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世纪初

  • 水乳大地
  • 范稳
  • 41908字
  • 2021-05-21 14:15:19

1 叩开西藏的大门

沙利士神父弥留之际,他没有看到天国的光芒,但他一定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当他第一次站在西藏东部的大门前时,层层蛮荒的山峦在天地间铺展开去,像无垠的大海中凝固了的波浪,山峦之上是白得发亮的云团,云团飘浮在蓝得纯净如天国的天空中,还有一座金字塔似的雪山耸入云天。它是如此的秀美纯洁,像一个冰清玉洁的无言美人,深深地吸引着每个第一次看见它的人。在二十世纪之初,法国外方传教会的沙利士神父没有想到自己将会终生为西藏东南部这片隐秘闭塞的土地魂牵梦绕,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孤独实际上和一片土地的孤独有着不可更改的必然联系。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刚出道的年轻神父,跟随已在西藏的边缘地区传教多年的杜朗迪神父正从事一件对教会来讲意义非凡的壮举——叩开西藏的大门。

“杜神父,我看见西藏的雪山了。”沙利士神父指着远方天际之下那座金字塔形的雪山兴奋地说。

那些为他们牵马的藏族人则丢下缰绳,冲着远方的雪山磕起了长头,眼睛噙着泪水,嘴里喃喃道:“卡瓦格博,卡瓦格博!”

“这是什么意思呢?”杜朗迪神父问他的向导。

“卡瓦格博,白色的雪山,藏族人的神山!”向导不是在回答神父的问题,而是在向雪山礼赞,仿佛要把他的虔诚传达到远方的雪山上。

沙利士神父望着远方仿佛是飘浮在云层之上的雪山,不解地问:“神山,它有多神?”

藏族向导虔诚地说:“没有朝拜过卡瓦格博神山的喇嘛,他的法力就会减少一半;没有转过卡瓦格博神山的藏族人,死后他的尸体都没有人帮忙抬。因为他不干净。”

“你瞧,沙神父,”杜朗迪神父嘲笑道:“多么愚蠢的异教徒。我们的职责,在看见这座壮观的雪山时就非常明确了,那就是:把圣十字架插在他们的神山上。”

那个为他们牵马的藏族向导抬起头来说:“老爷,你们上不去的。”

“是吗?”杜朗迪神父此时心情良好,用对一个孩子说话的口吻说:“你等着瞧吧,孩子。没有上帝到不了的地方。”

那时他们刚旅行到滇藏交界处的一条绵长深邃的隐秘峡谷里,他们已经沿着澜沧江一侧的马帮驿道走了七天了。那条大峡谷仿佛不是由澜沧江千百万年地冲刷而成,而是它一夜之间的杰作,两岸的悬崖和陡坡就像用刀劈出来的一样。源自西藏高原的澜沧江是一条从云层之上倾倒下来的天河,巨大的落差使江水不是向前流淌的,而是跳跃着往天上蹿。河岸两侧巨石乱布,波浪撞在上面嘶喊哀鸣、粉身碎骨,终日在他们的身边发出愤怒的吼声,像一场接一场的惨烈战争;这些巨石和疯狂的巨浪使神父们不能不想起《圣经》上洪水滔天时期的蛮荒世界,但即便是诺亚的方舟,在如此凶猛的江水中也绝无生存的机会。自进入到陡峭阴森的峡谷里以来,他们一个人也没有碰见,要不是有一支三十人的马帮队伍为两个传教士提供后勤支援,不要说上帝的使徒,就是上帝本人,也早被饿得奄奄一息了。

杜朗迪神父是一个在中国偏远地区传播上帝福音的老手,经验丰富,意志坚定,同时又很自负虚荣。三年前,他被法国外方传教会派到了打箭炉(今四川康定)教区,那时教会的愿望是先在藏东至藏东南的地区建立传教点,依托四川、云南前往西藏的马帮驿道,步步为营地向西藏的中心拉萨挺进。传教会在打箭炉设立了宗座监牧区,在莫维尔主教的统领下,神父们在滇、川藏区遍设传教点。组织到西藏的传教探险队与杜朗迪神父坚定的意志有关,又和他渴望扬名欧洲的虚荣心相连。因为他认为:如此令人惊叹的大自然如果不是上帝所造,如此纯朴虔诚的人民如果不是上帝的选民,那就真是神父们的过错了,他早就决心成就一件让上帝也为他感到光荣的大事业,而今天是成就这项大事业的第一步。他坐在马背上,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了远方的雪山,也禁不住感叹道:

“主啊,它大约有两万英尺高[1]。真是全能的上帝缔造出来的一座美丽非凡的大雪山啊,阿尔卑斯山和它相比,不过是一座小山头罢了。”

“可它是西藏的雪山。”沙利士神父说。

“马上它就属于上帝了。”杜朗迪神父自信地说,“顶多三天,我们就会到达它的面前,让上帝的光芒照耀着它。”

两个传教士看着那座远方的蓝天下银光闪耀的雪山,也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向导说,只要到了那座雪山下,就算到了藏区了。而从地图上推测,那座雄伟壮丽的雪山和缅甸和印度的东北部地区挨得很近,甚至比去圣城拉萨都近。骑在马背上的神父们相信,只要叩开了西藏的大门,就没有他们去不了的地方。教会的传教历史将因为他们的探险壮举而写下新的篇章。

傍晚的时候,神父们和他们的商队露宿在澜沧江峡谷里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村子里。村子前方的马帮驿道上有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刻写着“大清国云南府”,这意味着他们确实已经站在藏区的大门口了。可是这扇大门依然紧闭且充满敌视。吃晚饭时,一队康巴人的马队冲到了神父们面前,一个看上去很有教养的藏族汉子跳下马来对杜朗迪神父说:

“峡谷里的风前几天就带来了魔鬼的气味,我家的土司老爷不允许长得和魔鬼一样的人进澜沧江峡谷。你们回去吧。”

杜朗迪神父的向导低声对他说,这人就是雪山下野贡土司手下的扎巴多吉头人,他扼守着澜沧江边悬崖上的一条栈道。除了天上的鸟儿不需要它,任何人和牲畜要到藏区都得从那上面经过。按土司定下的规矩,每一个从栈道上通过的商旅都得交两块云南半开银元。

杜朗迪神父笑容满面地捧了一条哈达走上前去,“尊敬的朋友,我们不是魔鬼,是法兰西国的商人,我们将给你们带来财富和希望。至于通过栈道的过路费,我们将如数付给你,甚至可以比任何一个商人都付得多。”

“看看你手臂上的毛吧,只有魔鬼才会这样浑身长毛。”扎巴多吉推开了杜朗迪神父的哈达,鄙夷地说,“还有你们的眼睛,头发,鼻子,哈哈,原来喇嘛们经书上的魔鬼就是你们这个样子。请睁大眼睛看看你的脚下,这可是一条藏族人去拉萨朝圣的道路。有哪个藏族人会愿意踩着魔鬼的脚印去拉萨朝圣呢?”

扎巴多吉拨转马头走了,仿佛害怕沾上一身的晦气。杜朗迪神父在中国各地传教十多年了,还没有见到如此骄傲的中国人。他深信在西藏传教既需要耐心,又少不了计谋。刚才他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他和沙利士神父早就谋划好了的,他们将以商人而不是上帝的使徒的身份进入藏区。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世界上宗教势力最强大、最完整的民族。他们就像要到岩石上去播种的农夫,既愚蠢又固执,既聪明又义无反顾。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传教士们和扎巴多吉展开了拉锯式的谈判。一方对自己要去西藏的目的闪烁其辞,遮遮挡挡,一方却认定是在和魔鬼谈事关自己的土地和子民的信仰、生存的大事。艰苦的谈判几乎进行到雨季来临,杜朗迪神父知道,如果等到泥石流下来时,他们今年就再也没有进藏的机会了。而藏区就在他的眼前,只要通过这条不足三百米长、依托在澜沧江悬崖边的栈道,他就可以实现罗马教会几百年来最伟大的梦想。在一个大雨即将来临的上午,杜朗迪神父带着几个仆人闯到了扎巴多吉头人的屋子前,他大声喊道:

“尊敬的扎巴多吉先生,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请出来面谈一次吧。”

头人在两个康巴骑手的护卫下来到杜朗迪神父的面前。“别费心思啦,这条栈道属于我们藏族人。而你这个自称是来自地球另一端的人,既不是去拉萨朝圣,要做的生意也不是我们藏族人需要的茶叶、布匹、丝绸。谁知道你会不会把魔鬼的灾难带给藏族人呢?所以无论你出多少的买路钱,我都不会放你过去。”扎巴多吉头人说。

“那好,既然你说这条栈道是你的,我就买下它。”杜朗迪神父语气坚定地说。

“你的口气比牦牛的肚皮还大了。你有那么多的银元吗?”头人笑着问。

“你开个价吧。”

扎巴多吉没有想到西洋人会当真,他随口说,“喏,那里有一个接雨水的石缸,一场连下三天三夜的大雨,才能将它填满。你的银元再多,能把它填满吗?”

杜朗迪神父只看了看那个房子外面的石缸,说声“你等着”就走了。中午的时候,他和手下的人牵来了三匹骡子,每匹骡子上都驮有两大筐云南半开银元。杜朗迪神父令人将银元哗啦啦地倒进石缸里,那连续不断的清脆悦耳的声音连天上的神鹰都听呆了,以至于忘了扇动翅膀,垂直地向澜沧江里栽了下去。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石缸被银元顷刻间填满了。对扎巴多吉头人来说,满满一缸的银元,当然远比大旱之年的一场甘霖重要得多。

“妈的,这条栈道是你的了。”他肥厚的手掌一击,宣布了铁幕下的藏区对外国传教士的开放。

假如扎巴多吉头人能确切知道杜朗迪神父要去藏区干什么,他大约不会被一石缸的银元所打动。因为后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灾难证明,为了这个目的,罗马教会已经作了四百来年的努力,而与杜朗迪神父用三年时间打通走进西藏的道路比起来,一石缸银元实在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因此,当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以及他们的商队穿过了那条花重金买下的栈道,翻过一座山口,看到藏区湛蓝如洗的天空,白得发亮的云层,切割纵深的大峡谷,还有那座就像仙境中的大雪山时,杜朗迪神父感到自己正在拉动西藏封闭了几千年的铁幕的绳索。不知是悲壮还是狂喜,他的眼泪潸然而下:

“现在是掀开铁幕的时候了。”

2 学习

三天以后,神父们在一个天上冰雹飞舞、地上大风肆虐的黄昏,叩响了他们进入藏区以来所遇到的第一座寺庙噶丹寺的大门。那座矗立在澜沧江峡谷西岸一个山头上的寺庙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就像一座坐落在山坡上的村庄,鳞次栉比的僧舍依山而建,簇拥着山坡中央地带巨大的措钦大殿。大殿里威严的佛像洞悉着大地上即将要发生的一切。仿佛神造天设,峡谷里未来五十多年的宗教敌人在这个天上的神灵发怒的日子走到了一起。站在西藏大门外的那个人说:

“尊敬的僧人,我们是来自遥远的法兰西国的商人,请给我们提供一块能避风雨的地方吧。”

而寺庙内的僧人伸出了谦逊友善的双手:“哦呀,远方的客人,请进来吧。寺庙里从不缺少慈悲和关爱。”

就这样,两个神父顺利地住进了他们渴望已久的寺庙,住进了西藏的心脏。因为他们知道,要用一种宗教取代历史悠久的藏传佛教,首先要学习藏语和藏民族的文化与历史,只有向那些学问高深的喇嘛们学习,他们才能最终战胜被天主教徒视为异端的藏传佛教。

第二天,神父们遣散了为他们牵马的马夫,把带进来的东西堆放在一间大屋子里。然后他们拜访了寺庙的住持活佛五世让迥活佛和八大老僧。让迥活佛是个慈祥温和的中年人,他的气度立即就征服了两位神父的心。历辈让迥活佛从来都是寺庙里学问最深、德行最高远的大德高僧,这个传承体系几百年来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每一辈活佛都给寺庙、给峡谷地区带来过广阔无边的福祉。尽管噶丹寺的活佛同时有好几位,但让迥活佛这个转世体系从来都是寺庙里的大活佛。杜朗迪神父献给活佛一座自鸣钟,两块西洋翡翠,一幅耶稣的画像。自鸣钟让活佛叹为观止,他说:

“洋人今天能用两根棍子(指时针和分针)来确定时辰,明天他们就会用马来拉动太阳和月亮了。”

“你们的时间走得太缓慢了,或许根本就没有流逝过。”杜朗迪神父用一个文明人自负的口吻说,“世界已经进入机器时代啦,而你们仿佛还生活在中世纪。知道什么叫机器吗?它重新规划了人们的生活。自从世界上有了各式各样的机器后,人们连走路都要小跑。”

让迥活佛没有过多追问机器为什么要驱赶人们一路小跑,他捻着手里的佛珠,缓缓说:“洋人的想法让神灵也感到不可思议,既然每个人的终点都是死亡,我不明白他们跑那么快干什么。”

让寺庙里的喇嘛们大开眼界的是神父们带来的那些来自西洋和汉地的商品,可他们的要价让所有的喇嘛都瞠目结舌,而要命的是喇嘛们对这些从没见过的东西又好奇喜爱得不能自持。在日复一日的讨价还价中,神父们已对寺庙的一切了如指掌了。当让迥活佛第一次用神父们带来的望远镜看到了峡谷对面山上的岩羊,并且连岩羊的胡须都看得清清楚楚时,他惊叹道:

“这个东西真是奇妙无比,它缩短了时间和空间,我仿佛伸手就可以把岩羊捉到。它是长了胳膊的眼睛。”

杜朗迪神父不无夸张地说:“它实际上丰富了人的生命。如果我们能轻易看清远处的事物,并感觉到可以把它放入我们的口袋,我们就赢得了生命的意义。”

让迥活佛便提出用寺庙里的珍宝换望远镜,但是杜朗迪神父说,他并不对藏族人的珍宝感兴趣。到后来除了镇寺之宝外,让迥活佛摆出了寺庙里珍藏了数百年的所有宝贝,它们摆满了措钦大殿外喇嘛们跳神的广场,而杜朗迪神父对此看也不愿多看一眼。一方越是死守自己能控制时间和空间的宝贝不放,另一方就越是想得到它。让迥活佛甚至认为如果为这“长胳膊的眼睛”念经、赋予它无穷的法力的话,说不定可以用它看见印度的佛陀和高僧哩。在他的多次恳求和坚持下,杜朗迪神父最后说: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情愿用它来换你们西藏人的舌头。”

在汉藏接壤地区,人们形容会说不同民族语言的人为长有不同舌头的人。一个人如果能有几个舌头的话,就意味着他在这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到处都会有朋友。让迥活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交换,但是他认为杜朗迪神父是个有远见的商人,他已经会说汉话了,现在他又要学藏语,这说明他不想在藏区饿死。出于慈悲和怜悯,让迥活佛同意了这个交换条件。

