿拉着地上的污雪。韦宝宝停下车子,转头看了看这个有些痴傻的眼镜女,又看了看大毛、二毛。两条狗抬起脑袋,也瞪着不谙世事的眼睛瞅着韦宝宝。韦宝宝叹口气,把小拉车上的垃圾挪了挪,腾出一个空间,扶着眼镜女坐到了小拉车上。很快,两人两狗,还有四个细细的车轮胎便消失在漫天的飞雪中。
眼镜女的到来让青茄子气成了紫茄子。她甩着王八拳冲着眼镜女就上来了,韦宝宝拦在她的面前,结果鼻子被打出了血。茄子女干号着,一屁股坐在卧室的地上,像是宣告自己的地盘。韦宝宝把眼镜女安置到偏房里,从垃圾堆里翻扒出棉衣棉鞋,给眼镜女套上,又返身到院子里去扒取暖器。茄子女则趁机拿了把剪刀骑在眼镜女的身上,把棉衣剪成一缕缕。韦宝宝把茄子女拽回到卧室,对她咋呼了几句,又返身到偏房把取暖器通上电。小太阳放出温暖的光芒,却还没到一分钟,被茄子女一脸盆凉水浇灭了。“啪啦”一声,屋子里断了电,火苗却从取暖器上蹿了出来。茄子女和眼镜女在尖叫,韦宝宝脱去棉衣,费了老大劲把火扑灭。这一屋子的破烂要烧起来可了不得。
黑暗又笼罩在破烂房里,自知犯了错的茄子女乖乖回到了她的屋,韦宝宝瘫坐在地上,他摸出一个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着角落里的眼镜女,手里还捧着塑料袋里的肉包子。韦宝宝说:“没电,你将就凉的吃了吧。”
五
第二天,韦宝宝早早起床,从顾妈那里买回两份油条胡辣汤,交给还在床上躺着的两个女人。韦宝宝虎着脸对茄子女交代道:“不准打眼镜女,否则我就不喜欢你了。”茄子女在床上背对着韦宝宝躺着,没吱声。
韦宝宝拉着小拉车出门了。快过年了,镇子上多了许多人,还有许多车,许多在外乡打拼的人们都回到了镇上,还有那些在大城市出生的小娃娃,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新棉袄,聚在一起放烟花。
小娃娃们看到邋里邋遢的韦宝宝,有点害怕,也有点好奇。他们跟在镇上的小孩子后面问这是谁。镇上的孩子说这是傻子韦宝宝。韦宝宝扭过头,龇龇牙,小娃娃们便吓得一哄而散。
因为垃圾多,韦宝宝从清早忙到中午。之后,他坐到镇上味道最好的红鼻子牛肉汤馆,往肚子里面灌了碗辣乎乎的牛肉汤,又打包了两碗,拎着袋子回到了家。
茄子女站在堂屋,得意扬扬地接过塑料袋就往厨房去。韦宝宝又进偏房,去找眼镜女,偏房里空落落,韦宝宝把破烂小院找了个遍,还是没看见眼镜女。韦宝宝找茄子女要人,茄子女只是呼噜噜喝牛肉汤。
韦宝宝跺跺脚,回到风雪里去找眼镜女。韦宝宝从街东头找到街西头,又顺着西头的河坝从南找到北,绕了个大圈子,来到了老夏的派出所。
值班室里,老夏和刚分来的警察大黄正围着火炉啃烤芋头。韦宝宝顶着一身雪进了值班室,大黄立刻站起身,右手放在武装带上的枪套,他以为来了喜马拉雅山大雪怪。老夏也没看清是谁,笑问客从何方来。
韦宝宝把身上的雪抖干净,说要报警。
老夏看清楚来人,从火炉边上递过来一个烤芋头,问:“你是被打了,还是被偷了?”
韦宝宝想了想,回答道:“被偷了。”
老夏问:“谁偷你那点破烂玩意。”
韦宝宝说:“人被偷了。”
大黄被一口热芋头呛着,满眼是泪。
老夏摆摆手:“滚滚滚,大过年的,别搁这儿吵闲话。”
韦宝宝急了,平地上跳起来,边跳边喊:“人偷了,人偷了,你们警察不管?”
大黄的右手又放到武装带上。
老夏拍拍小警察说:“别紧张,我小孩舅。”然后耐住性子问,“谁被偷了?”
韦宝宝答:“一个戴眼镜的女人。”
老夏问:“不是那个长得像茄子的女人?”
韦宝宝又急了:“不是,不是,是戴眼镜的女人。”
老夏又问:“怎么又多了个戴眼镜的女人?”
韦宝宝答:“昨天晚上在包子店门口捡的。”
“捡的?捡的?”老夏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随即老夏飞起了右腿,踹在韦宝宝的屁股上:“滚!滚!滚!少在这儿扯淡!”
韦宝宝又回到雪地里。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迎面遇到了在路边啃酱猪蹄的算命黄瞎子。韦宝宝停在瞎子面前,问:“瞎子,你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了吗?”
黄瞎子扭过头:“我是瞎子!”
韦宝宝又问:“那你给我算算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去了哪里?”
黄瞎子把啃干净的猪蹄扔到路边,又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慢悠悠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六
失踪了两天后,眼镜女回来了,在一个拿着毛衣针女人的陪伴下,回到了韦宝宝的破烂小院。
原来,眼镜女去搬救兵了。
韦宝宝收完破烂,回到屋,看到眼镜女以及身边坐着的毛衣女,她俩正撅着被打肿了的脸冲韦宝宝笑。韦宝宝又把脑袋往茄子女的卧室歪,茄子女背着身子坐在床边不理他。韦宝宝走到她身后,茄子女转过身,一把抱住韦宝宝的水桶腰,呜呜哇哇地哭起来。韦宝宝弯下身子,在茄子女的脑门上亲了一口,这下茄子女的哭声要把房顶掀翻了。
韦宝宝虽然面露哀戚,但心中乐开了花,他的心里在掰着手指头:这一下有三个老婆啦!三个傻老婆!啧啧!
