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十九年前我错过一回,如今不能再错了
十六年后的某一天,橘黄色的阳光格外地柔,林中的桃花全开了。
那日,桃花溪边来了一匹马和一个人。马是烈火般的红鬃,人却有夹雪的黑发,而且眼中有泪。
“你是何人?”
一位约摸十六岁的姑娘撩开草青色的门帘子,探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来。这双眼,神似当年某人。
“朕…”宫祈仪难以自己,胸膛里一阵热血翻涌着,不由得断续地咳起来:“我…来找人。”
“方圆十里,只此一处人家,你要寻的人是住这里吗?”
“齐七…住在这里吗?”
他还记得以前在花间提壶时,听店小二这样称呼宫祈佑。
“家父出去捕鱼了。”那姑娘扑闪着会说话的眼睛,然后从帘子后闪身出来:“不过,这会儿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家父…
宫祈仪只觉得心中热泪纵横,他的咳嗽愈发地猛烈:“你…你叫…什么名?”
“我叫………”姑娘正要开口,只听得屋子里传来另一个女声:“明珠,你在同谁说话呀?”
明珠,明珠。
像横在他喉间很久的一根刺,此刻痛快地跳了出来似的,令宫祈仪从未如此轻松地呼吸过。
“呐,这里有一位客人。”明珠转身掀开帘子,指了指宫祈仪:“他是来找父亲的。”
紧接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走出来,她穿了件鹅黄的布衫,有一双圆溜溜的大杏眼。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那姑娘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十分俏皮地问:“我怎知你不是来行骗的?”
“姐姐…”明珠低低低拉了拉那姑娘的衣袖,轻声道:“父亲不是教导我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这样,像是要把人赶走了。”
“你生来就胆儿小,别怕,有我在。”这番架势和语气,活脱脱就是司徒蜓的真传。
“嗯嗯。”明珠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转头面向宫祈仪问:“我姐姐问你叫什么名,如果您方便透露的话…”
她轻声细语的模样,与夏织衣当年一般无二,风里隐约地回荡着她刚洗好的发香。
“我姓齐,家中排行第九,你父亲是我的兄长。”
宫祈仪抚了抚马背,忍不住又细细地咳了两三声。
“我从未听过父亲说起家中还有其他亲人的!你莫不是骗我们的?!哼!”
那姑娘着实伶牙俐齿,十分机灵,她嗔怒地叉起腰,将明珠护在身后。
“蒲儿,不得无礼!”远处出来一声喝令,那人身影敦厚,左手提鱼篓,右肩上搭着鱼网,身后跟着一位农妇、一位少年。
这三人身后是万丈霞光,燏皇的光芒几乎包裹着他们,教人远远的看不清模样。
可即便如此,宫祈仪也知道自己没看错!是他,和她,那位少年想必就是和这位名叫蒲儿的胞兄。
“………”司徒蜓走近了,这般望着宫祈仪,话却说不出来半分。
“九弟………”宫祈佑紧忙地把鱼网和鱼篓搁地上,一时又无措了:“来了……来了好……”
“原来他说真的。”齐束蒲扭过头朝明珠扮了个鬼脸:“难怪我瞧这人长得与你有几分神似呢!”
“哪有,你净爱取笑我。”明珠娇嗔地转过身,又小跑着绕到齐束楚的身后:“大哥,你瞧姐姐她。”
“明珠,明珠来。”宫祈佑拉过明珠,将她领到宫祈佑的面前:“这是你……九叔,快叫人…”
“九叔…”明珠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便将头埋得愈发低。
一只粉色的蝴蝶轻轻地停留在她头上,原是她洗了长发又抹了桃花瓣碾碎了捣成的发油。
“好好好………”
宫祈仪望着明珠,竟有些语无伦次。这些年,他无数次梦过今天,更有无数话想对她说。
“这是束楚,这是束蒲…”宫祈佑向宫祈仪介绍后,这才想起还没请人家进屋里坐:“九弟,里边坐。”
这些年他变得更敦厚壮士了,皮肤被日光晒得黝黑,看起来与这里的黄土十分融洽。
“你们坐,我去烧菜。”司徒蜓从地上抱起鱼篓,招呼着两位姑娘去帮忙烧火:“楚儿,你去城里把鱼换了钱,买些酒水回来。”
“好!”齐束楚接过竹篓子,挎在背后便出去了,走到半路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转过头大喊:“明珠!你想吃什么?我待会给你买回来!”