从那以后,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在寺庙里和喇嘛们同吃同住,享受着贵宾的待遇,跟随让迥活佛和学问高深的格西喇嘛学习藏语和藏传佛教的基础知识。他们既有学者的坚韧,又具备了探险家的野心,更隐藏着传教士的狂热。他们被喇嘛们视为好学谦虚的西洋学者,神父们学习了伟大而历史悠久的藏传佛教的缘起、流派、教义、经典,以及护佑着藏人平安的各路护法神灵,甚至连魔鬼的名字让迥活佛都告诉了他们,以让他们在藏区旅行时有所防备。杜朗迪神父私下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喇嘛都是一些正直的、颇有学识涵养的僧侣。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在自己的卧室里向上帝发誓:他要在这片土地上用耶稣基督的教义替代藏传佛教的教义。他将用毕生的生命来向藏族人指出藏传佛教的荒谬与错误,他甚至梦见有一天传教士们把西藏的所有寺庙都改宗成了天主教的教堂,那可是一些全世界最为华丽壮观的寺庙啊。尽管他在白天的学习中是那样的谦逊和谨慎。他不无得意地向远在打箭炉的莫维尔主教写信汇报说:

这些纯朴的喇嘛们绝对没有想到,我在他们的铁砧上接受可贵的锻造,今后必将用他们赋予我的利矛去攻打他们的宗教。条件成熟时,我决心向他们挑起捍卫我们的宗教、指出他们的谬误的战争。在全能的上帝护佑下,我将打败他们。

两年的时间很快过去,神父们已经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藏语,已经会喝酥油茶、会吃糌粑面,已经会和喇嘛们共同探讨佛教的佛陀、涅槃、轮回、转世、无我、无常、因缘、四法印、五蕴、三界六道等教规教义,他们甚至还学会了唐卡画[2]的画技。他们的脑袋绝顶聪明,学习任何东西都很快,从喝酥油茶到本地方言。而在好学虚心的表象背面,杜朗迪神父在昏暗的酥油灯下写出了一部《藏文——拉丁文宗教对照词典》,这是为将来所有到西藏传教的法国传教士们准备的一件对藏传佛教展开进攻的必备武器,他还用藏文写了一本《天主教要义》的小册子,准备作为今后散发给藏族信徒的礼物,而另一本书《圣主光辉驱散雪域上空的黑暗》,则汇集了他和沙利士神父在喇嘛们的教导下认真学习了藏传佛教的教理后,合作写下的批判这个宗教的檄文。他们还了解到从云南到西藏去的道路情况,绘制了地图,这些地区的民风民俗他们也了如指掌,甚至做到了比自己的法国故乡还更了解。他们就像那些数百年来在这条汉地通往西藏的远古走廊上歇一歇气、调整一下体力再继续往前赶路的外地旅行者,和睦友好地同本地融为一体。没有人认为他们将在这里永远呆下来,也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将给这条峡谷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尽管他们的初衷是想把耶稣基督的福音带给这片大地。

当神父们感到在喇嘛们的帮助下已经成为了刺向西藏及其宗教的一把锋利的剑后,杜朗迪神父把那部望远镜交给了让迥活佛,并且分文不收。

喇嘛们感动得不行,并为这两个行为古怪的西洋人的慷慨大度深为不解。当初任凭你把世界上所有的好话说尽,他们也紧攥着自己的宝贝儿不松手。现在他们一个子儿也不要就送给你了。让迥活佛连连说,如果这样的话,你就太亏太亏了。但杜朗迪神父说:

“一点也不。我已经拥有了藏族人的舌头,我必将拥有西藏的一切。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交易了。”

神父们已经知道,大约在耶和华上帝创造了光明、天空、大地、日月星辰、游鱼飞鸟、人类和爬虫走兽那六天里,澜沧江的洪水冲刷出卡瓦格博雪山下的几个村庄。那时峡谷里树木遮天蔽日,日月不分,山岭行走,树木飞驰,魔鬼横行于雪山森林间。他们有的长有三个脑袋、六只手臂,张着血盆大口,吞吃一切生灵。但是喇嘛们说这段历史发生的年代实际上离我们并不久远,因为时间是轮回的,而不是澜沧江里流逝的水。今天的阳光和几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撒满峡谷的阳光一模一样。所以在同一颗太阳的照耀下魔鬼依然存在,他们是人类的影子。在你一转身的瞬间,他们逃跑的踪影依稀可见。

喇嘛们说,当年来自印度的莲花生大师为了使卡瓦格博雪山成为佛法的护法神,在雪山上的一个山洞里修行。他发现雪山的半山腰有一条七色彩虹总是从同一个地方升起,他循着彩虹的轨迹找到了森林里的一大片草甸,这片草甸就像悬在半空中的一样,周围都是怪石嶙峋的山崖和黑密的森林,没有一条道路与它相同,但是莲花生大师却看见一头牦牛在草甸上悠闲地吃草。莲花生大师在雪山上静坐修行了三年,彩虹从草甸上升起了三年,牦牛也在草甸上放养了三年,而他从没有看见一个牧人。到莲花生大师功德圆满,即将要回印度的时候,他来到了草甸上,可是牦牛不见了,彩虹也不见了,他只看见一堆还在冒着热气的牛粪,大师用法杖拨开牛粪,一头金牦牛从草地上显露出来了。大师说:

“有此牛,雪山下的众生再不会畏惧魔鬼。”

后来大师托梦给一个来此地朝拜雪山的云游高僧。这个云游高僧从前是拉萨哲蚌寺的读经僧,马上就要修到格西的佛学最高学位了。但他在一个清冷的早晨为莲花生大师的法像供奉圣水时,忽然听见大师说:“年轻人,遥远的地方有你成佛的因缘。”于是年轻的僧侣告别了寺庙,背上一个包袱开始云游四方的生涯。在雪域高原有很多这样的僧侣,他们的命运就是用脚步丈量大地,让自己的脚底高过苍茫的群山,用自己的心和神山圣湖、圣神的寺庙触摸、亲近和拥抱。年轻的僧侣到过印度,没有找到自己的佛缘,后来他又到后藏的冈仁波齐神山,前藏的南迦巴瓦神山,藏北的念青唐古拉山,甚至还到过汉地的五台山、峨眉山,都没有找到自己的佛缘。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又染白了他的胡须,最后连他的眉毛也染白了,当他来到西藏东部卡瓦格博雪山下的大峡谷时,他在梦里见到了莲花生大师托给他的梦。

梦告诉他,这里应该有座教化众生的寺庙。

梦还告诉他,金牦牛是寺庙的镇寺之宝,它的名字叫做“藏巴拉”。有了它,峡谷的众生就有了吉祥,肆虐的魔鬼便永无翻身之地。

云游僧依照梦的指点,在雪山下的草甸上找到了那只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金牦牛——“藏巴拉”。于是,一座雪山下的寺庙就是云游僧成佛的因缘。几十年后,宏伟的噶丹寺在高山峡谷中建成了,金牦牛被埋在了寺庙佛堂里释迦牟尼法像的座位下,云游的僧侣已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僧。他要把寺庙建成的消息告诉启迪他佛缘的大师,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到印度去了。于是他将法力作用到一只猫身上,让它钻进莲花生大师曾经修行的山洞里。山洞深不见头,穿越了卡瓦格博雪山,在大地的心脏里穿行,直达印度。猫不仅告诉了莲花生大师这里终于有了寺庙的消息,还顺利地驮回了来自印度的经书和大师的祝福。自此以后,藏族人煨桑[3]的青烟在峡谷里袅袅升起,诵经声终日依偎着卡瓦格博雪山圣洁的身姿,藏族人的心灵终于有了寄托的地方。

那个受莲花生大师托梦,第一个在峡谷里建寺庙的云游僧人,就是后来的让迥活佛体系中的第一世大活佛。只有他是后人追认的,是他缔造了峡谷里的第一座黄教寺庙,带来了一代宗师宗喀巴注重德行修持的高尚宗教。

自莲花生大师降伏危害藏东地区的妖魔,使他们成为佛教的护法神后,藏族人借着神灵的庇护翻山越岭而来,他们是藏区东部的康巴人,是个像大山一样雄壮、像澜沧江一样刚烈的部落。那时江西岸的坡地受雪山溶化之水的滋润,土地像女人的肤肌一样富有弹性,也像女人的肚子一样丰润,只要你勤于耕耘,就会有令人欣喜的收获。那时没有土司,也没有藏政府或汉人皇帝派来的官吏,人们耕种着同一片土地,享受着同一个神灵的护佑,用太阳、月亮、星星、树木、溪流来为自己的孩子命名。那是一个没有族别、猜疑、仇恨以及战争的年代,家家的土地都一样大小,羊皮袋里的青稞面也一样多,没有人饿死,也没有人是奴隶。

3 第一个受洗者

峡谷里的杜鹃花遍山开放的时候,神父们为这壮丽的景观所陶醉,那些高山杜鹃都是他们在欧洲从来没有见过的种属,它们和峡谷里险峻的山岗、辉煌的寺庙、藏族人火柴盒一般的土掌房、还有纯净得令人想融化进去的蓝天白云浑然一体。杜朗迪神父对沙利士神父说:“多么壮观的大自然啊,看来到了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了。”

沙利士神父说:“如果教会允许,我真想一直住在这漂亮的寺庙里做一个佛教的求知者。”两年来在寺庙里的学习使沙利士神父变得有些像一个佛教徒那样严谨、谦逊,刻苦忍耐。他比杜朗迪神父年轻许多,还不到三十岁,正处在求知与辨析真理与谬误的黄金岁月。与总是笑呵呵的杜朗迪神父不同,他容貌清瘦,目光犀利,神态严峻,面相悲苦坚韧。人们在那些磕着等身长头去拉萨的朝圣者身上,可以感受到从这个人身上发出的一模一样的宗教狂热感,他们都是那种随时可以为信仰献身、并坚信传播信仰就是自己的使命的苦修僧侣。

“别忘了自己的使命。”杜朗迪神父不高兴地说,“我们献给佛教徒们的第一件毕业作品,就是征服那个好战的野贡土司。”

“而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将上帝的福音传播给峡谷里的纳西人。因为他们是弱小的一群,也不是藏传佛教的信徒。”沙利士神父说。

杜朗迪神父为沙神父的建议感到羞耻,他大声地说:“我们千辛万苦地到西藏来,难道只是为了在佛教的强大面前畏惧吗?神父,干吗不把自己变成一支刺向他们的利剑?”

野贡土司是峡谷里最古老、最富裕庞大的家族。五百多年前一个从拉萨来的活佛从云南白族地区的鸡足山朝圣回来后路经这里,苦于山高路险,随身携带的行李又多,就向当地的信徒借牦牛。野贡家族的祖先及时地为活佛贡献了一头牦牛,活佛说:“野给贡马,会有好福气。”“野给贡马”的汉语意思就是“借牦牛给活佛的人家。”这家人后来就被荣幸地称为野贡家族。

传说活佛回到拉萨后为牦牛加持了法力,让它独自回来。一路上任何人也别想将它牵回家,因为它的两只角会放出烁人的火光。牦牛回到野贡家时,天上降下了一阵青稞雨,那是活佛从拉萨吹了一口仙气后飘过来的。青稞落在大地上,长出了苗,抽了穗,那一年野贡家的粮食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峡谷里第一次出现粮食产量比所有的人家都高、且还吃不完的人家。后来牦牛老了,死了,野贡家的人就把它的头割下来,埋在了火塘下面,从此火塘的火就特别的旺,连刚从山上砍下来的湿柴都可以立即烧燃。五百多年来野贡家不仅人丁兴旺,家中的火塘再也没有熄灭过。

藏族人的火塘就像汉族人的香火,具有生命生生不灭、代代不熄的象征意义。纳西人迁徙到这里时,野贡家族正传到第三代,他们是明朝时随云南丽江的木氏土司征战藏东地区时留下的后裔。木氏土司败亡后,藏族人容纳了这些前统治者,条件是藏纳不通婚,纳西人不得在牦牛行走的地方开地。

汉族人来到这个地区时,野贡家族已经传到第七代。那时峡谷的人和魔鬼已经一样多了,人和魔鬼为争夺宇宙的控制权经常发生战争,寺庙的喇嘛们决定着这些战争的进程,而百姓只需把青稞和酥油背进寺庙就行了。据说这样的战争每三百年才发生一次,而野贡土司和邻近地区的各个土司部落的战争,每年都在发生。在白人喇嘛到来之前,这里已有一个县的设置,可是县衙门里由清朝政府委任的官员却不能制止峡谷里年年都在发生的战争。第八代野贡家族的儿子野贡·顿珠嘉措已是被清朝皇帝册封的本地土司,和卡瓦格博县的知县、寺庙的贡嘎喇嘛一起管理峡谷地区的僧俗事务。

其时峡谷里无论土司和百姓都知道了这两个和魔鬼长相差不多的西洋人,他们在寺庙里的刻苦学习使其赢得了“白人喇嘛”的尊称。当他们在一个上午拜访野贡土司,并向他奉献了一批西洋礼品和五支西式快枪时,连野贡土司也对白人喇嘛究竟是商人还是僧侣闹不明白了。他是一个身高体胖、野心勃勃的土司。他对那些令人晕眩的礼品不屑一顾,只对那五支西式九子快枪深感兴趣,它们比藏族人还在使用的火绳枪杀伤力大多了。野贡土司正需要这些快枪来对付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在这个部落里,所有的成年男子平均身高都在一米八、九以上),澜沧江上游地区的白狼部落(他们是前白狼王国的后裔),以及崇山峻岭中出没无常的土匪武装。在峡谷地区,如果说木棒是手臂的延伸,石头是拳头的延伸的话,那么射击准确的子弹,则是权力和财富的延伸。

“尊敬的客人,你送来了比土地、牛羊、房产更珍贵的礼物。有了这些西洋快枪,还有什么我不能得到的呢?从今以后,我们是朋友了。”野贡土司在给白人喇嘛敬酒时说。

“我还有更珍贵的礼物送给你哩,如果你有足够的仁慈和虔诚。”那个叫杜朗迪的白人喇嘛说。

“那么,你们是站在土司一边的西洋贵族啰?”野贡土司问。

“不,”杜朗迪神父回答道:“我们是站在上帝一边的西洋僧侣。”杜朗迪神父第一次在峡谷里对一个土司说出了“上帝”的名称。不过他带给土司的第一样东西不是《圣经》而是枪。这就预示了要在这里传播一种西方的宗教,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谁是上帝?”野贡土司迷惘地问。

“啊,上帝是我们信仰的至高无上的神灵。他创造了世界,主宰天地万物的一切。他派遣自己惟一的儿子耶稣从天上下来拯救我们有罪的灵魂,让我们死后免受地狱之罚、升往天堂。”沙利士神父说。

“而我们是受耶稣的派遣来拯救你们的。”杜朗迪神父补充道,“尊敬的土司,信仰上帝吧,让我们虔诚地赞美他并服从他吧。你必将得救。”

“哈哈,又不打仗,又没遭灾,我们有寺庙,喇嘛们控制着神灵世界的一切,我们的来世都在他们手里。”顿珠嘉措土司摇晃着脑袋不在乎地说,“谁稀罕你们的拯救。一个草场上的骑手,不需要人家去帮他牵马。”

“可是你们的灵魂是有罪的,需要在上帝面前忏悔。”沙利士神父说。

杜朗迪神父接着说:“不信仰上帝,是要受到永无尽头的惩罚的。”

顿珠嘉措土司眼睛向上翻了翻,“白人喇嘛,我们要供奉的神灵和要敬畏的魔鬼已经够多的了。老婆娶多了,男人倒是夜夜都快活,可是麻烦也多了。”

