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你还记得我吗?”青姑姑开口了。
那少年皱着眉头看向青姑姑,“你是谁?还有……我怎么会在这里?”末了,他又向里蜷缩起来,眼神中是胆怯和不信任。
“我是小云,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你不记得了吗?”
那少年有些吃惊,抬头看了看青姑姑又笑了,“你别骗我了,小云怎么可能这么老,她可比你好看多了!”说完这个,他好像也放松了一些,肢体也没那么紧张了。
青姑姑也笑了,“那你跟我说说,小云有多好看?”
少年换了姿势,双手抱胸靠着瓶壁坐好,双腿微微拱起而又大大咧咧地分开着,轻轻点起了脚尖。
“小云啊,就是好看呗,眼睛会闪,就像……黑夜里的星星!嗯……头发也好看,两条大辫子,又黑又亮,她跑着的时候,辫子会甩来甩去,那头绳就像是两只红蝴蝶在飞,还有——你是谁?我干嘛跟你说这个。”
少年又抱起了膝盖,不作声了。
“你觉得我像谁?”青姑姑问道。
少年的目光在青姑姑苍老的脸上流转,青姑姑感到那清澈的目光扫过自己花白的头发、皱纹丛生的额头和眉眼、下垂干瘪的唇角、松弛的下巴和脖子、还有干瘦如枯枝一般的胳膊和手掌。
“你像个老人。”少年回道。
青姑姑忽然对面前的小童升起一股长辈的温情来,仿佛她就是他的某个奶奶。“你猜的很对。”青姑姑点点头,“能跟我说说小云吗?”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接着甩了甩头,“算了,反正也没别人听我说,我就跟你说好了。”他又换回了放松的姿势。“跟小云在一起的时候特别开心,天天就跑就玩,抓泥鳅、螃蟹、河蚌什么的,还有蝉,我们会去抓蝉。不过都是没脱壳的那种,脱了壳的会飞,我们又没有可以粘蝉的面筋,因为那个要用很多的面粉,有钱人才会那么玩,我能吃饱就不错了,不过没脱壳的蝉好吃,可以烤。对了,你打过马蜂窝吗?”
青姑姑摇摇头。
“我打过,很大一个,馒头那么大的,就在竹林里。嘿,我拿长竹竿捅的,捅了就跑,都没被蛰,厉害吧?”小童调皮地看着青姑姑,眼神里全是得意的神色。
青姑姑笑了,“你真是太厉害了,我只见过马蜂窝,却从来都不敢打。”
小童仰起头来,更得意了。“我胆子大的很,啥事都干过。我娘有一次回外婆家,没跟我说,我回家没看到她,心里难过的要死,为什么难过我也不知道,我就一个人走夜路,半夜人们都睡了,我就从家里偷跑出来,走了十几里路,一路上都是玉米地,比我高很多的玉米地,夏天嘛!路上连个人都没有,废话,肯定没人,半夜嘛,对吧?”
青姑姑点点头。
“我居然记得路,路上经过几块墓地,我还是很害怕的,唉,你说人干嘛要埋起来呢,埋起来干嘛要弄个土堆呢,弄个土堆还要种点树,生怕别人不知道时墓地,要是大家都别埋土里,那走夜路也不害怕了,你说是吧?”
青姑姑没吭声。
“我娘看见我吓得半死,嘿,我心里可高兴的很,大人们总是怕这怕那,有啥好怕的呢。还有,我游泳啊,特别厉害。那几个小子,都听我的,游得最好的就是老大。游泳……”
小童忽然停住了,像是入定了一般坐着一动也不动,嘴里似乎念念有词。
“你在说什么?”青姑姑问他。
小童并没有直接回应她,却忽然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我不该去游泳……”
“我想我娘,我也想小云,如果我没有去游泳,我肯定还能再见到小云……她肯定还在等我……我总问我娘啥时候回去,啥时候再见到小云,娘总说快了,快了……我还想着让她看我游泳,我还想等我长大挣钱了,就不用听我娘的话了,我直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到时候我就去找小云,找她玩儿,天天在一起玩儿,还抓泥鳅和螃蟹,抓更多的泥鳅和螃蟹!我们还要去爬山,就是远处的山,都能看到。”
青姑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山,那是远处的群山,天气晴朗的时候总能看到,小时候的确傻乎乎地向那山的方向跑过,但从来没有到达过,因为那山离他们有近百里地。
“那个,奶奶,你说,我还能见到我娘,还有小云吗?”少年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青姑姑。
青姑姑点了点头。她忽然发现面对小童她无法道别,也不知该如何道别,他是少年的心性,儿童的心智,她梳妆换洗,却发现两人根本无法直接沟通,原来预备好的那些少女情怀在这次告别中竟然毫无用处。她更是不忍告诉他自己就是小云,对于小孩来说,与“小云”相比,还是“奶奶”更适合自己。
“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她忽然感到累了,像是大梦一场到头却发现是虚空一场,虽说是两个人的回忆,现在却更像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单恋。他理解不了,也无法接受,因为他只能是一个孩子。在无知而单纯的少年面前,她的小情怀是那么的自私和矫情。青姑姑放弃了自己的心情。她叫了那三人进来,吩咐陈思齐取了作法用的符咒和器具。
符咒围绕着瓶子摆放,当一切停当,瓶中的李花和刘耿也牵起了小童的手,他们看到了也读懂了青姑姑的心,既然都是一路,多个伴总是好一些,小童起初不愿意,但后来也接受了,三个人牵着手围成了一个圈,小童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虽然眼前的景象依然使他不解,但他已没有那样孤独和不安,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有少年的单纯和勇敢,不去想也不去猜,管他好赖,只是接受。
小童眼中那近乎透明的纯粹好奇的眼神像是灼人的火焰,烧的青姑姑的心生疼。她太心疼他,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让他离开。
火弦打开了瓶塞,当陈思齐催动咒语时,陈曦看到瓶中泛出金光,一如树林当时的景象,瓶中的人也镀上了金色的光芒,李花与刘耿更紧地攥住了彼此的手,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小童不似那一对,仍然好奇地在看,他看着李花和刘耿,又看念咒的陈思齐,然后是陈曦、火弦。或许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最终将眼神停留在了青姑姑的脸上,他不明白那老人为何泪流,但却感到了她身上的亲近之情,竟隐隐觉得有些不舍。
“奶奶再见。”
当一切消失,青姑姑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不已,她哭的不只是小童的离去,更是自己的心,相见而不能相认,只有她知道有一个叫小云的少女跟着小童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