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出埃及记
多年以前当沙利士神父借助一根横跨在澜沧江上空的溜索,从江的西岸溜到东岸开辟新的传教点时,他把自己看成引导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摩西。不过上帝耶和华没有显示他的神迹,用他法力无比的魔杖使横渡险恶的澜沧江成为坦途。早在上帝的创造力之外,峡谷地区的人们便利用一根藤篾索作为渡江的工具了。多年以后沙利士神父都还忘不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又一个的藏族教民从溜索上飞越而来,从六十多岁的老人到十来岁的孩子。有两个教友不幸掉到江中去了,真的就像澜沧江里有一个长胳膊的水鬼一般,人仿佛不是掉下去的,而是被令人恐惧的魔鬼拽下去的。尽管如此,那些大无畏的藏族人在跨越这道生死线时就像在荡秋千嬉戏一样,有的人甚至还在过溜索时吸着鼻烟哩。牛羊也是从溜索上荡过来的,它们的眼神一般都很惊恐,伸长了脖子绝望地望着下面湍急的江水。它们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熟悉的草场,为什么要被吊在这条细细的绳索上迁徙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牲畜如此,人何以堪。沙利士神父当时想。
江东岸并不是《圣经》上说的遍地是流着牛奶与蜂蜜的富庶之地,这里到处是巉岩绝壁,山梁上荒草丛生,树木遮天蔽日,野兽出没,人烟罕至,连一条路也没有。“我们可不能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断绝同上帝的联系。”沙利士神父告诫自己的教民。
教民们安慰神父说:“有江水走的路,就会有人走的路。”
整整三年的时间,沙利士神父的主要工作就是带领教民们在荒山僻野中开拓道路。教民们多年以后都还在传说,神父有一个与上帝随时保持方向的神奇东西,无论他带领他们走到哪里,一根永远指向北方的针让他们不会在群山中迷路。他们向南沿着澜沧江水流的方向终于打通了前往云南的道路,向东则找到了一条可以走到四川藏区的路,从那里穿越无数的高山大河就可以到打箭炉了;而到拉萨的道路则是那些借道而来的马帮们发现的。
在寻找出路的岁月里,他们甚至在前往四川方向的高山峡谷中发现了地狱里的魔鬼部落。这个部落在藏族人的传说中流传已久,但谁也没有真正见到过。人们传说魔鬼统治了这个部落,使部落里的所有人都成为魔鬼的化身。当他们猝然相遇时,发现者和被发现者都惊吓得大叫不已,纷纷倒退回去了几公里。开路的教民们惊慌失措地来向沙利士神父报告说,他们在山那边见到一群魔鬼,他们大都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个个面目狰狞,一些人身上淌着死人的浓血;他们有的没有鼻子,有的眼睛只是两个空洞,有的嘴巴上长出一个拳头大的肉瘤。他们用树叶当衣服,身上布满老树疙瘩一样的结疤,有的人甚至连手指都没有。一定是作孽太多的人被打入地狱后,不知哪里弄错了,让他们又回到人间受罪啦。教民们七嘴八舌地向沙利士神父描述他们的见闻。神父那时已经可以断定他们是一群什么人了,于是他说:
“那么,让我们去拯救这些可怜的人。谁愿意与我同去?”
教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没有人响应神父的召唤。神父走出去很远了,孤儿亚当才慢慢地跟在他身后。不是他害怕,而是他当心一旦神父被这群魔鬼掠走了,他们可怎么办啊。他远远地看见神父勇敢地走近了那群魔鬼,向他们伸出了手。他听见神父用藏语高喊道:“迷途的羔羊啊,来,让我来帮助你们!”
天黑的时候,沙利士神父回来了,教民们围在他的周围,把他们的神父左看右看,佩服得五体投地。沙利士神父告诉他们说:“这是一群麻风病人,这种病在我们那边也叫做汉森氏病。他们不是魔鬼,只不过是受到一种麻风杆菌感染的可怜的人。病菌侵袭了他们的身体,但他们的灵魂仍然属于上帝。我已经说服他们的头领皈依仁慈的上帝了。明天我们就给他们送些吃的和药去。”
“他们是藏族人吗?”有教民问。
“不全是。彝族人、傈僳族人、白族人、甚至汉族人都有。是谁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呢?”神父说。
一个年长的教民路德说:“神父,你说的那种病莫不就是我们说的‘鬼见愁’吧。听我爷爷讲,过去不管哪个村庄出现这样的病人,都要被赶出去。”
“噢,不怜悯别人的人,必不蒙怜悯。”神父趁机宣讲道,“我告诉你们,我主耶稣显示他的奥迹的时候,也曾经拯救过许多患麻风病的人,主耶稣对一个患大麻风的病人说,‘你洁净了罢,’那人立即就洁净了。你们要相信耶稣的仁慈。”
教民们听呆了,耶稣只说了一句话,就治好了连魔鬼都发愁的顽疾。在这块孤独封闭的地方,既然魔鬼四处横行,人们只有相信神迹,才能摆脱魔鬼的追踪。因为人是不能和魔鬼相抗衡的。
第二天神父带着一批教民来到了麻风病人的部落,他们背去了粮食、衣物和一些药品。神父把一个十字架立在了部落外面的一个山头上,代表着上帝对这个被世人所抛弃的部落的关爱。部落大约只有三十来人,他们在一条小河边搭建了一些简陋的茅草棚,靠打鱼狩猎和采摘树林里的野果为生。部落的头领是一个曾赶过马的汉族人,得了麻风病后被马帮头领赶了出来,他在这个部落里有三个妻子。但是她们加起来只有三只完好的手,四条完整的腿,一张半尚可辨认的脸。神父与他约定,今后部落有人要死了,一定要通知他,他会赶来为死者做临终圣事。“你们的身体虽然在开始腐烂,但你们的灵魂能不能得救,就看你们的心是否和上帝在一起。”他告诉头领说。
头领问神父:“代表天上的皇帝的人,人们见了我们就像见到了魔鬼,你为什么要救我们呢?”他不知道上帝是谁,他把他想象成玉皇大帝的模样。
神父反问他道:“你见过没有牧人的羊群吗?”
头领张张溃烂的嘴说:“那么,你把我们领走吧。”
神父说:“我把你们的心领走就行了。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
当第一队马帮商队沿着藏族人开辟的道路来到江东教民们的村庄时,一个曾多次到过印度的马锅头(即马帮头领)欣喜地对沙利士神父说,从江东岸去拉萨原来比从江西岸走近多了,还可以少翻两座大雪山呢。沙利士神父自负地说,我早就有预感了,东岸有通往拉萨最近的道路。主会保佑它比西岸更繁华。
从此,江的东岸就不再是一个孤独地困厄于群山中的地方。
一个信使带着沙利士神父的信走了三个月,终于与远在四川打箭炉的传教会取得了联系,莫维尔主教已经被调往其他的教区了,新来的劳纳主教在回信中告诉沙利士神父说,托天主的护佑,我们以为你已经殉教了呢。人们过去一直传言澜沧江西岸的两个传教士已经为主作证牺牲了,我们上告到了中国皇帝处,迫使中国政府赔偿了巨额的银子。这些赔偿让你再建一座宏伟壮观的教堂也绰绰有余。但作为对暴民和中国政府的惩罚,超出我们实际损失的巨额赔偿是必须的。尊敬的沙利士神父,你就在澜沧江的东岸大胆地修建一座符合上帝旨意的天主教堂吧,把教堂的尖顶修得高入云端,使它成为刺向西藏蓝天的一把锋利的剑。让那些异教徒们看看上帝的力量。
不过沙利士神父没有遵循劳纳主教的旨意行事,他认为这个新来的主教大人一点也不了解西藏。他不会忘记从前江西岸被大风吹跑和雷电击倒的教堂尖顶,他也不会忘记曾经想把自己变成一把刺向藏传佛教的利剑的杜朗迪神父的悲剧。即便我们是上帝的使者,但我们毕竟是来到遥远东方的客人。纳西人说得好,一个暂住在人家屋檐下的人,是不会向主人的窗户扔石头的。因此,当沙利士神父见到随劳纳主教的信一同到来的二十四匹骡子的银子时,他并没有显得多么的高兴。“如果这是藏族人所说的命价的话,我和杜朗迪神父可值不了这么多钱,况且我还活着哩。这和一个传教士的使命相悖。”他在给劳纳主教的回信中说。
教堂当然要建,但关键看你采用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是带有某种挑衅性的傲慢建一座西式教堂呢,还是建一处能和西藏的环境相适应的上帝的避风港。上帝不会在乎教堂的形式,他在哪儿都可以安身立命。沙神父把新建的教堂盖成了一座大房子,看上去它不过比藏式土掌房大许多罢了,它的外观土头土脑,教堂的大门是双扇木门,大门两侧是两个三层楼高的垛楼,从正面看像一个汉字的“凹”字,十字架不是醒目地立在垛楼的最高处,而是羞羞答答地树立在“凹”字的中央。为了选这个地方沙利士神父可说是煞费苦心,带领几个教民把江东岸的地方都跑遍了。最后他将地址选在山梁临风口的一座小山头上。教民诺瑟说,神父,这里的风太大了,我们干吗不找一个避风一点的地方呢?沙利士神父微笑道,诺瑟啊,西藏的大风刮来时,哪里还有能躲避的地方。与其东躲西藏,不如迎风挺立。
朴实的教民们哪里知道沙利士神父的心机。那时东岸还没有喇嘛寺的地,也不是野贡土司的势力范围,神父把一个山头都圈到教堂的范围之内,他带领人们用黏土夯了一道厚实的围墙,围墙上盖了个瞭望楼,还在多处地方抠了射击孔,搭建了供射击者可蹲可站的平台。从这些射击孔瞭望出去,一支步枪轻易地就可以控制方圆五百平方米的范围。被厚重的围墙圈起来的教堂既不像住家也不像衙门,但从它所处的地势上看,却非常像一处堡垒。这里是东岸两座伸向澜沧江的山梁的最高处,一条新开辟出来的马帮道路把它们连在一起,而教堂所在的地方正好是扼制这条重要道路的要冲。这两座山梁就是后来的左、右盐田。
至于教民们的住家,则分散地建在教堂的四周。那时江东岸是一个纯基督徒的世界,他们在神父的指导下,寻找水源,开挖水渠,砍倒大树,放火烧山,劈出东一块西一块的土地,在房前屋后种上峡谷里极易生长的核桃树。在峡谷中要想有一块稍大一点的土地无异于痴人说梦话,耕地的牛能走上十步不用回头,就算是上好的土地了。那时的沙利士与其说是神父,不如说是一个原始部族的头领。他以上帝的名义对所有开垦出来的土地都作了公允的分配,新开的土地虽然稀少而贫瘠,但不管怎么说,人们总算过上了安宁的日子。
13 雪山下的殉情
八世野贡土司顿珠嘉措得到自己儿子的死讯时,是他刚从拉萨朝圣回来的那个中午。其实死亡的味道他在峡谷的山梁上就嗅到了,当时他对管家旺珠说,峡谷里死人了,好像死了好多好多呢。
他走进土司的碉楼,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到处是悬挂的经幡,喇嘛们超度亡灵的诵经声随着煨桑的青烟四处飘荡。野贡土司跳下马来,对着跪了一地的家人和仆人问:“谁死了?”
“是是是……大少爷啊……老爷……”一个仆人泪流满面地说。
管家旺珠给了他一马鞭,“老爷还没有进家门,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当心你的舌头。”
野贡土司这时看到了妻子央宗哀怨的泪脸,他的心一下就掉到了峡谷的最深处,但是血却涌上来了。他明确地意识到,他又要打仗了。
出乎野贡土司意料的是,夺走他儿子野贡·扎西尼玛性命的不是老冤家泽仁达娃(按照峡谷里的仇杀规则,野贡家必须杀了泽仁达娃后,他部落里的人才可以复仇呢),不是一直觊觎野贡家领地的德若土司家族,也不是汉人的军队,更不是澜沧江东岸信奉上帝的天主教徒,而是他身边一直向他纳着税赋、和藏族人和睦相处了多年的纳西人。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让扎西尼玛命丧黄泉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爱情!