两位神父为土司的粗俗皱起了眉头。“可怜的人,上帝之罚来临时,他必将像饥饿的婴儿一样,等待耶稣仁慈的拯救。”杜朗迪神父站起来时说。

没过多久,仿佛脆弱的峡谷被杜朗迪神父的咒语击中,一种不知名的魔鬼袭击了毫无防备的人们。被魔鬼俘获的人就像中了他的法术一样,每隔一天要么像身处峡谷底的六月天,浑身燥热难当,要么像置身于卡瓦格博雪山上的万年冰川上,冷得恨不能滚进火塘里。而到第二日,头天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的病人又什么事也没有了,放牧、下地干活,就像根本没有生过病一样。可是人们刚刚开始庆幸时,魔鬼却又来了。它令人恐怖的脚步声像准时升落的日月,人们甚至可以听到它让峡谷摇晃、沉沦、坍塌的狞笑。魔鬼控制了人们的冷暖,控制了人们出汗、喝水乃至力气。它让人们把身上所有的汗水都无缘无故地淌尽,而当你大口大口地喝水时,却依然感到口渴得不行,舌头和口腔仿佛随时都是干焦的,哪怕你把头扎进澜沧江里狂饮,无处不在的魔鬼仍然抽干着你体内的每一丝水分。由于没有水的滋养,人们身上的力气像山上的泥石流一样一天天地在流失,最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里的光芒也就暗淡下来。活着的人把死者送到天葬台去时需要排队等候,不是天葬师忙不过来,而是天上的神鹰来不及消化。

噶丹寺里精通藏医的高僧们组织了一场隆重的法会,他们为僧俗百姓配出的药方需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念经,才能将喇嘛们的法力加持到药中去。喇嘛们说是一种瘟疫从魔鬼的口袋里释放出来了,为了驱散峡谷上空飘忽不定的魔鬼,他们做法事迎请了班丹拉姆女神,白哈尔神,金刚具力神,大梵天神,以及作为地方保护神的卡瓦格博雪山神等。药需要念过经才有药力,就像饲料里要加盐,牛吃了才长力气一样,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没有喇嘛们的法力,谁来关注并解脱人们的苦难呢?每当峡谷上空电闪雷鸣时,喇嘛们便向人们描述神和魔鬼的战争进行得如何激烈残酷。

“要不了多久,魔鬼将被驱逐,各路护法神灵将带给人们胜利的消息。”喇嘛们满怀信心地宣布说。

可是魔鬼依然横行,人们依然在死亡。这时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走出了寺庙,换上传教士黑色的僧衣,在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的几个村庄到处游走,人们已经没有力气来追问他们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在野贡土司的许可下,他们在村庄里租了两间房子,一间作神父们的卧室,一间作为上帝的祈祷房,里面挂上了耶稣的画像,还设立了供坛。开初聪明的白人喇嘛并不说自己是来传播另一种宗教,并要改变人们的信仰和名字。他们不提耶稣基督,只对藏族人说这间祈祷房是“圣徒药房”,圣徒是一个全新的神灵上帝的羔羊,信奉他的人将得到上帝的怜悯与宽恕,战胜峡谷的魔鬼,升往天国。神父们从“圣徒药房”拿出了一种白色的药丸,先送给野贡土司家的人吃,他们立即就好了,连牦牛干巴肉也可以大口大口地吃啦。这让野贡土司第一次对寺庙里喇嘛们的法力产生了怀疑,他拿一颗白色药丸问杜朗迪神父:

“你们就靠这个拯救我们?”

“不。”神父举起了手上的一个十字架,“我们靠这个,耶稣的圣十字架。”

野贡土司看了看那个十字架,不置可否的哼哼两声,“喇嘛的法铃也比你手上那玩意儿精致哩。”他说。

白人喇嘛没有被野贡土司的忘恩负义而气馁。他们埋头抢救所有他们能遇到的病人,不论他是贵族还是农奴或者孤儿。他们对峡谷里流行的瘟疫解释与喇嘛们的不同,他们说这是一种疟疾,它是由于一种可怕的、人的肉眼不能看到的虫子钻到了人们的体内作的怪,这些虫子又是由峡谷中的某种黑色的蚊子传播的。白人喇嘛号召人们用松柏的丫枝来熏这种蚊子,那方式好像人们平时里的煨桑,不过不是敬奉给神灵,而是熏走黑色的蚊子。他们的慈悲心肠连噶丹寺的喇嘛们都深为感动,他们派出寺庙里年轻得力的喇嘛,会同白人喇嘛一起抢救峡谷里的生灵。那时白人喇嘛给人的印象是仁慈而宽厚的,两种教派的僧人相互都很谦逊,也很尊重,白人喇嘛还用他们的药救活了一些也同样染病的佛教僧侣。穿红色僧衣黄皮肤的喇嘛为穿黑色僧衣白皮肤的喇嘛带路,为他们背行囊,峡谷的山道上时常闪现着他们红黑分明的身影。

比起只会给人服药丸的杜朗迪神父来,沙利士神父的医术更为高明。他甚至可以用一把小刀把病人坏死的一块肌肉割掉,然后像织氆氇一样用针和线将划开的肌肉密密地缝好,而患者一点痛感都没有。一个在一旁参观了沙利士神父外科手术的喇嘛当时就惊讶地说:

“这是魔鬼的法术。”

沙利士神父说:“这只不过是上帝的仁慈罢了。”

每当他们救活了一个病人,他们才说是上帝拯救了他们有罪的灵魂,而不是他们的法术。人们背着青稞和打好的酥油到白人喇嘛借住的小屋去感谢他们时,却受到彬彬有礼的谢绝,哪怕他们还饿着肚子。他们说,如果收了藏族人的一点东西,就违背了上帝的旨意。上帝派遣他们到这里,是来拯救大家有罪的灵魂的。有一次沙利士神父饿昏在抢救一个病人的简易手术台上,人们这才发现白人喇嘛已经断粮三天了,他们平常吃的和用的都由马帮从古驿道上运来,但是泥石流把驿道冲断了,白人喇嘛也就断了粮。人们在他们的锅里发现了还没有吃完的树根和野菜。

尽管白人喇嘛的行为令人感动,可是峡谷里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罪在哪里。他们服了白人喇嘛的药,身上的力气一天天地恢复,魔鬼的影子似乎被峡谷的风越吹越远了,白人喇嘛神奇的药丸拯救了奄奄一息的峡谷,一些藏族人冲着卡瓦格博雪山磕起了长头,他们虔诚地呼喊道:“拉索啰,神胜利了。”

但是白人喇嘛及时纠正说:“不,是上帝胜利了。赶快在上帝面前忏悔吧,不仅你们的生命将得救,你们的灵魂也必被拯救。”

忏悔,救赎,耶稣,上帝,天国,基督,圣母玛利亚,洗礼,圣体,十字架。这些新鲜的另一种宗教的专有名词开始在一些藏族人口中流传。一种朦胧而遥远的爱在峡谷中涌动。多少年以来,人们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只有敬畏,对喇嘛们也只能敬畏。因为他们掌握着神灵赋予的无上法力,他们控制人们今生的灵魂,也负责来世的超度。而那些白人喇嘛,带给人们的却是博大的爱。他们像兄长一样待人,无论长幼贵贱,一律平等相待。这让峡谷里的藏族人有些受宠若惊,觉得自己的灵魂原来也是很尊贵的,美好的天国敞开着大门正等着他们呢。

终于有了第一个付洗者。与白人喇嘛当初的愿望相反,他不是一名贵族,而是一名叫阿措的流浪儿。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从哪里来,更不知道他白天在哪里吃饭、天黑在哪里睡觉。大疟疾流行时,他饿倒在澜沧江边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是沙利士神父将他背回来,人们看见神父用口对着他肮脏的口吹气,把他体内的元气吹活了,阿措的眼珠才开始慢慢地转动。喇嘛们给人治病时也常使用吹仙气的招数,但他们只给病人的药吹气,说治病的法力已经加持进去了。不管怎么说,白人喇嘛给人治病的感觉既有很神奇的一面,也有非常人情味的一面。像春天里的第一场春雨,来得静悄悄的,虽然不是很大,万物却非常受用。阿措被他们口中的气吹活后,就成了白人喇嘛的第一个养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礼拜日,神父们把对他们有好感的藏族人都召集拢来,让他们见证峡谷里第一个信奉天主的教徒的光荣。杜朗迪神父那天穿了一身白色的祭衣,沙利士神父在一旁做助手,人们看见流浪儿阿措乱草一般的头发理清爽了,脸上再没有污垢和鼻涕,身上也有比较体面的衣服。杜朗迪神父手捧《圣经》朗朗说:

“我主耶稣在升天前教导他的信徒们说,‘天上地下的一切权柄都交给了我,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成为门徒,你们要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给他们授洗。’孩子,来吧,光荣的时刻到了。”

阿措被沙利士神父推到杜朗迪神父面前,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为他而忙乎,也从来没有这么多目光关注他。他有些哆嗦,沙利士神父轻声说:“孩子,别怕,你即将领受到的是圣宠,而不是苦难。”

人们看见杜朗迪神父把一注清水滴到阿措的额头上,“我洗你,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杜朗迪神父唱道,“亚当,这是你新的名字。从此以后,你不但洁净了,你还成了天主的仆人,天主将赦免你的一切罪,让你走向天国之路。”

一个连一只狗都不如的流浪儿,竟然找到了自己的家,并有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眼睛没有变蓝,身上也没有长出像白人喇嘛一样的毛,这让峡谷里的藏族人大为惊讶。自那时起亚当就成了一个很体面的孩子,他的话像百灵鸟一样多,见人就说:

“看,这就是上帝的爱。”

一个月以后,神父们成功地为三户藏族人家付洗,其中一个受洗后取教名为托马斯的,是刚从四川那边藏区迁过来的外来户,据说他在那边杀了人,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才举家出逃。托马斯从前并不是一个随便就把腰间的康巴刀抽出来的人,只是人家要偷他的牛,他才不得不杀了那个盗牛贼。这让他背上沉重的罪孽感。他在受洗前曾经问杜朗迪神父:“耶稣基督看得到我们的来世吗,我会不会变成牲畜?”白人喇嘛肯定地说:“不会的,在我们的宗教里,没有来世。只要你信耶稣基督,在主的面前忏悔,主就会赦免你的一切罪过,让你的灵魂升往天国。你还是你,你不会变成一条虫子,不会变成给人骑的马,不会变成一条终日劳累的牛。在主的国里你将过上全新的、富足的生活。”

托马斯说:“喇嘛们把我们的来世说得太可怕了,我不愿在恐惧中过一辈子。”

神父说:“这说明你们过去所信的佛教是荒谬的,魔鬼统治了你们的心灵,而不是上帝的光和爱。不信上帝,你们将永远洗不清自己的罪孽,上不了天堂。”

“你说的天国里有我们藏族人生活的地方吗?”托马斯又问。

白人喇嘛说:“在上帝眼里,每个人都是他的羔羊,他可是个很好的放牧者呢。他的恩宠施惠给每一个信仰他的人,而不管他是哪一个种族。孩子们,天国其实离你很近很近,你只要在主的面前忏悔就行了。”

不过令神父们感到沮丧的是,野贡土司顿珠嘉措始终不愿意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这个峡谷里最体面的绅士对神父们的说教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他有三个老婆,十多个奴隶,这让他从骨子里反感神父们宣讲的宗教。杜朗迪神父说婚配是天主教徒的七大圣事之一,上帝规定了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子,多娶妻子是渎神的,不洁的,是一种罪孽。可是历代野贡土司都有几个妻子,那是野贡家的传统。顿珠嘉措土司对神父们虚与委蛇只不过是对他们的西式快枪感兴趣。一天在他家的火塘边,他实在招架不住神父们的劝说,就对杜朗迪神父说:“如果你们能在让迥活佛前证明多娶老婆是一种罪恶,我就信奉你们的宗教。”

杜朗迪神父说:“我们能证明。我们还要在活佛面前证明,你们的宗教是一种谬误。”

顿珠嘉措土司笑了,“那就像证明水里的月亮不是月亮一样难。”

两个神父其实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们差人给寺庙送去了一封战书,要求在峡谷里的土司和百姓的面前,和五世让迥活佛展开一场谁的宗教是世界上最好的宗教的大辩论。杜朗迪神父甚至在战书中傲慢地写道:“我们将彻底击败你们,用圣主的光辉驱散笼罩在西藏上空几千年的黑暗。”

4 大辩论

神父们的战书在噶丹寺掀起轩然大波,喇嘛们不但感到自己受到了挑战,而且还被愚弄了。这两个当初的求学者,谦逊的商人,原来是钻到佛像底座下阴险的毒蛇。在寺庙的最高宗教机构“拉昔会议”上,噶丹寺的所有活佛、掌教堪布、掌坛师(也被称为“铁棒喇嘛”)、领经师,拥有格西学位的高僧等,都对白人喇嘛究竟要在这里干什么一筹莫展。高僧们先讨论了他们所不熟知的上帝、耶稣、基督等促使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到峡谷里传播一种同样莫名其妙的信仰的因果关系。上帝是谁,住在哪里?他是和释迦牟尼一样的佛陀吗?但是他怎么连一幅肖像都没有呢?我们藏传佛教的任何神灵和佛祖可都是有名有尊位的。我们凭此知道怎样顶礼他们。耶稣又是谁,是和宗喀巴大师一样的圣者吗?从他们所带来的耶稣画像看,他不过像一个苦修的普通僧侣,看上去一点也不尊贵威严。只不过西洋人把他画得非常逼真罢了。应该承认,白人喇嘛的画技是我们那些画唐卡画的喇嘛们所不及的,他们一定有什么魔法,他们画画的颜料也跟我们的不同,连水也不能将之冲洗干净。总之他们有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从画画的颜料到白色的神奇药丸。但我们有自己的宗教,也有自己的佛陀,可为什么他们非要到这里来传播一种跟我们毫不相干的宗教呢?这里面是不是有魔鬼的阴谋?是不是佛法的仇敌派他们来的呢?

