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远征与终梦
- 岁月的童话:七月流萤
- 语青欢
- 5530字
- 2017-08-24 14: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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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苏轼《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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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各校的择优考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你们居然还是这幅霜打的茄子样!都不想考了?都不想考了是不是!谁不想读书了现在就可以到我这里申请回家!”班主任抬手猛地一拍讲台,震得众人怯怯地低下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班主任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之后,推了推眼镜框,环视教室一周后出了教室。
我私下里抹了一把汗:初三第二学期开学后,班主任就恨不得在教室里装个摄像头,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生怕我们浪费时间,不好好努力学习。现在已经是日行一说教,督查众人。班主任走之后,教室里没有一丝声响,各个拿出练习奋笔疾书。我从书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习题集,开始和数学物理难题死磕。
初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之后,众人就开始进入闷葫芦状态,有意考到外面去的在家拼命刷题,开学之后也是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学习状态。到了最后一个学期,每个人必须得拼上所有的力气。尖子班历来充满竞争,在这种死气沉沉、暗自较劲的环境里,空气中也是摩擦出阵阵火花,涌现了一大批黑马,也陨落了一大批新星,唯有数十人居于高位巍然不动。所幸的是,我是其中的一个。
我回想着开学考试的成绩单:年级第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点。初三之后,我的成绩趋于稳定,居于前五,考崇高中学还是有希望的。这种日日沉于题海的生活,说枯燥也不枯燥,说有趣也不全有趣,成绩的起起伏伏,都像是有一根线牵着众人的心随之起起伏伏,稍不留意就被人狠狠地甩之身后、后来居上。
刚开学时,初春的天气还带着冬日的料峭寒意,我将自己裹于厚厚的衣服中,整日被西西调侃是“移动的汤圆”,我现在已经懒得翻她白眼了,因为她忙于解题,看都不会看我,翻白眼也没个人看,我素来不屑于做无用之功。
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但日子仿佛翻日历般一页一页过得飞快。大多数人的一日出奇地相似,上课,午休做题,抓紧十到二十分钟小憩,上课,做十五分钟题,吃饭,上课。放假时间也由两天缩减到了一天,作业由习题集逐渐演变成了一沓又一沓的试卷,还有各种绞尽脑汁也不一定做得完的培优试卷。我的大拇指指腹起了一层厚厚的茧,每次考试后都会隐隐作痛。
有时我也会对这种生活心有不满,有时我也会因一道题解不出而心烦意燥,便托腮望向窗外的高大樟树,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来使自己冷静,然后便又提笔做题。做久了也会感到疲倦,但看到身旁之人皆俯首,便又继续刷题。
我和西西的对话也少得可怜,因为被作业压得没多余的时间来插科打诨。天台也很少去了,因为那里都是背书的人,去哪里比待在教室还吵。我们俩在一起时最常做的事便是讨论某场考试或者计算作业的数量,顺带着吐槽一下各科老师,语文老师尤甚——现在班上最受仇视的人就是我这个语文课代表,到后来每次我一上台拿起粉笔台下之人皆睁大眼睛盯着我。不过到了学期末,最受仇视的是两个化学课代表,因为这俩人布置作业从来就没和化学老师协调好。不过作业再多,也没有人真会不做的,毕竟大家都明白刷题的重要性。
