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那天,雷师傅见我们来了,像往常一样赶忙抹桌摆凳。当他的目光越过我们,落到后面的南华身上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继而搓起一双大手,嘿嘿直问“你也来了?”、“今天怎么有空来的?”。我们还是头回见到雷师傅这么不自然的神情。

巴掌大的北溪镇,大家彼此都认识,这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天雷师傅一改往日的矜持,变得像一只恬噪的雀子,拉着南华问东问西,兴奋处还直打哈哈,毫不介意把我们几个晾在一边。李军听得直瞪眼,夫子听得直撇嘴,我听得直皱眉。他们哪里只是认识,简直就是一家人。

这顿犒劳,各得其所。南华着着实实当了回贵宾,我们老老实实当了回陪客。只是李军买单的资格,不由分说被雷师傅剥夺了。这家伙私底下偷着乐,笑我和夫子的竹杆敲了个空。

你小子,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回粮站途中,夫子心有不甘,对着李军呲牙咧嘴。

呵呵,跑过今天就行了。李军愈发得意,挽起南华的手臂,酸溜地哼起小曲。

我对当了半天听客也心怀不满,想找南华的茬:雷师傅该不是你家哪门子亲戚吧?

南华抿了嘴笑,神情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是亲戚,倒是……差点成了亲戚。

哈哈!是差点成了二姐夫吧?夫子脑门灵光,掉转矛头,一语击中要害。

南华脸红了,低下头,竭力将脸埋入暗处。

看雷师傅的一反常态和南华此刻的神情,夫子的判断应该八九不离十。

南华姐妹五个,深得北溪这方水土的造化,出落得一个比一个水灵。因为姓南,又因为南华出生的时候,北溪正风行爱情电影《五朵金花》,镇小学的裴校长和她父亲开玩笑说:你家也有五朵兰(南)花了吧,再生的话,可就超标了。从此“五朵兰花”被镇上人叫开了,成了南家五姐妹的代号。南华父亲一直望儿子,望穿秋水只见伊人,十年间,倒是望得桃李梅杏花满园。桃李梅杏分别是她四个姐姐的小名,到南华时,父亲无心再望了,也就她没有小名。后来,“五朵兰花”又一年一朵,纷纷离枝嫁了出去,南华是仅存的一朵。

每当我们拿这事开玩笑,夫子都要促狭地作一番表演,歪戴李军那顶遮阳帽,手抱蒲扇作吉他状,绕着南华边跳边唱: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唉!玫瑰啊玫瑰……马上就要插到牛粪上了。

南华的二姐叫南凤,是五朵花中长得最漂亮的一朵,书也读得最多,县师范毕业。不知怎么嫁到了临县,在一所小学校教书。

凭直觉,雷师傅和南凤之间有故事,而且故事还不简单,这点,从南华的态度可以感觉得到。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夫子试图接近这个话题,欲从她嘴里套出点蛛丝马迹。可南华不是竭力岔开,就是良久不语。打那次犒劳后,她再也不和我们去雷师傅的烤鱼摊了。

很快到了秋粮入库时节,我到粮站的时间也满满当当一年了,无忧无虑的日子过起来不痛不痒,正一天天向邱站长所说的麻雀子蜕变。

忙过一阵,粮站又闲下来。我和夫子街头田间跑得起腻,便把自己扔到宿舍的床上,整天憨吃傻睡笨长肉。热恋中的李军又迷上了琼瑶,常常看着看着就长叹不已,有时夜半掀开我和夫子的被子,向我们兜售书上令他涕泪横流的情节,我们迷迷糊糊不知所以然,当然不能陪着他掬一把儿女泪。懊恼之余,夫子突发灵感,说我们何不凭想象编一段雷师傅的罗曼史,说不准歪打正着呢?无聊至极的我们一拍即合。白天睡够了,夜间睡不着,三个人歪在床头,你一句我一句,照琼瑶姐姐的模式编造出一段段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第二天我们讲给南华听,听得她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末了,撇嘴皱鼻地评价一句:无稽之谈。直到把我们肚内有限的货色搜刮殆尽了,她还是这句话,把我们的胃口吊起老高。

利诱不成,威逼不得,南华就是不中你的套。正当我们无计可施,打算放弃时,却峰回路转。中秋那天,南华从家里摘来一蓝瓜果,有香瓜、黄瓜、甘蔗,莲蓬,还有煮熟的甜玉米,加上粮站发给我们的一堆月饼,正好凑成一台中秋晚宴。南华说要在晚宴上给我们讲讲雷师傅的故事。

我们顿时情绪高涨,夫子开玩笑说:要不是你名花有主,我马上啃你两口。

南华快嘴回道:我可怕得狂犬病。

那个中秋之夜,天空中没有一个星星,独大的一个月亮悬在夜空,把整个天地都霸占了。不知为什么,我望着它,感觉它比平时孤单得多。

四个人端了桌椅,在了望塔下围坐成一圈。这里是最好的赏月之地,高高的塔,边上挂一轮大大的园月,李军形容此景象触目惊心,夫子向空中伸出手臂道:我欲乘风飘去。杂科打诨地闹了一阵,桌上瓜果和月饼早被消灭干净,我们便催着南华开口。

南华收拢笑容,端坐着沉默了半晌,轻声说:有些事情,并不如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爱情也并非都罗曼蒂克,将它们讲出来,尤其会让人感到痛苦,甚至……残忍。这也是我一直不愿讲的原因。

南华“残忍”的开场白,让我们吃惊不已。

雷师傅的本名叫雷大学,是家中的老幺,上有两个姐姐。雷家算得上老北溪了,祖上代代伺弄黄土,在当地无声无息。到了他父亲雷知贤这一代,一次意外的立功表现,才使雷家脱离了黄土命。自北溪小学建校起,雷知贤一直在学校担任领导骨干,从教导主任做到去世前的党高官。

雷大学的名字,在乡下很少见。为起这个名字,他父亲和爷爷不只争执过一回。

面相粗糙如土地的爷爷,骨子里却十分尚礼崇文,说人的涵养出自“隐忍”,不主张把名字起得直露张扬。他还以雷知贤的名字现身说法:潜心知世事,潜身近贤能。知贤,知贤,你如今光耀祖宗的教书先生身份,不就是知贤么?