五世让迥活佛从他六岁被确认为四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时起,他的师傅、导师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宗教与他所信仰的藏传佛教在救世渡人上大体相似,但其仪轨、教宗、教义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尽管白人喇嘛的苦行律己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好感,连高僧们也承认,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慈悲坚韧、如此苦修行善、普渡众生的僧侣。因此在这次“拉昔会议”上,五世让迥活佛一直没有发言,不过他感觉到其他高僧们也是站在澜沧江的此岸,讨论彼岸的问题。因此在穷结仲永堪布邀请他谈谈看法时,让迥活佛说:

“我不了解白人喇嘛是什么人。我目前还不能对他们下什么肯定的结论,但我可以否定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他们不是魔鬼,尽管他们有着跟我们不一样的皮肤、眼睛、头发,但他们身体的这些器官仍然是一个人的器官。至于他们的思想是不是魔鬼的思想,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不是商人,因为他们从不做任何生意。他们不是官吏,虽然汉人官吏和他们关系很密切,但他们从不对这个地方发号施令。他们不是无赖,因为他们对所有的人都奉献他的慈悲之心,所有的人也都把他们当朋友看待,甚至连我们这些和他们持不同信仰的人。他们也不是医生,尽管他们神奇的药丸和刀子证明他们的医术有区别于藏医藏药的独到之处,他们自己出钱,离开自己的亲友,从比印度更远的地方来到我们这里行善,像我们对待众生一样为百姓们服务,而且还不期待得到任何报酬。我认为,这种鼓励自己的教徒不怕路途遥远、甘冒生命风险去愉快而无私地帮助其他国家的人们,大约不是一个坏的宗教。但是他们的宗教肯定没有我们的宗教好,他们的神祇太少,宗教经典不多,竟然只有一本书;他们能控制的魔鬼也没有我们的多,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护法神。仅从此点看,白人喇嘛的宗教不会长久的。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后,你们来看看,这块土地历经无数次劫难以后,能永远传承下去的,究竟是哪种宗教。”

穷结仲永堪布说:“我在一个上午曾经看见白人喇嘛手里拿着一个镜子,对着路边的岩石左看右看,就像在上面找金子一样。我推测,白人喇嘛来到我们这里,或许是来找黄金的。我想他们也像那些汉人一样,只对黄金感兴趣。”

让迥活佛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要是来找黄金的,那他们就找错地方了,隔一条山岭下的金沙江里才产黄金,澜沧江里却只产盐。但如果他们真是来传播一种宗教的,峡谷里麻烦事就多啦。藏传佛教的红、黄、白、花、苯五种教派,这里就有四种,还有一种纳西人的东巴教。俗话说部落太多上师苦,管家太多仆人苦。这教派太多,百姓还不是苦啊。我看他们除了藏族人的皮肤和酥油茶不能改变外,峡谷里的一切他们都想推倒重来。要是他们能像摘树上的核桃一样将太阳摘下来,连光明和热量也要被白人喇嘛重新分配。”

“那我们把他们赶出去。”一个年轻一点的喇嘛说。

“人家在峡谷里尽行善事,一点罪孽也没有做过。你凭什么赶人家走呢?如果你的慈悲没有人家的大,你就得尊重人家的德行。”让迥活佛训斥道。

“他们魔鬼的面目还没有完全表现出来罢了。”那个喇嘛不服气地说。

“放肆!”让迥活佛喝道,“他们不是要求辩论么?辩论是我们宗教的特长,哪一个格西大喇嘛不是在拉萨的高僧面前辩论出来的呢?依靠语言和智慧战胜他们,正体现了我们宗教的宽容和慈悲。躲在暗处的对手现在终于站到了台前,对峡谷的僧众来说不啻为一件好事。就像有人类就有魔鬼一样,宗教总有自己的对手。告诉他们,我等待他们前来接受教诲。他们只学了点藏传佛教的显宗常识,密宗大法我还没有来得及传授给他们哩。性急的学生总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三天以后,在卡瓦格博县的县衙门前,藏传佛教的高僧大德和天主教的神父展开了两种宗教的对话。知县刘若愚和顿珠嘉措土司见证了这场彬彬有礼、用语言和智慧交锋的宗教大辩论。比起后来在峡谷里两种宗教你死我活、充满着血与火的争斗,不同教派的僧侣们此刻就像宗教讲坛上的学究。在他们耐着性子讨论一个宗教问题时,峡谷里的杜鹃花有的是花开花落的时间。当满山残红飘零、雨季即将来临时,他们还没有弄清对方宗教中的一些起码问题。不是双方缺乏智慧,而是他们都是自己宗教坚定的卫道士。

他们首先讨论了世界的起源。依照神父们的论说,上帝创造一切是信仰上帝万能的最根本问题。而让迥活佛则驳斥说,宇宙间根本没有造物主,更没有什么上帝,诸法因缘而起,一切事物或一切现象的生起,都是相对的互存关系和条件。杜鹃花为什么漫山遍野地开放,那是因为有大地。大地催生万物,万物让大地光彩重生。你们的上帝离澜沧江峡谷九万万里远,他怎么能知道峡谷里杜鹃花开放的季节?如果佛陀的慈悲感天动地,峡谷里的杜鹃花便会全部开成白色的。这样的事情几百年就有一次。你们的上帝怎么会知道这其中的因缘关系呢?

“恰恰相反,这正证明了上帝无所不在的力量。”杜朗迪神父舔舔干燥的嘴唇,沙哑着嗓子说,“愚痴的人啊,我们的耶和华上帝在创造世界的第六日就说过,‘我要使地上到处生长鲜花瓜果,结满籽实,赐予你们为食;我要把青草绿树全赐予飞禽走兽,游鱼爬虫、以及一切生物为食。’因此,即便峡谷里的杜鹃花为你们的佛陀全部开成白色,它也是上帝的杜鹃。”

“神父说得对,”知县刘若愚打着哈欠说,“那确实是上帝的杜鹃。”

他像一个不称职的裁判,对竞赛双方的规则与评判标准一窍不通,但是他只掌握一条从朝廷一品大员到八品官员都通行的准则,那就是不能得罪洋大人。他到这个最偏远的地方来做官,并不是赶鸭子上架,而是偌大的中国只有这一个位置留给他。

让迥活佛身后的喇嘛们眼睛都快要气得掉出来了。白人喇嘛的诡辩术没有一点明断和智慧,只有像公牦牛发情时的野蛮。他们用上帝的罩子笼罩一切,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便将这罩子往上一罩,说这是属于上帝的。

让迥活佛微闭着双眼,不急不躁地问:“请问,你们的上帝是慈悲的吗?”

“啊,上帝的仁慈遍及世上万物。”杜朗迪神父说。

让迥活佛说:“我们先不论仁慈。世上之人,有因造孽而失明、聋哑、瘫跛者,有因贫寒而饥饿、病痛、困顿者,有因战争而丧夫失子、因瘟疫而家破人亡者。那么,这一切无量之痛苦是谁造成的呢?如果上帝创造了一切,那么你们的上帝就没有大慈悲心。他给一些人带来痛苦,给一些人带去幸福,你所说的上帝的公正何在?其实在我们的宗教看来,一切痛苦都源于造孽,一切幸福均来自积德。今生之苦和前世有关,今生积德则为了来世。生命是一条链,不是谁赐予的,而是生生世世,相互关联。”

“你错了,尊敬的喇嘛。”沙利士神父插进来说,“人们的痛苦不是因为他们的前世造孽所致,而是因为他们有罪,没有在上帝面前忏悔。人死后没有来世,只有地狱和天堂,在主的面前忏悔认罪的人,直接升往天国。而你们的宗教,虚构了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来世,可是有谁能说出自己的前世是什么呢?尊敬的知县先生,在你来这里做官之前,你干什么?”

“我念书,后来中了举人。”刘若愚说。

“然后呢?”沙利士神父又问。

“后来,后来我家出了些银子,为我捐了这个知县。”

“这就是了。”沙利士神父击掌道,“如果你不念书,你当不了举人;如果你家不出银子,你做不了官。你现在的官位可以用你前世的钱来买吗?”

“神父说得对,官品只和现世的银子有关,前世的银子买不来现世的官。因为谁都知道,前世的钱是冥钞。”刘若愚站了起来宣布道:“时辰到啦,第一回合,西洋僧人胜,喇嘛败。第二回合之辩论,明日再说吧。”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抵挡不住的烟瘾一览无余。

接下来的几日里,喇嘛们和神父们辩论了佛、法、僧三宝和圣三位一体的关系,藏传佛教密宗的“破瓦法”[4]与耶稣的复活是否是一回事,什么是真正的祈祷,是“主啊,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还是六字真言“崦嘛呢叭咪吽”,佛教徒的“苦”和天主教的“罪”孰重孰轻,两种宗教中都涉及到的地狱和天堂的区别等等。尽管在刘若愚不着边际的评判下,辩论越来越缺乏公允。有一天当辩论的双方来到县衙门前时,喇嘛们发现给让迥活佛坐的凳子变矮了,而对面白人喇嘛的凳子却加高了,白人喇嘛高高在上,傲慢地俯视着峡谷里人人尊敬的活佛。让迥活佛坐下时就像聆听老师讲课的学生。穷结仲永堪布气愤地说:

“活佛,不辩了。他们欺人太甚。”

“那么你们就认输吧。”杜朗迪神父得意地说。

“坐在高处的人,并不意味着他的思想就高远。”让迥活佛一字一句地说,“雪山顶上只能长出矮小的荆棘,山腰的大树却从不和荆棘比高矮。”

“上帝从来都是站在高处怜悯你们。你们的宗教是那样的荒谬,所以只配坐在矮处,接受我们的教诲。”杜朗迪神父摇晃着脑袋说。

对面的喇嘛们喘出的粗气已经像澜沧江的轰鸣了,让迥活佛挥手压住了他们的怒气,他缓缓说:“如果你们非要认为一张凳子就能代表你们宗教的优越,我可以不要它。”

人们看见活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目微闭,仿佛睡意袭来,他马上就要进入美妙的梦乡。多年以后,峡谷里年长的老人还会回忆起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伟大的五世让迥活佛凭借自己深厚的法力,从凳子上腾空而起,悬在半空中和白人喇嘛展开捍卫自己宗教的大论战。当时所有在场的藏族人全都冲让迥活佛跪下了,白人喇嘛骇得目瞪口呆,他们往自己的凳子下垫石头,试图抵消自己出身低贱的自卑感,但让迥活佛始终高出他们一头。直到今天,五世让迥活佛说的话还让峡谷的众生没齿难忘,让迥活佛说:

“辩论让我们彼此了解对方。我们是在不认知你们宗教的情况下和你们辩论,而你们并不了解历史悠久的藏传佛教对这片土地的意义。我认为我们或许应该尊重你们的宗教,但是你们也要尊重我们的宗教。我们都是替神说话的僧侣,尽管我们各自供奉的神是多么的不一样。但是我们对众生怀有同样的悲悯。”

可是那天杜朗迪神父将此视为佛教徒认输的表示,他固执地说:“谈论真理和谴责谬误是我们的责任。而你们的宗教恰恰充满了谬误。就像你现在靠巫术悬在半空中不下来一样。”

让迥活佛大度地说:“这不是巫术,这是你还没有学到的东西。不是我不愿意教给你,而是你们太性急了。请记住,在众生面前,我们不侮辱你们的宗教,你们也不应侮辱我们的宗教。这是你们能够在峡谷里传播自己宗教的前提。”

“而我认为,这个前提是用一个真正基督徒的矛,戳穿你们的谎言。”杜朗迪神父傲慢地说。

那边的喇嘛们气得嗷嗷乱叫,但是让迥活佛依然不温不火地说:“你会发现,你的矛将被折断。”

5 世仇家族

神父们和寺庙的喇嘛为了赢得人们灵魂的控制权而唇枪舌剑时,世俗的肉体凡胎却在为家族的世仇而大打出手。那时,野贡家族对寺庙与教堂的竞争态度暧昧。当两种宗教的僧侣们辩论得天昏地暗时,顿珠嘉措土司把自己当成一个看客,好话坏话对谁都不说。长期以来,土司家族与寺庙的关系并不融洽。土司允许寺庙在这片峡谷控制神灵,但并不十分乐意他们掌管世俗的权力,在土地、财富、人力、以及与汉官的关系上,土司与寺庙的僧侣阶层多年以来一直在进行着勾心斗角的较量。不是他不需要神灵的护佑,而是他认为在现今这个时代,神灵的法力已不足以和一支西洋快枪抗衡。因此当来自卡瓦格博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掠走了野贡土司家的一群牛羊并打败了土司的家丁队伍时,野贡·顿珠嘉措首先想到的是尽快从白人喇嘛那里得到更多的枪,而不是祈求西藏的各路神灵。

在那场发生在雪山下充满血腥的杀戮中,巨人部落的一个头人泽仁达娃带领一百多号康巴汉子突然打着响亮的口哨从森林中冲出来,袭击了由顿珠嘉措的弟弟野贡·江春农布率领的土司武装。那些雪山部落的康巴人虽然武器简陋,但个个身高体壮,力大无比,骑术高超。他们的头人泽仁达娃简直就是一个神灵世界大黑护法神的化身,他的身高两米以上,膀阔腰圆,像一头雄壮的公牦牛。有一次他带人下山抢掠,被土司的强大火力赶走。心有不甘的泽仁达娃在逃跑的路上碰见土司家的两个女佃户,他巨手一揽,就将那倒霉的母女俩掠到了马上。泽仁达娃还在马背上就将女儿奸了,然后再奸女儿的母亲,这个过程中马只跑了十里地,而且后面还有追兵和呼啸的枪子儿。

那天当他们冲到江春农布的人马跟前时,许多家丁来不及点燃火绳枪就人头落地了。江春农布身边的几个枪法最好的护兵倚在一棵横陈在草地上的大树后,用白人喇嘛送的九子快枪撂倒了十多个骑快马像风一样冲杀过来的骑手,但是他们的头人泽仁达娃胯下的马比风还要快,枪手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抢杀过来的究竟是一阵风还是一个夺人魂魄的杀手,泽仁达娃便横刀立马跃在了他们的头上,在他雪亮的马刀刚一举起还没有劈下来时,枪手们的魂魄便惊叫一声,纷纷从他们的天灵盖处出逃了。泽仁达娃的战刀没有沾染上一点血,便夺走了四条人命。江春农布刚把手中的枪抬平,就被身高臂长的泽仁达娃一刀砍成两截。

成群的康巴骑手蜂拥而上,他们打马围着孤独的江春农布兜圈子,康巴人快乐的呼啸和战马兴奋的嘶鸣回荡在雪山峡谷间。在追赶的猎物走投无路、猎手伸手便可将它收入囊中时,一个男人的快感就没有不达到巅峰的任何理由。这样的快感在生命中并不多见,有的人一生中也就那么一两次,甚至一次也不会有。而男人一旦捕捉到这种感受,他们会像与漂亮的女人做爱时那样,将自己处于快乐巅峰上的时间拉得越长越好。

嗜血的口哨声终于稀落下来时,野贡·江春农布已被林立的马刀所包围,他胯下那匹没有经历过多少战火的峡谷地区的矮种马,在马刀的一片寒光中双腿已经吃不住劲,竟一屁股坐了下去。这让江春农布感到野贡家族的脸都让这不争气的马丢尽了,他不得不跳下马来,面对架在脖子上、抵在前胸和后背上的马刀,尽量挺直了腰,用他的热血赢回野贡土司家族的最后一点骄傲。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惟一能支配的,就只有这一口傲气了。

接着便是野贡·江春农布和土司家族的世代仇人用生命和马刀的一场对话。

“十四年前,我父亲死在你们野贡土司家的人刀下。”

“不错,那把刀现在还在我们野贡家。”

“现在轮到这把刀成为一件纪念品的时候了。”

“你要知道,野贡土司家现在有洋人的快枪了。”

“哈哈,洋人的快枪再快,可我一点也不着急。我是泽仁达娃[5]。”

“生命很短暂,快乐却有限。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可要抓紧时间下手。”

“你说得不错,在我的马刀挥起和落下之间,快乐和死亡就完成了。有什么话捎回家吗?”