不过,尽管茄子女有再大的不乐意、再大的委屈,她也无奈地接受了眼镜女和毛衣女存在的现实。的确,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毛衣女手里的那一副银色的织衣针更让她恐惧。
韦宝宝为了避免三个女人间的冲突,便每天带一个女人出门收破烂,留下的两个女人则负责看家做家务,再做一些垃圾加工类的琐事。
除夕夜到了,鞭炮声从西街响彻到东街,镇政府也破天荒地买了烟花,在楼顶上向全镇居民搞烟火直播。
破烂房里,韦宝宝和三个女人围在一起吃完了一起包的饺子。之后,韦宝宝驱赶着三个女人一起到门外放鞭炮。茄子女捂着耳朵,脸蛋不知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高兴涨得通红;毛衣女则在偷偷抹眼泪,转身回屋子继续织毛衣;眼镜女则陪在毛衣女的身边,在白炽灯下用铅笔头记着什么。
放完鞭炮,韦宝宝和茄子女钻回到破烂房里,铁门一关,把温暖留给了自己,把漫天寒冷和整座镇子关在了门外。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七
年后,城里的、外乡的那些人或是背着行囊赶火车,或是带着娃娃开汽车,纷纷离开了镇子,日子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淡出了鸟的味道。
韦宝宝还是骑着车,带着他三个女人中的一个,再领着大毛、二毛在街上收破烂。夏所长看到了,把板扎喊了过来,问:“我瞅着韦宝宝带的那个女人造型天天有变,是不是我眼神不好了。”
板扎把嘴巴凑到老夏耳边,唾沫星子都迸进了老夏的耳朵眼里,说道:“你的小孩舅现在好几个老婆啦!”老夏眉毛一吊:“几个?”板扎还把嘴巴往老夏耳朵凑,老夏一把推开。板扎说:“每天带一个出来,轮上一轮,您就数得清了。”老夏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老夏心里开始数这些傻女人们,一天记一个,不带重样的。可老夏还是没数清。因为韦宝宝的老婆与日俱增了。
初春的一个傍晚,一辆桑塔纳停靠在韦宝宝的破烂房外,车上下来两个穿皮鞋的男人。他们把脑袋伸到屋里,看正围坐在一起喝稀饭的韦宝宝和那三个傻女人。毛衣女扔掉筷子就往卧室躲,眼镜女则用手捂住脸,脑袋埋在臂弯里。两个男人瞅了一会儿,把脑袋缩回到门外,嘀咕了一会儿,就钻回到桑塔纳里,一溜烟向西去了。韦宝宝则跟出门,记住了车牌号。
事有蹊跷!
第二日,韦宝宝跑到派出所找夏所长,告诉老夏自己被车撞了。老夏眼皮抬都没抬地问:“撞哪儿了?”韦宝宝说撞屁股蛋了。老夏又问:“撞几瓣了?”韦宝宝觉得夏所长不好糊弄,从他办公桌上抓起一包没拆封的中华烟溜了出来。
在院子里,韦宝宝拉板扎到了角落,把中华烟塞到他的裤兜,让他帮着查一下桑塔纳车牌号的车主。板扎说:“你等着。”直接进了值班室。过了一会儿,板扎出来了,告诉韦宝宝说:“那个桑塔纳是镇西头市收容站的。”
韦宝宝若有所思着,离开了派出所。
他回到家,让眼镜女坐在小推车上,拉着往收容站去。收容站的大门看得见了,眼镜女却从小拉车上一跃而下,沿着来路跑回到破烂小院。大毛二毛也跟在女人后面跑,韦宝宝跑了一气,跟不上趟,坐在石墩上翻来覆去想这个事。他大概想明白点了,虽然怎么处理这事儿他还没想明白。他挠挠脑袋,一缕头发被扯下来了。
两天后的一个温暖午后,茄子女蹲在门前捆扎纸盒纸板,眼镜女站在一边算账目,毛衣女手里的衣服针在指尖飞来飞去,一件小孩毛衣被她织了又拆,拆了又织。韦宝宝则窝在藤条椅里喝大碗茶(他已经在适应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了),他看着身边的三个女人,又眯缝起眼看太阳,他看得困了,鼻子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不见了,那两个穿皮鞋的男人像一堵墙一样挡在韦宝宝的前面。韦宝宝睁开眼,看到一个男人嘴皮子一张一合,鼻子下的那颗痦子也在随之跳舞。
痦子男说:“听说你喜欢女人,矿外坝子上有个傻女人,你去瞧瞧?”韦宝宝没说话,他还是瞅着痦子男,准确地说是盯着他脸上的那颗硕大的黑痦子,上面还有撮坚硬的黑毛。痦子男抽出一根烟,递给韦宝宝。韦宝宝这才回过神来,他问道:“哪段坝子?”痦子男答道:“矿上澡堂外墙的那一段,赶紧去。”说完,和另一位男人就走开了。韦宝宝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看两个男人又上了那辆桑塔纳,往收容所的方向去了。他便从破烂屋里揣了一个苹果,又抓了把不知从哪家婚礼上讨来的喜糖,拉着小拉车往坝子去了。
半小时后,韦宝宝拉着一个二十来岁、留着马尾辫的女孩出现在街上。路过算命摊前,黄瞎子使劲嗅了口,赞了句:“宝宝,年轻!好货色!”黄瞎子又敲着导盲杖对身边修鞋的铁拐李说道:“知道啥叫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呗?”
