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独醉（三）

杨桃先向岳临江福身，而后又对着岳临风低声道：“告辞了。”

岳临风忽然起身，却又觉着失礼，只得失魂落魄地坐下，眼睁睁看着杨桃跟在太傅身后，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够了？”岳临江忽然问：“你今日叫我来此，便是为了见这么一个女子？”

“我知晓父亲不会同意，这才带她来见兄长。”岳临风紧张道：“可是……太傅怎么也来了？”

“是我邀她来此。”岳临江神情严肃道：“你身为世家子弟，三更半夜留宿了一个姑娘，你可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岳家？”

“一个宫婢出身的女子，到底是有过人的才华、还是有惊世的美貌？你竟然想教她登堂入室？”岳临江目光如炬，盯得岳临风不由低下头去。

“可是……皇后当年，不也是庆元王的侍婢出身？”岳临风语气之中似有不甘。

“身份低微的宫婢，如何能比得上落难的皇储？”岳临江斥责道。

“可是皇后并未恩荫半分北齐皇族的荣耀。”岳临风据理力争，“难道在兄长眼里，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比不上空洞的世家名号？”

“休要再提此事！父亲不会点头，我亦不会同意！”

“兄长，世家没落、寒族兴起之势不可阻挡！”岳临风虽然不及兄长深谙朝政，可是陛下这几年的动作，他自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岳家既然交到了我的手里，我便不能看着家族衰落而不顾。”岳临江望着满面愁苦的弟弟，他又岂能觉察不到朝中的风向动态，然而在其位谋其政，他既是岳氏族长，当以振兴岳家为己任，岂能放任族人散漫无为、衰败门楣？

“不过是一个姑娘，哪里比得上世家女子婀娜多姿。”岳临江安慰道：“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世家男女相邀御街观灯，届时你随我同去。”

岳临风低着头道了一声“好”。岳临江不仅是他敬爱的兄长，还是岳氏族长，甚至于他能领了龙图阁的闲差，亦少不了兄长从中斡旋。若是没有兄长，他将一无是处，兄长之言，他忤逆不得。

杨桃正侧身倚着马车，将手肘搭在车窗上观灯，忽然听太傅打趣道：“舍不得岳大人？”

“不是……那岳临风甚是无礼，哪有什么舍不得。”杨桃连忙道。

“此岳大人非彼岳大人。”林馥弯着眉眼笑，“其兄长岳临江，官拜二品刑部尚书，又是岳氏族长，明城女子多有恋慕于他者。”

“太傅，你就不要消遣我了！”杨桃捂着红透了的一张脸，“庆安王当日寻我的不痛快，教我险些流落街头，若非岳大人收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侍奉帝后数年，同他们讨一道旨意，便可安稳后半生，怎么想到了出宫？”林馥好奇道。

杨桃眨了眨眼，“嗯，皇后娘娘也是这般说的，可我总觉着不甘心。”

“我年少入宫，几乎已经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了。”杨桃回想起她在宫中所见种种，“宫婢到了年纪便可得自由，与家人团聚……可我早就没了家人。”

“后来我认得了太傅，才知你也是一个人从北到南。”杨桃望着她道：“那时我便在想，我是否也能通过一人之力，得到旁人的尊重。而不是日后被人指指点点，说是受了皇权庇佑。”

“所以你便自请到了我府上？”林馥问。

“嗯。”杨桃点点头，“只是我的小心思比起太傅的宏愿，既狭小又自私。”

“怎么会。”林馥笑道：“若世间女子皆如杨桃一般，便不会有那样多的人抱怨上苍不公、出身不好、容貌不美、男子不长情。”

原来她在太傅眼里是这样一个人啊！杨桃欢喜道：“那我接下来该如何做？”

“寻了你擅长的事务来做。”林馥道。

擅长？杨桃暂时还没有想好自己擅长做什么，便随着太傅入了气势恢宏的宅院。这宅子朱门深院，楼阁亭台错落有致，花草溪流穿行其间，真乃是喧闹御街的一片净土。

可杨桃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这便是庆安王殿下选的宅子吗？”

“你很怕他？”林馥诧异。

杨桃点头，庆安王当日威胁她的模样历历在目，他教她好好想清楚，日后该听命于谁。经过这几日，杨桃也想清楚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燕氏才是万里河山的主人，她自然不该忤逆了庆安王殿下。

只是入睡之时，杨桃却不由自主想起这几日同岳大人相处的情景来。他白日里上朝，夜里便读书、习武。她常常坐在冰冷的石阶之上看他，“大人已经入仕几载，为何还要读书习武？”

岳临风想了想，“我当日原想考武试，可是父兄皆劝阻于我，不想叫我去军营吃苦。我只得考了文试，而后又因父兄在朝中能说得起话，这才任了个龙图阁的闲职。”

“而今想来，文吏非我所愿，我还想再参加一次武举。”

夜色极黑，杨桃却发现那人的笑容异常明亮。世人都说京官好，考上了京官，只要平平稳稳，便能一辈子食皇禄，原来竟然还有做了京官不满足的呢！

“若是岳太公与尚书大人不准你参加武举呢？”杨桃又问。

“我已经偷偷地报了名。”岳临风笑道：“不会教他们知晓。”

“若是大人考上武举，日后又有何打算？”杨桃愈发好奇。

“日后……恐怕不会再长留京中了，外面天高海阔，我想趁着年轻多出去走走。”

“大人志向高远，与世家子弟多有不同。”杨桃从前在宫中之时，未曾想过宫墙之外的景色，而今好容易出了宫，更不敢想象明城之外是怎样的风光。

“你可愿与我同去？”不知何时，岳临风竟然已经站在她面前，低着头看她。

杨桃不明所以，“为什么是我？”

“所有人都说我白日做梦，唯有你……”岳临风蹲下来与她平视。他知道世家大族如同魔咒一般禁锢着他，冲破束缚展翅翱翔，是何等的痴人说梦。可是这个小丫头，竟然说他志向高远。

杨桃双手捧着脸，笑盈盈地看他，“大人远行，还缺个使唤丫头不成？”

“没人把你当做使唤丫头。”岳临风道。

“大人说的又不作数。”杨桃嘟囔道。

岳临风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非但伶牙俐齿，脑子也是一等一的聪明。

“我并非要欺你。”岳临风盯着她道：“我明日便带你去见兄长，岳氏的族长。”

春风寒凉，杨桃以为他在打趣她，却不料他脱了外袍覆在她身上，“你再陪我习一会武可好？”

漆黑的夜色隐去了她脸上的红晕，杨桃点点头，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