那时峡谷里的藏族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爱可以让人死。
但是纳西人则认为,如果一对恋人不能选择婚姻,那么就选择死亡。爱和死,是一对如影相随的、非此即彼的孪生兄弟。
因此,两个月前扎西尼玛从看上纳西姑娘阿美的那一时刻起,就不可避免地选择了死亡。那场雪山上的狩猎仿佛有某个神灵在暗中指引,使扎西尼玛走向了死亡的第一步。
那是欢乐的第一步。野贡家的仆人来报告说,雪山下的牧场上最近来了一头凶恶的老熊,已经叼走三头羊,一头犏牛了。夏天里牲畜都赶到高山牧场上去放牧,雪山下的那些不大的草甸和连绵的草坡在融化了的雪水滋润下,丰美而茂盛;夏天里的高山牧场又是一个天国一般的地方,牛羊撒落在绿茵茵的草甸上,像天上的云团降落在大地,岩羊、麂子、野鹿跳跃于茂密的森林间,还有那些唱着婉转动听歌儿的色彩斑斓的鸟儿们,它们叫唤的是一个生动丰富的夏天,是让每一个狩猎者心里润润的夏天。扎西尼玛早就向往着这样的夏天了。那时扎西尼玛已经长成一个孔武有力的小伙子,尽管他还不到二十岁,但是已经很受姑娘们喜爱了。他秉承了野贡家族的许多特征,宽阔的脸膛,拳曲的头发,壮实的身胚,还有豪爽的性格,敢作敢为的冒险精神。在卡瓦格博雪山下他有数不清的相好,有时一个晚上他不得不连着钻两三个帐篷,不是因为他是土司家的大少爷,而是因为他是个不错的情人呢。能喝酒,能唱歌,能跳转起来像风一样流畅的弦子舞,而且干起那事儿来一点也不比那些已婚男人差劲。他走到哪个帐篷,哪个帐篷就响起悠扬绵长的歌声,欢快的笑声,姑娘们幸福的呻吟声。但是一个叫其美卓玛的情人说了一句让扎西尼玛大跌面子的话,她说,“尽管你可以让许多姑娘欢乐,但你还不算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因为你还没有杀过人,甚至还没有猎到过一头老熊呢。”扎西尼玛那时骄傲地说,“那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比把姑娘们放平在火塘边容易多了。”
扎西尼玛带着十来个随从白天在高山牧场上追逐着老熊的踪迹,晚上就在帐篷前燃起篝火,饮酒作乐。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直到有一天扎西尼玛追一只岩羊追到一个小溪边时,他在雪山下寻欢作乐的生活才开始变得忧郁起来。他开了三枪都没将那头仿佛受到神灵保佑的岩羊打中,这让扎西尼玛很恼火,提马狂追而去。当他勒马追到一处悬崖边时,没有看到岩羊,却发现了悬崖下面的一汪清澈的水潭,还有水潭里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在人间是绝不会有这样美的姑娘,当时他差一点惊得从马上滚下来。他在一瞬间有种跳下水潭把那美丽的姑娘捞起来的欲望,他相信他已经来到了神话传说中的世界。
“请别开枪!”
一声甜美的嗓音从水潭边传来,扎西尼玛平端的枪口颓然掉下,它是被这柔和的嗓音震落的,那支枪在岩石上弹了一下,像一根棍子一般落入潭中了。扎西尼玛方才回到现实,他看见了水潭边的少女,一个峡谷所有姑娘的美加起来都还没有她的一根头发美丽的姑娘。
那头被追逐的岩羊就依偎在少女的身边,显然它被打伤了,鲜血沿着它的前腿往下淌,令人奇怪的是少女正用一只手给它捂血呢。
扎西尼玛绕过悬崖,来到水潭边,他第一次不知道在一个姑娘面前该说什么话了。“佛祖啊佛祖,你你……是天上掉下来的,还还还是从水中浮上来的?”
少女笑了。哦,佛祖,那是多么动听的笑声啊,喇嘛听了也会后悔出家呢。扎西尼玛感到自己男子汉的豪情一下就没有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不再是野贡家的大少爷,不再是野贡家未来的骄傲,不再是众多姑娘们的情人,不再是跃马横枪,驰骋在高山牧场上的英俊猎手啦。他成了一个羞涩胆怯、被突如其来的爱情惊呆了的大孩子,成了一个被美丽的姑娘彻底征服了的绝代情种。他本想说,姑娘,你多么美啊,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个……这……我打的岩羊,它……它是是你家养的?”
“看它多可怜。”少女说。鲜血从她圆润的手指中流出来,让他心疼得难受。他很想去帮她,但又不知道该怎样做。他把自己头上的狐狸皮帽子摘下来,使劲地在手上搓揉,想递给她擦手,但又不敢。土司家的大少爷在一个姑娘面前成了一个傻子,再也骄傲不起来啦。
“有一种止血的草,你认识吗?”还是她说。她仰起头来,扎西尼玛这回把她看真切了,天啦,她有一双比眼前这汪雪水融化的水潭还要明亮水汪的眼睛,她的鼻梁比雪山还要圣洁挺拔,她的嘴唇像弯弯的月亮,她的两腮粉红娇嫩得像春天里的桃花。那一刻他想,要是能亲上她一口,——佛祖,看一眼也行啊——死他都愿意。
“喂,傻站着干吗,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少女说。
“我我……我我我我……”
“你真是个傻瓜。这样吧,你来帮它捂着血,我去找止血草。”她伸出一只手把一直呆呆站着的他拉下来,他就乖乖地蹲下来了。然后,用他的狐皮帽子去捂岩羊的伤口。
“噢,多好的帽子。”她惋惜地说。
“没没没……有事的,帽子不不……好……”他大汗淋漓地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那么多的汗。
不一会儿她就扯了一把他叫不出名字的草回来了。她手脚麻利地用草擦洗岩羊的伤口。刚才他的一枪从岩羊的前腿擦过去了,这是被神灵控制的一枪,正好打得不轻不重,如果枪子儿稍稍偏一点,他怎么能追到这个水潭边来呢。
岩羊的血止住了,它乖乖地蹲在她的身边,一会儿用哀哀的目光看看她,一会儿又用恐惧的眼光睃他两眼。打猎那么多年了,他第一次觉得这些山上奔跑的动物原来也是很可怜的。
“这岩羊,是你家养的?”他已经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不会说话了。
“哈哈,你说第二次啦。”少女又笑了,笑得扎西尼玛心惊胆战。“去,去,快走啊你。回家去吧。”少女拍拍岩羊的背,它站起来了,看看这两个奇怪的人,一跛一跛地走了。扎西尼玛第一次看到一只岩羊从自己的眼前慢慢地离去,这些家伙从前见了猎人总是跑得像闪电一样快。但是闪电忽然慢下来了,慢慢地消失在树林间,那感觉就像在梦中一样。
这个下午就是一场梦啊。“你是谁家的姑娘?”他晕乎乎地问。
“阿美。叫我阿美吧,我可认识你呢,你是野贡土司家的大少爷,看看雪山下的阳光多么明亮啊,都是你带来的。”[8]她大方地说。
“你怎么会认识我呢?我都不认识你。”他嘀咕道。峡谷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一个最美的姑娘他怎么就不知道呢。
“哈哈,你总是骑在马上,一大堆人跟着你,在峡谷里跑来跑去的。我在窗口前看你一眼,我叔叔就要拉我下来。”
“你叔叔是谁?”
“你肯定认得,他是和万祥啊。”
“噢。”扎西尼玛想起那个人来了,他是在江边晒盐的纳西人的族长,但是他每年也得向土司家纳盐税。他头天赶着骡马驮来成筐的银子,第二天就可能又驮来很多汉地的商品,然后把成筐的银子又驮回去了。一个很精明的纳西人。
“难怪从前我没有见过你,原来是你叔叔不让。这是为什么呢?”他现在说话自如多了,慢慢地在一个美丽的姑娘面前恢复土司少爷的骄傲和信心。
“想想你在姑娘们面前做的那些事吧,哪个纳西人家不怕你。”阿美姑娘也伶牙俐齿,她说这话时脸红了。
一条峡谷都给染红了,扎西尼玛顿时感到自己醉得不能自持,他伸手去撩姑娘飘拂在脸上的头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拿开你的手,大少爷。”她矜持地说,“我可不是你可以随便闯进帐篷里的那些姑娘。”
“我我……我今后再不会进去啦。佛祖在上,我发誓。”他随后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她挣脱开了,“大少爷,我是纳西人呢。请好好想想。”
“难道你不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么?姑娘和小伙子难道不该在一起么?”
“天啦……你们土司家有土司的规矩,你可别忘了啊。”她叹了一口气,仿佛在惋惜什么。然后站起身来,打了一声悠扬的口哨,一群羊就从林子间钻出来了。啊哈,原来她是个牧羊女。让扎西尼玛更惊奇的是,那只刚才受伤的岩羊,也跟着她的羊群出来了。
“嘿,你可不能走。”他在她后面喊道。
“峡谷里的地是你们野贡家的,这雪山上的地方也姓野贡?”她回头鄙夷地说,可看他的目光却意味深长。
他一下清醒过来了,土司家大少爷的聪明像一只放飞的鸽子又飞回他的怀里,“哎,你干吗要在窗口前看我的马队呢?”