“临终不说多余的话,是上等的好男儿;飞行不多拍翅膀,是有翅力的好鸟儿。下手吧。我第二次说这话了,我希望不会说第三次。”

草地上只见一道寒光飞过,江春农布的头便滚落在泽仁达娃的马蹄下。泽仁达娃手下的人想去拾起这颗倔强的头颅,用一个胜利者的方式羞辱它,但是它却逃了。它顺着草地的坡度向峡谷里滚去,跃过了草地边上的一条水沟,又绕过了一座玛尼堆,那上面有苍白陈旧的经幡飘扬,雪山上的风吹动着经幡哗啦啦作响,在天空中散发着藏族人祈愿吉祥的吟诵,就像藏族人见了玛尼堆都要绕上一圈一样,江春农布的头颅还有时间围着这无名的玛尼堆转了一圈,还用嘴叼了一块石头,轻轻放在玛尼堆上,那是他对神灵世界最后的敬畏。然后它穿越了一片树林,那树林背后有一座天葬台,几只兀鹫还盘旋在天空,等候人们将一地的尸体砸碎。江春农布的头颅仍然没有停留,它翻滚着跳过天葬台,继续向峡谷方向奔去。这时它遇到了一道横亘的山坡,挡住了它的归路。而泽仁达娃追赶而来的马队的马蹄声已经很近很近了,急迫的蹄声似乎要把大地敲碎。头颅踌躇片刻,毅然用它的牙齿咬住山坡上的草根,再用两只巨大而坚韧的耳朵做支撑,一蹭一蹭地往上爬。泽仁达娃的手下已经追到了山坡下,他们被所看到的景象惊呆了,有人用火绳枪向头颅射击,但是头颅攀援的速度超过了子弹飞行的速度,枪手们怎么也打不准它,眼睁睁地看着头颅翻过了它归家之路的最后一道障碍。

在峡谷里,野贡土司的管家旺珠听见狗的狂叫,便一阵急跑打开土司大宅的大门,随着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江春农布的头颅一脸悲怆地正冲着他,嘴角上还紧咬着几棵草根呢。

管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声痛哭:“佛祖呀,土司们的仇杀又开始了。”

大约在两百年前,野贡·顿珠嘉措的高祖父——第五世野贡土司迎娶了卡瓦格博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头人查拉的女儿,但是据说这个长得身高体壮的女人却不会生育。依照土司们的规矩,这种条件下他有权再娶一个女人为妻。那时峡谷地区风行一种名为“帕措”的父系氏族社会形态,在藏语里“帕”指父系、父亲,“措”指血缘,“帕措”一词连起来的意思就是“以父系血缘关系为主要血统而形成的家族”。一夫多妻制在“帕措”制中是非常普遍的。但问题出在那个来自雪山上的女人在五世野贡土司的新妻子讨回家后不到一年,就跑回了娘家,因为她的一只眼睛被暴怒的五世野贡土司打瞎了。雪山背后的地域向来被人们称为“热克”地区,“热克”在康巴藏语里有勇士之意,还有一个意思是出战必胜。人们常说,热克地区的康巴汉子刀出了鞘的话,就一定要沾血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巨人部落的查拉头人带人闯到了野贡土司家,双方没谈上三句话,查拉头人的刀就跳出了鞘,因为五世野贡土司的话深深地刺伤了查拉头人的自尊。他说:“再贫瘠的土地,只要你深耕细作,就会有收获;而你女儿的肚子简直就是岩石一块,再优良的种子播下去也长不出粮食。”就在土司碉楼前的院子里,五世野贡土司被查拉头人一刀刺穿了喉咙。仇杀的祸根就此种下。

十三年以后,六世野贡土司率人攻陷查拉头人的部落,将查拉头人拖在马后面活活拖死了,还放火烧了村子。

过了五十年,查拉头人年仅十二岁的重孙用一支毒箭射穿了六世野贡土司大少爷的胸膛。

再过四十年,在澜沧江上游白狼部落的德若土司家族和藏政府的一个宗本、以及噶丹寺的活佛调解下,两个世代为仇的家族坐在一起谈判,那时野贡土司家族已经传到第七代,而那个当年射毒箭的少年也长成了一个剽悍的康巴汉子。双方谈妥了赔偿条件,由巨人部落赔偿野贡土司银子五百两,作为土司家大少爷的“命价”,从今以后两个家族不再仇杀。然后双方喝了牛血酒,结为盟帮。酒喝到高兴处时,查拉头人的重孙说:“如果不是我当初的那一箭,你今天当不了土司。”七世野贡土司说:“是啊,我其实一直都想找机会感谢你。”说完七世野贡土司抽出腰间的康巴藏刀,将桌上的一个印度香梨劈为两瓣,一瓣给查拉头人的重孙,一瓣留给自己。巨人部落的后代毕竟嫩了点,将野贡土司献上的那瓣以示和解的香梨吃了。但是哪知道野贡土司康巴藏刀的刀刃上一边涂了毒一边却抹的是蜂蜜,他回到自己的部落后,毒药才开始发作,在他快死时,阎王告诉了他死因。于是两个家族间的仇杀竞赛再度开始。

七世野贡土司六十岁时,在生日寿宴上多喝了几杯,土司家的人也被庆典的欢乐弄得疏于防范。第二天人们发现老土司被勒死在自己的床上,而一个仆人却神秘地失踪了。几年以后人们发现他在巨人部落做一个放牧的自由民,但是他的自由没有享受多久,就被人将他的头砍下送到了峡谷中的土司家请功来了。

到第八世野贡土司顿珠嘉措时,他发动了三次针对巨人部落的战争,其中一次成功地偷袭了泽仁达娃父亲的帐篷,土司的家丁将帐篷的绳索砍断,帐篷塌下来把里面的人全裹住了,外面的杀手们刀、枪、矛一齐朝乱成一团的帐篷往死里扎,直到把那顶黑色的牦牛毛帐篷扎成了红色的筛子。但是一个才四岁的小孩却被一个忠勇的仆人巧妙地压在尸体堆下,这个小孩就是泽仁达娃。

年轻气盛的顿珠嘉措不喜欢偷偷摸摸的暗杀,自从得到了白人喇嘛的九子快枪后,他更乐意像射杀岩羊那样射杀巨人部落的康巴骑手。派自己的弟弟江春农布到雪山下的草甸上寻找被掠走的牛羊,不过是借机寻找再和泽仁达娃决一死战的机会罢了,但没有想到的是,装备精良的土司武装竟然中了泽仁达娃的埋伏。

对于土司或头人家族来说,只要有世仇,仇杀就像一场接力赛,一代又一代地传接下去。父仇报不了子报,子报不了孙报,是这个世界上的一笔冤孽它终归得有个了结。每一笔孽债算清,都是一段血腥而精彩的传奇在雪山峡谷间上演。仇恨是一颗种子,总有一天它会发芽,除非你把仇人一家斩尽杀绝。但要做到这一点是何其艰难。

在给江春农布超度灵魂时,顿珠嘉措土司请噶丹寺的让迥活佛打了一卦,问什么时候可以取下泽仁达娃的头颅。德行高深的让迥活佛一般从不轻易给人打卦请神,因为这属于神巫神汉才做的事情,但是碍于土司的情面,他只采用了一种最为简单的羊肩胛骨占卜法。土司的管家将剔尽了肉的羊肩胛骨投入火中,活佛在一边念诵着经文。烈火烧得那片羊肩胛骨吱吱作响,冒出的油一滴滴地融入火中,屋子里弥漫着羊油的清香。人们一会儿看看入定的活佛,一会儿看看火中的那块骨头。待羊肩胛骨烧出了神秘的纹路,活佛让人把它取出来,凑到眼前仔细地观看。能不能尽快复仇,神灵便会通过这些纹路昭示给大家。那时刻野贡·顿珠嘉措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是独脚鬼泰乌让使你们不和的。你们应该敬畏他。”让迥活佛说。

“活佛,泰乌让独脚鬼有三百六十多种,我们得提防哪一路的独脚鬼呢?”管家旺珠问。

顿珠嘉措不耐烦地说:“管它是一只脚的鬼还是两只脚的鬼,我关心的是啥时能取下泽仁达娃的头来。”

“愚痴的人啊,与其行五毒,不如持五行[6]。一类的因必然产生一类的果,大慈悲才为根本。你的眼睛现在为魔障所遮掩,怎么可以看到将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泽仁达娃将死于一个放牛娃手上。中国再换两个朝代,泽仁达娃都还活着呢。”

活佛说完这话就起身走了。顿珠嘉措气得脸都白了,中国一个朝代的江山就是几百年,难道我野贡家要传到十几世以后才能杀泽仁达娃吗?他泽仁达娃又不是苯教的巫师,可以活上几百岁。土司砸了一只酥油茶碗,冲着活佛的背影吼道:

“尽管你是替神说话的活佛,但我野贡家的人总有一天会取下泽仁达娃的脑袋。杀他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放牛娃!你污辱了我们野贡家族。”

下午,顿珠嘉措土司突兀地问管家旺珠:“白人喇嘛现在最需要我们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们么,”旺珠不假思索地说,“他们最希望老爷在胸前挂一个十字架。”

“真是下人的脑袋。你难道没有闻到他们身上的那一身膻味?”

“老爷的意思是请他们洗个澡?”

“去呀,把帐篷在温泉边搭起来,另外给我准备一匹骡子的银子。”

管家旺珠木木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在他漫长的管家生涯中,他从没有为土司家族支出过如此巨大的开支。

“耳朵给狗吃了?”土司踢了管家一脚,他才一溜烟地跑了。

野贡家在澜沧江边有一处私人温泉,周围用木栅栏圈了起来,除非有土司家邀请,任何人都不能来这里洗澡。据说这是神灵赐给野贡家族的,每年的藏历新年,土司常把帐篷搭在温泉边,一家人便整天泡在温泉里,泉边有烧烤的牛羊肉和鲜美的牦牛奶、酥油茶、各种甜食、青稞酒。峡谷里有句谚语说,“天上的日子再好,也不如在土司家温泉里泡一天。”

神父们接到去温泉泡澡的邀请,竟激动得直呼上帝。他们确实已经忘了沐浴的滋味了。两个神父在旺珠的引领下来到江边,顿珠嘉措土司已经赤裸着身子泡在泉水中了,热气蒸腾中的他像一头漂在水中的大肥猪。“请下来吧,神父,这泉水不是地上涌的,而是天上淌下来的。”土司说。

神父们向温泉的上方望去,果然见到一股白色的蒸汽从江岸的坡地上迤逦而下,温泉的泉眼一定在山上,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硫磺味。两个神父矜持片刻,便脱了衣服钻到水中去了。当温烫的泉水接触到皮肤时,沙利士神父的眼泪涌上了眼眶,他连忙掬一捧水洒在脸上,心里说,主啊,这不是在梦中吧。

温泉下方几米远澜沧江的波涛声生动而质感,人就像头枕在一个又一个的波浪上。峡谷上方的天空似一条宽阔的蓝色大道,白云是这大道上匆忙的商旅,雪山是白云停靠的驿站,神父们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朵漂泊的白云。

“主啊!土司先生,你的脖子上好像有个小动物!”杜朗迪神父忽然惊呼道。

“哦呀,神父,你们看,我身上到处都是这种东西呢。不要怕,它们会吃掉你们身上不干净的东西。”顿珠嘉措土司不当回事地说。

两个神父几乎同时惊得从水里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上也到处爬满了红色的蚯蚓一样的软体动物。土司哈哈大笑:“这是自然的恩赐。一个有身份的人是用不着自己搓背的。”

那确实是一种专以人身体上的污垢为食的小生物。神父们尽管恶心得不行,可是当他们任凭这些软体动物到处乱爬时,感到它们好像是在深翻尘封多年的土地。如果不去想它们,还真像有人在给你抓痒痒哩。杜朗迪神父嘟噜道:“这可真是西藏人的享受。”

他们在温泉里直泡得骨头都发酥了才起来,两个神父认为这是今生以来洗得最为痛快的一个澡。泉边的帐篷里仆人们已烧好牛羊肉,打好了茶。神父刚喝了第一碗茶,土司一挥手,仆人们就抬来两大筐银子摆在了神父们的面前。杜朗迪神父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其实耶稣基督更需要你的一颗善心,而不是仇恨。”

“你需要更多的信徒传播上帝的信仰,而我需要更多的枪为我弟弟报仇。”野贡土司直截了当地对神父们说。

“不,尊敬的土司先生,你错了。你需要爱你的仇人,并请求上帝宽恕他的罪过。看看那些在上帝面前忏悔过的罪人吧,他们的心中已再没有了恨。如果你要求我对你有所帮助的话,我只能给予你仁慈的教诲。”

“可是当初你来的时候,送给我的却是枪。”野贡土司嘟哝道。

“是的,我送过枪给你。但是现在我更愿意送一本《天主教要义》,这上面将告诉你耶稣基督的真理和上帝的荣耀。”杜朗迪神父拿出用藏文写的那本小书。

野贡土司接过那本书,看也没看就放在一边,“神父,你知道一个土司的荣耀是什么吗?那就是杀死他的仇人。我需要你们洋人的枪,越多越好!”

“主啊,饶恕这个迷途的罪人吧。”杜朗迪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这是什么意思?”土司问。

“如果你不求我主耶稣的宽恕,你会下地狱的。”神父说。

“朋友,你们说话怎么和噶丹寺的活佛一样了?我告诉你一个土司是不会下地狱的,他的来世还是土司。只有泽仁达娃这样的人才会下地狱。要是你们的地狱和我们藏族人的地狱不一样的话,两个地狱我都要他下。”

野贡土司的声音很大,像一个醉汉的疯话。两个神父一时被他杀气十足的喊叫震住了。这时一直言语不多的沙利士神父用冷漠的口气说:

“我们需要在峡谷里建一座教堂,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顿珠嘉措土司眼珠转了转,大度地说:“峡谷里多一座寺庙有什么不好呢?你们保证人们升往天堂,我保护峡谷众生的安宁,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

“在主的护佑下,我们终于找到相同之处了。”杜朗迪神父说,“十支快枪,但愿它们带给峡谷的是安宁。”

野贡土司笑了,“如果再多十支,连鸟儿都不敢来惊醒神父们的梦。”

峡谷里薄暮升起时,两个神父一身轻松地踏上了归途。远远近近的狗吠声此起彼落。藏族人煨桑的青烟在峡谷中扶摇直上,与黄昏的雾霭渐渐融为一体。雪山被晚霞尽染,呈现出神秘美丽的橘红色调,像一个燃烧着的神灵;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神灵的火焰暗淡下去,峡谷便缓缓沉入黑暗。这时一支悠扬的藏歌不知被谁唱起,那声调拖得长长的,高高的,野性十足,似乎要把即将来临的漫长黑夜穿透,把藏族人的苦难穿透。

6 建在牛皮上的教堂

澜沧江的水又一次由肥变瘦、由浑黄变清澈、由暴烈变温柔的季节,传教士们认为自己在峡谷地区已经站稳了脚跟,开始着手建立西藏第一座教堂的计划。杜朗迪神父在写给打箭炉教区莫维尔主教的信中说,依托天主的圣意,我们已经顺利地在西藏的土地上播下了信仰耶稣基督的种子。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传教会五年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这里的人们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蒙昧愚钝,尽管他们还生活在仿佛中世纪的欧洲,但是他们善良温和,信仰坚定。男人是天生的修道士,女人是虔诚的羔羊。在这片苦寒荒芜的土地上没有信仰的生活是无法想象的。虽然这里并不是神父们的乐园,但也不是信仰者们的荒漠。尊敬的主教大人,我和勤奋刻苦的沙利土神父在这里工作三年多了,现在已为十六个虔诚的信徒付了洗,使他们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这个成绩虽然很小,但这不是这块土地的过错,而是这里还未经耕耘。现在我们看到了上帝的光辉第一次照耀到了这片仿佛洪水滔天时代的峡谷。我听到天使在云端中喊:“伸出你的镰刀来,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