我们这些学生一天之中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午休那二十分钟左右的小憩和傍晚时分偶尔瞥见的彩霞。下完第八节课后,只有一半的人会离开教室,其余的人要么托人带了晚饭,要么就是先做十五分钟的题目再去食堂吃饭,虽然吃到的不一定是热饭,但好歹节约了排队的时间。留在教室里的人坐得久了就喜欢趴在床边看晚霞,那是初中时代最美的景色。
我无数次想用镜头拍下来,无奈学校不允许带电子产品,便只能安安分分地观望晚霞。这栋楼的窗户斜对角远处是连绵的山脉和广阔无垠的天空。每到傍晚时分,以亮黄色为中心,逐渐渲染过渡到浅朱红色或粉紫色,再过渡到紫红色,最后是大块大块厚重的深紫色,掺杂着几分群青色。
这样的景色,也只有透过学校的这角窗户看到。加之以同学们的打闹或写字的声音为背景音乐,怕是此生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生活,无疑是一种远征,但是有无数人与我共赴战场,我便不觉得枯燥无味、有所畏惧。
回到家的时候,我带着满身的疲惫横躺在沙发上。母亲挺着肚子端着牛奶走过来,我一饮而尽,将脸颊轻轻地贴在她的腹部,暖意透过睡衣传递而来,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初三上学期末的时候,2016年底,母亲被诊出怀孕两个月,父母本来怕我不高兴藏着掖着不让我知道,等到母亲开始显怀了,两人才像犯了错事的孩子坐在我面前告诉我。我得知他们的行径后哭笑不得,我明确地表示,我非常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
“最近吃饭还好吗?”我抚摸着母亲的腹部,轻声问道。
母亲自怀孕后整个人都胖了一圈,脸色红润。她看着我,温柔地笑着点了点头。我看着母亲幸福满足的模样,手忍不住握住了颈间的银边海蓝色戒指:苏吉吉,会不会是你呢?
“苏吉吉,如果有下辈子,就做我弟弟吧。不要再当我哥哥了,太累了。”忆起苏吉吉去世时我所说的话,我笑着,对这个新生命隐隐抱了期待。
我洗漱完毕后,便从床头书柜取了书看。要说没有压力也不可能的,我的理想高中是崇高中学,我定是要花心思去争取的。择优考试在际,父母也加入了战场,他们陪着我一同作战,每天下晚自习回家后花一个小时来攻克难题。我的理科薄弱,对着题目如临天书,即便如此,我也是要沉下性子去做的,一个晚上一个题就算是大幸了。
崇高中学的择优考试那一天,天空下着滂沱大雨。我将自己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带着考务袋入了崇高中学。崇高中学是新校区,棕红色的高楼耸立,绿树环合。我环视着校园内,又是兴奋,又是胆怯,又是震撼,又是欣慰。
这是苏吉吉生前停留过的地方,这是他理想生根发芽的地方,这是我梦中无数次穿梭过的校园,这是我三年最向往的地方。
此刻,我心潮澎湃。
我闭上眼,仿佛听见了苏吉吉的吉他声,听见了他澄澈的青涩嗓音:
“七七,你来了。”
眼前仿佛立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在朝我温柔地笑。他一丝不苟地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有干净利落的短发和笔直修长的双腿,俊朗的眉眼透出些少年青涩,闪烁的眸子犹如撒满了星辰。
一年前,他便是如此立于我的校门前,拖着一个深蓝色的行李箱,颈间挂着那枚海蓝色银边戒指,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朝我笑得灿烂。现如今,我束起及腰的长发,来到了他的校前。即使我永远都不能像苏吉吉一样等到想要看见的人。
那么久,那么久,我静静地站在校门前没有动作,任过往的人从我身边疾步跨过,我始终注视着面前的幻影。握紧胸前的戒指,我深吸一口气,阔步踏入了这所我朝思暮想的学校。
“哥,我来了。”
2
我既讨厌冷天气,因为冻得我恨不得钻被窝去;我又喜欢冷天气,因为寒冷会使我的大脑处于清晰的状态。
我寻着考场,发现我所处的教室刚好是苏吉吉的教室,心里感到莫名的安定。
我准备好考场用具,看了看挂在墙面上的石英钟,计算着距离开考还有多长时间。目光偶然一瞥,就看到立在门口的徐舟、班长和罗枍。我惊喜地起身向他们招手,大步走出了考室。
徐舟穿着白色的风衣,身形笔挺地站在门口当做我与其它两人谈话的背景。他安静地看着我向班长抛媚眼、向罗枍卖萌撒娇、毫无节操地调侃俩人、嘴炮儿似的吐槽,温和儒雅的眉眼敛着,一副很随和的样子。
说到一半,我突然问:“你们俩来找我我能理解,为啥徐舟也来了?还是来当背景的!”
