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雷家的变故,与老雷的突然倒下有关。
那两条路从头一年的夏天修到第二年的冬天,修修整整,远没有完工的迹象。路的进度与船的往返是同步的,一船石子靠岸,哪怕顶风冒雪挑灯夜战,也得把它清空。白天没船来时也不得休息,全体人员参与护路。石子才铺上去,棱角锋利得除了缠履带的“东方红”拖拉机,其它车辆都望而却步。所谓护路,就是用人拉磙石的土法子来压实路面,将石子嵌入地面,棱角磨去三分。这种活,不习惯体力活的人根本吃不消,几天下来,教育班子累倒了近一半,雷书记也在其中。作为带班领导,他并未在意,认为小病小灾,身体开个小差,打打针吃吃药就过去了。身体刚好一点,他就返回了工地,结果被一满担石子硬生生拽下两米多高的跳板,摔折了胳膊,人也昏迷过去。这一跤,摔得老雷永远起不来了。在县医院做拍片检查时,他除了右臂骨折,还附带查出了肝部肿瘤。
老雷这个顶梁柱一倒,雷家人的生活便发生倾斜,开始撑不住了。雷大学的母亲患有类风湿症,只能料理家务,做些轻活;两个姐姐都在队上务农,老雷病倒后,大姐三天两头要抽空陪父亲去县医院复查、拿药,本来不多的工分,一折腾就没了。偏偏此时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让雷家更是雪上加霜。
这件事现在听起来未免觉得荒唐。
学校的师生解散后,教育编制并未取消。这时公社下了一纸通知,将留守教师及其家属集中到学校里居住,说是既方便学习和劳动,又不使校园荒废,一举两得。通知一下达,引得大家议论纷纷。老师们原本都住在校外,如此一来,各自的家就要闲置起来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住在校园里,房前是操场,屋后是围墙,没有办法种菜。那年月每个家庭人口都多,有的子女多达八九个,自家菜地的收成,能抵上一半的口粮。老师们当然拗不过上级指示,只是举家搬到学校后,老家的菜园依然保留着。岂料运动说来就来,如同鸡鸭一样,菜园也被上纲上线,成了斗争的靶子。公社领导认为老师们态度不端正,对上级决定有抵触情绪,这可不是吃喝的小问题,而是意识形态的大问题。当即在学校召开现场会,对相关老师点名批评,责令整改。公社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是教书人,知道榜样的力量,公家人没有公家人的样子,如何在群众中起到表率作用?
病倒之前,老雷除了职务津贴,还有工地工分,两样加起来养一个家没问题。而眼下,尽管看病是公家报销,可工分没了,还增添了营养开支,一进两出,亏了一半拐弯。两个女儿所得有限,也指望不上。尤其是搬到学校后,雷家一个月的口粮,仅够糊住大半个月的口,还有小半个月,得靠雷大学了。
没错!是靠雷大学。你们觉得不可思议是吧?事实的确如此。在吃方面,我们北溪的优越性,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肥得流油的土地,缺什么也不会缺吃的。土生土长的雷大学,自然也知道如何刨土问食:在翻挖过的荷塘底,还能找到残余的藕根;退过水的北溪河,搁浅有无数的小鱼小虾;废弃的菜园里,刨得出头年剩下的红薯和土豆、雨后的树林里,到处是水灵灵的蘑菇和木耳……如果运气好,还可以有更多意外的收获,比如鸟蛋、野兔等美味。
不过有一点,偷鸡摸狗的念头,雷大学绝对不敢有。“麻雀事件”后,他连走路都感觉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影子,那是父亲无处不在的目光,刀子似的令他心惊胆颤。
穿林越野的寻食日子,对少年雷大学来讲,虽有失落,更多的是妙趣。一个偶然,他迷上了老鼠。
有一天,他跨过老家坍塌的竹篱笆,刚进到荒芜的菜园里,一对老鼠从他的脚背上窜过去,吓得他惊跳起来,差点掉进旁边的粪坑里。两老鼠嬉闹着在园中追逐,咬着尾巴转了一圈又一圈,见人也不知收敛,反倒像见到观众,表演得更起劲了。雷大学很生气,这是我家还是你们家?竟敢对主人无理!他悄悄拾起一块板砖,等老鼠转回来时,猛地拍将过去,其中一只被拍了个结实,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另一只慌不择路窜上窗台,一头钻进屋子,顿时引来满屋上窜下跳的吱吱声。他从窗口瞄了一眼黑洞洞的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屋子,心说,老屋该改叫老鼠屋了!
