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作为镇老大的韩书记,我们除了在雷师傅的烤鱼摊上能找到他,其他时间却是难得一见。每次和雷师傅谈到他,我总是设想,如果在当年那部以唱为主的《洪湖赤卫队》里,来一段地下党员烤鱼摊上边吃边喝边用暗语接头的戏,定能大大增强电影的湖乡特色和可看性。可惜类似的场景,在近两年重拍的同名电视剧里,也没有出现过。估计写剧本的作者压根没在湖区生活过,是位见着芦苇就起风的“肚儿里编”。

到粮站的第三年夏天,我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洪水。

当时报纸上惊呼,这是一场“自五四年以后不遇的特大洪灾”。长江几乎在一夜间突破了警戒水位,湘江告急、汉水告急、继而东荆河告急。提防远不如长江干堤高大坚固的东荆河,也在一夜间水岸齐平,北溪随时面临没顶之灾。

那几天人心惶惶,所有单位、所有劳动力放弃了一切生产活动,全部上了河堤。抗洪水,保家园,人才是最坚固的钢铁长城!几十面大旗在堤头猎猎作响。我们三个年轻人这回派上了用场,作为粮站的第一梯队汇入到抗洪前线。白天,我们忙于用草袋填土加高加固提防,粗糙的草袋将手臂和脖子磨得血痕累累,自己都不忍目睹,汗水一浸钻心的痛;夜晚,躺在蚊虫济济的窝棚里轮流值班,强睁着未睡醒的眼睛巡堤。一次又一次洪峰挟带着热浪,惊心动魄地掠过我们睡不圆的梦境。我们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干得相当卖力,既有人生的新鲜感,又有面对困难力不从心的懊恼。我们的表现,赢得了老辈们的赞许,连邱站长也说:三个混小子,这回总算干了点正事。

雷师傅也上了堤,他属于居委会成员。这一组多为生意人,人最多,力量最强。他们一来,十字街就成了女人街,其它东西照样有吃的,只是没有了烤鱼。

值班时,一有空闲,我们仨就溜进雷师傅的窝棚,坐在硌屁股的硬板床上,听他东扯西拉讲故事。吃不到烤鱼,听听鱼故事也能解馋,而且能解乏。从他嘴里,我们得知了不少钓鱼捕鱼的技巧,如“直钩钓、三联钩钓、迷魂阵”等。讲“三联钩”时,雷师傅见我们不懂,在窝棚里寻了根铁丝,三下两下做成钩的形状:诺,就是这个样子,你们别看它简单,威力大着呢!有多大?好,我给你们讲一件事就知道了。

雷师傅便讲起自己用“三联钩”发财的故事。一次,他跟着一条北溪河上的渔船向北航行,两天两夜后进入汉水。这时船忽然开不动了,加大马力也开不动,起初以为触滩了,一检查,发现是他拖放在船尾的一只三联钩勾住了大家伙,众人合力拉起来一看,嚯,原来是一头江猪子(白鳍豚)。那家伙大得出奇!一撅尾一耸身,差点把船拱翻。拖回来一称,重达六十多斤,放在院子里,像头小鲸。江猪子肉特腻人,一股子怪味,不宜食用。在院中放了几天,正拿这头庞然大物没办法时,来了两个自称是长江水产研究所的人,开着卡车,要花钱买下它。雷师傅惊喜万分,隐约感到这家伙非普通鱼类可比,是具有科学研究价值的宝贝。他大着胆子与来人讨价还价,最后以一百三十元的天价拍板成交。

啧啧,一百三十元呢!划得上两元一斤了,当时市面上的大草鱼才不过五毛钱一斤。雷师傅边讲边由衷地感叹,说这是有生以来做的第一笔生意,就意外地发了一笔横财。

雷师傅的话听得我们瞪圆了眼睛,像在听天方夜谭。窝棚边上很快围起一圈人来。

那时公社书记一个月工资才多少?三十多元,区区三十多元哪!有人插嘴道。

鬼扯!三十多元,你说的是县高官吧。边上一位老者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不过三百来元工资哩!