罗枍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班长淡然地推了推眼镜,说:“据徐舟说,这是你哥哥苏喆的教室,他来看看在这所教室外所看的风景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扯了扯嘴角,看了一眼轻咳的徐舟,扶额:敢情你是来瞻仰的啊?我再与班长胡扯了几句,便转身进了考场。徐舟立于教室门口,他注视着我,但是我隐约觉得他看到的并不是苏流萤,而是苏吉吉。他最终朝我清浅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试卷一发下来,尽管已经刷了无数难题、做好了面对更难的题目的准备,但是真到了考试,我还真有点懵。我镇定好心神,提笔逐题做去。四周很安静,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为了更好地利用时间,我从不在一道题目上停留太久。尽管到最后我还有很多题没有做,但是我将所有会做的题目完成了。
一场又一场考试过去后,我长吁一口气走出考室,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在走廊上,我诧异地揉了揉双眼。穿着白色风衣的少年双手插兜,侧脸望向走廊外。三月份的寒光映着他的脸庞,他柔和的眉眼被明晃晃的白光所模糊。我怔住,就差没直接冲上去问他一句:徐舟你这么思念我哥,干脆我俩换个考场吧?
徐舟注意到我,转过身来,对我说:“苏流萤,你过来一下,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我站在原地不动,问:“什么话?别是让我替你转达你对苏吉吉的哀思啊……还是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和你换考场的……”我立马捂住嘴,十分尴尬地看向徐舟:我还真的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徐舟愣了一下,忽地“噗嗤”一声轻笑起来,他温和儒雅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如同撒满了细碎的晨光。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和他隔着的一大段距离,说:“苏流萤,咱俩好歹也是童年玩伴吧,不用这样防狼一样防着我吧……”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走向他。徐舟侧过脸看向走廊外的天空,天空经雨水洗涤后,透出一种清澈的湛蓝。他缓声说道:“苏喆临死前嘱咐我,要替他完成那个约定,所以今天我是来和你说这件事的。等中考过后,你的十五岁生日,带上沈辞西她们来吧,我带你们去看萤火。只不过可能有点远,毕竟萤火虫生活在有干净水源的地方,我们多人一起去是没有关系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怔在原地。记忆如海潮,呼啸般涌过,耳畔响起那年的话:
“等你十四岁了,我就带你去看萤火。去看最美、最震撼的萤火。”
十岁那年的暑假,他沐浴在林间如水的月华中,背着受伤的我一步一步走出黑暗,走出恐惧。那时月光勾勒出他青涩的轮廓,他与我拉小指作出这个我原以为再也不会实现的承诺。而如今,另一个我曾暗恋过、也曾憎恨过的白衣少年,带着对一个新朋友的满腔真诚,复述着这个承诺。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忽地鼻尖一酸,眼中隐隐有泪意,我忍住欲滴落的泪水,笑着点了点头。
崇高中学的考试落下帷幕之后,我不去想结果如何,又先后参加了另几所高中的择优考试。当最后一所高中的择优考试落下帷幕后,我如释重负,这场持续了将近一年的远征即将结束,另一场远征即将开始。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很煎熬的,但我也必须沉下性子去迎接中考。南方中学的录取短信开启了我三月份收获的序幕,紧接着是崇高中学、南城一中,最后便是这个城镇最好的中学,宁城一中。