雷大学拎起那只倒霉的老鼠,掂了掂,足有一斤多。他非常惊奇一只老鼠也能长到这么大,以前见过的老鼠大不过半斤,多是被药死、淹死的,泡在河沟里,烂在垃圾堆里,恶心得要命。而这只老鼠是被他用砖头放倒的,流着血,体温尚存。他忽然萌生出尝一尝老鼠肉的念头。
雷大学被这个念头兴奋着,好些天没吃到肉了,让全家人尝一顿新鲜鼠肉,解解馋是好的。鼠肉也是肉,老鼠偷吃庄稼长大,比猪牛吃得还好,绝对放心。
不过怎么对家人说,倒是个问题,他知道只要提一个鼠字,无论多鲜美的肉,都会被扔进垃圾堆。雷大学抬眼望望不远处的防洪树林和树林后面的北溪河,忽然想起曾经吃过的兔肉,剁成小块后,看上去和鼠肉没有两样。对了,就说今天在河对岸的田野里,逮到一只受伤的野兔,北溪河边一直有野兔出没的。
雷大学干净利落地将这只硕鼠剥皮除脏,收拾出一斤左右粉嫩的骨肉,摘两片菜叶包了,颠儿颠儿朝家里跑去。
某些在餐馆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吃起来反倒美味得多,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在北溪,曾流行过一阵吃猫肉,腌干了吃。那几年,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挂有一两只黑不溜秋的腊猫,烟熏的、麻辣味的、五香味的,都有,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猫。猫肉不耐看、气味却重,吓得老鼠们不敢露头,纷纷举家迁到河对岸的田野里,过起了田鼠的生活。后来镇上又传出猫是灵性动物,吃了会遭报应,谁谁突发癫痫,就是因为猫肉吃多了,加上田间鼠患猖獗,渐渐便不再吃了。
至于狗肉,在北溪是长吃不衰,割鸡尾鸭尾的年代,没谁说过要割狗尾,非但不割,狗肉还是公社款待来客的一道上等保留菜。本县早年就有“北溪狗肉南江野鸭”的说法。南江是县城南边的一个镇子,紧靠长江,沙洲众多,野鸭成群。
不知为什么,对于老鼠,即便是在猫族遭受灭顶之灾,其繁衍量达到高峰的那两年里,北溪人也不曾对它有过兴趣,仅个别猎奇者偶尔食之。足见鼠辈们是不受重视的。
雷大学带回家的“兔肉”,让全家人大饱了一顿口福。那年月,吃肉凭指标,雷家一个月的指标是两斤肉,吃一次要回味上十天半月,才轮到下一回。于是,这顿“兔肉”便显出了格外的分量,光着吃未免可惜,雷大学的母亲便从附近人家讨来几个大白萝卜,就着皮切成丁块,掺在“兔肉”里。打过霜的萝卜既清甜又除腥,再拍放几块老姜、撒上八角茴香,满满的一锅,急火煮、慢火炖,那个香啊!香得左邻右舍纷纷嗅着鼻子过来问:今天是过节还是谁过生日啊?和被偎在躺椅上老雷笑答:算是过个节吧!学校附近的几只野狗,也寻上门来,隔着校门狂吠不止。
那顿饭,雷大学吃得满头大汗。每次将筷子伸向“兔肉”,他都不忘瞄一眼父亲,生怕露出了端倪。其实他那点小伎俩,一进门老雷就看出来了,只是不想点破。毕竟,鼠肉是可以吃的,也是有营养的。
从此隔三岔五,雷大学便会打到一只“野兔”。反正废弃的老屋里多得是,只要放个夹子在里面就行了。为了不让家人起疑,“兔肉”一般保持在两斤左右,这是一只常规“野兔”的分量。
