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偏远的北方小村庄里,生活着一个叫阿牛的中年单身汉。阿牛之所以叫阿牛,乃是因为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还有永远都填不饱的肚子。阿牛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一个人住在村里分配给他的住房里——一座荒废的小庙。据说那庙曾经也供养着一只神牛,因为某些历史原因,神牛的雕像被毁,神庙也走下凡间成为寻常人的住所了。
阿牛年轻,体格又壮实,那小庙前前后后加起来至少有四间房,又在村东,东风来时最先吹到的就是阿牛的房,太阳升起时,第一缕日光也最先来到阿牛的家。
那时候阿牛还是挺快活的,就算偷个懒也没关系,收成再差也能满足自己的温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闲暇时就去帮村里的人做点事,刨地,施肥,播种什么的,都可以,也不需要什么报酬,一根烟,一顿饭就足矣。村里的人也习惯了阿牛的存在,有事没事都阿牛阿牛的叫,阿牛虽是单身,但生活却并不寂寥。
除了在深夜的时候,大地万物都已沉睡,除了院中风过树梢的声音和草丛中的虫鸣,阿牛就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叹息声。那是一种难以驱赶的寂寞感,像虫子似的无孔不入,让人难以成眠。实在睡不着的时候,阿牛就会跟自己养的大肥猪聊天,但那猪的睡眠却比阿牛好上百倍,阿牛说半天也听不见它一句回应,只有香甜的呼噜声。在那样的夜里,阿牛多希望能有个人陪陪自己,哪怕是个傻子或者哑巴,只要是个活人就行。但一到白天,阿牛就会忘了夜里的寂寞,一如既往地乐呵呵地与人打着招呼。
所有的一切都在某一天变得不一样了。
那日阿牛独自在田里做活,又时至中午,茫茫的一片田野中竟不见一个人影。那天的天气似乎也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透露着不寻常的感觉,天空的云是铅灰色,沉重地压在头顶,低气压让人烦闷。阿牛便扛了锄头,打算到附近的水塘边洗把脸。快到水塘边时,他听到那水塘边上似乎传来了奇怪的咕哝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低声吼叫,又像是什么野兽在吃东西,阿牛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手心一瞬间全是汗水冷汗。
“嚯!”
阿牛大喝一声,同时狠狠地把锄头砸在地上,试图吓退那不知名的东西。但那边却传来了更瘆人的东西,像是小孩低声哭泣的声音。荒郊野外,正午时分,杳无人烟,这种气氛吓得阿牛直接抖了一抖。也不知僵持了多久,那声音虽然没有停下,但却越来越弱。阿牛壮着胆子走上前去,用锄头拨开了草丛。
出现在他眼前的居然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丑陋的小婴儿!
那婴儿很瘦小,像猴子一样,看起来像是还未满月,顶多五六斤的样子,声音也小,明明是很用力地在哭泣,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老鼠在叫,因为过度哭泣,全身上下都憋的紫红,四肢不知是冷还是痛苦,正在不停颤抖着。阿牛虽然不是很聪明,但他也明白这事有蹊跷,为何荒郊野外会有这样一个不着片缕的婴儿,周围没有血迹,也没有任何被踩踏的痕迹,更没有什么书信证明,看起来就好像这孩子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封闭的农村,最不少见的就是各种鬼狐传说,阿牛定了定神,决定不予理会,转身便要离开。
正在这时,那婴儿竟在无意识之间抓住了阿牛的裤脚。
阿牛又慌了,这该怎么办,不管是鬼是神,这孩子都已经缠上他了,恰在这时,天上忽然一声闷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雨水落在婴儿的脸上身上,流进他的嘴里,那婴儿忽然间就停止了哭泣,一声不吭,全身的皮肤都变成了青紫色。阿牛再也无法坐视不理,连忙把那小孩抱了起来,这一摸才发现,那小孩的背上竟然都是水,身体摸起来也是冰凉一片。
阿牛把孩子抱在怀里,弯着腰生怕雨水再淋到他,一边晃着一边拍着,没想到那孩子竟然又有了呼吸,很快便再次啼哭起来。
阿牛的生活从此完全变了样。村里人很快就得知了这件事情,有热心的女人去帮忙,也有些神神叨叨的人劝他把那孩子丢掉,反正不管怎样,那小孩还是活了下来,而阿牛也知道了,那是个女娃。女娃的背上有一大片的红色纹络,像是缠绕的藤蔓,又像是盛开的花,阿牛不知那是病还是胎记,只觉得那红纹并不难看,于是便为小孩起名叫“花花”。
