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
谷中石虎经御箭,山上金人曾癸天。
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
朝见马岭黄沙谷,夕望龙城阵云起。
庭中奇树已堪攀,塞个征人殊未还。
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
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
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
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这首铿锵雄阔的《从军行》是隋朝著名诗人卢思道所写,诗中借助汉时边塞的战争描述了远征将士别离家园的苦楚,以及留守思妇的离愁别绪,其中更讽刺汉时武将邀功求赏,不惜发动连年征战,无视风华少年客死边塞等悲壮之事,将诗人反对无休无止战事的思想赋予笔端,是一首流传极广的塞外诗。确是,塞外苦地,寒光照铁衣,关中富庶人家自是体会不到。试想,若无不畏生死的兵将苦苦坚守着塞外险地,哪来的繁华平安世间!如今,大隋天下虽已立国久矣,可大隋帝都长安以及关中大地,依然要靠无数将士舍家弃业的付出,才能换得十几年的安稳和平。
经略家言‘凡操持关中属地者即可以宰制全国’。关中,自古富庶,又称‘八百里秦川’之地,为政客兵家经略要地。
君王山,位居关中,西距长安二百六十余里,山势险要,蜿蜒百里,自盘古开天之时起,人们西入长安东走山西河南,漂泊黄河,都要沿着山前这条宽不过丈余的大路,年年往复。这条路自古不是官家驿道,而且年年风雨后,更无黄泥修补,但此路却以帝都长安为中心,向东绕过华山,通联着潼关关隘,之后又一分为二,分别向着山西与河南而去,而向西方的路则是从长安城出发,经过莽莽秦岭后,在天台山脚下向右拐过一个大弯,这才顺着渭河河畔往甘肃天水方向绵延婉转而去。
此时已到了初秋风干燥热的时节。君王山下几十里外的乱石岗上,几株高大的白杨似几把擎开的巨伞遮下一处好大的树荫。树荫下,十几个过往的商贩,随意而坐,在一个破旧的茶棚下,说笑饮茶纳凉的同时,正听经营茶棚的老者抑扬顿挫的说书。
这个老者身材矮小,身形消瘦,穿一身洗的发白的粗布长衫,满面的皱纹的脸似暴雨冲刷过的黄土岗子,沟壑纵横。他一边说书,一边忙活续茶,神色间虽然始终透着似睡非睡的懒散,但一双眼睛却精光隐隐,任谁被他扫视一眼,都有莫名的凉意。
老者慢吞吞地踮着脚给纳凉的诸人续完一轮茶,唾沫横飞道:“那年也是这个日子,与今儿的天气很似。虽说看上去云淡风轻,离天高气爽还有些时日,但随后却发生了非同一般的事!嘿嘿......那天薄薄的雾气刚涂抹完大地,太阳才在远山后露出半个朦胧的脸庞......”正说得兴起,被其中一茶客打断,道:“你******就别文绉绉的啦。不是要讲开皇十六年那场大风吗?直接些,别给咱们婆婆妈妈的啦!”老者闻言也不生气,呵呵一笑,微微欠身道:“好尊客呐,您别着急,咱小老儿这不已经说到那场大风了嘛!”说着,干咳几声,咽了口唾沫,继续道:“那天太阳刚从君王山探出头,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风吹得缩了回去。哎呀呀!这大风,好像疯子一样,漫过远山,夹着湿漉漉臭烘烘的气息,直如暴瀑似地倾泻向诸位足下的这片大地......那势头,嘿嘿......当真是非同小可,千古难得一见!”
他连说带比划讲的生动异常,见引得诸人渐渐入境,得意之时,顺手将被烟火熏的黑乎乎的大茶壶放在一旁,扯过一张破凳子,举着瘦长的胳膊,一边比划一边夸张道:“这场风真是发足了力,疯疯癫癫的样子很像我隔壁疯婆子,有时候吹着口哨,有时候喊着号子,由西向东,上蹿下跳,横冲直闯,将这的物什吹得东倒西歪。”
诸茶客听他又扯到自己隔壁的疯婆子,俱都哄笑道:“那婆子怎个疯法?该不会在床上和你疯过吧?”