“你也不问我!”齐束蒲双手作成小喇叭状:“齐束楚你偏心眼!”
“瞧你那张脸跟糯米团子似的,还吃。”齐束楚打趣着,消失在桃林里。
“十六年未见了…”宫祈佑皱了皱眉,像是想把岁月的皱褶抖落似地,眼看着宫祈仪也是白了发:“我们去屋里坐着聊。”
“……不了……”宫祈仪迟疑道:“我就不进屋了………”
这些年他多么想回到这里,却又不敢走进去——他怕,怕这里面全部是她的气息、她的影子,更怕这里面没有关于她一丁点的痕迹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放下…”宫祈佑见他这般迟疑,连屋也不愿进,不由得叹道:“明珠她并不知自己的身世,你……”
“我不是来带她走的。”宫祈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注视着明珠轻快的背影:“十九年前我做过选择,让她的生母郁郁而终,这回我不想一错再错——今日见到这孩子,我便知足了。”
“…………”宫祈佑沉吟了半晌,朝两位在捣鼓柴火的姑娘说:“明珠,蒲儿,你们将桌椅搬到外头来,咱们就在那树下吃饭了。”
“好!”那二人一听,觉得十分新鲜,忙不迭地跑进屋里忙活了。
“你等等,我去里头拿器具。”宫祈佑拍了拍宫祈仪的肩,铜黄里透着黝黑的脸庞上揭开了笑意:“今儿个咱们什么也不提、什么也不想,就比谁钓的鱼多!”
“好!”
宫祈仪永远都记得,那天的暮光里像藏着一只七彩箱,它把黄的蓝的紫的粉的挂在天空里,把红的绿的青的铺在地面上,把金的银的洒在水中央…那真是极美的一日。
到饭点,齐束楚带回了一只狗,浑身皮毛黄得十分纯粹。
“好可爱的狗!”齐束蒲从座位上蹦起来,伸手去抱它:“小宝贝,让我好好疼你!”
“这不是给你的。”齐束楚把黄狗躲闪开,塞到明珠的怀里:“明珠,以后这是你的狗了,你快给他取个名儿。”
“哼,同样是亲妹妹,你就是偏心她。”齐束蒲嘟起嘴,就跟个小游壶似地。她嘴上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夹了鱼肉放明珠的碗里:“来,明珠,多吃些。”
“这小狗你花了多少个子儿买来的?”明珠轻轻地抚摸着那温顺的皮毛:“要是太贵……”
齐束楚知道明珠懂事,不愿多花费,不等她讲完便回答:“这是我街上捡回的,一分钱都不用。”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齐束蒲咯咯咯地笑起来,却遭来齐束楚横空飞来的白眼,她便摆了摆手说:“行行行,取名吧——要我说呐,这狗皮毛金黄,又是从街上捡回的,不如就叫[黄上],哈哈哈…”
“蒲儿!!”宫祈佑正倒着酒,听到这里,把杯子猛地拍到桌上,厉声呵斥道:“住口!”
“……………”打从记事起,这兄妹三人就没见过他如此地恼怒。
宫祈仪端起杯盏,将酒一口闷进喉咙里:“叫它[黄上]有何不可?那真正的皇上也许过得还不如狗呢!”
“九叔,你见过皇上吗?”明珠的眼睛里流动着星辰般的光亮,她双手托着腮,像极了夏织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还用得着说嘛!”齐束楚哈哈地笑起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皇上自然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哈哈,并非如此。”宫祈仪捋了捋稀薄的短须,缓缓说:“他和你们一样渴望拥有,但却也会失去。”
孩子们听得一知半解,大概是体会得不够透彻,便默默地埋下头吃饭了。
这顿饭,每个人都吃出了不同的味道,有人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有人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有人又道是人面不知何处去…
月亮不知何时爬到了正空,此起彼伏的蛙声藏在房前屋后。
风很轻,孩子们都睡了。
等明日的太阳升起时,他们谁也不知道,多年前,曾有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来,又在昨夜里寂寞地穿过桃花林消失在茫茫中……
但,她知道。
那个人他自己也永远不会忘。—————————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