峡谷里的青稞刚刚收获,大片裸露的土地呈现在为教堂寻找立足之地的神父们面前。峡谷里的地是最珍贵的,能放平一只桶的地方,都是世代藏族人耕种的土地。杜朗迪神父看中了位于驿道边一块属于噶丹寺的平地,它离水源很近,而且很方便,旁边有一条从雪山上淌下来的溪流,佃户们只需挖开水沟就可以浇地了。噶丹寺每年从这片土地上要收五百石青稞,多年以前噶丹寺的绛边益西活佛就说过,这片地是神灵的粮仓,连冰雹都不敢下到这块土地上。神父们为如何拿下这块地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他们请来寺庙的大总管贡嘎喇嘛,知县刘若愚和他的士兵,野贡土司的管家旺珠,就在地边和贡嘎喇嘛商量买地的价钱。

“这是神灵的土地,出多大的价钱我们也不会卖的。”贡嘎喇嘛坚决地说。

贡噶喇嘛既是寺庙的大总管,也是负责僧众纪律的“铁棒喇嘛”。在寺里是一个仅次于堪布和活佛的职务,由于峡谷地区土匪常来打劫,有时还会冲到寺庙的佛像前公然掠夺抢杀,因此这一带的各个寺庙都养有武装僧团,由寺庙里那些年轻气盛、念经又长进不大的喇嘛们组成,交由贡嘎喇嘛管理。他身材高大,面相威猛,可以轻易地将一头牦牛扳倒。因此贡噶喇嘛在噶丹寺、在峡谷地区虽然算不上高僧大德,但当他发话时,澜沧江的水也得打一个哆嗦。

杜朗迪神父说:“上帝在创造世界时,就创造了峡谷里最大的一块平地,他本来就属于上帝,只是暂时托付给藏族人代管罢了。不过出于对寺庙的尊重,我们愿意出钱将这块土地为上帝赎回来。”

“这是很公平的交易,神父们是知书识礼的人,没有人比他们心地更善良了。”

知县刘若愚站在两个士兵的前面说。如果没有带枪的士兵,他不敢在藏族人面前大声地说话;如果没有白人喇嘛,他不会给藏族人找来这么多的麻烦。噶丹寺的喇嘛们觉得这个大清皇帝派来的知县越来越令人讨厌了。佛教的信徒们向喇嘛们报告说,刘知县私下里见了两个白人喇嘛都是喊杜爷和沙爷。而他对寺庙的活佛却从来是斜着眼睛看的。他带着两个老婆到藏区来做官,又娶了一个康巴女人做第三房。据说他天天都要吃药才上床,而到早晨起来时连上马去衙门的力气都没有。高僧们认为峡谷里纯净了几百年的空气将会因为这个汉人官吏的放纵而受到污染。

杜朗迪神父让人抬来一筐银锭,然后说:“你们看,这是我们向你们买地的银子,其实,我们只要很小很小一块地就够了。”

“就这一点银子,你们能买多大一块地呢?”贡噶喇嘛轻蔑地问。

“不多,有一块牛皮大的地方给耶稣立足就行了。”杜朗迪神父说。

“就一块牛皮大的地方?”贡噶喇嘛向杜朗迪神父逼问道。

“耶稣基督需要的是信念,而不是地方的大小。哪怕在一个针眼大的地方,喏,仅仅是一个针眼,上帝也存在。我们只追求上帝的永恒,而绝不强求其它。”

“你可敢与我们立下契约?”

“当然。我们都是将契约担在肩膀上的僧侣,我们与上帝有契约,而你们与你们的神灵有约。来吧,请公正的知县先生为我们作证吧。”

那时贡噶喇嘛低估了杜朗迪神父的聪明,他甚至没有想到和寺庙的堪布、活佛们商量,就提笔在白人喇嘛早已准备好的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般来讲,寺庙对外的经济事务,都由贡噶喇嘛一手操持,无论是放高利贷,还是买地卖地,贡噶喇嘛签下的契约,从来没有让寺庙亏过本。

为了显示自己办事公正,刘知县真的让人找来了一张新鲜的牛皮,噶丹寺的喇嘛们将牛皮摊开,说:“拿去,这就是你们的耶稣站的地方。”

可是杜朗迪神父又有新的说法,他说耶稣基督怎么能站在这张还带有血污的、肮脏的牛皮上传播自己的教义呢?他提出牛皮必须经过三天的水浸泡洗后,才能作为耶稣基督的立足之地。喇嘛们商量后认为,白人喇嘛还是目光短浅,一张牛皮即便泡上三天,也撑不到哪里去。要想在这样大小的地方盖教堂,除非他们拥有魔鬼的法力。而雪域高原的魔鬼们是不会轻易为白人喇嘛所控制的。三天的时间,贡噶喇嘛准备在寺庙里做一场法事,诅咒白人喇嘛要盖的教堂。

但是白人喇嘛的法术超出人们的想象。三天以后,峡谷里所有的头面人物都目睹了白人喇嘛的戏法。杜朗迪神父拿出了一把锃亮的剪刀(人们还记得沙利士神父在给藏族人做手术时,曾用过这把小巧精致的剪刀),把那张泡涨发软的牛皮一圈又一圈地剪下,牛皮变成了细细的、长长的牛皮绳。在峡谷里最聪明的脑袋瓜、学问最深的活佛也不明白白人喇嘛究竟要干什么的时候,杜朗迪神父让知县的士兵将牛皮绳拉直、拉长。士兵们拉着牛皮绳每走五十步,就留下一个人像木桩一样永远地戳在那里,然后其余的人继续牵着牛皮绳往前走。他们走过了大片大片的青稞地,走过了雪山下的溪流,走过了绿荫匝地的核桃树林,走过了驿道,走过了驿道边的三座玛尼堆,甚至还走过了一小片草场,直到人们都快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最后一个士兵才牵着牛皮绳走回来,这时他手中的绳子还有好长一截哩。

“好了,这就是一张牛皮大的地方,上帝之光将从这里照耀着你们的峡谷。”杜朗迪神父轻松地说。

所有的人就像中了魔鬼的法术一样说不出话来了。贡噶喇嘛的脸一下被魔鬼拧歪了,许久没有恢复原状,直到他挑起了与白人喇嘛的战争。“你们,你们是一群魔鬼!我要把你们的上帝剁碎了喂澜沧江的鱼。”

然后他抽出了腰间的康巴藏刀,向杜朗迪神父扑去。但是知县的士兵用枪口抵住了他的胸膛。

“买卖成交。根据大清国咸丰皇帝和大法国大皇帝签署之《辛丑条约》,大法国天主教传教会之传教士在中国享有保教权。外国神父在中国无论何处何地,均可买地租屋,建盖教堂。我等均应悉听尊便,不可为难,以示和约精神。故从今以后,此地属于大法国外方传教会,各级官吏、僧俗人等,均应给予其我大清国之礼仪和慷慨。”刘知县在士兵们的枪口后宣布说。

这时一阵怪异的风从人们的头上掠过,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火最早是从木头中取出来的,但是毁灭森林的就是火。”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苯教法师敦根桑布正骑着一面鼓从峡谷上空飞过。村里的几个六十岁以上的老民还记得,他们还是在孩童时见过他的面,那时他就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巫师了,而今天漂浮在半空中的他看上去却不到三十岁。不过由于他和魔鬼们是朋友,所以他是一个出入于冥界与生界、法力超强的巫师。据说敦根桑布才十三岁时,便被一群魔鬼掠去,魔鬼们带他跑遍了整个雪域高原,待他重新回到澜沧江大峡谷时,他已经知道了许多魔鬼的名字和他们的居住地,更为重要的是他掌握了人类无法认知的各种降伏魔鬼的法术。比如他袍子里的一张小网可以捕获作祟的魔怪,他还能用一支羽毛截断生铁,为生者祭神,为死者降伏魔怪,是他多年以来在峡谷里赢得人们尊重的主要原因。但是在两百年前和黄教进行的一场宗教竞赛中,他输给了噶丹寺的高僧。当时苯、黄两个教派的喇嘛在为去世的五世野贡土司做灵魂超度、降伏魔怪的仪轨,敦根桑布刚刚打坐入定,他的鼻尖上便飞上来一只蜜蜂,无论他如何调集全身的法力也不能赶走它,在他一分神的瞬间,敦根桑布请神时所有的观想修持土崩瓦解,这使他顿失各路神灵的保护,自己也变成魔鬼了。后来他费了好大的劲,在雪山上的一个土洞里苦修十多年,才重新恢复了苯教巫师的身份。不过这次法术的失败,使野贡土司家族从此禁止苯教在峡谷地区传播,僧俗百姓也不许修持苯教的巫术,只有在峡谷地区遭遇到大灾难时,才允许他回来协助格鲁派黄教的喇嘛们降伏魔怪。从那以后,敦根桑布就成了一个骑一面羊皮鼓在峡谷上空飞来飞去的云游僧。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将去到哪里,更没有人确切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间。但是每当他不请自来,回到峡谷地区时,总有大事件发生。

“哦呀呀,尊敬的上师,请把话说明白了再走!”贡噶喇嘛跪在了地上,双手掌心向上呼喊道。

“你在跟谁说话?”刘知县问。

“敦根桑布回来啦,你们的末日到了。”贡噶喇嘛仰头望天喃喃地说。

刘知县、白人喇嘛都向半空中望去,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嗅到了一股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不能表述清楚的异味,这种味道令人头晕目眩,心灵空虚,因为这与苯教神秘的巫术有关。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有些不明白贡噶喇嘛的意思,问刘知县:

“谁是敦根桑布,他在哪里?”

贡噶喇嘛轻蔑地笑了,“你们看不见他的。因为你们没有藏族人的眼睛。”

白人喇嘛甚至连藏族人的灵魂都要控制,没有藏族人的眼睛算得了什么呢。教堂以一种出乎峡谷地区人们想象的速度在一节一节地拔高,没有人见过这样古怪的房子,它不是河谷地区的藏式碉楼,也不是峡谷地带的土掌房,人们看见一个像雪山上的尖峰一样的楼房矗立起来,比藏族人盖的碉楼还要高出好几层,立在峡谷一侧的噶丹寺就显得比它矮多了,今后寺庙里的一切有关神的活动将被白人喇嘛尽收眼底。更为关键的是,它深深刺痛了护佑峡谷地区的各路神祇的眼睛。一些年轻气盛的喇嘛站在山梁上用甩石器把一块块石头像飞鸟一般射向教堂的彩绘玻璃,将它们击得粉碎。那玻璃碎裂的声音刺破了人们的耳膜,让许多人在好长的时间内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是藏传佛教对天主教的第一次警告。

而白人喇嘛们并不领会这个挑战,他们将彩绘玻璃重新安装起来,并在外面安上护板。在教堂建筑工地的外围,当初被命令去牵牛皮绳的士兵如今仍然站在那里,他们的枪口冲着或愤怒或迷惑的藏族人。这些每隔五十步就像一根根木桩立着的士兵从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因为他们的长官被白人喇嘛收买了,成天躺在床上吸鸦片,以至于忘记了在风雨中还在给白人喇嘛站岗的士兵。他们的身上长了霉,生了苔藓,乱草一般的头发让小鸟在上面做窝,衣服成了荒草一样的颜色,皮肤和脸也与大地的颜色一模一样。他们的脚上也长出根须,使他们动弹不得。教堂打围墙时,汉地来的工匠已分不清他们究竟是一根废弃的木头呢还是一个个的活人,就派人去问刘知县。刘知县正在和军官们吸大烟,故作诧异地说:

“荒唐。木头就是木头,士兵就是士兵。难道你们没有长眼睛么?”

军官们不耐烦地说:“你管他是木头还是士兵,就让他们永远戳在那儿好了。”

工匠们争辩说:“老爷,他们真的是士兵啊!”

军官吹起了胡子:“是士兵回来还得天天操练,白吃皇上的粮饷。你来付啊?”

工匠们手中正缺木头,也就顺势把那些可怜的士兵当作柱子与围墙砌在一起了。只有一个士兵还有力气提出抗议,他用蚊子鸣叫一样的声音说:“我在湖北老家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呢,你们可不能把我抛在这里。”

一个老工匠说:“兄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就当这是为皇上尽忠了罢。”

这个冤死鬼最后用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哽咽道:“尽个鸟的忠,老子是在为洋鬼子站岗呢。”

白人喇嘛其实也知道这些陌生的士兵的忠勇和苦衷,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站在外面,白人喇嘛就不会睡得踏实。杜朗迪神父想给士兵们做临终傅油圣事,以便使他们有罪的灵魂得到拯救,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他手捧《圣经》来到围墙墙根,对一个已经和围墙融为一体的士兵说:“可怜的孩子,如果你信仰耶稣基督,我将指领你的灵魂走出地狱,升往天国。”

士兵一动不动,惟有风声呜咽。

神父又说:“啊,我听见你的忏悔了。藉神圣的傅油,赖天主的无限仁慈,愿天主以圣灵圣宠护佑你,赦免你的罪,拯救你,并减轻你的痛苦。阿门!”然后神父把从打箭炉带来的经莫维尔主教祝圣过的圣油抹在士兵灰扑扑的脸上。

峡谷中还是只有呜咽的风声。

贡噶喇嘛自从与白人喇嘛斗法输了后,一直在利用藏族人的方式报复这些佛法的敌人。他的道行并不高远,但他知道一些民间常用的毁敌巫术。比如说他私下里把两个白人喇嘛的名字写在纸上,连同一些写有“断命”、“掏心”、“断精力”的咒语一起,放入自己的靴子中,这样他每走一步路,都把白人喇嘛踩在脚下,并实施一次充满刻毒的诅咒。

不过最厉害的毁敌巫术是要找出白人喇嘛的灵魂所在。依照藏族人的传统,每个人的灵魂、家族的灵魂、甚至一个民族的灵魂,都和动物界或者植物界的某种生物有关。动物界的老虎、狗熊、狮子、大象,牦牛、骡子、绵羊,植物界的树木、花草,甚至自然界的湖泊、山丘,都可能是人们灵魂所寄居的场所。简单地说,如果某个仇敌的灵魂寄居在一头牦牛身上,那么你把这头牦牛杀了,你就夺去了他的魂魄,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从前格萨尔王在和霍尔国作战时,就是首先降伏了象征霍尔国国王灵魂的一座雪山上的妖魔,才打败霍尔国的军队的。

然而难题在于人们不知道白人喇嘛的灵魂寄居在什么事物上,他们来路不明,信仰的又是不同的宗教,他们的民族与魔鬼是什么关系人们也不得而知。可是,令白人喇嘛也始料不及的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始终在与他们作对。在直插西藏蓝天的尖顶教堂刚要竣工的那天,峡谷里便刮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风,将白人喇嘛教堂的尖顶像吹一顶帽子一样吹进了澜沧江。

就像教堂的彩绘玻璃被击碎后又重新安装上一样,白人喇嘛不知是不明白西藏这块神秘的土地上无处不在的法力,还是过分相信自己的银子,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又将教堂的尖顶重新立了起来。但是就在完工的那一天,峡谷中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一个能控制雷霆的护法神甩出两个威力巨大的炸雷,准确地击中了教堂的尖顶,将它炸得燃烧起来。在噶丹寺措钦大殿做法事的喇嘛们都听见了白人喇嘛惊恐的哀叹。