老者尴尬的笑了笑,一脸正色道:“咱可是正经人,哪会有此事!”诸人见他神色闪躲,更加不怀好意的哄笑起来。这时,茶棚中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见老者面对诸人嬉笑,异常尴尬,便端着茶碗站起来,操着一口山西口音对诸人抱了抱拳,道:“列为既然喜欢听奇人异事,就别起哄了吧!喝茶,喝茶吧!咱们听老丈继续说,如何?”此时诸人笑够了,便有三五人端了茶碗向他举了举,算是答应了。
老者见诸人静了下来,感激地向年轻人看了一眼,继续道:“诸位尊客想必也知道,这儿的秋风刮起来会像个屁孩子的哭泣,来得快去得也快。而那场风在狂奔中,不断卷着活生生的人和牛羊马匹,向南来了,一路跨过蜿蜒百里的石溪河,冲到了这里,又在刀削斧劈的君王山前停留盘旋个把时辰,这才折了个弯向东北面的洛河飞奔去了。”
诸人听他将那场风说的厉害,都不禁停了手中的茶碗,问道:“风停之后又怎样啦?”
老者缓缓起身,给几个空了茶碗的人续上茶水,才道:“诸位有所不知,那场狂风吹起的当日,正是大将军宇文仇奉圣上之命,统御着三千钢甲精兵,由渭南启程,直奔潼关,欲向河南平定叛乱的节点。”先前替他打圆场的年轻人见老者终于说到了正题,不禁抚掌道:“宇文大将军现身,该会有异事发生吧?老丈快讲来。”
老者点点头,抬头望着大路方向,指了指一片青郁郁的山谷道:“宇文大将军率领大军,晓行夜扎,只几日便到了那里,喏,华县南郊。嘿嘿,诸位可看仔细了,那地儿可不远哩!”
诸人点了点头,直嚷道:“莫啰嗦,莫啰嗦,那场风与这片青郁郁的山谷有何干系?还不快快讲来。”
老者道:“干系大了。大军停扎的当日,无风无尘,正是旌旗难展烈日当头的晌午时分。宇文仇大将军征战多年,极是爱惜将士,他见天气如此,便下令安营扎寨,就地休息整顿。”
年轻人道:“好好个秋初天气,又非酷暑时节,岂会无风无尘?宇文将军怕是遇到麻烦了。”
老者叹道:“扎下营帐后不久,果然发生了怪事。那时宇文将军正与属下商讨如何应对这莫名燥热的午时,忽闻前军旗令官奏报,言称适才有一股莫名的黄风在前路军将士中间刮起......风停后,便有许多兵将被风吹伤了,现在已经无法前行。”说到此处,老者站起身来,学着当年宇文仇的样子,叉腰而立,故意扬天哈哈大笑一番后道:“老子麾下兵将,走南闯北,驰骋塞外,皆是能征善战的壮丁,莫说是一场风,便是天上落下的是刀子,脚下流淌的是铁水,也不致让大军停滞不前!”
老者说到此处,叹息一声,道:“但这风确是蹊跷,先前它是打着旋儿在先头铁骑队伍中刮了半个时辰,等停下了,那两千铁骑精兵便被吹伤了一大半,全军士气由此大损,不得不原地疗伤待命。”诸人听到此处,也是纳罕不已,茶棚中一个胖乎乎的商贾听老者说到这里后,撇了撇嘴道:“宇文大将军的平叛计划就这样受阻啦?”
老者点点头道:“大将军宇文仇发生异事,若捉摸不透下贸然奏报朝廷,圣上必会怪责他统兵不力,受到严惩。所以他夜不能寐,苦苦思索,仍无办法。可是到了夜间,身侧有个谋士献计,称离此不远有座君王山,山上有一奇人,唤作红叶龙。据闻此人神功非凡,不但能呼风唤雨,还懂得上古医道,最擅长治疗疑难杂症,若能找到红叶龙,必可解了此劫......宇文仇闻之大喜,问明路径,备下金银细软,带上献计的谋士和三名随从,领着数十名彪悍的军士,一路往君王山而去。”
风缓缓吹着,已与老者的故事一起形成特殊的气氛,在茶棚中弥漫开来。茶棚气氛热烈起来,诸人嚷着让老者快快讲下去。老者正要继续说,却听远处传来滚滚的马蹄声响。诸人听见马蹄声,纷纷转头望去,只见大路深处正泼刺刺的奔来一行黑衣乘者。