之后,多则一月,少则一周,穿皮鞋的痦子男便会在午后来到韦宝宝的破烂房,向韦宝宝点拨那些在街上游荡的傻女人的位置,韦宝宝便拉起小拉车,去把那些傻乎乎的女人接回到破烂房里一起居住。痦子男说的话很少,韦宝宝则更像是一只闷鳖。就这样挨到春暖花开,痦子男再次造访,韦宝宝有点不满地站起来,说:“你直接把人送来吧,别真走丢了。”痦子男愣了一下,然后说了声:“你等着。”
他给韦宝宝找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韦宝宝问痦子:“我喊她娘?”痦子男耸耸肩:“你看着办。”韦宝宝撇撇嘴,便没再言语,把老太太安置下来。
实际上,痦子男送来的傻女人,韦宝宝是照单全收,从来没有退过货。这也就不怪夏所长数不清他小孩舅老婆数量了。送来的女人有老有少,有美有丑,有的脑子全活点,能认字识数,有的则彻底痴痴傻傻,两只眉毛间能塞下一个拳头。
八
老婆新增过快,夏所长数不清数目,韦宝宝也数不清了。韦宝宝看眼镜女写写画画有文化,便把清点人数这项工作交给了她。凡是接过来的女人,全部由眼镜女登记造册,实行每日三点名的制度,确保没有傻女人会走没了。好像对此还不放心似的,韦宝宝让擅长织毛衣的老婆给每个傻女人衣服里面缝了块布,上面绣着韦宝宝的名字,还有夏所长的电话号码。
韦宝宝每天起得都很早,但等到所有女人穿好衣,吃好饭,洗好碗,蹲好茅厕,也到了早上九点多。这时,不远处的小学开始播放广播操音乐,于是,镇上街道最奇特的一景便出现了。韦宝宝把他的老婆们全部驱赶到院门前的太阳下,跟着音乐节奏带傻女人们做操,摇摇脑袋,摇摇屁股的。女人们嘻嘻哈哈,韦宝宝则一脸严肃。板扎问:“你这操做的和学校娃娃的不一样呀。”韦宝宝答道:“这叫新生操,我在拘留所学的。”后来镇上娱乐城的老板刑七看到了,也让娱乐城里面的小姐跟着跳操,说是企业文化。
但随着入住的傻女人越来越多,吃住成了问题。两间卧室被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堂屋也改成了卧房,后来那些堆值钱破烂的平房也被清理出来,放上了硬板床。所有女人都睡下了,韦宝宝才抱着铺盖卷睡到院子里捡来的一张折叠床上,守着那堆能卖上价的破铜烂铁,清水鼻涕全部抹在被筒外。
就这样韦宝宝还睡不踏实,那个二十来岁的马尾辫女孩会突然尖叫,原来老鼠在房梁上没走稳,掉到床上。韦宝宝抱着马尾辫女孩,轻声哄着,马尾辫女孩还是又哭又闹。六十岁的老太太也披着衣服出来了,轻声喊了声闺女。马尾辫女孩便不哭了,跟着老太去了她那屋。茄子女则撇撇嘴,骂了句:“狐狸精。”
睡觉的问题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却越来越糟糕,韦宝宝的稀饭熬得越来越稀,没办法,人多嘴就多。他的收破烂生意被迫向乞讨业转型,他把女人们分成好几组,由智商和手脚还算健全的女人带队,分片去乞讨食物。有时候长得漂亮的傻女人会被别的男人捏捏脸蛋,哭哭啼啼跑回到韦宝宝的怀抱。韦宝宝便带着几个长得凶悍的女人来到男人的家里,齐声骂男人臭流氓。男人的婆娘听了便抄起手边任何顺手的东西往自己丈夫身上招呼。
可即便四处行乞,韦宝宝和他的老婆们还是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韦宝宝觉着对不起他的这些老婆们,便也放弃了本来雷打不动的午休,一天到晚在外面收破烂、卖破烂。女人们也非常支持韦宝宝,她们争着爬上韦宝宝的小拉车,要陪他一起去收破烂。但韦宝宝还是非常公平地给每个女人一同“巡游”的机会,没有被临幸的女人心情会低落一小会儿,然后便又积极投身于垃圾分拣处理与乞讨的工作中。
九
韦宝宝也曾找到镇上,要给女人们办低保。镇上小姑娘对他说了一大堆手续问题,韦宝宝只听懂一个,提供办理对象的姓名身份。韦宝宝垂头丧气地从镇政府出来,迎面遇到了夏所长。韦宝宝低头想当没看见,被老夏一把拉住。老夏说:“你怎么搞这么多女人回来?”韦宝宝脖子一横,说道:“我违反计划生育了?”老夏一愣:“你又不是开收容所的,办慈善事业!”
一句点醒梦中人。
韦宝宝把两只手包在夏所长的右手上,感叹一句:“人民警察真是为人民啊!”说完,便扭头回到破烂屋,拉了小拉车,又准备了几个空麻袋,去了收容所。
韦宝宝到了收容站大门,自报了姓名,点名要找一个脸上有痦子的工作人员。看门老头打了个电话,说:“毛科长马上就出来。”
毛科长出来了,一愣,问:“啥事?”
韦宝宝把麻袋口子一挣:“收破烂呗。”
毛科长背着手,对保安老头说了句:“这事儿还让我出来,问问后勤中心有没有瓶瓶罐罐,都卖给他。”说完,背着手回到了收容站铁门后面去了。
可没过一会儿,毛科长的电话又响了,还是保安老头,说韦宝宝收了破烂不给钱。
毛科长背着手,气呼呼地又从铁门后面出来了。韦宝宝坐在小拉车上抽烟,身边是几大袋垃圾。毛科长质问:“明抢啊!”韦宝宝还抽烟,没理他。毛科长对门岗老头说:“你给我把垃圾卸下来。”瘦成干巴条的老头儿没动弹,他自知打不过韦宝宝。毛科长气不打一处来,对老头儿吼:“打电话给派出所,报警!”韦宝宝的烟抽完了,站起来,说:“报什么警的,我是夏所长的小孩舅。”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毛科长,“都是做慈善事业,你做慈善,我做慈善,互帮互助嘛。”
毛科长翻眼瞅瞅韦宝宝,伸手接过烟,看了看,是那种最便宜的二块五一包的。他转手又把烟递给了门岗老头,想了想,说:“你等着,我进去向站长请示一下。”韦宝宝嘴一撇,说:“瞎,这点垃圾,还要请示。”毛科长眼一斜:“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每天要制造多少垃圾吗?挖个大坑足够把你填平了?”