这话像一颗准确的子弹击中了阿美姑娘,她愣了一下,赶紧提了裙子逃之夭夭。但是她春心荡漾的心扉已经昭然若揭。
从那以后扎西尼玛的灵魂就被魔鬼勾走了。他的贴身仆人、口齿伶俐的拉巴平措事后对野贡土司说,他不吃饭也不喝茶了,他也不唱歌不跳弦子舞,他更不去找那些姑娘们。有人把姑娘送到他帐篷里都被他赶了出来。他成天躺在帐篷里,魔鬼使唤了他的舌头,他说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要么他就成天不说一句话,连抬起头来喝口茶都不情愿。我们告诉他说发现那头老熊的踪迹了,只要骑上马,放出藏獒,半天的时间就可以追上它。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就像我们到雪山下根本不是来打老熊的。有时他却骑上马在草甸上像风一样地奔跑,也不让我们跟着,谁跟他去谁就要吃马鞭。有一天晚上我们好不容易在一个水潭边找到他,他在那里睡着了。但是满脸都是眼泪。
老爷,我们都该死。有一天少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是被一种魔鬼的口弦勾走的,那口弦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就从雪山上飘下来了。我们在睡梦中都听到这口弦声,但等我们起来时,少爷的帐篷就空了。我们找啊找啊,围着卡瓦格博雪山转了一圈。我们想找不到少爷,我们就死定了。有的人想逃跑,但是想来想去,怎么跑得出老爷你的马鞭呢。后来我们总算在雪山下的一片林子外听到了少爷的歌声。那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我们钻进了林子,那是雪山上最密的一片树林,里面连太阳的影子都看不见。我们随着少爷的歌声在林子里钻啊钻,也不知道钻了多久,突然发现一片大得看不到边的草甸。天啊,那是我们看到的最大的一片草甸了,雪山下怎么还有这么漂亮的草场啊。少爷在那草甸上跳哩、唱哩。当然,还有那个姑娘。天啊,她是我们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
老爷,那里真是天国呀,草甸上到处都是鲜花,四周是又密又高大的树木,各种野兽在树林里窜来窜去,一点也不怕人,抬头就可以看到卡瓦格博雪山洁白的尖顶。谁到了那里,都想死……哦不对啦,都想把帐篷扎在那里。少爷和那漂亮的姑娘也把帐篷扎在草甸的边上啦。我们说,少爷,回去吧,老爷要回来了。但是少爷不听,用马鞭赶我们走。那个漂亮的姑娘,我们后来才知道她是纳西人,简直就是魔鬼的女儿,她看人的眼睛太可怕了,只看你一眼你的骨头就软了,就走不动路了。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把帐篷搬来紧靠着少爷的帐篷。少爷开初不愿意,把我们打得到处乱跑。后来那个叫阿美的纳西姑娘为我们求情,少爷才允许我们留下来。
老爷啊,少爷是过了一番王子的日子才死的啊。那个纳西姑娘比格萨尔王的王妃漂亮多了。她随便摘一片叶子,就可以吹出好听的让人淌眼泪的曲子,连林子里的鸟儿都不唱了,岩羊和麂子,还有马鹿,都跑出来听她吹的曲子。我们看到这些平常找也找不到的家伙,就想举起枪来打它们,但是我们连举枪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的骨头全软了。不,老爷啊,是那姑娘吹的口弦太好听了,这种时候谁还会干杀生的事呢。
我们对少爷说,少爷,该下山了。我们会跟老爷求情,让他同意你娶这个女人做你的妻子。但是少爷说,野贡家的祖先说了,藏族人和纳西人不能通婚。我一回去,心爱的女人就飞走了。我才不回去呢,除非澜沧江水倒流了。
有一天,培楚独自出去打猎,钻出了林子。第二天他回来说,在林子外的一个山洼里发现了泽仁达娃的帐篷,人不多,只有四五个人。我们说少爷,佛祖保佑,野贡家的骄傲该轮到你了。凭我们的人枪,泽仁达娃有几条命啊。我们可以像老爷多年前那样先砍倒他们的帐篷,然后刀枪一齐往里面扎。这回可不能让那家伙得便宜了,我们要把帐篷扎成碎片,再把里面的人一个个地拉出来,吊在树上。但是少爷的骨头被那个女人搞软啦,他的女人说,干吗要去杀人呢?我们说他杀了野贡家的二老爷,我们要去报仇。少爷都在收拾枪弹了,但是那个纳西女人说,少爷,你看多好的阳光啊,跟我去草甸上采野花吧。少爷就把枪放下了。老爷,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啊,少爷便忘记了野贡家的荣誉。那个姑娘让他去死,他怎么会不去死呢。
野贡土司听到这一段时,像一头愤怒的老熊咆哮道:“该死的东西,难道采野花比报家仇还重要吗?”雪山下的泽仁达娃要杀一个野贡家的人,还需费九牛二虎之力;而这些看上去温顺厚道的纳西人,仅仅站出来一个小女子,就把土司的继承人谋害了。“现在野贡家的仇人不是泽仁达娃了,是那些该死的纳西人!”他气咻咻地说。
事实上自从扎西尼玛一来到这片仙境一般的高山草甸,他就不可避免地沉醉在爱情温柔的死亡陷阱里。峡谷里的纳西人称这个地方为“游舞丹”,意思是“殉情之地”,它是有情人殉情自尽的天堂之门。阿美姑娘一踏上雪山下芳草凄凄的草甸,就回头神情哀婉地对扎西尼玛说:
“我们纳西人一来到这里,就想死啊。”
她说她想死时,仿佛说她爱他一样真切寻常。
而这场死亡游戏中的另一个痴情者——土司家的大少爷也神魂颠倒地说:“和你这样的姑娘死在这漂亮如仙境的草甸上,就好比醉死在温暖的火塘边。佛祖,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会说自己幸福得要死。”
他们在草甸上翻滚、旋转、欢唱、流连忘返,把爱的雨露满草地播撒,夏季草甸上五颜六色的鲜花得到他们爱的滋润,开放得密如天上的繁星,远远望去像阿妈编织的七色氆氇。阿美看到草地上如此娇媚的无名小花寂寞地开放,看到扎西尼玛俊朗脱俗的面庞,看到雪山圣洁高远的身姿,看到草甸周围墨绿深邃的森林,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淌。
“哦呀,阿美啊阿美,你应该笑,应该歌唱,应该大声说:多幸福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这样,那该多好啊!”他为她拂去脸上的泪花,把自己的头埋在她温香的胸脯里,“真想在这里盖一座房子,天天都睡在你的奶子上。渴了,饿了,转过头去,就能吃到世上最美最甜的乳汁。”
“唉,真是土司家的少爷。”阿美姑娘叹息道,“连神灵的土地也想让他姓野贡。”
“这只不过是一块没有被人发现的高山草甸而已。”扎西尼玛不当回事地说,“等我当土司,我就年年把野贡家的高山牧场迁到这里来。神灵么,我会敬献给他丰美的祭品的。”
“少爷啊,没有找到世上最美最悲的爱情的人,是来不到这块草甸的。有些事情,有些地方,即便就在面前,但人的眼睛却看不到。”
“你们纳西人其实对神灵的敬畏跟我们藏族人一样。那么是谁最先找到这块天国里的草甸的呢?”
“你想听?”阿美姑娘问。
“想听。”他肯定地说。
“如果你相信我们纳西人的传说,你就能天天都生活在天国里。”阿美姑娘指着自己丰满的胸脯,“还天天睡在为你搭的房子里。”
“那你就快讲吧。”扎西尼玛急不可耐地说,并不知道他正在滑入“游舞丹”的死亡陷阱。
“最早的时候,是一群放牧的纳西姑娘发现了这一片高山草甸。”阿美依偎在扎西尼玛的怀里幽幽地说,“她们被草地上的鲜花和周围茂盛的森林、远处的雪山感动了。她们在遍地鲜花的草地唱歌、跳舞,在溪水边洗去一身的劳累和风尘。她们唱着、跳着,跳着、唱着,越觉得这里像天国一样地美好,就越感到峡谷里不是人生活的地方。”
“她们的歌声越唱越凄凉,她们的舞越跳越轻飘,几乎都要跳到云层上去了。当她们的脚步再也踩不到草地上时,她们想到了死。”
“‘能死在这么优美的地方该多好啊!’一个姑娘首先说。”
“‘我愿意死在草地上的鲜花中,让我和这朵没有名字的小花一样轻盈漂亮吧。’又一个姑娘说。”
“‘我愿意死在雪山下,让我的身子像雪山一样洁白,谁也不要想来污染我。’还有一个姑娘说。”
“‘阿姐们啊,我已经十八岁了,人要是能死在杜鹃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该多幸福啊。我不愿意看到杜鹃花被风雨吹落的样子。’”
“最后,一个年纪最大的姑娘说,‘妹妹们,身为女儿,哪有不被男人欺负、不受人间苦难的呢?当你还在用尿布时父母就为你找好了一个男人,当你看到自己中意的小伙子成了人家的新郎,你们就会知道比黄连还要苦的命了。从我奶奶的奶奶那一辈的传说中,我从没有听说放牧的姑娘能和自己的心上人结为夫妻。除非是在一个叫游舞丹的地方,那里的人想和谁相爱,就和谁结为夫妻。那里没有老人,没有寺庙,没有战争,也没有土司和官老爷,人们永远都年轻。’”
“于是,姑娘们问,‘姐姐,你说的那是个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去呢?’”
“‘那是情人们的国。我们一起死吧,死了我们的灵魂就可以去到那里了。’”
“就这样,七只绿色的鸟儿为她们引路,七个放牧的姑娘为了寻找情人的理想国,一起在这片草甸边的树林里吊死了。雪山上的风把她们为情而死的消息吹遍了纳西大地,也把她们没有归宿的灵魂吹到每一个爱情不如意的青年男女心中。她们就成了纳西人又可怜又害怕的‘风流鬼’,跟随她们一起出行的风是白风和黑风,昨天我们不是在树林里看见了冲我们吹来的黑风吗,那就是‘风流鬼’哈出的热气啊。很久以前,白风和黑风曾把一个与人偷情的纳西姑娘吹到了岩石上,让她永远贴在那岩壁上下不来了,现在那块岩壁上都还有她的身影。”
“噢,幸好昨天的那阵风不大。”扎西尼玛晕乎乎地说。
“凡是到这片高山草甸来放牧的姑娘或小伙子,只要一唱起‘风流鬼’曾经唱过的歌,跳起她们曾经跳过的舞,‘风流鬼’就会钻进她(他)们的心里,她(他)们就不想活了。为情而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扎西尼玛就像喝醉了一样——不,比喝醉还要迷糊百倍——,痴痴地望着他心爱的姑娘,“阿美,你不想回去了么?”
“我不想回去了,你呢?”
“我父亲还要把土司的位置传给我呢。”
“那你就等着当你的土司吧。”阿美姑娘幽怨地说。她的忧郁引来草甸上的一阵白色的风,呜咽成一支伤感的歌。阿美姑娘从怀里拿出了一把竹子做的口弦,低头吹起来,那调子凄切绵长、悲伤哀婉,像一把温柔的刀子,一直割到人的骨头里,割到人软弱的心尖。
“阿美,求求你,别吹啦。我难受得要死。这是一支什么调子啊。”
“我们叫它‘骨泣’调,是‘风流鬼’喜欢吹的调子。”阿美姑娘扑闪着一双柔情万种的眼睛,那目光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把土司家的少爷一步一步地引向纳西人的殉情天国。
阿妹的左手牵着阿哥的右手,
向“三多阿普”[9]跪下,
问一问情死的好时候,
算一算阿妹的厄年[10],
算一算阿哥的厄年,
说是厄年的时光,
是情死的好时候啊。
有情的阿哥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唱呀,扎西尼玛?”她摇晃着他慢慢僵硬了的身子,那躯体仿佛已经不是他的了,他的灵魂正在阿美姑娘凄迷的调子中徘徊,“风流鬼”已经进到了他多情的内心。
“哦,阿美,多好听的歌啊,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呢?”他喃喃说。
这时一只绿色的鸟儿飞到了他们的头顶,那是纳西人养的鸟儿,是所有殉情人的领路者和朋友。鸟儿盘旋在他们的头上用婉转的歌喉与阿美姑娘对唱:
不能成一家,同化一片霞;
不能成一对,同化一缕烟;
烟霞随白鹤,飞到雪山上。
共穿一件衣,死在一座岭;
衣上飘白雪,飘落柏树上;
柏叶变为鱼,白雪化为水,
鱼水来相会,雪山找爱神。
“佛祖,鸟儿原来真的会唱歌呢。”扎西尼玛嘀咕道。
“我们走吧,时候到了。”她牵着他的手,走过芳草萋萋的草甸,走过遍地迎风起舞的野花,走过身边飘拂的白云,走过还在风声中萦绕的“骨泣”调,走过白风和黑风的呜咽,走过纳西人一个又一个悲情哀伤的殉情故事,走过野贡土司家族规定的藏纳两个民族不能通婚的鸿沟,来到一棵高大的柏树下。
“你瞧,这是我们的殉情树,”她抚摸着粗壮的树干说,“很多不能白头到老的纳西男女,都从这棵树升到情人们的国。当我们吊上去的时候,它会为我们流泪哩。”
扎西尼玛仿佛被掏空了身体内的一切,他已经不是土司家的少爷,也不是一个机智聪明、深得姑娘们喜爱的采花高手,纳西人的“风流鬼”牢牢地控制住了他的灵魂。他由着她在树枝上结好了上吊的布绸,那是一根红色的绸子,她早为这个时刻做好了一切准备。她结两人的吊绳时不慌不忙,沉着冷静,既不忧伤也不痛苦,就像在做一件天天都要干的农活。她把布绸在树枝上打了个结,这样两人一起吊上去的时候,才不至于一头重一头轻。她甚至还用手拉了一下布绸,欣慰地说:“结实着哩。扎西尼玛,你不知道上吊的人压断了树枝,是一件多丢人的事情。”
“是一件倒霉的事情。”扎西尼玛说。然后他为自己的话忽然感到害怕,他们可是在说自己上吊的事啊。他奇怪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将它当多大回事。
他还听话地搬来了两截树桩,放在吊绳下。然后他神情恍惚地跟着她站在树桩上,又像梦游一般顺从她的命令,将布绸挽的套子套在脖子上。在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关键时刻,他看到了她凄美绝伦的面庞,高贵雅致,从容不迫;看到了她那双眼睛,温柔得让人心碎;看到了卡瓦格博雪山圣洁的峰顶,一朵巨大的云飘过来,让它蒙上沉重的阴影;他还看到了纳西人的“风流鬼”,她们一身白衣,裙裾飘拂,神情端庄,像藏族人的女神;最后,他看到了他的父亲野贡土司愤怒的脸,怒气从他的嘴里、鼻孔里、眼睛里、甚至耳朵里喷射出来,扑向无辜的纳西人。佛祖啊,还是让我不要看到这张脸吧。他祈祷道。
“扎西尼玛,我们去了。”阿美姑娘温柔地说,“你先蹬掉树桩吧。”
他深深地望着她,眼里禁不住淌下了两行温热感动的眼泪,那是他对人生最后一丝幸福的感受。
“阿美,我是多么的爱你。”他深情地说,然后又嘀咕道:“佛祖,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14 “野蛮人高尚的战斗”
几天以后,人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两个殉情者的尸体。扎西尼玛的仆人们明明曾经在那块草甸上和他们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当他们再次回到雪山下时,竟然许久都找不到那块草甸,拉巴平措为此没有少挨土司老爷的马鞭。正如阿美姑娘说的那样,有些近在眼前的地方人的眼睛是看不到的。后来还是找来了纳西人的东巴和阿贵,让他做法事确定了殉情者的方位,才依照纳西神灵的指点找到了那棵殉情树。让藏族人气愤的是,他们吊在树上的少爷死后,脚心还被烧煳了一块,和阿贵解释说这是由于殉情时女方害怕男方不够坚决,因此要检查男方是否真的死了,然后才吊死自己。因为一个人去情人们的国是不会幸福的,留在人间的那个将会更加不幸。
“这简直是比抢人还要恶毒的谋杀!”顿珠嘉措土司看着儿子焦煳的脚,愤怒地喊,“去把那个和万祥给我叫来。”
“他早就来了,一直跪在外面。”旺珠说。
“把巴登和扎金放出去,咬死他!”野贡土司气咻咻地说。巴登和扎金是他的两条凶猛的藏獒,曾经咬翻过一头豹子。
“老爷,康巴人不骂请罪的人。你忘了我们在拉萨商量的事了吗?”旺珠站在那里说。
“什么事?”野贡土司气糊涂了,把他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想干的大事忘了。
“江边的盐田,老爷。这是一个好机会啊。”像所有对主子忠心耿耿的管家一样,旺珠总是在最适当的时候,说最恰当的话。
这次拉萨朝圣让野贡土司知道了澜沧江的盐对藏区的重要。他走了两个月的路程了,还看到人们在用峡谷里的盐。由于这几年汉地动乱不已,边藏地区土匪横行,汉地来的盐越来越少了。他甚至还听说在一些地方部族之间为了争夺盐的贩卖权而发生了战争。峡谷外一个比他的领地大多了的土司对他说,盐真是个好东西啊,一粒盐只让你舌头咸一下,一撮盐让你的酥油茶有了香味,一砣盐让你一天不愁吃喝,一口袋盐就让你腰带的银子坠不住了,而一个马帮商队的盐呢,无数个马帮商队的盐呢,你要什么就都在里面啦。
野贡土司这才开了窍,妈的,祖先当初怎么会让纳西人去江边晒盐呢?他让人给他着藏族武士装,这是在正式场合或重大节日时才穿的行头。他上身穿了五件由汉地丝绸做的“对通”短衣,一层一层地叠在一起,这代表着土司的富贵;外面又套了件“楚巴”锦缎长袍,用印度虎皮镶的边,它象征土司的威严;头上戴起珍贵的狐皮帽,标志着土司的尊贵;然后披挂上那些复杂的胸饰、腰饰,有护身符,熊掌箭囊,羊皮挂袋,如意珠,九眼莲花猫眼石,还有一只野贡家族世代相传的镶金边和嵌有各种宝石的靴子,它是几百年前由七世达赖喇嘛所赐。本来七世达赖赐给野贡家族的靴子是一双,但一只靴子被野贡土司家的老祖先供奉在土司楼前的一座白塔里,另一只野贡土司家族的历辈祖先征战时都要把它挂在胸前。多年前六世野贡土司在和德若家族的人马打仗时中了对方埋伏,无数的子弹像雨点一样向六世野贡土司打来,但全被这只神奇的金靴挡住了,六世野贡土司回到家里时,从靴子里倒出了一茶碗的子弹头。当然,现在野贡土司最具威慑力的装饰品还是外国神父送的枪了。他把一支长枪和一支短枪都挎在了身上,然后耀武扬威地走到了大门外,那个倒霉的纳西族长正等着他的发落哩。
“你呀,不要像一条狗一样地蹲在我的门口了。快回去准备好家伙吧,因为我们藏族人要向你们纳西人开战了。”他晃动着身子,故意把那些装饰品摇晃得叮叮当当,仿佛为他的宣战助威。
从太阳当顶时纳西族长和万祥就跪在土司家大门前了,现在太阳都要落山啦。这个可怜的族长为了本族人在藏区的生存,已经在土司面前忍辱负重多年了。尽管他比野贡土司还大几岁,但他还是说:
“大哥,这些银子够了吗?”