7 向上帝开战

教堂的尖顶后来一直没有能再立起来,杜朗迪神父原来打算在教堂尖顶的阁楼上安放一个大钟。但是峡谷里风声日紧,信奉耶稣基督的藏族人已经成了人神共怒的发泄对象。他们来教堂做祈祷时,只得贴着村庄的墙根灰溜溜地来,再灰溜溜地回去。一些天主教徒经常在地里受到佛教徒们的嘲笑,他们被人们称为“洋人古达”,“古达”一词在东部藏语中有献媚、奴颜之意,是人们对摇尾乞怜的狗的形容。那时峡谷里的藏族基督徒还没有意识到,自从把自己交给了上帝,他们便命中注定要与孤独、歧视、伤害相伴。上帝即便能拯救他们的灵魂,但却不能带给他们多少好运。宗教总是和人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可当宗教成为日常生活的障碍时,信仰便成了一种灾难。

彼得是峡谷里的第一批天主教教民,当杜朗迪神父用神奇的白色药丸救活了他全家时,彼得皈依了耶稣基督。他是一个厚道忠诚的人,租种着噶丹寺的几小片青稞地。半个月前当噶丹寺为让迥活佛顺利完成三个月的闭关修行而举行庆祝活动时,所有的僧俗百姓都去寺庙敬献哈达和礼物,并接受让迥活佛的摩顶祝福。但是彼得拒绝让迥活佛为其摩顶,他当着众人的面说:

“我是天主的选民了,我已经领受了天主的恩赐。活佛的祝福我再不需要啦。”

他对活佛的不敬当时令所有的喇嘛气青了脸,但是让迥活佛温和地说:“作为一个藏族人,你可要看清什么是真正的祝福。回去吧。”

彼得在活佛面前昂首转身离去,这是非常不敬的。任何人见了活佛后都是躬身退出,没有谁敢把自己的背影朝向活佛。贡嘎喇嘛在彼得走出寺庙后,带了几个年轻喇嘛追了上去,将彼得按在地上痛揍了一顿。从那以后,天主教徒见到穿袈裟的喇嘛都躲得远远的了。

杜朗迪神父认为这不是一件小事,对基督徒的侵犯就是对上帝的伤害。他找到刘知县,要求喇嘛寺为此赔偿。刘知县立即带了一队士兵到寺庙,要求交出肇事者。可是贡嘎喇嘛哪里肯依,他们把刘知县的人赶了出去,还打伤了三个士兵。一个月以后,刘知县从峡谷外搬来援兵,他们在山道上设伏抓捕了贡嘎喇嘛,将他五花大绑地捆了,拘押在县衙门里。据说连让迥活佛前去求情都被那个清军管带驱除了出去,他高坐在大堂上,跷起二郎腿将脚底冲着活佛,傲慢地说:

“抓你们的人算轻的了,以后再在这峡谷里得罪洋大人,我就关你的庙门。”

人神共怒的时刻终于来临。贡嘎喇嘛手下的那帮年轻气盛的喇嘛不听让迥活佛的劝阻,联络了邻近几座寺庙的僧侣,还有那些忠实的佛教信徒,向上帝和他的信仰者们开战。

实际上那段时间边藏一带已经成了一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爆发大规模的流血冲突。朝廷的官员们一方面派兵为外国传教士提供武装保护,一方面又限制寺庙里的喇嘛数量,将大批的出家人赶回家种地放牧,不从者只有一种结局——杀。可是朝廷的官员们忘记了,在这块桀骜不驯的土地上,无论你有多大的权势,当你把人和神灵都得罪殆尽时,你的末日也就来临了。

大暴动是一声口哨唤来的,多年以后,侥幸活下来的沙利士神父在他事后一直没有出版过的回忆录中写道:“我们只听见了一声刺人耳目的口哨声,这种口哨是游牧部族和山地部落独特的语言,它和驱赶牲畜、狩猎以及谈情说爱有关。但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它还和战争相连。”

口哨唤来了满山遍野的康巴人,然后是更多的口哨此起彼伏,更多的康巴人跃马横枪,冲杀而来。峡谷在摇晃,澜沧江江水也被这万年难遇的精彩一幕所撼动,从而发出愤怒的吼声。喇嘛们围攻了县衙门,要求交出贡嘎喇嘛。守备队的士兵慌乱中打死了两个冲在前面的年轻喇嘛,事态顿时不可收拾。守备队瞬间就被康巴人的洪流淹没了,在县府即将被攻破之时,刘知县手刃了自己的两个爱妾。如果说杀第一个爱妾他还有怜香惜玉之情的话,杀那个康巴妇人时他就带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恼怒了,“都是你们康巴人干的好事。”他怒气冲天地说。然后他提着血淋淋的刀来到原配刘黄氏的房间,那刘黄氏正把两个儿女搂在自己的怀中,像一头绝望的母兽,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一脸杀气的夫君。

“要是过去你对藏族人好一些,我们何至于有今天!”刘黄氏说。

“说这些都晚了。我们不能白头偕老啦,共赴国难罢。”

“我自己来。但是你得给我们留下孩子。”

“婉儿已经十四岁了,岂能受辱于那些蛮子!”

刘黄氏大哭,孩子也大哭。刘黄氏哭着跪倒在地,“他们是信奉佛教的人,不会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夫君啊!”

刘知县一脚踢倒了妻子,把两个孩子夺了过来,丢下一句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说出口的话:“贞洁比生命更重要。吊绳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刘知县的小儿子荣儿才八岁,为他的康巴爱妾所生,此时早已吓得嚎哭不已。而大女儿婉儿却惊人地镇静,只用一双哀怨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然后问父亲:“爹,你都安排好了?”

这清醒的一问反而让刘知县泪雨横飞,禁不住仰天长啸,“你爹爹受皇上恩赐,为官一任,家事国事,一样都没有安排好。直闹得暴民四起,家破人亡。天杀我也!”

院子里还有刘知县的几个亲兵,都是随他从山西老家跟来的。直赴黄泉的马匹已备好,刘知县一挥手,一行人纷纷上马,向外面奔涌而来的洪流冲去。大家都把生死置之度外,谁离死亡更近,谁更渴望逃离这纷乱的人间,谁的脚下便会有一条归去的路。刘知县带着几个亡命徒边打边突,总算让他冲到了澜沧江的悬崖边。

他把两个儿女接下马来,指指江水说:“婉儿,荣儿,江的下游就是汉地。到了汉地我们的阴魂就可以找到归宿。跳下去吧。”

婉儿给他父亲磕了三个响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掉头就跳到江里去了。荣儿只看到他姐姐的头在浑浊的江面上一闪,就不见了踪影。他喊:“姐——”

刘知县泪流满面,扶着儿子的肩头说:“下去吧,找你姐姐去。”

荣儿说:“我怕,爹。”

“蛮子来了,你会更害怕的,他们会掏你的心。”

“爹,你不能保护我了吗?”

“荣儿,你看这天下盗贼四起,生灵涂炭,你爹连朝廷的官印都保护不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爹,我们都死了,哪个为你养老送终啊?”

“荣儿,我们一起走了。你爹没有归家养老的福。”

“爹,江水好急,会淹死人的。”

“爹知道,江水急,回家的路就短了。不出十日,我们就到了山西老家,爹不是早就答应过你了吗,要带你回山西。”

“山西有什么好吃呢,有核桃和羊肉吗?牦牛肉干有吗?”

“有,都有,我们山西还有大枣呢,那大枣又甜肉又厚,一咬……”

“爹啊爹,你推我一把吧。”

“唉,我刘某人不知是造了哪样孽,一生尽干最不愿意干的事情。皇上啊皇上,你看到了吗?朝廷的边藏大事,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啊!我刘家满门尽忠了!”

刘知县趁自己仰天呼唤,朝廷却听不见他在澜沧江峡谷中毫无意义的空悲切之际,一脚就将自己的孩子踢下澜沧江,然后他用一支杜朗迪神父送的勃朗宁手枪了断了自己走背运的一生。在他奔赴黄泉的路上,他看到了自己匆忙赶来的妻子,她脖子上的绳子都还没来得及解下来呢。两人凄楚的目光仓惶相对,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的内容。一个说,你总算没丢我刘家的脸,今后刘家的祠堂里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另一个说,去你姥姥的,还我的儿女来!

当暴动来临时,彼得和托马斯是第一批受害者。向寺庙租地种的托马斯也是在侍奉上帝和顺从寺庙的选择中虔诚地站在了上帝一边。一次寺庙要维修措钦大殿,所有的佃户都被派了差役,在过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托马斯却拒绝前往。他说这天是上帝耶和华恩赐给藏族人的安息日,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不能去喇嘛寺里干活了,否则就是对上帝的亵渎。

彼得和托马斯被暴动者从家里驱赶出来,房子也给扒了,他们把两个教民吊在核桃树上,问还信洋人的上帝不。托马斯说,当然信,我们还要追随耶稣基督升往天国哩。于是贡噶喇嘛就让手下的人割下了他们的鼻子和耳朵,但是他们仍然死心塌地地追随耶稣基督,后来,愤怒的石头和弓箭便淹没了他们的躯体。彼得在临死的时候悲哀地喊道:

“主啊,我们都是藏族人啊!宽恕他们的罪吧。”

喇嘛们则愤怒地喝道:“有罪的是你,你对活佛不敬,你被魔鬼夺走灵魂了!”

但是当这个世纪走到末端的时候,噶丹寺的喇嘛们却把彼得的重孙扛在了肩膀上,因为他被认定为云南藏区一个活佛的第十世转世灵童。可那个时候的喇嘛和教民们怎么会想得到有这么一天呢。上帝和佛陀也想不到。

峡谷里的基督徒如惊弓之鸟,纷纷躲到教堂里寻求保护。地里的庄稼荒芜了,牧场上的牛羊无人放养。教堂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倾覆。沙利士神父望着一院子神情哀泣、惊惶不安的教民,忧心忡忡地对杜朗迪神父说:“战争开始了,我认为我们应该暂时撤出去。”

“不。我们要赶快武装起来,保卫教堂!”杜朗迪神父大声喊道,像一个战场上的指挥员,而不是一个神父。

“可是我们只有几十个教友。”

“人子的光荣到了,主与我们同在。”杜朗迪神父向天空伸出了双臂。

“也许我们可以指望峡谷里的纳西人,他们毕竟不是藏传佛教的信徒。”沙利士神父建议道。他曾经到纳西人聚居的村庄去争取过信徒,他们对他还算友好,但是他们说纳西人有自己的宗教东巴教,也有自己的东巴祭司。大自然中他们的神祇已经很多了,不需要再崇拜其他民族的神。那个纳西人年轻的族长和万祥还说,一个在人家屋檐下的人,是不会向主人的窗户扔石头的。不过沙利士神父认为纳西人是一个聪明实际的民族,也许花些银子,可以暂时招募一些纳西青年为保护教堂出力。

“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可以抵得十万雄兵。沙神父,要在西藏传教,我们和佛教徒必有一战,早来比晚来好。现在该轮到我们给他们一个教训啦!”

沙利士神父非常惊讶地看到了杜朗迪神父眼中从未有过的狂热和痴迷,那是一个殉教者走到天堂的门口时才会有的目光。作为一个传教士,他的职责只是传播上帝的福音,而不是与人战斗。沙利士神父不知道杜朗迪神父究竟是怎样想的,但是他认为,在强大的藏传佛教面前,传教士既是耶稣基督的火种,也是在干燥的森林中玩火的人,一不小心就可能引来满山遍野的大火,把自己烧了也就罢了,还将殃及许多无辜的人。

沙利士神父苦着脸问:“看看这一院子的老人和孩子吧,神父,我们怎么教训那些骑在战马上的康巴人?”

杜朗迪神父自信地对一筹莫展的沙利士神父说:“上帝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带两个人,马上到汉地去搬救兵。”

“军队一来,峡谷里将尸横遍野。”

杜朗迪神父说:“这就是上帝的惩罚,异教徒的命运。为了升往天国,与其教诲他们按上帝的意愿去死,不如让他们为上帝而献身。”

“可是,杀戮是违背上帝旨意的。”沙利士争辩道。

“神父,十字军东征圣城耶路撒冷时,穆斯林教徒的鲜血还淹没到了十字军骑士们战马的膝盖呢。”

“那你怎么办,还有这些教民?”

杜朗迪神父望着峡谷前方湛蓝的天空,喃喃地说:“沙神父,不流血,上帝的福音到不了拉萨。”

沙利士神父感到杜神父对流血的渴望已经超过传教的理想,他把自己当成走向十字架的耶稣了。鲜血真的能唤起藏族人对上帝的崇敬吗?沙利士神父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他挑选了托马斯的孩子马修和孤儿亚当,马修十一岁,亚当十三岁。如果一座房子在熊熊燃烧,沙利士神父能做的只有先救出无辜的孩子。他对他们说:“我们去找能伸张正义的人,但愿他不会给你们藏族人带来灾难。”

沙神父走后,杜朗迪神父叫人紧闭了教堂的大门,让两个教民在围墙上放哨。所有的教友都进教堂,这是心灵和生命最后的避风港了。战争的烽火已经映红了峡谷,但教堂里最后的弥撒仍然按时举行。那召唤教徒的钟声和枪声交织在峡谷的上空,一个悠扬而诗意,一个刺耳而血腥。一身白色祭衣的杜神父开始布道,他打开《圣经》,嗓音低沉地说:

“教友们,我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今天是我主耶稣升天的日子,耶稣基督就在这一天完成了他伟大的救世义举。在圣城耶路撒冷东橄榄山,耶稣基督为自己的信徒们祝福,一朵彩云降下来,就把我们的主耶稣接到天国去了。他是为了你们而升天的啊!一个只有高居于天上的神,才可以拯救你们,才值得你们去信仰,并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就在昨天下午,我们的两个教友为主作证,为你们赢得了荣耀。啊,我看到了,他们的灵魂已经升到了天国;我还听见他们说,为主的光荣而死的人有福了,我们从此免除了劳苦、病痛、饥饿和人间无穷无尽的灾难。啊,异教徒的枪弹和弓箭正向我们射来,这是上帝对我们的考验。想一想走向圣十字架的耶稣罢,他是那样爱我们,用自己的血使我们脱离罪恶,拯救我们的灵魂。《启示录》告诉你们说,‘你将要受的苦你不用怕,魔鬼要把你们中的几个人下在监狱里,叫你们被试炼。你们必受患难十日。’我的孩子们,不要悲伤,上帝会擦干你们的眼泪。天国近了,被杀的羔羊,将拥有权柄、富足、智慧、尊贵和荣誉。看哪,生活是多么辛劳和痛苦,让我们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赞美天主的无限慈爱,让我们为圣子耶稣的升天与复活而欢庆吧。基督复活了,天使们皆大欢喜。基督复活了,坟墓中不再有死人。看哪,上帝的帐幕其实就在人间,他要与我们同在。让我们去追寻他的光芒,面对异教徒的刀枪。阿门。”

“阿门!”所有的教民齐声应道。有嘤嘤的啜泣在昏暗的教堂里潆洄,像山涧中流淌的雪山上的溪流,清冷而孤独。

“哗啦”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教堂的彩绘玻璃被一块石头击中了,纷乱的玻璃碎片像一团被击散的雪花,飞溅在低头祈祷的人们头上。有的人脖子、脸被划破了,鲜血潺潺流下,但是谁也没有惊惶,连动也没动一下。穿过教堂的风带来了战火的消息,仿佛澜沧江的水从天而降。

杜朗迪神父拿起祭台上的一个十字架,缓缓地走下来,向教堂外走去,他说:

“来,为了上帝在西藏的荣耀,让我们去。”

十天以后,沙利士神父带来了一支由一个汉人将军率领的军队。这个将军的名字不为人知,即便是在汉地,人们通常只称他为赵屠户。他身材矮小,连五官也使劲地挤压在一起,仿佛不那样的话就会与他的身段不相称。但这是魔鬼的五官,他的耳朵一天也不能不闻见人的求饶和临死前的惨叫,他的眼睛一睁开就在寻找可杀之人,他的鼻子呼吸惯了血的腥味,他的嘴巴即便闭得紧紧的也会有一股股的杀气泄漏出来,他的喉咙里滚出的最频繁的一句话就是——戴好你的帽子,小心它第二天就找不到你的头。据说他一天不杀人就没有胃口吃饭,他到监狱里视察时,砍掉那些不顺眼的犯人的头可以增进他尊贵的食欲。他把这称之为“洗监”。由此引申而来的还有“洗村”、“洗城”等等。如果说这位将军于国家有什么功劳的话,这就是“洗监”一词对汉语言令人胆寒的贡献。当他来到澜沧江峡谷面对遍地的狼烟时,他感到自己将要胃口大开了。

教堂已经成了一片焦土,断壁残垣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幸存的教民已成了惊弓之鸟,飞到雪山上的树林中躲藏起来了。杜朗迪神父的头颅还挂在一棵大树上,已经发肿发黑。他曾经以上帝的名义,努力想把自己变成一把刺向西藏宗教的矛,但是他忘记了让迥活佛曾经告诫过他的话。沙利士神父指着赵屠户愤怒地说:

“你们必须对此做出解释!否则我将上告中国皇帝。”

赵屠户尽管杀人如麻,但是对外国人也是以爷相称。“沙爷,你不要急。我的炮弹会给你一个圆满的答复。”然后他抽出战刀,对着蓝天下红墙金顶的寺庙说:“炮队集合,目标——喇嘛寺!”