话说得很难听,韦宝宝却很开心。请示了一圈,毛科长出来了,依旧背着手说:“以后的垃圾都给你收了吧,两天来一趟吧。”韦宝宝听了忙作揖点头,伸长了胳膊要握毛科长的手。毛科长鄙夷地看这一双污黑的大手,没搭理,还是背着手消失在铁门后面。
就这样,韦宝宝算是免费承包了一个大户,有了固定的收入来源。
十
韦宝宝每隔一天就到收容站收一遍垃圾。在这个高墙大院埋头干活的空歇,韦宝宝也会偷窥里面的天地。韦宝宝没想到山王这个镇子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地儿:从南墙根走到北墙根要走上800多步,这还是溜着墙边走的,如果从里面穿行,那就要过一道道铁门,铁门后面活动着各式人等。一些疯男女们住在东半区,里面有单人间,也有多人间,分别常住衣着打扮不同的疯子、傻子和弱智,他们有的比较躁狂,爬上爬下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只猴子,有的则较为安静,每天除了顺从地吃药,就是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享受外面照进来的阳光;西半区则住着和韦宝宝形象差不多的各色流浪汉,他们分别住在四个大房间里,吃免费的午餐,睡免费的大通铺,免费寄存随身带进来的家什破烂,只是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流浪汉们白吃白喝一星期后,便会被清理出收容站,空出的床位会给新的流浪汉们。韦宝宝隔着铁门往里面望那些流浪汉,流浪汉们也回望他。韦宝宝觉得里面人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一样又不太一样,韦宝宝希望这些流浪汉不要出来和他抢生意。
毫无疑问,韦宝宝的傻老婆们都来自收容站的东半区。韦宝宝问过毛科长为什么要把女人都送给他,毛科长对此三缄其口。不过,经过一段时间观察,韦宝宝也明白过来了:东半区床位紧张,且需要许多护理人员。不多的床位都给了那些交了医疗费的病员们,没钱的女人们则被批发给了韦宝宝,代价就是两天一车的废品垃圾。这样合适吗?韦宝宝想。他觉得这样挺合适的!
只是,那些交不起钱的疯男人们都被批发到哪里了呢?反正没批发给他自己。给他他也不会要的。
韦宝宝从收容站得了便宜,又带着他的老婆们游说县民政局和镇政府,要免费接管这两家的破烂生意。他让老婆们都换上破烂衣服,每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破盆,敲锣打鼓地把两个单位大门围了起来。
镇政府不乐意了,打电话给县民政局,民政局局长心里叫苦,嘴巴却很硬,说这是综治办的事,找我作甚。挂了电话,县民政局局长想了想,又打电话给了收容站站长,收容站站长说他们是市管单位,凭什么要听你们差遣。挂了电话,站长把收容站床位紧张的困难和市民政局局长做了汇报,市民政局局长又打电话给了县长做了协商。协商完毕,县长又打电话给镇长和县民政局局长,要他们把单位不要的垃圾都扔给韦宝宝。附又加了一句:“以后这点破烂事不要给我往上捅!”
闹了两天,韦宝宝也把这两家的破烂生意免费接管了过来,虽然中间那些绕儿绕的他一点也不会知晓。他所知道的,是自此以后,他也不必拉个车子在街上跑来跑去了,就是这三家每天从邮局送来的报纸杂志就能够卖上一百多块钱。他又回到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节奏中。他只是把废旧物品拉回到破烂房里,而分拣的工作则会交给他的一群老婆们做。在悠闲的午后,他还会把当地的早报扒出来,给蹲在地上干活的老婆们读报纸,说是学习国家大事。他认为这样很有必要。
十一
韦宝宝用赚来的钱把他那破烂房给整了整,又把隔壁的空房子给租了过来,买了更多的床,因为收容站又送了女人过来。韦宝宝有点数不清自己有多少女人了,他问眼镜女:“我有多少个老婆了?”眼镜女把笔记本拿出来,数了数:“18个。”韦宝宝一拍大腿:“18是个好数字,争取突破20!”眼镜女看到韦宝宝高兴,也跟着高兴,一高兴,眼泪都流了出来。韦宝宝慌得捏捏眼镜女的手掌,说:“我会疼你们的。”眼镜女吸了吸鼻涕,破涕为笑了。
但韦宝宝急切期盼的第19个老婆和第20个老婆都出了点问题。先说第19个老婆。收容站送过来的时候,那个织毛衣的老婆就拿毛衣针指着女人的肚子呜里哇啦说了一大堆。韦宝宝没在意,还是把19给收了。但住了两个月,韦宝宝也发现了不对劲:19的肚子大起来了。这下把韦宝宝给急坏了。他一天没有出门收破烂,只是在院子里面来回转悠。他实在不忍心把19送回到收容站,两个月的感情呢,做人不能这么绝情;但19真要给他生了个娃娃,他该怎么办,他不怕镇上人笑话他,他怕其余18个老婆会感到不公平,会对孩子不好。
煎熬了一天,第二天一早,韦宝宝还是把19给送回到了收容站。毛科长接待的他。毛科长见到19的大肚子,用力拍桌子:“你怎么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韦宝宝从板凳上跳起来,指着肚子说:“天地良心!才送到我那儿两个月,这能是两个月的肚子?”毛科长眯缝着眼瞧了瞧,又拿手在19的肚子上摸了摸,他对女人的肚子还是有经验的。毛科长没再说话,他把19又收回到收容站里。完了,又给了韦宝宝好几盒避孕套以及从19身上换下的韦宝宝买的衣服。
收容站外,韦宝宝左手拿着避孕套,右手拿着衣服,衣服上面还绣着“19”这个数字,韦宝宝有点儿不知所措。