他没有叫他土司老爷,而是喊大哥。跟藏族人一起在峡谷里讨生活,纳西人一直把自己当小弟弟看,天下哪有大哥不原谅小弟过失的呢。他身后有十匹骡子驮的银子,每筐银子都摞得高高的,筐子上大大的写着“命价”。即便野贡家的人被世仇泽仁达娃所杀,要赔偿的银子也不会有这一半多。
“不是银子的问题,老弟,你们纳西人要有灾难了。在你把女人和孩子都迁出了村庄后,我的马队就要踏平你们的家了,我们康巴人不会在你们的女人孩子面前杀死你们。”野贡土司傲慢地说。
和万祥尽管还跪在土司的面前,但是依然不卑不亢,语调铿锵,他说:“大哥,在我们纳西人看来,世上有九十九种祸,从来不曾有女祸;世上有九十九种仇,从来不兴有女仇。阿美和大少爷的事,在我们纳西人的村庄里,家家都碰到过。他们不能结婚成家,但是他们又不能没有这份爱,于是他们就选择了殉情。他们去的地方人永远不会老,石头上也能长出庄稼,老虎是他们的坐骑,鸟儿会唱歌,鲜花会说话,星星可以随手摘来做胸前的宝石,彩虹可以剪来做衣裳,河里流淌的都是酥油茶,人们只需干一年的活,就一辈子吃不完,剩下的日子他们就唱歌、跳舞、吹口弦,和野兽们嬉戏玩耍。他们比活在这个世界上还幸福哩。大哥,我们该为这对幸福的年轻人祝福才是啊,干吗要打仗呢?在这片土地上,江水缠绕着峡谷,白云依恋着雪山,纳西人不是你的敌人,是你的兄弟啊!”
“别跟我胡扯啦!野贡土司家的世仇就是因为女人引起的。老弟,看到峡谷上方的那片乌云了吗,愿你们的神灵能保佑你们纳西人,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野贡土司说完,转身走了,他手下的人“嘭”地一声把大门关了。
和万祥抬头看看天上的乌云,果然就看到了战神狰狞的脸。他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几百年来,勤劳朴实的纳西人在峡谷里以晒盐为生,他们忠实地恪守了野贡土司的规矩,不在牦牛行走的地方开地。但是信奉自然神灵的纳西人的“署”神赐给了他们江边的盐田,于是他们得以在峡谷里立足。他们的村庄就建在澜沧江边的乱石滩上,洪水经常淹没纳西人的村庄,但是从来就没有把他们从峡谷里冲走。江岸边是他们建造的成片的盐田。藏族人在地里收获青稞,纳西人则在田里收获盐。从峡谷的山冈上望去,阡陌纵横的盐田像一块巨大的被打碎了的镜子,映照着蓝天白云和雪山森林。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和峡谷里的藏族人和睦相处,就像和万祥说的那样,借住在人家的屋檐下,从不用石头打主人家的窗户。可是,有谁能料到一段爱情会打破这几百年来的和谐呢?
当和万祥把要和藏族人打仗的消息告诉族人时,男人们开始磨刀擦枪,女人们先是抹眼泪,然后她们在一个叫木德丽大妈的带领下,找到了和万祥。纳西人的姓氏一般只有两个,官姓木、民姓和,木氏家族被认为是从前纳西王国的国王木天王的后代,即便传了多少代了,即便一个姓木的人家已经成普通百姓,却依然在族人中享有相当高的威望。木德丽大妈在村庄中虽然也是一个晒盐户,但她是峡谷里木氏家族中最年长的一位。她对和万祥说:
“纳西人和藏族人打仗,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纳西人有木天王护佑。现在我们有谁可以指望呢?”
和万祥瞄一瞄自己手中的那杆老式火枪,说:“我们只有指望它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吧。”他的身边摆满了一个纳西武士的所有行头,从他高祖父那里传下来的一副铁甲胄,长矛,一镞弓箭及羊皮弓箭袋,当然还有一个号召纳西武士投入战斗、奋勇冲锋的白海螺。尽管这些东西已经有好多年都不用了,那副铁甲胄上锈迹斑驳,白海螺吹出来的声音也喑哑而低沉。
“你们男人还可以指望我们呢。”木德丽大妈说。
和万祥苦笑道:“这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木大妈,看在土司总算发了点慈悲的分上,赶快带上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逃命吧。”
“这一点点慈悲可以救我们纳西人的命。你这个族长怎么当的哦?”
“难道你们也想和康巴人的马刀对杀?”
“如果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康巴汉子,敢用马刀砍向我们的胸脯吗?”木德丽挺起虽然已经耷拉到肚脐处了但依然丰满的乳房,冲着和万祥的枪口。她身后的女人个个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就像在炫耀一个武士所拥有的最厉害的武器。
“你你……你们要干什么啊大妈?”
“我们不愿失去自己的丈夫,不愿失去自己的儿子、女婿。我们都死了,也不会让你们上战场。”
“你说这话就怪了,我们不上战场,谁来保护你们,谁来保护我们的盐田?”
“你们是纳西人的种。木天王在峡谷里留下这一点种可不容易哩。”木大妈说。
“大妈,男人要死也该死得像个男人。回去吧,纳西人的种绝不了,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我们大自然中的兄弟‘署’神还在,纳西人就在。”和万祥说得很凄惨。
“把枪给我!”木德丽大妈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
和万祥把枪抱在怀里,“大妈,你要让我空着手和野贡土司打仗吗?”
木德丽大妈一挥手,她身后的女人一拥而上,将和万祥按倒了,可怜的族长只说了句“简直没有章法……”就被婆娘们把枪夺走了。转眼那杆火枪便被砸成了两截。
接下来一个又一个的纳西男人被他们的母亲、妻子、姐姐、妹妹、嫂嫂、女儿们缴了械,女人们在这个行动中惊人地团结,惊人地坚韧不拔,男人们的刀枪全成了一堆废铁。第二天,当野贡土司的队伍冲到纳西村庄时,康巴骑手们发现了一个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战争场面,每一个纳西男人都被一群女人和孩子紧紧包围,她们全都赤手空拳,脸上是决绝悲情的表情,她们挺起丰满的胸脯,与男人们的马蹄、枪口和马刀对峙。
那是一场奇怪的战斗。野贡土司的家丁队长友吉对管家旺珠说:“这些婆娘们真碍事儿,哪有这样打仗的?砍倒她们几个,她们就知道马刀是铁打的了。”
旺珠一把拉住友吉的缰绳,高声喝道:“别丢了康巴人的面子!纳西人,是条汉予就站出来!”
那时和万祥在女人们身后急得直跳脚,妈呀妹妹呀地求情,所有的纳西男人全都像他那样,在女人堆里害臊得面红耳赤,但是他们试图反抗的手脚已经不属于他们了,试图战斗的雄心也被伟大的母性淹没了。
马队在一堆一堆的女人中冲来闯去,但是马刀上没有粘上一点血。骑手们放火烧纳西人的房子,女人们看着家产迅速地化为灰烬,但还是紧紧地护住她们的男人;骑手们又朝天上放枪,枪子儿贴着女人们的发梢飞来窜去,女人们依然毫无惧色。藏族人有一句骄傲的谚语说:“狮与狗斗,虽胜犹败。”而没有抵抗的战斗则更让胜利者丢尽颜面,更何况他们在打一场和女人的战斗,简直就让男人不是个男人。
野贡土司那时骑马立在高处,把村庄里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不起的纳西女人。”他沮丧地说,“别再丢野贡家的脸了,让那些狗娘养的都回来吧。”
15 借悬崖六百尺
当天晚上,守在残垣断壁前的和万祥收到了野贡土司的停战信,野贡土司在信中说,鉴于纳西女人死也不离开她们的男人,而爱惜荣誉的康巴男人又不愿意和娘儿们打仗。因此为了让纳西男人也有一点尊严,他建议和万祥带着纳西人离开澜沧江西岸。信白人喇嘛耶稣教的藏族人到了澜沧江东岸后,峡谷里不是就平静下来了吗?你们纳西男人总不至于像小鸡那样永远躲在母鸡的翅膀下吧。他在信的最后又补充道。
“他这是要占我们的盐田哩。”和万祥看完信后,终于明白了野贡土司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
和万祥请来族中的老人和东巴祭司,给他们看野贡土司的信。一个老人说:“我们纳西人,除了会晒盐和赶马外,还能干什么呢?没有盐田,就没有了碗里的食。明天,还是和他们拼了吧,拼到最后一个人,也要保住我们的盐田。”
和万祥羞愧地说:“婆娘们不会答应的。我们不能再在藏族人面前丢脸了。”他神情哀戚地问东巴祭司和阿贵,“现在只能指望我们纳西人的神灵了。你给我们请来的战神呢?”