黑衣乘者越奔越近,远远望去,便如一条黑色神龙滚滚而来。诸人见黑衣乘者来势如风,暗暗纳罕,又见一行黑衣乘者俱都身材高大,腰悬利刃,虽人人戴着遮阳斗笠,却依然掩饰不住威猛的气质,不由面面相觑,暗暗心慌。这一行十余骑在茶棚前齐刷刷停了下来。为首的黑衣人低喝一声,便有一名黑衣乘者跃下马来,铿锵几步到了诸人近前。他先向诸人团团抱了抱拳,这才问道:“敢问诸位朋友,此去前方可有一处唤作‘客来喜’的饮酒处?”诸人听黑衣人话音洪亮稳凝,几步过来,矫健有力,特别被其遮阳斗笠下那双透着锐光的眼睛扫过,竟觉心中惶惶起来。
凉棚中诸人有的是初来此地,不甚熟悉这里的地形,有的却是常年往来,熟悉地形去处。可是不管熟悉不熟悉地形的人都知道近几年来世道动荡,这一带常有盗贼出没。如今见这一行人个个人形若蛟龙,腰悬长刀,彪悍的气势不免让人心惊,所以听了黑衣人的问话,都故意左看右看,偷偷对望一眼,装作茫然不知的样子。
茶棚的老者见黑衣人威猛非常,勉强装作镇定的样子,上前鞠躬施礼,赔着笑道:“确实有这么一处所在......几位尊客,您沿着脚下这条大路一直往前走七八里就能找到‘客来喜’酒店了。”说完了,提了提手中的大茶壶问道:“天儿这般热,诸位尊客先下马歇息会儿,喝口凉茶再赶路吧!”黑衣汉子摇摇头,也不答话,自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叶子,丢在凉棚最外的一张桌子上,道:“如此叨扰了。”言毕,回身走到为首那名黑衣乘者的马前,低语几句。为首那人点了点头,扶了扶腰间快刀,看了看茶棚中人一眼,双腿一夹,呼哨一声,领着伙伴纵马奔去。
茶棚诸人见黑衣人来去如风,纷纷交头耳语着。老者凭空得了碎银叶子,脸上不禁放着喜滋滋的光芒,枯瘦的双手拍了拍,干咳几声道:“小老儿接着给诸位讲哈!”
诸人闻言,纷纷落座,乱哄哄道:“讲吧,讲吧!”老者见诸人坐稳,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但说宇文大将军一行人不消三五个时辰来到君王山下,只见君王山气势绵延,山阔云高,荒草杂树之下哪还有路径?他们寻摸了半天,因找不到村夫做向导,便留下数十名彪悍军士在山脚下护着金银,由谋士领路,迤逦往山上去。
过了几个时辰,他们摸索着找到了一处高大的山崖。那山崖高约百丈,三面凌空,只一面连着山顶上的黑松林。宇文大将军四人遥遥向上望去,只见直插云霄的山崖似刀削斧劈,光溜溜的石壁上生着突兀顽强的虬松。这些虬松或如飞龙汲水,或如大鹏展翅,又或如狂蟒盘身,在空濛缭绕的云雾中千年一日,令人惊叹啊!也就在这时,他们又发现山崖上有一截斜如雄鹰翅膀,而且极为醒目的红瓦飞檐......就在离红瓦飞檐处不远,有一束耀眼的光芒直冲向天,明亮的如暗夜闪电。谋士见了颇为兴奋,指着冲天光芒告诉宇文大将军,那便是红叶龙的修炼所在。”
老者说到此处,一语三叹,诸人听得更是心神俱往,听到宇文仇找到了红叶龙的所在,不禁兴奋起来,问道:“找到红叶龙后便怎样了?”只有那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却道:“能居于此地者,既是异人,便有异事!这几人的遭遇定是与众不同。”
老者对他嘉许的点了点头,叹道:“诸位要知晓啊,这宇文仇可是出身名门望族,自幼习武,熟读上古兵书,深谙山川形势,懂得兵法韬略,也是个虔诚的崇尚道法自然渴望修身成仙之人。他见光芒灿烂,冲天而起,气势若虹,明亮异常,大赞道:‘能隐于此地之人,必有非常本事。’又细细观察周遭地势,道:‘若要绕路上崖,非得三五日不可,而若要快快登上崖顶,目前看来,直接攀援是最为快捷的路径。’于是,他便命令一名随从即时登崖......诸位要知,这三名随从虽装束普通,一副长随管家的模样打扮,看起来毫不起眼,其实却是江湖中少见的一等高手,正因为身手不凡,所以才被宇文大将军带在身边......几名随从得了命令,纷纷将之前预备好的金丝绳索搬到崖下,另二人寻了棵云杉树,仔细的将之削成数十根长约二尺的木橛。”年轻人问道:“这木橛用来做什么呢?”老者道:“登山之用......哈哈......既然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奉命上崖的随从便将那捆细若青藤般的金丝绳索系在腰间,拔出背负的精钢烂银钩,以精钢银钩辅助手脚,几个起落,向山崖顶上攀去了。这随从一路向上攀登,一路以上乘的内力在崖石壁的缝隙上打下木橛,而后再系以携带的绳索。直到将近午时,他才上了山崖,寻了一棵高大的黑松,将绳索的一端绑在黑松上......如此,登山软梯结成了。”