收到崇高中学短信的那一刻,我不禁热泪盈眶,这其中藏有多少复杂的情绪,怕是只有我一个人尝得到。我终是完成了这个梦,不论是苏吉吉的遗梦,还是我的新梦,我都会带着满腔真诚去完成。
满程荆棘,不畏不惧便将是一路花开。
择优考试过后,我必须完成的最后一关,就是迎接中考。备战中考的生活相对之前虽然轻松了些,不必遭受精神上的莫大压力,可是身体需要承担的负荷是极大的。
此前,碍于择优考试,各科课代表收敛了锋芒,择优考试一结束,各科课代表纷纷磨刀霍霍,开始大展身手。各科课代表争风吃醋最惨烈的战果便是:一天布置了十四张试卷,附加一篇作文。我无数次怀疑,我的书写突飞猛进归功于此。
面对些高高堆砌的作业,以班长为主、我为辅的一干人已经能够应付自如。毕竟都是在题海战术中脱颖而出的人,最后的三次模拟考试都是这些人名列前茅。
由此,日复一日地做试卷和努力训练迎接体育中考便是生活的全部。
我最忧愁的便是体育中考,我这初一入学时病秧子般的身体素质,被多次调侃为“林妹妹再世”,一个星期便请了不下两次假回家养病,上初二之后才有所改善。望着这八百米长跑跑道,我有些心生畏意。但是苏流萤向来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我全心全意地练着,最后还真的让我跑到了满分。
体育中考那天太阳极大,火辣辣的日光灼得我裸露在外的皮肤隐隐生痛,我站在起点前,感知着来自日光的炽热,隐隐的痛意竟让我的记忆翻飞,回首三年匆匆,所遇到的人、事、物皆形成一幕幕生动的画面,勾起我的泪意。成长,是带着隐痛的,但,此间必然伴随着温暖。
发令枪响的那一刻,我迈动双腿,将三年来所感受过的喜悦、难过、感到、愤怒、悲痛都化为我双脚之下的动力,在烈日炎炎下,我能感受到热空气的流动。到了最后百米加速时,即使我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我也全然不顾地向前冲刺。
我含着滚烫的泪水,跑过这八百米,跑过这三年的离合悲欢,跑过弹吉他的少年和恣意飞扬的少女,跑过钢琴前的白衣男孩,最终抵达终点。我仿佛生出巨大的双翼,不畏被阳光灼伤的危险,毅然起飞。那一刻,我哭得稀里哗啦。
中考那天,我束起高高的马尾,穿上我压箱底的长裙,走入了考场。我从容不迫地接过试卷、静心解题、释然交卷,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般流畅。面对中考,我并没有太大的压力,仿佛面对一场极其平常的考试。或许这才是应考的最佳状态。
中考结束的那一天,晴空万里。湛蓝的天空干净而澄澈,洁白的云丝轻悠。
我绕着我待了三年的校园独自漫步了一圈又一圈。即使是路痴的我也对这所中学了如指掌,我沿着每一条小道,走过每一棵树、每一片竹林,在每一处石凳停留。我看着国旗前的草坪,不禁回忆起初一新生入学时的场景;我在跑道上漫步,记起每一次体艺节比赛的场景;我在雨中仰望教学楼,看着拔地而起的高楼间,有我熟悉的面孔。我喜欢这里的每一寸,哪怕是楼身缺了角的瓷砖我也喜欢。
这是我梦起的地方,也是我梦终的地方。它是我的母校,早已融入我的记忆、我的血肉之中。
离校之际,我们这些强撑着笑意的学生在对班主任喊出“我爱您”的那一刻,泪水终于决堤。我们都明白,这位总是来去无影无踪、时常冷着脸的老师,其实有一颗温柔的内心,她时刻牵挂着我们,就像是我们的另一位母亲。
那一天,没有一个人将“老师,我爱您”这句话完整地说完,因为每一个缺少的音节都被哽咽声替代。滚烫的泪水顷刻流下,我抱着西西、班长和罗枍泣不成声。我记得初三开学时,很多人都嫌弃毕业的学生落泪很矫情,可是到了最后,无一例外地流下了泪水。
这是一场盛大的离别。但是,没有人能抗拒这场离别的到来,没有人会缺席。
——我们,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