和阿贵翻着手上残破的经书,摇晃着头说:“快了快了,纳西人的战神就在看不见的云层后面。现在大地上的污秽还重哩,等我把‘除秽’仪式做完……”
纳西人认为,男女偷情,必然会污染大地和天空。神灵最讨厌由偷情产生的秽气。因此纳西人要迎请神灵,首先要做法事清除地上的秽气。和万祥不满地说:“只怕你的法铃还没有响起,野贡土司的马队就冲过来了。”
第二天,峡谷里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淹没了整条峡谷,也荡涤了笼罩在峡谷上空的秽气。天界的战争爆发了。两边的祭司忙于仗剑斗法,调遣天兵天将。和阿贵招请来的纳西神灵和喇嘛们迎请来的藏族神灵挟带着各自拥有的乌云、雷霆、闪电和狂风在天空中展开激战。和阿贵躲在一个山洼处,头带东巴的五佛冠,身穿一件红色法衣,外套白羊毛皮毡,左手持法杖,右手持摇铃,胸前挂满了念珠、海螺、手鼓等法器。他把法杖指向东边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词,于是东边的雷神像扔一个石子那样将一个炸雷投向野贡土司的碉楼。而那边此时也没有闲着,野贡土司请的能控制雷神的曲结喇嘛看见炸雷打来了,急忙令人锣钹鼓号一齐敲响,然后他挥剑一指,将剑锋向那炸雷刺去,东巴的炸雷受到抵抗,法力又相对弱小一些,因此在炸雷即将要击中野贡土司的碉楼时偏离了方向,但也将碉楼旁边的马厩击得燃烧起来。那些受到袭击的康巴战马像奔泻的洪水,把一切试图阻挡它们的东西都冲垮了。
野贡土司当时急得直跳脚,“狗娘养的,把天上的神灵都请来!就是把一条峡谷都变成魔鬼的世界,也要打败他们!”
曲结喇嘛令人找来一幅东巴教的教宗丁巴什罗大法师的画像,把它挂在一面涂有牛血的墙上,然后他取出一支箭,口中念念有词,再将箭头也浸上牛血,张弓搭箭,一箭就射中了丁巴什罗的胸膛。在山坡那边做法事的东巴和阿贵那时只觉得胸口被猛击了一下,顿时跌倒在地,一口鲜血从喉咙里喷涌而出。在他昏迷之前,他看到峡谷里的山岭在飞驰,树木在行走,躺在地上的尸体比站着走的人还多。他捂着胸口对赶来救他的和万祥说:“力量强大的民族,他们的神灵也是强大的。去东岸吧。‘署’神会保佑纳西人,当年它在西岸赐给了纳西人盐田,它也会在东岸同样赐盐田给我们,纳西人要不断地迁徙才能活命。岩羊能立足的地方,我们纳西人也能活下去。”
和万祥在大雨滂沱、澜沧江水陡涨三尺的危险中冒死溜到了江东岸,他羞愧万分地来见沙利士神父。首先他对自己几年前在教民们遇难时没有援之以手表示深深的惭愧,他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寄居在人家屋檐下的客人是不好插手主人的事务的。更何况纳西人是个谦逊温和的民族。这个小个子的纳西族长在沙神父面前谦卑而彬彬有礼,这让神父将他与那些汉人官吏区别开来。汉人官吏在洋人面前总是显得那么猥琐,但是他们其实都很狡诈。他们要向人道歉时总会找上一大堆不相干的理由来搪塞自己的错误,他们绝不会像眼前这个纳西人,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就勇敢地承认下来。“其实我很欣赏你们的聪明。”沙神父说。
“不,尊敬的神父,我们并不聪明啊。要是那时我带领族人和你们站在一起,何至于有今天这般狼狈。”
“啊,和先生,即便你们参加进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况且我们是在为信仰而战,而我们的宗教你们又不相信。我记得当年我到盐田里宣扬耶稣基督时,你派人来请我离开,说你们有自己的神灵了,并不需要洋人的上帝。”
“神父,我们在这里远离自己的民族,谁都得罪不起啊……”和万祥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可怜的纳西人。”沙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找野贡土司谈判吗?”他问。
“神父,谈判没有用了。他的儿子和我的侄女爱上了,但是藏纳不通婚是峡谷地区几百年的规矩。他们不能结婚,就双双在雪山下殉情吊死了。”
“噢,我的上帝,竟还有这等事?”神父惊讶不已。
“神父,这就是我们纳西人的麻烦啊。我们认为相爱的人不能成家,就和死了一样,还不如殉情到一个你们所说的天国一般的地方去,几乎每一个纳西人家都有年轻人到雪山上去殉情,我们是重死不重生,重情不重命。昨天和野贡土司开战,要是有男人战死了,女人也会跟着去殉情。纳西人家是很少有寡妇的。”
“一个充满悲剧精神的民族。”沙利士神父感叹道,“那么,昨天死人了吗?”
“一个人也没有死,女人们全冲到前面,把男人挡在身后。那些康巴骑手也是些珍惜自己面子的人,但是我们纳西武士的脸却丢尽了。”和万祥羞愧地说。
“野蛮人高尚的战斗!”沙利士神父评价道。他开始喜欢上纳西民族了,可惜他们不信耶稣基督。
“不,神父,这是一场卑鄙的战争。野贡土司看中了我们的盐田。他要把我们全部赶走!”和万祥愤慨地说。
“那么,你们打算去哪里呢?”神父问。
“我们打算到这东岸来开盐田。神父,我们知道江东岸是你带领教民们开的,我们不会与你们争地,只求你让我们在江边的悬崖上有立足的地方就行了。”
神父沉默了,良久不说话。自从带领江西岸的教民到东岸开辟教点六年多来,他把这里看成了西藏的伊甸园。他甚至在心中盘算着一个宏伟的计划,以后凡是在川、滇边藏地区受到生命及生存威胁的耶稣子民都可以迁徙到这里来。他要把这块土地变成一个纯天主教徒的世界,使它成为一个模范教点,让罗马教皇也为之赞叹。沙利士神父一生想为上帝奉献的最高事业和理想,也莫过于此了。而现在这些崇拜大自然中多神教的纳西人也想涉足进来,便让神父感到有些不悦。上帝明显地希望他拒绝,而身处峡谷中的沙利士神父又有些不忍心。
“东岸的江边不比西岸,全是被江水冲刷出来的悬崖峭壁,岩羊都不能在那里行走,你们怎么搭建盐田呢?产盐卤水的井在哪里呢?”他找了个聪明的借口。
“没有我们纳西人不能做到的事。大地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我们的亲兄弟,它不会亏待我们。神父,你只要让我们过来,我们会报答你的。”
沙利士神父看着这个走投无路的纳西人,觉得是自己编一个上帝的口袋让他钻进去的时候了,“和先生,自中国通商开口岸以来,我们洋人在你们中国的上海、天津这样的大地方都有租界,在那里一切事务由我们洋人说了算。在租界里身份低贱的汉人与狗都不允许入内,这是文明世界的通常做法。澜沧江东岸是上帝指引藏族人开的,它是上帝的领地,也是受到中国政府保护的。我主耶稣说,‘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上帝的国。’你们不信仰上帝,怎么可以轻易进来呢?”
和万祥急了,“神父,如果你有难处的话,我可以向你租借么!”
“借?借什么?”神父问。
“借一段江边的悬崖。神父,我可以写张借据给你们。”
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神父说:“要是你们用这种精神来信奉上帝就再好不过了。不过以上帝的名义,我借给你那段悬崖。”神父在收紧口袋了,同时,他也完全把自己当成东岸的国王,这让他很得意。
他拿出纸笔递给和万祥,他当下就写了一张借据,其文如下——
借据
澜沧江峡谷东岸之地为大法国神父沙利士君于藏历木鼠年率信奉耶稣天主之藏族教民所开,铁马年夏西岸之纳西人因与野贡土司起殉情及盐田纠纷,被迫迁徙东岸。现经双方协商,纳西族长和万祥向大法国之神父沙利士及教民借澜沧江东岸悬崖六百尺,以作开盐田之用。
立据人 纳西和万祥
沙利士神父把借据仔细地看了,笑道:“‘借悬崖六百尺,’和先生,法国总理大臣一定不会答应这个条约的,因为它是中法之间的又一个不平等条约,不过这次吃亏的是我们大法国。你既不说明归还日期,也没有写上利息怎么付。”
和万祥傻眼了,真的是借字一出口,还时难煞人啊。
沙利士神父晃晃手中的借据,“再不平等的条约,上帝都会接受,因为上帝是仁慈的。既然你们要到上帝的领地来开盐田,你们就应该放弃自己的多神崇拜,只信仰我们全能的、惟一的上帝。如果每年你们能有十个人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我就算作是你借悬崖的利息,到你们纳西人全部都信仰了天主教,这段悬崖就属于你们的了。怎么样,和先生?”
和万祥脸上的汗水下来了,良久他才说:“神父,你这是在让我抵押纳西人的灵魂。”
“不是抵押,而是更新你们的生命。”神父自信地说。
沙利士神父以为从此以后他就把纳西人的信仰用绳子拴住了,他随时都可以收紧这根绳子。但是这个上帝的使者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了信仰是不能捆绑的,谁束缚人们的信仰,谁就在自己的脖子上先套上了一条绳索。
16 活佛的箴言
东巴祭司和阿贵与噶丹寺的喇嘛动用各自的法力调遣神灵的战争把天给打破了,滂沱大雨从那时起就下个不停,连峡谷里年纪最大的老人都没有见过延续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季。如果说雨有停歇的话,不过是密集的像箭矢一般的雨变成稀疏的雨点,但是转眼又是瓢泼的雨注了。神灵们不仅在天上打,地上的较量也争夺得不堪收拾。西岸先是爆发了百年未遇的山洪,从雪山奔腾下来的暴虐的洪水冲毁了野贡土司大片的青稞地;纳西人尽管都逃到江东岸去了,但他们的“署”神请来了澜沧江的洪水,将江边所有的盐田荡涤一空,野贡土司在雨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盐田一块一块地被洪水带走,就像看到一筐又一筐的银子被冲走一样。与纳西人战争尽管他胜利了,但在大自然的惩罚面前他输得精光。他挥着拳头冲阴霾的天空高喊:“魔鬼!魔鬼,你有完没完啊!”
其实他忘记了,当初就是他说要把一条峡谷都变成魔鬼的世界。而他永远想不到的是,魔鬼一旦招引出来后,峡谷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绵长而永无休止的大雨把峡谷里的一切都泡软了,平常看起来雄壮巍峨的大山,坚硬如铁的巉岩,在雨中变成了流动的稀泥,它们流动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江中的流水;野贡土司也感到自己的骨头都被泡软了,那不是没有力气的缘故,而是没有信心和勇气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噶丹寺的五世让迥活佛来告诉他,峡谷里是经不住战争的,纳西人和藏族人一起生存在这条峡谷几百年了,藏族人在地里收获庄稼,在草场上放牧牛羊。纳西人在盐田里收获盐,在马帮驿道上讨生活,佛祖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公平了。“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你为什么非要违背佛祖的旨意呢?你不但得罪了纳西人的神灵,连我们自己的神灵也得罪了。想想那些被赶走了的白人喇嘛吧,他们为什么会把一条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类的因必有一类的果啊。野贡土司当时回答说,活佛,绳索即便套在我脖子上,我也把它看成荡秋千。让迥活佛感到,野贡土司一代比一代傲慢,一代比一代贪婪,如果土司们连神灵都不屑敬畏,你怎能指望他们能听一个活佛的话呢?