突然出现的小孩改变了阿牛的生活,他成了爸爸,也成为了妈妈,他借钱又还钱,帮别人干活时也开始斤斤计较起来,虽然村里人多少会帮忙,但大家始终对小花的命运持悲观态度。
一个连自己都顾不住的单身汉,有什么能力去养一个小孩呢。
但花花还是长大了,花花很争气,粗茶淡饭并没有让她变得娇弱,她的身体甚至比普通的小孩还健康许多,随着花花一天天长大,她也变得越来越好看了,尤其是那双漂亮的杏仁眼,就像是画里的人物,看上去跟她那臃肿而略显邋遢的爹一点都不像。
花花六岁时便已开始帮阿牛做事,阿牛的心也不再寂寞,不管多晚,花花总会在家里等着他,为他盛一碗热粥,为他点亮家里的灯。花花是阿牛的骄傲,阿牛也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对待花花,他们互相扶持着依靠着,认真而努力地生活着。那是阿牛最幸福的时光,他是一个真正的父亲,他喜欢看花花笑的样子,他会买漂亮的头花和发夹给小花,也会买好吃的零食糖包,每每这时花花都会开心的跳起来。
花花十一岁时,有热心人给阿牛介绍了对象,那是一个体格瘦小,先天残疾的女人。她不会做事,甚至连自己生活都是问题。
但阿牛还是同意了,他有老婆孩子了,他的家也完整了。
结婚那一天是阿牛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但也是他开始不安的时候。
他的老婆很笨拙,她总是努力想要帮阿牛做事,但每次都适得其反,花花努力教她,但也无济于事。不止如此,她的身体不大好,总是生病。阿牛的家本来就很勉强,现在更是捉襟见肘,他荒废半生,没有一技之长,除了到处跑着帮人做事也没其他门路。
日子是越来越紧巴了,但好在一家人和睦,倒也勉强过得去。
花花十三岁时,阿牛的家里忽然住进了一个老太,老太说她是阿牛的母亲,现在回来当家来了。原来阿牛的确有一个母亲,只是那也是养母,阿牛小时候便被抱养,抱养过去没几年他的养母便生了弟弟,那年闹饥荒,养母带着弟弟逃到了山里,只留下阿牛在村里艰难度日。这一别数十年,青丝归来成白发,阿牛也不记得养母的样子,只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也无法反驳。
至此,阿牛成为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他的家更完整了。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老太空有年龄,处事蛮横无理,处处与阿牛那妻子作对,事事使唤花花,还总是风言冷语。
以前总有人爱去阿牛家里坐坐,但自从老太住进去之后,几乎没人愿意去阿牛家里了。
阿牛前半生虽然妻子愚钝,但好在心地善良单纯,又有花花孝顺懂事,村里人有个别人爱挑刺,但也不与他朝夕相处,现在来了这么个老太,不知不觉间财政大权也被剥夺了,每每需要用钱还要去问老太要。阿牛也不知如何处理,白天累的半死,晚上回去还要听妻子的哭泣和老太的训斥,他没有时间去想,也想不通为什么生活忽然变了个样子,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着,只过了短短一年而已,他的头发便几乎全白。虽然花花学习成绩好,但花花也无法抚慰阿牛的心了,他忽然觉得很累。
生活变成了一座山,阿牛望向前方,遥远而无止境。为给花花交学费,阿牛那年买了便宜的玉米种子。到了秋天,阿牛的玉米最大的棒子都不过拳头大,上面只结着几颗稀疏的玉米粒,那是他的人生,是他的希望,是花花的学费,妻子的药费,还有老太的唾沫星子。
人得绝望到何种程度才会从容赴死,村里人都还记得那个金秋的正午,人们在屋顶上,房檐下,晾晒着自己的玉米。他们看着阿牛微笑着从村外回来,他笑着对他们说道:“你看看,你们的玉米棒子,真漂亮!再看看我那玉米,是个啥啊!”
谁会想到,仅仅是一个小时后,这个人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阿牛死后,另一个单身汉接走了他的妻子,离开时她坐在三轮车上一直流着眼泪,据说那男人对她不错,但没过几年就听说她也离开了人世。
老太在阿牛死后也离开了村子,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花花则不知受谁资助,也顺利读了初中,但自从花花读初中后,她也离开了村子,只在每年的清明和阿牛的忌日回来扫墓。虽然有人见过她,但没人知道她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就像当年那样,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不留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