雷知贤也有他的道理:古书有《中庸》,也有《大学》,古人用“大学”命名四书五经,就足以证明大学这个字眼不是直露浅薄的。

后来闹特殊时期,雷大学紧跟形势,改叫了一阵子雷学大,取“学大庆大寨”之意,不过很快又改了过来。

学校的裴校长,是个从省城高校打落下来的走资派加臭老九,虽然落到了湖底,生性乐观的裴校长仍然不失风趣。他多次夸雷大学这个名字起得好,不但有气势,而且能避风险。他翻着巴掌打比方说:就像一件两面衫,随时可以翻过来穿。白天穿白面,黑夜穿黑面,两面颜色都抢眼。

雷知贤听了,只是讪讪地笑笑,不接话。他敏感地联想到一个当时颇为流行的词——两面派。

老雷体型精瘦,嗓门却粗大。学校开大会,往主席台前一站,也不瞅话筒,手一扬便喊开了。学校的那个话筒也有趣,别的老师发言,拍拍吹吹,它吱吱啦啦的磨棱两可、杂音不断,老雷一嗓门下去,吱啦声消失得一干二净,悦耳赛军号,全镇子都听得见。大家说他姓雷没姓错,讲话就像在打雷,话筒都变得势利,只听他的。

关于他的大嗓门,北溪盛传过一个笑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说是有个好吃喝的县府官员,隔三岔五便要往北溪跑,说是搞检查,实则是惦记北溪的腊狗肉,来过嘴瘾的。每次进镇子,官员都不事声张,偷偷摸摸的。有一次恰逢学校开大会,轮到雷主任上台发言,好个老雷,嘴一张,镇子上空似滚过一串响雷,抑扬顿挫、震山慑水,颇具首长的架势。刚进镇子的官员闻声发憷,误以为哪个大官在这里搞视察作报告。当时的学校操场如同现在的市镇广场,常被用来开全民大会。这位老兄哪还敢惦记狗肉,吩咐司机掉转车屁股,赶紧溜了。

大嗓门的人多是急性子,说一不二,老雷也是,但有个弱点,就是好走极端。据我父亲说,他为人其实蛮低调的,对老师和学生都相当随和。也就是说,他的牛脾气只对己,不对人。在教育子女方面,他的行为尤其让人不可理喻。在北溪镇还叫北溪公社,北溪小学还叫红旗小学那会儿,雷家父子上演过一出震惊北溪的“麻雀事件”。

[枪手笔记三]

南江和北溪一南一北,位于这个县的两端。两地有着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连语言也大不相同。按说一个县的面积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不应该有如此大的差异。究其原因,一是地理形状的特殊,南北长东西短,像个狭长的橄榄球。东西短处仅十多公里,南北长处达一百多公里。二是受邻居的影响不同,南江紧靠长江,和湖南隔江相望,自古受湘文化的影响较深,民间往来频繁,语言也交替混杂,如出一辙,被县北人笑话为“这那不分,土得掉渣”。而北溪靠近汉水,属中楚文化,语言更接近普通话。

在车上,我对小庞说:听口音,你是南江人吧?

他哟了一声:您耳朵真灵,我在大学里憋了四年普通话,又在机关洗了五年耳根子,还以为别人听不出来了呢!您经常去南江的吧?

我笑笑:不常去,只是在南方工作时,每年要路过几回。

他哪里知道我是半个南江人,我母亲就是南江的。

我问他:韩主任派你来,不单因为你是南江人吧?

小庞坦率地说是:您不知道,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站就是南江,在此工作了三年,对这里了如指掌,和现在的镇长、书记都是铁哥们。您来了没说的,一切听您吩咐。

我说:可别这么说,我只是个帮差的,工作能顺利展开,有所收获就不错了。

对这套书的内容架构,我心里早已有谱,现在只等下锅的米了。如今基层干部看人都山寨得很,别指望他们真能帮上什么忙。

……

我们一路聊得热络,话题不觉转到了县府刚发生的事件上。小庞告诉我,戚副主任可能要黄了,公安机关的人昨天已介入调查。

我却认为,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早?一点也不早,您也听说过三连跳吧?每一跳不只死一个人那么简单,还会砸倒一个官员。

小庞压低声音告诉我:多年前的第一跳,倒的是当时的副秘书长;第二跳,倒的是县长;这第三跳牵扯的戚副主任,听说也马上要升宣传部长了。

我试探着问:第二跳倒的那位县长,好像是韩主任的父亲吧?

小庞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不错,跳楼的是个漂亮的中学女教师。当时我刚分配到南江工作,三天两头去县城开会。听说女教师从北溪到县城,私下跟了他父亲多年。她死后,韩主任的母亲才从北溪乡下上来……

一时间,我突然明白了老韩今天更改行程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