让迥活佛询问过寺庙里能控制雷霆的曲结喇嘛,峡谷的暴雨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但是曲结喇嘛说他已经无法控制天上的神灵了,“它们就像放出牢笼的老虎。峡谷的灾难我看不到头。”他说。
让迥活佛没有责怪曲结喇嘛法力不及,他默默地把自己关进了活佛密室,闭关静修,不吃不喝。活佛身边的小喇嘛有时把酥油茶和糌粑从一个小窗口递进去,但是又原封不动地被推了出来。这是活佛和外面世界联系的惟一通道,神灵的旨意也从这里传递出来。喇嘛通报说,让迥活佛在密室里观修绿度母女神。穷结仲永堪布告诉信徒们,慈悲无限的绿度母将会悲悯藏族人的苦难,她对让迥活佛法力的加持将强大而迅猛。让迥活佛会迎请这尊伟大的女神让藏族人远离地、水、火、风造成的灾难。大雨将马上停歇,天空万里无云,卡瓦格博神山将现出它圣洁的峰顶。
信徒们这才想起,自峡谷里连降暴雨以来,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卡瓦格博神山的洁白顶峰了。他们天天把哈达、酥油灯进献到活佛密室外,希望他们的活佛能战胜控制了天界的魔鬼。那期间寺庙里天天都做法事,香烟缭绕,诵经声不绝于耳。当太阳终于从乌云中露出它宽阔的脸庞,并用它的光芒驱赶峡谷上空的雨云时,人们再次云集在寺庙前欢呼:“神灵胜利了!伟大的让迥活佛,请结束迎请神灵的闭关吧。”
但是让迥活佛仍然没有出来,连穷结仲永堪布也不知活佛究竟还要闭关静修多久,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面对峡谷里明晃晃的太阳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有一天让迥活佛从小窗口里递出来一张小纸条,上面写道:
邪恶的盐,让峡谷没有小孩。
那时谁也没有领会这句禅语的分量,对盐的渴求使人们忘记了一个民族繁衍后代的天职。野贡土司已经驱赶着人们修整被泥石流和洪水冲毁的土地,搭建江边的盐田。澜沧江水在消退,那些曾被洪水淹没了的井穴慢慢现出了水位,人们掏尽淤泥,一股股混浊的泉水涌出来了。管家旺珠舀了一碗泉水送到野贡土司面前,请他尝一尝,他说:“老爷,我终于尝到盐的味道了。”
野贡土司用手蘸了点卤水,送到舌头尖边,但是他在还没有尝到盐的味道时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已经闻到银子的味道了。狗娘养的,让他们手脚快一点。”
自从雨停了后,峡谷里天天烈日当顶,闷热无比。湛蓝的天空连一丝云的影子都看不见,卡瓦格博雪山的尖顶悬在人们的头上,明晃晃的像一把锋利的宝剑。在江西岸搭建盐田的藏族人有一天忽然发现江东岸的悬崖上纳西人也在搭建盐田。他们看见纳西人把身子吊在绳索上,把木桩打进悬崖的缝隙处,尽管那边全是一些连岩羊都不能行走的峭壁,但是悬在半空中的盐田还是一天天地建起来了,而且一点也不比西岸的盐田建得慢。那一根根扎在悬崖上、澜沧江里的木桩,就是他们立足于藏东地区坚韧顽强的脚。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纳西人在东岸的另一条山梁上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那是这个旷日持久的雨季的杰作,东岸下游的那条山梁被连续几个月的大雨冲走了它往昔的狰狞,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大约有半条梁子坍塌进了澜沧江,那一声长长的巨响仿佛地狱之火在喷涌,峡谷两岸的人都听到了这雷霆万钧的吼声,澜沧江水也险些被阻塞,洪水已经淹到教堂的围墙底下来了。人们不知那半条山梁是被雨水淋垮的,还是被澜沧江冲走的,或者是被神灵的法力劈开的。新改变的地貌像一头巨兽裸露的伤口,但是却让无以立足的纳西人大喜过望,它陡峭的山崖不见了,露出相对平缓的坡地,尽管那上面还乱石密布,寸草不生,但是纳西人仿佛从这片神灵赐予的不毛之地上看到了他们未来的土地和村庄。对于山地民族来说,只要有能站稳脚的地方,就会有他们所需要的一切。因此在大雨之后,纳西人纷纷迁往泥石流冲毁过的山梁上。他们在乱石遍布的地方建立自己的村庄,有的房屋利用一堵峭壁作为天然的山墙,有的屋子里甚至还有狰狞的巨石,突兀地立在房子的中央,像家中的一件家具或者摆设。
但那是一片崭新的土地,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野贡土司。峡谷里澜沧江东岸的地理格局就此形成了,信奉耶稣基督的藏族人依然住在当初沙利士神父带领他们开垦出来的江上游的山梁上,不久以后这里被称为右盐田;而纳西人在泥石流堆上重新开发出了自己的家园,它被叫做了左盐田。
野贡土司望着江对岸层层搭建起来的盐田和像蘑菇一样从荒芜的土地上冒出来的房舍,心想,天不灭纳西人。他把地里和牧场上所有的人都赶到江边去建盐田。管家旺珠曾经对他说,下大雨的时候许多饿死和被雷电劈死的牲畜都还烂在地里没有处理,是不是等清理完牧场上的事再说。但野贡土司说:
“天上的神鹰会照顾它们的,对面的纳西人可不会照顾我们。谁先晒出第一批盐,银子就流到谁的家。”
对银子的渴求使野贡土司听不到灾难的脚步声。闷热的气候和火辣的太阳让死亡的牛羊腐烂得比火炉边的酥油还快。天上的神鹰已经来不及照顾那遍野的死牲畜,峡谷里的恶臭仿佛凝固在了半空中,连穿越大峡谷的风都吹不散。但是野贡土司那时只想尽快地闻到银子的味道,对令人窒息的腐臭置之不理。而地上的一些嗅觉灵敏、动作诡异的幽灵却悄悄地占领了臭气熏天的牧场。没过多久人们发现一些硕大无比的老鼠横行峡谷,它们甚至见了人也不躲避,大摇大摆地和人争夺狭窄的山路,有几次甚至把两个小孩都挤下山道了。人们那时还不知道,魔鬼已经悄悄完成了它对峡谷的控制。
17 让脑袋去晒盐,让脚好好睡觉
第一批盐晒出来后,银子顺利地流到了野贡土司家。而那时江东岸的纳西人还在搭建他们仿佛永远也搭不起来的盐田呢。野贡土司在喝酒庆贺时对他的小儿子野贡·坚赞罗布说:“盐真是个好东西,牛羊、土地也是好东西,但是牛羊变成银子,要好几年的时间;地里的青稞只能管我们的肚子不挨饿、酒罐里的青稞酒不干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了。”
坚赞罗布则比他的父亲看得更深刻,尽管他那时才十二岁。他回答父亲说:“爸爸,没有枪,哪儿来盐田啊。枪才是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
坚赞罗布是野贡土司跟他的第三个老婆所生。但他已经可以骑在马上像风一样地驰骋了。野贡土司忽然发现这个最小的儿子比为了一个女人就去上吊的哥哥扎西尼玛更像一个土司。过去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培养扎西尼玛上,甚至还有过把坚赞罗布送到噶丹寺当喇嘛的念头,因为土司家出个喇嘛,将使土司在俗界说话更有分量,在神界更尊贵。现在他明白看错人了。如果有的儿子只喜欢到草甸上去采花,那么,他宁愿选择那喜欢枪的后代来坐土司的位置。他对伺候在一旁的旺珠喊道:
“来呀,去找一支枪。你们将来的主子需要它了。”
旺珠拿来一支白人喇嘛送的九子快枪,野贡土司郑重其事地递到坚赞罗布的手上,说:“拿着,你今后的领地全在它的射程之内,就看你怎么用它了。”
坚赞罗布接过他父亲的枪,“哗啦”一声扳动上枪栓,吓得一边的旺珠大叫:“小少爷小心,枪膛里有子弹呢。”
在这个不寻常的晚上表现出色的坚赞罗布说:“没有子弹的枪,就像神鹰没有了翅膀。”
野贡土司哈哈大笑,用手拍打着儿子尚还幼嫩的肩膀说:“好啊,明天我就带你到雪山上去,你想打什么呢我的儿子?”
“我要把子弹打进我们野贡家仇人的嘴巴里。”他平静地说。
在座的人们都愣住了,或者说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管家旺珠机灵,他冲着野贡土司弯下了腰,把手中的酒碗举得高高的,“恭喜你了老爷,野贡家报世仇的日子不远啦!”
野贡土司一高兴,又叫人多宰了五头羊,一头牛,让家里所有的仆人和在盐田干活的下人们都来喝酒。那顿酒宴一直喝到天上的星星都失去颜色了,太阳眼看着就要从峡谷的东边升起来,野贡土司还没有完全醉,他想,天要亮了,那是太阳的功劳;太阳要出来了,盐田里该有人去晒盐了。于是他对管家旺珠说:“去,太阳……太阳要出来啦,别浪费……我的太阳。”
旺珠走到院子里,对醉卧在火堆边的友吉说:“老爷发话了,叫你带人到盐田干活去。”
野贡土司家的前家丁队长友吉因为在驱赶纳西人的战斗中有功,现在被野贡土司封为盐田的管事,负责盐田的监工和贩卖,第一批晒出的盐他就为土司赚来大筐的银子,使这个家伙认为自己也是很了不起的人了。他醉醺醺地对旺珠说:“我的脑袋是想……马上就到盐田边去帮老爷晒银子……哦不,晒盐啊,可是我的腿不想去啦。要是我的脚想去的话,我就……去。有劳你啦,回去告诉老爷,友吉的脚现在……它……它不听脑袋……的使唤啦……”
旺珠回来把友吉的话说给了野贡土司,土司看着已升到峡谷东边山尖的太阳,再看看大院里醉了一地的人们,知道就是给他们一顿马鞭,也不能把这些醉鬼从酒肉之乡中抽打回来。他摇醒了睡在火塘边藏毯上的坚赞罗布,“罗布,罗布,醒醒,太阳出来了。可是有人说他的脑袋想去为我们家的盐田晒盐,但是他的脚不想去,你说该怎么办?”
坚赞罗布呵欠连连、睡意矇眬地说:“爸爸,脑袋想去就让脑袋去么,脚不想去就让脚好好睡觉吧。”
土司摸摸坚赞罗布的头,说:“好儿子,你说得对。你可比你父亲聪明多了。”
然后他抽出腰间的康巴刀,递给旺珠,就像让他去办一件极为寻常的事一样:“去,把友吉的头割下来,放到盐田边。让这狗娘养的脚好好睡觉吧。”
旺珠没有犹豫,接过刀子大步走到友吉面前,大声说:“友吉,老爷看得起你啊,让你还算忠心的脑袋去为他晒盐呢。”
友吉那时还没有完全清醒——佛祖才知道他究竟醒还是没有醒,他愣愣地看着旺珠手中的康巴刀,张了张嘴,打出最后一个幸福的酒嗝。
“那么,你请吧。”他说得有些沮丧,但也不无豪迈。
旺珠不再多说,抓住友吉长长的头发,一刀就把那还在醉生梦死的头切下来了,鲜血带着一股浓烈的酒味一下子在院子里弥漫开来,并且很快充斥了整条峡谷,把每一个醉意阑珊的人都刺激醒了。旺珠提着友吉惊得张大了嘴巴的头,一步一步地朝盐田方向走去。所有的人此时都明白了他们的身份,明白了土司老爷的刀是可以随意切断人的脖子的。他们像一群受到主人严厉呵斥的羊群一般乖乖地跟在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后面。他们听到了血滴落在峡谷的土地上的滴答声,听到了太阳在峡谷东边的山峰背后攀登的匆匆脚步声,听到了野贡土司抽刀出鞘时清脆而刺人神经的那一声“嚓——”,也听到了友吉的头被切下来时刀和脖子对抗时的那一声“喀嚓”,他们还听见了友吉那没有了身子的头仍然在说话,他说得急促而懊悔:
“太阳出来了,不要浪费土司的太阳啊。”
从那以后,友吉的头就一直搁在澜沧江西岸的盐田边,每天启明星刚刚开始发亮的时候,盐民们都能从睡梦中惊醒,不是他们天天到这个时候都要做噩梦,而是因为友吉在江边叫唤呢。直到后来友吉的头与岩石连在了一起,成为江边那些褐色岩石的一部分,人们才再也听不到友吉的催促声,因为那时峡谷里的太阳已经不属于土司。
也是从那以后,澜沧江西岸晒出的盐全是红色的了。那盐猩红猩红的,像浸透了人的血。这种红盐人不愿意吃,但把它掺在饲料里,牛吃了长力气,羊吃了长膘。
18 盐的颜色
没过多久,江对岸纳西人的盐田也开始出盐了,令人奇怪的是他们晒出的盐是白色的,不论从成色还是质量上来说,都比野贡土司的盐好。那些驮盐的马帮更愿意购买纳西人的白盐,而且红盐的价格每斤还比白盐少一个半到两个藏币,因为他们说人吃了红盐会上火。野贡土司酒醒以后,才发现他砍友吉头的那把刀太快了。
但是砍下的头怎么才能再接上去呢,那就像要想改变盐的颜色一样难啊。他问管家旺珠,“都是澜沧江边的盐卤水,都是一样的盐田,都是同一个太阳,为什么现在我们就晒不出价格更高的白盐来?”