再说韦宝宝的第20个老婆。小20的确很小,小到够做韦宝宝年龄最大老婆的孙女。韦宝宝金屋藏娇,不让小20出门。但小孩子的心总是野的,趁韦宝宝出去收破烂的时候,小20便跑到街上溜达。这一溜达,便遇到了街上另一位出了名的傻子吴老二。吴老二没有坏心眼,他是镇上心眼最好、胆子最小的傻子。他只是想把从别人手里讨来的小糖给小20吃。但小20认准了韦宝宝说过的给糖吃的都是坏人,便哭哭啼啼跑回去找韦宝宝。韦宝宝以为是别人来抢老婆了,慌得丢下手边的垃圾,牵着大毛二毛去讨说法。两个傻男人在街中央遇到了,互相比画着,表达着自己的意见。虽然他们彼此都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但气氛却是越来越和谐。跟在吴老二身后的流浪狗却和韦宝宝的大毛二毛干起架来。韦宝宝和吴老二这下又比画上了,比画了几下,便拳头相向。直到这时,在一旁看笑话的镇民们才打电话报了警。韦宝宝和吴老二被带到了派出所里。
夏所长看着蹲在办案区对角线两端的两个傻子,有点儿哭笑不得。他给了吴老二十块钱,把他打发走,却留下了韦宝宝。夏所长问:“吴老二要抢的那个老婆呢?”韦宝宝低头没理夏所长。夏所长又问:“你这个老婆年龄多大了?”夏所长又说:“你可不能对人家孩子怎么样啊。是会犯罪的!强奸幼女罪!”韦宝宝把头抬起来:“我没那么混蛋。”夏所长又说:“我还是要让女警带小女孩去做下检查。”韦宝宝这下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说:“你把门关上,我和你说个事。”
过了二十分钟,门开了,老夏靠在门框上,皱着眉头抽着烟。韦宝宝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按照他们约定好的,夏所长安排人带小20去医院做妇检,韦宝宝则把老婆们都带到了派出所。警察们加了个班,把女人们全部录入了失踪人员电脑系统,还给每个女人采集了血样,送交到了市公安局,看是否能够比中他们失散的家人。
韦宝宝虽然有很多不满意,但还是协助民警给女人们采了血。有的女人怕针头扎,他就去哄女人,给她们抹眼泪。
完事之后,韦宝宝领着傻女人们去了洗澡堂,交给顾妈100块钱,自己又蹲回到墙角独自抽烟,顾妈则不时伸头看韦宝宝,怕他又一头闯进女洗澡堂里。夏所长则召集全所的民警搞了个募捐活动,用捐的钱买了一些床上四件套,给韦宝宝的女人们送了过去。这是后话,不再详表。
十二
收容站来了新站长,姓苟,一丝不苟的苟,三十多岁小伙子,副处级,本来很有前途的,换届时却站错了队,被发配到了距离市中心路途遥远的收容站,一肚子不快活。
他不快活,也不想让底下人快活。上任之初,就召集收容站干部们召开民主生活会,要大家批评和自我批评。按照他的话,就是不怕揭短,最好是能把对方家的房顶揭下来才算过关。
毛科长占据了后勤中心主任一职许多年,饱了自己的私囊,却没有让别人喝到汤汤水水,自然引起许多人的不快。底下的一个副科长给苟站长递了个纸条,上面写着:毛科长和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有利益输送。苟站长把纸条卷起来,点了毛科长的名:“你来说说和一个收废品老头利益输送的问题。”
毛科长不敢说把废品免费送给韦宝宝的事,更不敢说偷偷给韦宝宝送老婆的事。毛科长抹着脑袋上的汗滴,脸上的痦子也在微微颤抖。苟站长手指扣着桌面:“你倒是说话啊!”毛科长惊地站起身,脑袋耷拉在胸前,连说了两遍:“立即整改!立即整改!”
毛科长做得比较绝,也不问韦宝宝要钱了,而是直接切断了垃圾货源。韦宝宝拉着小拉车在外面等了半天,也不见后勤中心把垃圾送出来。他问门岗老头,门岗老头说“:回去吧,老板换了,天也换了,不让给你送垃圾了。”韦宝宝跺着脚,说道:“咋小孩脸,说变就变呢?”韦宝宝要门岗给毛科长打电话,老头不干。韦宝宝软磨硬泡,门岗才接通了电话。电话里,韦宝宝呜呜囔囔说了一大堆。毛科长只回了一句:“别闹!再闹,我把你也给收到站里!”说完,挂断了电话。
韦宝宝回家想这事儿,越想越窝火。他想:19个女人还抵不上一堆废垃圾吗!他决心闹一闹。
第二天早上,韦宝宝让所有傻女人们都换上最破烂的衣服,脸上还涂了一层灰,领着她们浩浩荡荡向收容站进发了。
一个男人,两条狗,19个傻女人,这样的队伍走在街上真是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板扎说:“乖乖,韦宝宝带着女人们游街了!”韦后从路边冲了出来,挡在亲弟弟面前,手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被老夏哄着劝到了一边。经过顾妈的包子铺,韦宝宝给了顾妈100块钱,然后每个女人依次从她的包子铺领走了两块五毛钱的肉包子。韦宝宝嘱咐顾妈,剩下50块钱的包子中午给送到收容站门口,他们要打持久战。夏所长一听持久战,知道是要去闹事了。他把派出所全体民警召集起来,跟在傻女人队伍的后面。这样队伍更长了,前面是破破烂烂一条灰,后面是警容严整的一条藏青蓝。好不容易闹出点事,许多镇民都把手机掏出来拍照。
到了收容站门口,韦宝宝一声令下,所有傻女人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收容站大门堵了个严实。派出所民警则站在女人的对面,一个个看着生怕闹出事来。夏所长掐着腰,警告小舅子赶紧收手。门岗老头则慌忙把情况汇报给毛科长。毛科长从视频监控看到这灰蒙蒙的一群,汗滴又流了下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转圈圈,终于下定决心把韦宝宝和傻老婆的事情从头到尾汇报给苟站长。
没想到苟站长淡淡说了三个字:“别理他!”毛科长一愣,心想年轻干部,就是有魄力,转身便出了办公室。
韦宝宝就这样带着他的老婆们围在收容站大门外,从早上到了中午,吃过了顾妈送来的午饭,又从中午围到了晚上。期间,韦宝宝也连带收附近居民送来的一些废品,织毛衣的女人没放下手边的针线活,戴眼镜的女人则在她的小本本上记录着什么,茄子女站在韦宝宝后面给他捏肩,捏累了,就唤其他女人换换手。日头西沉,围堵了一天,韦宝宝累了,他的老婆们累了,派出所的警察累了,连围观的镇民也累了。韦宝宝嘟囔了一句,带着老婆们收工回家,走到半道上,还请了老婆们喝了红鼻子的牛肉汤。待到老婆们都睡下,韦宝宝问眼镜女,一天花了多少钱。眼镜女伸出两个手指头。韦宝宝骂了句:“妈妈的。”