除了“野兔”外,雷大学寻找食物的野路子还有很多。他捣鼓过田螺河蚌青蛙泥鳅鳝鱼甲鱼乌龟,连刺猬和黄鼠狼也逮过。对于动物,雷大学的悟性仿佛是天生的,别人一点即通,他是不点自通,动物越狡猾,他越是觉得过瘾,只要出手,十之八九会成功。与动物斗智斗勇,消磨着雷大学一去不返的少年时光,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这段日子,他少不了去北溪河边,有时候也遇到二姐南凤,照例会猜猜她绿色饭盒里的菜,然后两人坐在桥头说说话,没话了,就一起看流水,看天空,看变幻的白云和一成不变的田野。那一年,雷大学十四岁,南凤十岁。
后来发生了又一起“麻雀事件”,同样是在夏天。
[枪手笔记五]
在无比宽敞,甚至算得上豪华的南江镇镇长办公室里,我和小庞与镇长没谈上十分钟的话,就被两个办事员和两个电话打断了四次。
接完后一个电话,镇长抱歉地对我们说:真对不起,江边工地有点急事,不能陪二位了。小庞,你不是外人,中午就代表我好好陪一陪陈主任,你们先坐会儿,办公室徐秘书会给你们安排妥当的。说完拱拱手,急急忙忙出了门。
镇长姓尹,生得五大三粗,满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很老成,其实他比小庞大不了几岁。小庞在南江工作时,他还是镇办公室的主任。一般来讲,一个镇办主任两年内要爬上镇长的位子,没有坚强的后盾是绝无可能的。但小庞说,尹镇长这个人还真是没有后盾,不过是从下面乡税务所调上来的。分析原因,是尹镇长雷厉风行的性格起了决定性作用。
南江靠近外省,是本县南下的必经之地,流民甚多,民风彪悍。这里的生意人不爱坐庄,都是两省之间跑起来做交易。尹所长上任前,对流动商贩的征税是税务所的大难题,难了很多年,一直解决不了。渡口上贩烟、贩酒、贩牲口的多如牛毛,有趁夜黑偷着贩的,有偷梁换柱掖着贩的,也有买通检查关卡人员明着贩的,手法层出不穷。尹所长上任后,大刀阔斧,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将混乱局面扭转了过来,还评上了先进基层税务所。其实他的手段就是一个字:狠。哭声眼泪心不软,投河上吊他不怕。小庞清楚地记得,尹所长曾经在一个深夜,将一个烟贩子从陆上追到水上,最后驾着快艇将烟贩子的船撞翻,跳进江中将他抓上来;也有人因征税的事投过河,但你投你的,他照样当他的所长。或许上面就是看中了他的这股狠劲,才将他破格提拔起来的。
我和小庞正聊着,从门外噔噔跨入一双高跟鞋,高跟鞋在门旁迟疑片刻,定在地上不动了。小庞刚说了一半的话也突然断了。
我抬头细看,一个白衣灰裙的年轻女子笑出一个酒窝,意味深长看着我们,不,应该说看着小庞。我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发现小庞一脸的不自在。
愣了一会,酒窝打破僵局:怎么,庞主任一进城就不认识我啦?我可还认识你。
见小庞不做声,我忙站起来礼貌地招呼:请问你是……徐秘书吗?
酒窝爽声答道:您是陈主任吧?我不是徐秘书。徐秘书现在有事,吩咐我来请二位去吃饭。
我们跟着她下楼。
小庞问:徐秘书怎么不来?
酒窝反问:她为啥要来?你不是不想见她吗?
小庞故作严肃:不知道别瞎搀和!
酒窝用鼻子轻哼了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心我告诉你姐扁你!
嗯,还不知道扁谁呢!
……
这二位怎么啦,见面冤家啊!我听得一头雾水,禁不住摇摇头。
酒窝回头冲我一笑:您别见怪,徐秘书是我姐,本来这顿中午饭她要陪你们的,刚才一个电话把她叫走了,说是去江边工地。
又是江边工地。
老于、尹镇长、徐秘书,接二连三往那里跑,一个个那么匆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