旺珠回答说:“老爷,大概是因为我们的神灵和他们的不一样吧。”
野贡土司气鼓鼓地说:“我们的神灵经常不站在我这一边。在我需要他们的帮助时,却尽遇到些魔鬼。你赶一驮骡子的银子到寺庙去,让他们做一场最隆重的法事,把我们的盐也变成白色的。要是有可能的话,告诉喇嘛们,用他们的法力把对岸纳西人的盐变成红色的。我想这一定是纳西人的东巴捣的鬼。”
噶丹寺的五世让迥活佛拒绝了野贡土司的要求,他对旺珠说:“神灵只控制盐的味道,并不控制盐的颜色。就像地里的庄稼,神灵能控制它们的生长和成熟,但不能控制它们的青黄。”
旺珠追问道:“尊敬的活佛,那么你说是什么东西控制盐的颜色呢?”
活佛望着寺庙前方峡谷中的氤氲,以及峡谷两边的大山,良久才缓缓说:“你去问问大地吧,它赐予我们一切。一切因缘大法都来源于大地啊。”
野贡土司听说寺庙不愿为他做改变盐颜色的法事后,把脸上的横肉全都拉成长条状的了。“大地?大地还在我野贡家的控制之下呢!狗娘养的,西岸不给我晒出白盐来,东岸的白盐难道就只属于纳西人么?我能把纳西人赶到东边,也可以把他们赶到天边!哈哈,这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了。坚赞罗布不是说了嘛,枪是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枪难道就不能改变野贡家盐的颜色么?(啪,一个他身边的家丁挨了一马鞭。)这些只知道死念经书的喇嘛,他们还没有一个十二岁孩子的脑袋聪明。哼!他们能控制神灵,可是谁见过他们把神灵像一个朋友一样带到家里来喝酒了?那些能驱散冰雹的巫师,冰雹来的时候,他们忙着把冰雹赶出寺庙的领地,别人地里的庄稼就不管了。去年那场冰雹的账我还没跟他们算呐。如果神灵真的可以战胜一切,清朝皇帝的军队打来的时候,那些藏族人的护法神到哪里去了?战神们又到哪里去了?(一个挡路的家仆被踢了一脚)大黑护法神,金刚具力神,阎王神,白哈尔神,大梵天神,载乌玛保神,哼哼,喇嘛们说起他们来一个比一个厉害,可寺庙还不是一样被炮弹和枪子儿打得稀烂。我要是不聪明一点,没有跟他们站在一边,赵屠户的军队还不把这土司大宅踩平了?佛祖啊,我想了好久了,这个世道在变啦,没有信仰的人就像不勒缰绳的马一样,跑得越来越快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可是你惩罚过他们吗?让迥活佛,愿佛祖保佑你的吉祥,你们的咒语被雨水淋湿了吗?”
“老爷,老爷啊……”旺珠躬身劝解道。
“别打断我。他不是还在密室里闭关静修吗?他修持到了什么?他迎请的吉祥在哪里?大雨是停了,但是太阳让所有死了的牲畜都烂成了稀泥。闻闻这峡谷里的臭味,比酒窖里的味道都还要浓,但是酒窖里的味道是香的,我们闻到的却是死亡的臭味。他却躲到密室找安静了,众生的苦难谁来管呢?那个狗娘养的泽仁达娃,活佛说中国要换两个朝代,野贡土司家的人才能要他的命。现在中国终于换朝代了,汉族人却用了三百多年的时间,换一个朝代难道可以像换一个婊子那么容易吗?可我儿子说了,他要把子弹打进泽仁达娃的嘴巴里。泽仁达娃你听到了吗?喂进你嘴里的子弹我儿子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他用马鞭到处乱抽,仆人们跪在地上任他抽打)活佛的话不管用啦,愿你吉祥。峡谷里魔鬼比人还多的时候,人们侍奉完魔鬼,自己有一口糌粑吃就行了;魔鬼和人一样多的时候,喇嘛们就躲在寺庙里挑起魔鬼和人的争端,这样他们就有事情干了;哼,总有一天,这峡谷里人会比魔鬼还多,纳西人,白族人,彝族人,回族人,还有那些看不到他们的地方尽头的汉族人,他们都会来的。哈哈,现在连喜马拉雅山那边法兰西国的人都来了,他们还带来据说能救藏族人灵魂的耶稣,这下可就热闹了,白人喇嘛控制了藏族人的灵魂,魔鬼怎么办呢?神灵们又住在哪里?喇嘛们的法力还管用吗?这个世道真他娘的乱透了!(他又把一个仆人踢出去三尺远)听白人喇嘛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国家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哦呀,佛祖,这些狗娘养的要晒出多少的盐啊。看看吧,到处都有人在晒盐。佛祖给的一点点好处,人人都来抢夺。要是他们都拥到峡谷里,澜沧江也会被人堵起来。可是那些吃着我的供奉的喇嘛们,连盐的颜色都改变不了。(他想把谁猛抽一鞭子,但发现身边没有可抽的,就顺手往屋子的中柱上抽了一鞭子。)尊敬的上师,我送到寺庙里的酥油、青稞、银子都到魔鬼的口里去了?与其由你们交给魔鬼,还不如我亲自给他们送去。佛祖,如今这峡谷里请一个有用的神灵多难啊,找一个做尽坏事的魔鬼倒非常容易,比找一个放牛娃还容易哟。要是你们的法力真的无边,嘿嘿,我一高兴,把所有的魔鬼都召来!让我们一起和魔鬼们比试比试,是你们的法力厉害,还是我野贡家的快枪厉害。”
旺珠这时已经全身跪趴在地上了,“佛、法、僧三宝啊!老爷,你把藏族人的神灵都得罪啦!魔鬼是召请不起的啊!”
“那有什么关系。我有盐田,就有更多的银子,然后还会有更多的枪。你找一个魔鬼来,我给他一枪,看那狗娘养的倒不倒!”
为了盐的颜色野贡土司把所有能想到的咒语都骂出来了。他从楼上骂到楼下,从厅堂骂到马厩,仆人、家丁、女佣全都跪伏在地上,做他的出气筒,任他抽打乱踢。土司老爷踢他们时就像踢路边的一块石头,把他们踢得满地滚——有时这难免也有做作的成分,他们尽量滚得远一些,装成非常痛苦的样子,也许老爷会高兴些呢。仆人们不明白的是,当老爷得到大少爷扎西尼玛的死讯时,发的火也没有今天这么大,难道土司家的一条人命还没有盐的颜色重要吗?
19 大瘟疫
魔鬼们一定是听到了野贡土司的召唤,毫不客气地用死亡的阴影席卷了整条峡谷。这是一种峡谷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魔鬼,连噶丹寺的喇嘛们能控制的神灵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魔鬼释放出来的瘟疫,因为他们自身也被这种魔鬼击倒了。这场可怕的瘟疫比多年前那场肆虐峡谷地区的疟疾恐怖百倍。魔鬼像无处不入的风先从人们的腹股沟和腋下侵入,然后在那些部位开始作祟,先是疼痛、发冷,然后肿胀起来,从一个核桃大到拳头般大小。人们看到自己身上的这些包块束手无策,念经、烧香、磕头都不能将体内的魔鬼驱赶出来。当魔鬼的阴影出现在患者的胳膊或大腿上,使黄色的皮肤发黑,并让人们的舌头也变黑时,阎王的勾魂簿上已经明确无误地写上这些倒霉者的名字了。那是一些被魔鬼控制的东一块西一团的黑色斑块,它们在人们身上像阴魂一样地出现。有的人皮肤上一出现黑斑,不到三天就死了;有的人头天晚上还在祈祷念经,第二天早晨就再也起不来啦。从牧场上的放牛娃到地里干活的佃户,从土司贵族到寺庙里的喇嘛,魔鬼不分贵贱,一律击杀,任意地掠夺它所遇到的所有人的生命。没有一家没有死者,没有一户没有哀嚎。失去亲人已经不是幸存者最大的悲痛,最大的哀伤在于人们不知道活着的亲人中下一个将轮到谁,每一个人看别人的目光都能拧出泪水来。到后来,人们的泪水也流干了,眼珠成了两颗干硬的核桃,没有光泽,没有活力,也没有爱、怜悯、仁慈、同情、喜悦、悲伤、孤独、仇恨。人们互相打量时,就像死人看死人。
野贡土司的三个妻子已经死了两个,另外还死了三个叔叔,两个舅舅,一个舅母,四个外甥,六个仆人,牧场上的牧人则全部死光,不少佃户更是全家死绝。野贡土司的第一房妻子央宗死在火塘边,她低声说了句“扎西尼玛,草甸上的花真的那么好看吗?”身子一偏就倒了;第三房妻子曲珍是坚赞罗布的母亲,在死的那天晚上,她仿佛有预感,硬撑着身子来到坚赞罗布的卧榻前,认真地对他说:“罗布,你要想当个好土司,就要远离枪。当有人要拿枪去打仗时,你最好在家里喝酒。”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她安详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多年以后,当坚赞罗布面临生死抉择时,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告诫,但作为一个桀骜不驯的康巴人,他选择了战斗,放弃了坐在家里喝酒,这样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豪华气派的土司大宅。野贡土司一个常年在寺庙里吃斋修行的舅舅死得更为离奇,他说要去拉萨请法力无边的大活佛来镇压魔鬼。他骑上马,带了几个仆人想走出这一片死气的峡谷,到晚上仆人们要歇下来扎帐篷时,发现还骑在马上的老爷已经被魔鬼截杀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咽气的,他的双脚死死地蹬住马镫,两胯将马鞍夹得紧紧的,以至于人们只有把他连马鞍和马镫一起抬回来。
这时野贡土司才明白,世上的有些事情,不是枪就能解决的。管家旺珠在土司用咒语召请峡谷里的魔鬼时曾经提醒过他,但是他自己也被魔鬼缠上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离他而去。人们涌到噶丹寺,期望喇嘛们的法力能保佑他们,可寺庙里的喇嘛们也自身难保,措钦大殿里念经的喇嘛稀稀拉拉,有气无力,而各扎仓里则躺满了同样被魔鬼侵袭了的浑身布满黑色斑块、气息奄奄的喇嘛。从有格西学位的高僧到刚受戒的小沙弥,魔鬼轻易地摧毁了喇嘛们的法力。
这时人们才突然发现,冷清的峡谷里魔鬼比人多了。山道上成天见不到一个人,魔鬼的身影却到处都是。他们在峡谷的村庄和山道上横冲直撞,任意捕杀被他们撞见的可怜的人,甚至还挤到人们的火塘边,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闪着阴险的笑脸。一些老人想起了澜沧江两岸盐晒出来之前让迥活佛从静修的密室里参悟出来的那句真言——“邪恶的盐,让峡谷没有小孩。”
佛祖啊,一年多过去了,峡谷里没有哪户人家生过一个孩子!
澜沧江东岸耶稣的子民和纳西人也同样没有逃脱魔鬼的惩罚,沙利士神父是第一个站出来解释魔鬼名字的人。半个月前,他到江边去看纳西人的盐田时,曾看到几只老鼠顺着横跨峡谷两岸的溜索爬过来了。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溜索不仅是大江两岸人们的交通工具,也是动物们保持来往的走廊。我看到三只超出人们想象的巨大的老鼠沿着那根藤篾索爬过来了,只有澜沧江大峡谷的老鼠才会有这样高超的绝技,它们竟然对轰鸣着的澜沧江一点也不感到害怕。难道它们也向往基督徒的圣地吗?