第二日,韦宝宝还是坚持带领傻女人去围堵收容站。他们刚一坐下,关了一天的大门就开了,里面冲出来许多白大褂的男人,拿着电棍,提着束缚带,还有抬担架的,扑向那些傻女人们。女人们咋呼一声,吓得爬起来就跑。韦宝宝则像是抓小鸡似的,抓了这个,跑了那个。但那些白大褂们倒也不真追,傻女人们没了影,他们也就收了工。苟站长此时来到韦宝宝的面前。
苟站长对韦宝宝说:“我们也是个穷单位,在这偏僻地儿,姥姥不亲,奶奶不爱的,我那点垃圾还能买几个床位呢。你这样,去找县政府,让他们划笔专款,我直接拨给你和你的老婆们。”
苟站长讲瞎话眼皮都不眨,一脸的真诚。
韦宝宝瞅着毛站长,将信将疑。
苟站长又说:“赶紧去找你的老婆们吧,别走丢了。”
韦宝宝一拍脑门,转身追傻女人们去了。大部分女人都回到了破烂小院,剩下几个跑丢的,被镇上的住户送了回来。待到韦宝宝领着小20最后返回,他把所有女人叫到门外排队,一个个开始点名。韦宝宝很紧张,生怕还有没找回来的,直到眼镜女向他点点头,说:“齐了。”韦宝宝的心才放下。
十三
又过了一日,韦宝宝做好早饭,一个人去了县城。他没有带老婆们,县城比较大,他怕把女人们弄丢了。
夏所长也曾到破烂房里找韦宝宝,他已经成了镇上最需要稳控的不安定因素。他带着民警到了韦宝宝的小院,看到女人们都在,想着游街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便也放下心来。可到了中午,夏所长接到了县公安局汪局长的电话,局长说:“你小孩舅把县长给打了,你赶快过来吧。”
夏所长赶到县公安局的时候,韦宝宝已经坐在了讯问椅上,手上多了副手铐。汪局长说:“你小孩舅跑到县政府,装作是去捡破烂,却直接到了县长办公室反映问题。县长要去迎接市领导,你小孩舅就拉着县长不让走。县长一挣,袖子被你小孩舅撕烂了,胳膊上也拉了个血印子。”说完,汪局长耸耸肩,补了一句:“就这事。”
夏所长看汪局长,知道要表态了。夏所长挺挺腰,说:“信访问题是从我辖区出的,就由我负责,我一定秉公执法,按照妨碍公务的上限来处理。”汪局长点点头,让夏所长把韦宝宝领了回去。
夏所长给了韦宝宝行政拘留14天的顶格处罚。送往拘留所前,韦后赶来了。韦宝宝对她姐说:这两周帮我照看下我的那群女人们。韦后有点想哭,也有点想骂人,但她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韦宝宝被关得匆忙,许多衣物都没有准备。韦后第二天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拘留所给弟弟送给养。她刚到接待区,就发现韦宝宝的两个傻老婆也在。她们给韦宝宝做了菜放进保温桶送了进来。保温桶是新买的,价格标签还没撕。韦后默默看两个傻女人从拘留所大门出来,沿着仅供一辆车通行的水泥路往主干道上的公交车站走。
关了一个星期,韦后放心不下,又带了些吃穿用度到了拘留所。她遇到了夏所长的老同事,也是拘留所的副所长。副所长告诉韦后:“你这个弟弟可真是享福了,每天都有两个女人来给他送吃的,做的饭不带重样的,来的女人也不带重样的,真有他的!”
韦后一愣神,不知道副所长话里有什么意思,只得尴尬笑笑,离开了拘留所。又过了一个星期,拘留的期限满了。韦后没有去接韦宝宝出监,她知道,那些傻女人们一定会去的。
的确,韦宝宝的傻老婆们全部出动,她们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在站台上所有人的注视下,挤上一辆公交车,又在车上所有人的注视下,下了公交车,再转了一趟车,才来到拘留所的门外。
她们等啊等,等到日头过了中天,韦宝宝才拎着好几个大包(都是傻女人们送进去的)出来了。女人们笑了,韦宝宝也笑了,屋里的警察也笑了。韦宝宝站在老婆们的对面,喊了声“立正”,女人们便分两排站齐了。
眼镜女则掏出小本本开始点名:“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
全部齐了,一个也没少。韦宝宝的褶子里都是笑。他又喊了声向右转,女人们有的向左转,有的向右转,有的原地绕圈圈。韦宝宝又喊了声“开路”,兴高采烈地领着傻老婆们坐公交回家去了。
十四
回到家后,韦宝宝和傻老婆们扒完了稀饭咸菜,韦宝宝把眼镜女喊了过来,问她家里还有多少钱?眼镜女伸出了两个手指。韦宝宝叹口气:“两千?”眼镜女又伸出两根手指。韦宝宝眼睛圆睁着:“两百?”眼镜女扑上去亲了韦宝宝脸蛋一口,又在他的手背上写了一个“2”,后面画了4个“0”。韦宝宝眼珠子就要掉下来了。
夜深了,韦宝宝一间间巡视老婆们的卧房,确保她们都安睡了,才回到院子里,蹲在墙根下,抽支烟,想事情。
第二天清早,韦宝宝直奔镇上唯一的一家旅行社,他要带傻老婆们去旅游。旅行社的小妹面露难色:“韦叔叔,您和您的老婆们就独立成团吧,走散客不太方便。”韦宝宝没听出话里面的意思,爽快地付了钱,定了日子,也定了旅游目的地。
出发的那天,一辆小巴开到韦宝宝的破烂房外面,韦宝宝和傻女人们带着红色的小帽子,一个个上了车。到了车上,韦宝宝才发现自己的姐姐韦后也在。韦后说:“你这么一大群,我不放心,也来照应一下。”韦宝宝听了笑笑,一屁股坐在了姐姐身边。
韦宝宝这一行是去九华山,看风景,也烧香拜佛。在半山腰上,韦后替韦宝宝算了一卦,大和尚说:“韦宝宝有地藏菩萨的遗风。”韦后给了大和尚200元钱。
一趟玩下来,三天过去了。待到韦后身心疲惫回到家,老夏问老婆:“玩得怎么样?”韦后点点头:“还行。”老夏则皱着眉头说:“你们出去这几天出了点事。”
十五
老夏前些日子和韦宝宝达成协议,给他的老婆们全部采集了血样DNA,录入到失踪人员信息库比对。比了一段时间,老夏接到了上级的电话,说是比中了,韦宝宝的一个老婆是外市副市长的娘,患了老年痴呆症,走丢两年了。夏所长在他的记忆中检索,想起了那个年龄最大的老太太。
好吧,自己的小孩舅当了人家副市长的继父,攀上亲了!