从那天起澜沧江的水改变了它的颜色,江水在白天变红了,晚上又变黑了。江面上漂浮的尸体比水中的鱼还多。从八十多岁的老人到十来岁的孩子,都被赵屠户的大炮赶进了澜沧江。峡谷里的大风吹送着遍野的哀嚎,那风声让人听来像是天地间最悲壮的恸哭。过去人们只知道峡谷里经年不息的大风会带来一些山外世界的消息,但从来没有人注意到风是会哭的。当风成为大地上的一种哭喊时,魔鬼和神灵都躲得远远的了。

没有神灵护佑的峡谷便是一条不设防的峡谷。噶丹寺的高僧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争请教了佛法的护法神,一天清晨在战神白哈尔的法相前,前去供奉圣水的喇嘛捡到了一张神灵对于这场战争秘密的昭示——

咒语战胜一切。

尽管贡嘎喇嘛对此表示反对,但是神灵的指示又不得不执行,况且高僧们坚决地站在神灵一边。贡嘎喇嘛有限的军事常识告诉他,清军的炮弹同样可以打穿充满信仰的血肉之躯和泥塑的佛像。他惟一可做的,便是让手下的武装喇嘛用浸透了水的棉被和牦牛皮蒙在寺庙的大殿和大门外,然后和大家一起集中在殿堂里念经做法事,祈求神灵的帮助。

一个喇嘛吹响了胫骨法号,这把法号是用一个十七岁少女的胫骨做成的,而且她还必须是在虎年生的。献出自己胫骨的少女及其家人将受到寺庙的终生供养,并且赢得人们的尊重。因为不到重大事件发生时,寺庙是不会吹胫骨法号的。它的号声凄厉委婉,惊天泣鬼。它是灾难的号角,死亡的前奏曲。它穿透了人们的今生和来世,甚至可以穿越六道轮回[7],直达九重地狱。号声中每个人都看到了黑暗的地狱就在眼前,一生的信仰将接受最后的考验。措钦大殿鼓号齐鸣,诵经声大作。炮口之下的喇嘛们在殿堂内一排排地跏趺而坐,以咒语、密宗仪轨和清军的克虏伯大炮开战——

唵,别炸巴聂,煎炸,妈哈落卡纳,吽呸,唵,都噜,都噜则渣。渣雅,洛雅则渣。哈那,哈那则渣。布噜,布噜则渣,不妈不妈则渣。别都妈聂则渣。渣拉,渣拉则渣。沙巴未嘎呐,呐呀沙,则渣沙拉呀,沙拉呀则渣。呐嘎沙呀呐嘎沙呀则渣巴巴则渣,吽,吽,呸呸。沙面达嘎则渣。牒达则渣。吽呸。

此经是藏传佛教密宗咒语中的“十三轮金刚根本咒”,喇嘛们相信念此咒能息灾退敌,救民于水火,打败佛法的仇敌。这样的密咒在藏传佛教的显宗和密宗中有八万四千条,从音节上来讲多于清兵射杀而来的子弹,从意义上说它和威力无比的佛菩萨的心相通,而战神白哈儿和各路护法神是它力量的源泉。因此,射向寺庙的炮弹越密集,喇嘛们诵经的祷文也就越高亢激昂。这是语言和枪弹的战斗,信仰和政治的较量。

战斗刚开始时,喇嘛们的咒语显示了它们的法力。最初射来的几发炮弹在咒语的作用下飞过了寺庙,落到后面的山梁上去了。负责瞄准的炮手感到不可思议,炮弹飞到寺庙的上空时,不往下落,却横着飞了出去。后来炮手们降低了炮口,甚至把大炮直接推到离寺庙大门不足一百码的地方。反正寺庙的反击只有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而不是他们害怕的枪弹。经过校正过的几发炮弹打在寺庙大门上蒙的棉被与牛皮上时,竟被反弹回去,把放炮的清兵炸死了不少。

在大殿里念经的喇嘛们听到外面清兵的惨叫,纷纷跑出来大声呼喊:“神胜利了!神灵必胜!”

然后,他们又回到大殿中,把手中的牛皮鼓、法号、钹、法铃等法器吹打得惊天动地。神灵的咒语像天上的雨点一样密集而不慌不忙。

后来,清军也请了来自汉地的神灵。他们在放炮前先焚香祷告,祈求家乡的菩萨在此助他们一臂之力。也不知是因为外来的神灵让喇嘛们的咒语失去了法力,还是由于汉地的菩萨更具威力,从那以后,从寺庙里反击出来的咒语便被清军密集的子弹和横飞的弹片纷纷击碎。它们在硝烟中像受到惊吓的燕子,吱吱呀呀地四散逃亡。语言、音节、祈祷词在枪弹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寺庙外的天空和山梁上遍布被打得支离破碎的咒语的尸体。在没有信仰的大兵面前,佛法的威力形同虚设。喇嘛们跪在五世让迥活佛面前,请他运用无上的法力,击退汉人的军队。可是让迥活佛说:“既然他们连咒语都不怕,他们的灾难就大过我们了。让我们为他们的恶行祷告吧。”

作为一个佛教徒,他看任何事物都离不开因缘果报大法。当外国传教士在峡谷里欺民霸地时,让迥活佛阻止了贡嘎喇嘛的进一步过激行为,他告诉他们说,一类的因必然产生一类的果,虽三世诸佛也不能改变。白人喇嘛必将为他们播下的错误种子吃到致命的恶果。他们的恶行越多,受到的报应就越大。当以贡嘎喇嘛为首的寺庙武装攻打县衙门和教堂时,让迥活佛同样也以因缘之法阻止过他们。但是那时群情激愤,峡谷里到处飘扬着火药的气味,人们呼吸出的热气都充满了战斗的欲望。到教堂被毁,教民被杀,白人喇嘛人头高悬时,让迥活佛第一个感觉到了寺庙的灭顶之灾,因为他在一个凌晨看到措钦大殿中宗喀巴大师的法像在淌眼泪,这可是自有寺庙以来从没有过的事情。他把老僧们都送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寺庙里收藏的上万卷经书也着人漏夜运到了雪山上的山洞里。因此炮火之下的噶丹寺只有贡嘎喇嘛的一些誓与寺庙共存亡的年轻喇嘛。

再一次炮击之后,寺庙里已经没有了声响,因为大殿里的鼓被击穿了,号被打断了,诵经的喉咙被硝烟填满了。那把胫骨法号被一块飞来的弹片击断时,人们听到一个少女“哎哟”一声凄厉的叫声,这声音在枪林弹雨中显得那样清晰和真实,连身陷绝境中的喇嘛们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神灵也是会中弹的。

清兵包围了寺庙,一个清军管带提马向前,冲着一片死气的寺庙高喊:“里面的秃子们听着,限你们五分钟之内出来。双手抱在头上,否则枪弹伺候!”

贡嘎喇嘛从尸体堆里探出头来喊:“毁灭佛法的魔鬼,还是回去伺候你们的小脚女人吧!”

管带朝身后一扬手:“炮队准备速射,用炮弹给我把寺庙像这些秃子们的头一样地剃光。”

这时,管带看见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从天而降,他骑在一面破鼓上,后面拖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黑烟。他从两军对垒的空地中飞驰而过,一股奇怪的无法形容的异味顿时充斥了宇宙,天地仿佛沉入无边的黑暗,那不是没有日光照耀的黑暗,而是丧失了信心、勇气、知觉和感受生命确存在的黑暗,是一个即将死亡的人在一瞬间面临生命离他而去的黑暗。士兵们一下没有了方位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也从此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又来这里干什么。有的人在多年以后才醒过来,发现已回到了自己在江苏、湖南、或者四川的老家,更惨的一部分人则是去到了某个陌生的连做梦都没有见到过的地方,自己随军征讨的光荣历史就像一堆已经干硬了的狗屎。但是在他们的老家已经有一座座衣冠冢孤独地横陈于青山绿水之间,他们的名字赫然刻在墓碑上。他们的妻子或者已经改嫁,或者已为战死的夫君殉情。他们被亲人当成游荡的孤魂野鬼拒之于家门之外。这是对一个还活着的人最残酷的惩罚。

黑烟之后是一场罕见的大雾,九天九夜峡谷里伸手不见五指,点灯不辨东西。军队和大炮不见了,寺庙不见了,喇嘛们也不见了,还有他们的诵经之声。峡谷里除了澜沧江的涛声和风声外,一点人的生气都没有。大地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创世纪时期的洪水浩劫一般,到处是灾难狰狞而凄楚的脸。赵屠户在写给慈禧太后的奏折中说:“大军所到之处,藏民望风跪拜,纷纷改宗易帜,归附朝廷,齐颂老佛爷吉祥。”云云。

军队班师回朝,峡谷里满目疮痍。沙利士神父在清军的保护下到高山森林中把那些还躲在树上和岩洞中的教民接回来。人们发现峡谷里现在既没有教堂,也没有寺庙了。心灵不知道将存放在何处,未来也不知道将交给谁。沙利士神父在教堂的废墟边临时盖了两间房间,一间做祈祷室,一间做自己和几个孤儿的房间。这次教难过后教堂又增加了三个孤儿,六名女教民成了寡妇,约三分之二的家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面对一片焦土,遍地孤魂,沙利士神父忽然感到因为信仰不同而发生的战争,是对信仰本身的最大讽刺。上帝的福音和爱,并不应成为这块土地的仇恨之源。但是事实上,上帝成了信奉佛教的藏族人眼睛中的沙子。

一个傍晚,沙利士神父在山道上终于碰见了那个孤独的小女孩,他几天前就听说这个叫央珍的小女孩的父母都被赵屠户的军队杀了,她一直在村庄的遍地瓦砾中翻找可吃的东西,她大约只有十岁左右。沙利士神父有心将她收养到教堂中来。但是当他走近这女孩时,孩子惊叫一声,像一只受到伤害的小兽那样向一处悬崖飞逃而去。沙利士神父边喊边追,“孩子,啊孩子,请让我来帮助你。我是沙利士神父!”

小央珍身后就是万仞深谷,她已无路可逃。沙利士神父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孩子,脸上堆满真诚的善意。“来啊,孩子,到我这里来。我带你回教堂。那里有上帝的爱,还有吃的,有好多好多哩。”

但是他发现了一个令他胆寒的现实。孩子瑟瑟发抖,每当他试图走近这孩子一步,孩子就抖得越发厉害,她脸上的惊恐使本来看上去十分可爱的五官都变了形。女孩没有哭出声来,但是泪如雨下,那是被吓呆到已经失声的表现。一个无助的小孩面对一只凶猛的老虎时,大约就是这个样子了。

沙利士神父羞愧万分,他相信如果他再走一步的话,女孩就会跳下悬崖了。他沮丧地退了回来。但这个打击对他来说还不是最大的,当他在回教堂的路上碰见一群绵羊时,发现这些无辜的绵羊见了他也像刚才那个女孩那样颤抖不已。有几只羊甚至吓瘫在地上,伸长了脖子仿佛引颈就屠。沙利士神父甚至还看到了绵羊眼睛中淌出的眼泪。他对着一群不谙世事的绵羊跪下了——

“主啊,求你饶恕我们的罪。即便中世纪的十字军东征时,做得也没有他们过分。但是这些迷途的羔羊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我们的一片苦心呢?谁去帮助那个可怜的孩子?谁能让他们相信上帝的仁慈?主,如果我们的存在是这块土地的一种罪过,那么,就让我们离开它吧。”

十天以后,信仰天主耶稣的教民在沙利士神父的组织下,借助于一根横跨在澜沧江上空的藤篾索——当地人称为溜索,纷纷溜到了荒无人烟的澜沧江东岸。那时东岸还是被魔鬼控制的领地,只有勇敢的猎人才敢借助溜索到江东来打猎。溜索固定在江两岸的岩石上,一头高一头低。在澜沧江峡谷地区,这是一种最便捷也最危险的交通方式,一个金刚木做的溜梆套住溜索,系在人腰上的两根羊皮绳又吊在溜梆上,渡江的人一手抓紧溜梆,一手护扶住吊溜梆的绳索以保持平衡,然后双脚一蹬岩壁,利用从高处往下溜的惯性像箭一样地射向对岸。沙利士神父是第一次用溜索过江,尽管他不相信澜沧江里会有跃出江面的魔鬼把人从溜索中一把掠下,但他不得不畏惧溜索下的澜沧江,那些大大小小的漩涡、翻腾起伏的波涛、以及它的吼叫声,可以抵一千个魔鬼。一个教民提出,由他带着神父一起过江,就像那些带着孩子过江的女人们那样,他说他将把神父绑在自己的背上。你把眼睛闭上,喘一口气的工夫就到对岸了。但沙利士神父拒绝了这个有损男人尊严的帮助。“我们是去开辟一个全新的世界的,为什么不让我自己试一试呢?”

沙利士神父在江边做了祈祷后,人们为他捆好羊皮绳,一个教民抓了一把茅草,塞到神父扶溜梆的那只手上,权当手套。在开溜前沙利士神父高喊一声:“主啊,求你赐我力量和勇气吧,我们来了!”然后他双眼一闭,把自己射向江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