当东岸的人们身上开始出现肿胀和黑斑时,沙利士神父才恍然大悟——夺人魂魄、横扫一切生灵的鼠疫来了。
从那以后,教堂天天都要敲响丧钟,连沙利士神父也不得不在心底里担忧:世界末日是否已经提前到来了?神父在教民中开展了一场卫生运动,他带领他们捕杀老鼠,焚烧死牲畜,将死者深埋,到处撒上生石灰。并且让教民们勤换衣服,天天洗澡。他告诉教民们,瘟疫是由老鼠传播的,老鼠是菌源体,寄生在它们身上的跳蚤叮了人,人也就感染了这种瘟疫了。我们欧洲人叫鼠疫,也叫黑死病。早在十四世纪中期,这种瘟疫就在欧洲蔓延过,它大概夺走了近两千万欧洲人的性命。从流行这种瘟疫开始,欧洲每十年就爆发一次,这场灾难一直延续了一百来年。一些人死了,而另一些人则活下来,为什么呢,因为上帝拯救了他们。你们赶快忏悔吧,末日审判已经来临了。他在布道时经常向自己的教民呼吁。
信徒们虽然遵循神父的话虔诚地向上帝忏悔,祈求上帝的拯救,但在他们当中一种怪异的抵御魔鬼的方式与宗教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闹剧不谋而合,上帝作证这并不是沙利士神父的教导,而是信奉耶稣基督的教民再次受到了本民族宗教的引诱。一片死气的峡谷最近一段时间里风传苯教法师敦根桑布又回来了,或者说他也被黑色的魔鬼击倒了。人们说他在雪山上和黑色的魔鬼大战一场,直打得黑天黑地,日月无光。黑色魔鬼后来放出一种语言的毒瘴,那是世界上最刻毒、最阴险、最伤人尊严的语言。比赵屠户当年攻打寺庙的子弹都要厉害百倍,因为它不是伤害人的躯体,而是直接伤害人的内心。苯教法师被这魔鬼语言的毒瘴击中,身体也开始变黑起来。但是法师立即对雪山上一种叫“荣子”的荆棘施加了法力,并用它抽打自己的身体,把身上的魔鬼赶出来。
据说魔鬼虽然法力无边,但也害怕荆棘的刺。人们通常把一些荆棘种在地头边、房屋前或者村边,不只是为了防牛羊啃吃地里的庄稼,主要是为了阻吓天空中到处乱窜的魔鬼。现在,人们开始仿效苯教法师敦根桑布的做法和魔鬼对抗。每个人天天都将自己的皮肤从上到下、反反复复地察看,一寸一寸地抽打,直到把黄色的皮肤在自己无奈的抽打下变红、淌血,人无以言状的痛苦和恐惧得到释放,黑色的魔鬼也仿佛正在受到沉重的打击。
人们都已经知道皮肤一旦发黑,就是死神的请柬。东岸的教民路德为了保住惟一还活着的一个儿子,也找了根佛教徒们用来驱赶魔鬼的“荣子”,他每天都抽打那可怜的孩子,路德的行为很快让其他教民忘记了神父的教诲。这种被神父视为异端的行为后来发展到教民们一边抽打自己的身体,一边绕着教堂念诵祈祷经文,那场面就像信奉藏传佛教的信徒围着他们的寺庙和神山转经一样。沙利士神父不让这些已经被瘟疫弄到癫狂地步的教民进入教堂,他说:“教堂不能使人免除死亡,人只能使教堂神圣,耶稣的教堂不是异教徒的神山。‘鞭笞派’是受到罗马教皇谴责的,耶稣就在你们的体内,折磨自己身体的人是对圣灵的亵渎。”
但是人们用沉默和荆条的“劈啪”声来回答他们的神父,这是教民们第一次没有听他们的精神引路人的话。可疫情并没有得到多少控制,沙利士神父这才明白,在死亡面前,大家的恐惧是一样的,而不管他从前持什么信仰。后来即便是空气,也可以传染这种致命的瘟疫了。人的命运只有完全托付给上帝。他写信到打箭炉教区求援,但是送信的人还没有走出峡谷就倒毙在路边了。他在日记中写道:
仿佛上帝抛弃了这条峡谷。难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即便我让这些善良的人们灵魂得到了救赎,但谁来拯救在深渊中沉沦的峡谷?
20 纳西人的魂路
一个下午,沙利士神父来到教堂的垛楼上,望着另一座山梁上纳西人在泥石流浩劫过后的乱石堆上新建立起来的村庄,企图能看到一点人间的生气。自从他们从悬崖上迁走之后,沙利士神父试图套在纳西人脖子上的绳子不解自脱。但那边也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连一声狗吠都听不到,更别说能望到一缕炊烟。他突然想到这些日子来到盐田里干活的纳西人少了许多。该去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啦,也许他们这时才能认识到上帝的爱。
他叫上亚当与他同行,他们甚至找不出一头能骑的骡子出来。两人沿着两条山梁之间的小道徒步而去,在翻过了几处泥石流堆后,他们来到了纳西人的村庄。死亡之气从每一家每一户破败的窗户中溢出,来不及掩埋的死牲畜随地都是。哀嚎之声是证明这个村庄还有活人的惟一标志,一些新建的简陋房屋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封顶,瘟疫就把建房者全家的性命夺走了。
沙利士神父来的时候,东巴和阿贵正带领众人在给死者送魂,尸体不是一个个,而是一排十多具。对于重死不重生的纳西人来说,那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宗教仪式了,连作祭祀用的牲畜和纸冥马看上去都显得不够。因为已经没有更多的人手去做这些本该十分隆重的事。
死者中就有和万祥的一个叔伯和两个外甥,他和其他死者亲属一样一身丧服,头上缠着白布包头,身上披着麻衣,腰间还扎着一块宽宽的白布。一个村子的人都是这种打扮,使人感觉就像在阴间行走。这个时候没有人戴孝的家庭是没有的,悲痛是峡谷里第一次能让大家共同拥有的东西。和万祥一身阴气地走上前来与神父打招呼,神父不知道他家死的究竟是谁,只是礼貌地向他致以问候。和万祥族长问神父:“有什么事吗?”
沙神父说:“我是来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助。上帝将怜悯可怜的罪人,如果你们需要忏悔的话,仁慈的上帝将宽恕你们的罪,使你们的灵魂升向天堂。”
和万祥目光哀哀地看着地上的那一排死者,“谢谢啦,神父,我们的亲人有自己应去的地方。看看这满峡谷的悲伤吧,活着的人一个个地死去,女人们却一个小孩也生不出来。神父,你们的神灵有让女人肚子尽快大起来的法子吗?”
沙利士神父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没有。”其实他也发现了,这一年峡谷里竟没有一个女人生育。
和万祥叹口气:“世上有活一千年的古树,难得有活一百岁的长者;水总要流到山下去的,就让它流下去吧。可是,水源不能干枯啊。”
沙利士神父那时对纳西人和他们的宗教还不太了解,他看到东巴祭司和阿贵在村庄的路中央向峡谷的东北方向展开一条长长的画卷,那是东巴超度亡灵的“神路图”,上面画的是信奉东巴教的纳西人供奉的各类神系和需要斩杀的魔鬼,那些神像画在一种树皮纸上,这种纸柔软而有韧性。上面的画是用植物和矿石颜料描摹上去的,旁边配有东巴经象形文字。画面上有阴森的鬼地也有吉祥的神界,在鬼地的画幅中罪人们的亡灵备受各类恶鬼的折磨,生前滥杀野生动物的,死后被虎、豹、熊等动物啃吃;犯有男女私通罪的,男的被魔鬼用铁钳拉出生殖器,女人被魔鬼用凿子钉入头颅;而生前诽谤人的则被魔鬼将舌头拉得长长的,由一头被魔鬼驱赶的牛在上面实施耕舌之罚。那是一长串活生生的地狱惩戒画卷,任何人看了都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生后悔。
沙利士神父从没有看到过这种古老的树皮纸,更没有看到过如此拙朴原始而又超越了现实想象的神系画普。他感到震惊,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了一下:这种原始部落的画和象形文字要是拿到巴黎博物馆展出的话,欧洲应该轰动了。因为它们不是已经死亡、并已远离现代文明数千年的原始宗教画卷和象形文字,而是活生生的,是生存于纳西人中并被他们所依赖的精神支撑。这才是欧洲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远古东方文明。
出于礼貌,和万祥族长在东巴祭司做宗教仪式时向沙利士神父解释他们亲人的亡灵将去向何方,又将如何去。向东北方向铺开的“神路图”代表着纳西人的祖先从前是从北边迁徙下来的,现在东巴祭司要把死者的亡灵向着那个方向一站一站地送回去。一个模仿死者的木偶身着东巴的法衣,骑在纸冥马上,由东巴祭司扶着从“神路图”上一站一站地走过,每走一站,都有一场和魔鬼的战斗。几个身着纳西武士装的男人在一边挥舞着长刀,为死者助威。东巴祭司一直把死者的亡灵从鬼地超度到神界,让他们来到“巨那茹罗神山”,那是纳西人祖宗生活过的地方。“也是我们的灵魂最终要去的地方,不是你们的天堂。”和万祥说。
“令人费解的去处。”沙利士神父说。
“看看这一峡谷的死人吧,都往你说的那个地方去,不同种族的人又要打仗了。还是各走各的好,神父,我不明白,人生前的事你们要操心,身后的事你们为什么还管呢。难道死了的人灵魂回老家你们的上帝也不允许么?”
神父还真被问住了。如果上帝是悲悯的,他不会阻挡一个灵魂要回家的可怜人;如果上帝是仁慈的,鼠疫为什么要横加在这些善良而又无辜的人们身上。但是作为一个侍奉圣职的神父,他不会去追问自己的上帝。他只有问和万祥:“难道你们不害怕地狱的烈火吗?”
和万祥说:“不。我们只害怕‘署’神发怒,就像现在一样。”
“就目前峡谷里的这场灾难而言,跟你们的所谓‘署’神没有关系。尊敬的族长,这是一场在我们欧洲也曾经发生过的鼠疫啊。它是由可恶的老鼠引起的。”沙利士神父想证明自己的观点,举目四处观望,果然就看到了几只老鼠旁若无人地窜来窜去,“喏,灾难的根源就在它们的身上。”他指着老鼠们说。
但是和万祥对他说:“那不过是几只老鼠罢了。灾难是因为人们太贪婪所致。”
“噢,这倒很有趣。”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如此贫穷的峡谷有什么东西值得人产生贪婪之心呢?”
“银子、土地、盐田、女人,都会让人贪婪啊。人要一贪婪,天空都不会洁净。神父,难道你没有闻到吗?这峡谷多么污浊啊。那么大的风,都吹不尽天空中的秽气。看看藏族人和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吧,阿美姑娘和土司的少爷在牧场上行苟且之事,污染了草甸和森林,然后土司和我们争夺盐田,‘署’神怎么不发怒呢?”和万祥仍然固执地说。
“异端的信仰。”沙利士神父感叹道,“和先生,十四世纪鼠疫在欧洲流行时,人们也是如你所说,认为是由于一种‘腐蚀之气’或者‘老妇人的情欲’引起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全能的上帝对亵渎圣灵的人们的惩罚。末日到了,你们纳西人要忏悔,上帝才能指引你们的灵魂升往天堂。”
和万祥说:“我们的经书中讲,有一棵生命神树掌管着人们的寿数。这神树上的树叶和人的生命有关,绿叶代表年轻人,黄叶代表老年人。一个叫美利董阿普的神灵,他每年用白银的竿子挑下枯黄了的叶子,留下绿色的,这样世上就总是老年人先死。唉,大概是美利董阿普神又喝多了,把生命神树上的枯叶和绿叶都打落下来了。”
“噢,主啊,他肩负那么重要的职责,怎么可以随便喝酒呢?”沙利士神父随口说。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神灵又不是谁家的孩子,他任性着哩。世上为什么有孤寡,为什么白头发的人会为黑头发的人送终?就是因为生命神树上的绿叶被喝醉了的神灵打掉了啊。”
此时和阿贵东巴手中的法铃声响忽然大了起来,他已经顺利地将一个亡灵超度到神界了,他用似唱非唱的诵经声高声朗诵道:
将死者之魂送到种一季庄稼永远吃不完的神地,
送到可坐于白云之上,在日月中穿戴打扮的神地,
送到绿树森森、青草茵茵的神地;
送到以日月为灯,星宿为帽的神地;
送到湖水永不干枯,树木永不凋零,金灯永不熄灭的神地;
送到金花银花开遍,吉祥幸福永存的神地;
送到纳西远祖崇仁利恩居住的神地;
送到人类始祖神美利董主居住的神地;
送到九代男祖、七代女祖之地;
送到远祖曾居住过的山洞中;
送到祖先曾经放牧过的高山草场上。
“你认为我们的灵魂要去的地方如何呢?”和万祥看着沙利士神父在认真地倾听,便问。
“那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不比我们的天国差多少。但是你们不向上帝忏悔,灵魂同样得不到拯救。”神父最后这一句话说得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他觉得纳西人比藏族人倔强多了,他们看似温和卑谦,但他们的骨头藏在棉花里。
“顺便问一句,”他说:“这幅迷宫一样的宗教图,可以卖给我一幅吗?”
和万祥愣了一下,随后坚定地说:“神父,如果你要买一条阳世的道路,你可能买得到,但是没有人会出卖自己回到祖先之地的魂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