老夏这个愁啊!
事情办好了算是一功,事情办砸了,那就不仅仅是过了。他想象着人家副市长来认娘,顺带还认了个爹。妈的,这事儿闹的。
他连夜就去了韦宝宝的破烂房,和韦宝宝协商这个事。不能说是协商,而是下了死命令。老夏要韦宝宝现在就把老太太送到派出所,由派出所出资给老太太在镇上唯一的宾馆开个房间,好吃好喝伺候着,保证副市长来时能看到一个面色红润有光泽的娘。
下完命令,夏所长还威逼道:“这事不能办砸,办砸了不仅你完蛋,我和你,还有你的老婆们都要完蛋。”
夏所长神情紧张地盯着韦宝宝。韦宝宝却咧嘴一笑,说:“这是好事儿。我现在就帮老太太收拾去。”
收拾完毕,已经过了午夜。几个人站在院门外,韦宝宝提着两个大包裹,夏所长立在警车前,老太太伸出手摸了摸韦宝宝的脑袋,像是在摸自己家的小孩,也像是摸自己家的猫。三人无话,韦宝宝把行李放到后座上,夏所长便载着老太太一溜烟驶远了。
老太太走的第三天清晨,镇上宾馆外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韦宝宝知道,副市长来认娘了。韦宝宝听着鞭炮噼里啪啦放完,才叹口气,继续拉着他的小拉车收破烂。
收满了两麻袋的垃圾,韦宝宝拉着小拉车往家回。韦宝宝看到家门口停了一溜小汽车,围了许多人。外围的人扛着摄像机、照相机,中间的人则西装革履,老太太被簇拥在最中心的椅子上。
老太太看到韦宝宝回来,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韦宝宝的手,白净净、肉乎乎的手掌很温暖,韦宝宝黑乎乎、糙树皮一般的手则试图往后缩。老太太凝神看着韦宝宝,韦宝宝的眼神则躲闪着。身后的副市长问老太太:“娘,这是谁啊?”老太太没说话。副市长的秘书问韦宝宝:“你和老太太认识?”韦宝宝也没答应。
两个人握着手,在众人的围观下,在闪光灯的闪烁下,静默了两分钟。然后老太太才被副市长搀扶着,坐进了小轿车的后排。老太太把指节上的戒指褪下来,交给了韦宝宝。韦宝宝则钻进屋里,把一件灰色罩褂递给了副市长。副市长把罩褂翻过来,看到缝着韦宝宝姓名和一串电话的布条。副市长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关上车窗,车队就沿着小街开走了。
副市长走了,那些记者们却没走。他们问在旁边看热闹的傻女人:“这个收破烂的老头是谁?”傻女人说:“他是我男人。”记者又问另一个傻女人:“这个收破烂的老头是谁?”另一个傻女人也说:“他是我男人。”记者再问,还是这样的回答。记者来了兴趣,觉得今天收获蛮大,报纸主版和副刊都有故事可以写了。
记者们尽职尽责,把他们的职业精神发挥到最大,刨根问底,揪住不放,把他和老婆们的来龙去脉搞得一清二楚。记者们不仅写了个副刊报道,还搞了个电视专题,网络编辑更是把这个故事配了图发到BBS、微博、微信上,转发量逾十万。也难怪,当看到《破烂男人和他的19个老婆》这样的标题时,大多数网友都会点击看一看的。
十六
韦宝宝这下真的出名了,有的网友给他点赞,有的网友则对他批判,有的网友要给他捐赠,有的网友则要帮助他养老婆,还点名要把最俊俏的老婆接回家养。也有网友耐心把报道看完,他们对收容站发起了炮轰,指责收容站不作为,要纪委去查他们的账。
苟站长坐不住了,他刚挨了上级一顿狠批。他把毛科长喊过来,叫他立即带领全站的护工、保安到韦宝宝的破烂房,把那些傻女人们都收容回来。毛科长问:“收回来后怎么办,没这么多床铺。”苟站长狠狠地拍桌子:“哪这么多废话,先收回来再说!”
毛科长虽然被批了,却没有失去方寸。他很巧妙地挑韦宝宝出去收破烂的时候,对破烂小院来了个突袭,一群女人被塞进中巴车里,送回到了收容站。等到韦宝宝回到家,里面已经空荡荡的,吹穿堂风了。
韦宝宝去找收容站,但收容站大门紧闭,任他怎么敲也敲不开。门岗老头把韦宝宝拉到岗亭外摄像头照不见的地方,对韦宝宝说:“你的老婆们已经被苟站长一车拉到邻县了。”韦宝宝问老头:“拉到邻县干吗?”老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就是拉到邻县,放了!空车回来的!”
韦宝宝心里咯噔一下,他直接去了县城汽车站,买了张汽车票,到邻县找他的老婆们去了。这一去,就是半个月。
起初镇上的居民还没注意到韦宝宝的消失,他们继续自己平淡而又乏味的生活。县民政局和镇政府的废报纸堆起来都有一人高了,小饭店里的酒瓶子也集了有好几个麻袋。大毛二毛像两条野狗一样,跟在吴老二的流浪狗后面乞食,却也受到了吴老二的善待。也正是吴老二最先发现韦宝宝的消失,他不仅给大毛二毛吃,给它们地方住,也帮着它们去找自己的主人,找了几天实在找不着了,他才领着两条狗到夏所长那里报案:“韦宝宝失踪了。”
巧也巧在当天,夏所长接到那个从邻县公安局打来的电话,叫他去领人。板扎租了个车把人领了回来,送回到破烂房后,回来给夏所长复命。他告诉夏所长领回来了三十多人。夏所长说:“啥?”板扎说:“他在邻县不仅把自己的老婆们都找了回来,又捎带捡回了十来个傻女人。”老夏又问韦宝宝现在什么样。板扎叹口气:“跟要饭的没什么两样。”老夏给自己点燃一支烟,愁得眉毛皱在一起。
他预感要出事。
十七
苟站长也点燃了一支烟,眉毛也皱在一起,他也得知了韦宝宝带着更大的傻子队伍回到镇上,他感慨一句:“真是属地老鼠的!”