诸人听得入神,而老者说到此处,似乎也已沉浸在当年那名随从上山的惊险情势中。
老者闭眼片时,长叹一声道:“山崖顶上地势极阔,约百八十丈的面积。山崖的凌空处,岩石裸露,寸草不生,被云雾覆盖,稍不留神,极有可能踏空,失足坠崖。而山崖的后部,被高大壮硕的黑松覆盖。宇文大将军四人上了山崖,虽然与那束冲天光芒近了,但身在崖顶时狭时阔的地势中,却被密密匝匝的黑松遮住了方向。于是,宇文大将军便命两名随从沿山崖边缘察看,片刻后,随从回来后说离此不远处除了有一座衰败的君王庙,再无他物......既然有所发现,还愁找不到红叶龙吗?可是宇文大将军一行人去看了,却好生失望。原来红瓦飞檐正是这庙宇的斗檐。众人围着庙宇转了一圈,见这庙宇虽具规模,可因时间太久早已破败不堪......还有,除了庙内一尊不知名的神,广场上的几株高大古槐,以及一条松荫遮蔽荒废已久的古路外,四周尽是荆棘杂草与黑松,却哪有光芒冲天的异象。众人折返回去,一边寻找一边合议,不曾想,却在无意中入了松林的另一条路。”
老者说到此处,捧起茶碗饮了一口凉茶,又起身给诸人续了茶水。诸人见老者动作迟缓,有些不耐起来,纷纷叫嚷催促道:“喂,他们寻到这条路以后,又怎样了?”
老者看了看诸人,微微笑道:“几人愈往里走愈觉得此地清净无比。宇文大将军更是一路称赞道:‘非凡之人居于非凡之地......若寻得红叶龙了,将士的怪病便真是有救了!’......他正欢喜着,却蓦地被身旁一名随从的低声惊呼吓了一跳。他顺着随从戒惧的眼神望去,见不远处一块高约八尺,宽约一丈有余的巨石上写着一个斗大的‘杀’字。这个‘杀’字写的霸气无比,金钩铁画,入石三分,虽被风霜雪雨侵蚀,但依然透着隐隐煞气。几人暗暗吃惊,茫然中又发现有风吹过这片黑松时,发出地声音好似冤魂呜咽,咯咯作响黑松粗壮的枝干更像厉鬼伸出的手臂......他们正恍惚着,忽然见黑松枝干上似有模糊不清的白色物什飘动。宇文大将军定睛望去,不由吃了一惊。哎呀......诸位,你们猜猜,这是什么!”
老者见诸人皆摇头不语,嘿嘿一笑,神神秘秘的道:“原来那阵风吹的黑松枝干上飘动的白色物什竟是数十具早已枯朽的尸骨。”诸人听他说的恐怖,不禁都‘啊’了声,老者嘿嘿一笑,继续道:“那几具白色的尸骨仿佛已在多年。肉身早已散落入土,面目更是难分辨。嘿嘿......骷髅上只余下空洞的眼眶,像是在凝视着幽暗的松林,唉......这种凝视不知是在悲哀人生短暂,还是在感慨世间繁华。”
诸人正听得面面相觑,忽听老者声音高昂起来,大声道:“但宇文大将军是谁呀?他是统领数万大军的将领啊!他早已看惯了人的生生死死,习惯了沙场上的哀嚎与杀戮......他见此地状异,伸手摸出腰间的长剑,擎将出来,一把拽过已浑身发抖的谋士,低声喝道:‘你领的好路,嘿嘿......快快前面带路,把本大人带出去,否则,在我死之前,先杀了你!’诸人慌不择路,胡乱在松林里闯荡着,不知走了多久,疲惫的他们终在一块亮如明镜,斜斜向天的巨大坚石前停了下来。”
年轻人听得入神,不禁问道:“若依老丈所言,这巨石该是生出冲天光芒的所在吧?”
老者点点头,道:“正是!但明镜般的巨石为何斜斜向天?难道它自恒古以来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