站长大人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这次要把傻女人们收容回来,风口浪尖,不时还有媒体来采访,不能再出事。苟站长亲自出马,带队对韦宝宝和他的太太团开展了围追堵截,惊得韦宝宝不敢让老婆们在破烂房里住。常常是白天带着老婆们到镇边上的农村躲藏,晚上再回到镇上的破烂房里住。这一下,他的收破烂的营生也荒废了下来。
猫和老鼠的游戏玩了十来天。一天晚上,韦宝宝带着老婆们悄悄潜回破烂房里,他们没敢开灯,怕被人发现了。而实际上,他们的电也被供电所给掐掉了,折腾了这么久,韦宝宝一直没去把拖欠的电费交了。
一觉睡到半夜,韦宝宝被一声尖叫吵醒。他睁开眼,小卧室里蹿出了火苗,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韦宝宝跳起来,把门撞开,屋里的老婆们穿着单衣一个个爬了出来,又从院门冲出,站到了街道上。韦宝宝又去喊其他屋的女人们,把她们一个个拉到院子外面,这样一来,耽误了救火的时间,小卧室已经连同那些收来的破烂一起熊熊燃烧起来。
韦宝宝和老婆们傻傻地站在街道上,火光映衬着他们惊恐的脸,火苗炙烤着他们裸露的皮肤,裹着单衣的他们却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天气真的转凉了。
消防队来了,他们把火扑灭了。小卧室被烧成了一堆骨架,其他房间还好只是被浓烟熏得乌黑。韦宝宝把女人们叫到院子里,又喊眼镜女来给女人们点名。眼镜女没有答应,韦宝宝又喊了一遍,还是没有答应。
韦宝宝慌了,他对着女人们一个个贴面孔地瞧,还是没有寻见眼镜女。他又到烧毁的小卧室找,眼镜女不在那儿。他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挨个儿找,终于在大卧室的床底下找到了眼镜女。只是她此时已经没了呼吸,被熏黑的手里还攥着那个记下所有傻女人名字的小本本。
十八
韦宝宝到街上请来了经营丧葬一条龙的老柴,让他着手负责眼镜女的一切后事。冰棺抬到了院子里,所有人披上了白布,唢呐班在院门外吹一阵子阴歌,又吹一阵子流行音乐。镇上闲着的人们凑上来看唢呐班的演奏,有的人只是看,有的人也会上来帮忙,但没有人到遗像前凭吊。
韦后也和她的其他兄弟姐妹一起来了,他们到了院子里,让老柴扯了一截白布系在身上,便埋头做事,不说一句话。
夏所长也没闲着,他跑到镇上,给韦宝宝争取了一笔抚恤金,又跑到收容站,要和苟站长理论理论。出面接待他的却是一个新站长,苟站长屁股还没坐稳,就被撤了职,有人说是因为眼镜女被烧死的事,有人说是因为他把副市长的娘扫地出门的事,莫衷一是。
新站长是个老头子,他告诉夏所长已经购置好韦宝宝老婆们的床铺和一切用度,等韦宝宝把葬礼办完,就把他的傻老婆们接回收容站。新站长握着夏所长的手说:“我就快要退休了,心也善,胆也小,不会像姓苟的搞出那么多幺蛾子的。”
夏所长听了这话,相信了这个新站长。
第二天晚上,是传统的烧铺,把死人的衣服一把火全烧了,烧完了,第三天就可以送火葬场了。收拾眼镜女衣服的时候,韦后发现箱底下许多没有拆封的避孕套,里面还有她早前送给韦宝宝的那一盒。烧铺的时候,她站在夏所长的身边,把这个情况和他说了。
夏所长叹口气,说:“记不记得韦宝宝收了一个小女孩当老婆。”
韦后点点头。
我本来担心他会把小女孩肚子搞大了,要带女孩去做妇检。你弟弟拦着不让。夏所长顿了顿,接着说:“宝宝告诉我因为井下的一次事故,让他变成了性无能,也是因为这个,他老婆才和他离婚的。”
韦后把脸转向夏所长。
夏所长自顾自地说:“我们说宝宝好福气,找了这么多的老婆。其实,他和这些女人们是最清白的。”
韦后把头又转向燃烧的火堆,眼泪流了下来。
烧铺的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最后。韦宝宝领着傻女人们绕着用眼镜女衣服喂养的火苗顺向转了三圈,又逆向转了三圈,停住了。
老柴高声喊道:“跪!”
韦宝宝和傻女人们便都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站起身。
老柴又喊:“跪!”
韦宝宝和傻女人们又跪下了。
三叩首后,韦宝宝没有站起来,傻女人们看韦宝宝没起身,便也都对着火堆跪着不起来。
“嗷”的一声,韦宝宝哭出声来,傻女人们也开始跟着哭。一群人就跪在地上哭,此起彼伏,她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鼻涕进了嘴巴,哭得瘫在地上、睡在地上。
没有人上去搀扶他们,悲恸的氛围慑住了所有的人……
十九
出殡当天,也是收容站来接傻女人回去的日子。
火葬场的灵车和收容所的巴士几乎同时到达。
韦宝宝沉默地看着穿白大褂的一拨人把傻女人们领上巴士,又看着另一拨穿白大褂的人把冰棺抬上了灵车。
巴士先走,它鸣着笛,沿着街道向西边的收容站开去。韦宝宝跑在巴士后面,追着车一路小跑。他边跑边回头,看到灵车也启动,沿着街道往东边的主干道开去。韦宝宝又转身追赶灵车。
韦宝宝跑啊跑,他被自己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又立刻爬起来接着追赶灵车,边追还边扭头看收容站的巴士。
巴士已经转过了一个弯,不见了踪影。韦宝宝就专心去追灵车。大毛、二毛超过了他,跑到了前面。他则咬着牙,唾沫星儿从牙缝里喷出来。
他追到了主干道上,灵车加速驶离。韦宝宝累得一屁股坐在了马路上,看灵车从一个小方盒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