雷师傅望了一眼老者,笑了:毛老师,我就知道说这话的只有您。

说这话咋啦?真话假不了,假话真不了,磨掕两可的话我不说!老头很是较真。

您对自己的家门感情深不假,可也不能老记着他的三百元,那是刚解放时的工资,老黄历了。工资是一年年往上涨的,猴年的工资可不能还按马月的算。雷师傅像是故意逗老头,说得大家笑起来。

哼,涨涨涨,长个逑!过去一国之君涨十年工资,不如现今一镇之长一月捞的多。鸡比凤凰俏,这还叫世道?毛老师说得激动,呸地一口吐掉快烧到嘴里的烟蒂,用脚着劲碾了碾,提起铁锨转身离去。

毛老师一走,大家便顺着他留下的敏感话题热议开来。有人说,领导人中毛主席的工资并不算最高的,最高的是宋庆龄,好像朱老总的工资也比毛主席高。不过,对于北溪镇上如今谁的收入最高,大家的观点却惊人的一致,一镇之长韩书记马上成了谈论的焦点。

防汛十多天来,我仅见过两次韩书记:一次是在全镇抗洪动员大会上作报告,讲了十来分钟;一次是他撑着遮阳伞,陪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在提上走了个来回。

领导嘛,总是比一般人要忙得多。而且他们似乎都具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功能,总能赶在每次突发事件后,第一时间出现在记者的采访话筒前。

我记得最大一次洪峰的到来,是在午夜。天公也趁火打劫,泼着倾盆大雨,电闪和雷鸣如天空中扔下的炸弹,在对岸的田野间咣咣炸响。防汛期间,这种天气被称作鬼见愁,提防在洪水和雨水的双重冲击下,极易引发管涌,梳导稍不及时,大堤决口是分分钟的事情。

那夜,抗洪大军全面出动,三人一组,身裹雨披,每人一盏手电筒,一步一溜滑地沿着堤坡搜寻管涌。我的身上很快湿透了,雨靴里也灌满了半靴雨水。远远看去,逶迤的长堤边雷电交加、灯火明灭,那场面相当的壮观,亦相当诡异。

我和夫子跟毛老师分在一组,巡视地段为堤坝的一处拐角,这里遭遇洪水的角力最大,是最易产生险情的地方。夫子直埋怨怎么与这老头分在了一起,老眼昏花的,别说找管涌,能分清路就不错了。我也觉得是。老头若一跤摔倒,可不是好玩的。

我们三人拎着铁锨,顺堤坡一字排开,排地雷似的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蹚。横流的雨水和没住脚踝的草地,遮掩了我们的视线,管涌极不易发现。毛老师走在我和夫子之间,目光除了盯着自己脚下,还一步不落地逡巡在我们身后。突然,他对着夫子刚走过的地方大喊一声:快,这里有问题!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抢身上前,抡起铁锨,在草地上快速挖动起来。刚挖出一道浅沟,一股湍急的水流便迫不及待地从堤内喷发出来,流了好一阵才缓和下来。好险啊!我和夫子都长出了一口气,不禁为自己的浅薄感到脸红。老人家六十多岁了,看起来老眼昏花,找管涌却一找一个准,我们年轻力壮,却犹如睁眼瞎……正自责着,我被毛老师拉了个趔趄:你个学生哥还愣怔什么?哥德巴赫猜想啊!继续找,水火可是无情的。

这一夜,我们没合过眼。在毛老师的带领下,共化解了五次险情。天亮时,雨住了。巡堤告一段落,大家拖着疲乏的身子,朝堤边一家冒着炊烟的农户走去,这里是临时食堂,饭菜的香味正诱人地飘过来。

我走进院子,刚洗了把脸,忽听堤上有人大叫大嚷:快来人啦!河里淹死人啦!

[枪手笔记七]

酒窝把车停在赖姑娘庙前的那棵楝树下,下车后指指庙门,对我说:您和庞主任在这里先看着,我到对面的餐馆有点事。说完一蹦一跳地甩着马尾走了。

我对小庞说:小余不吵架时,还是挺可爱的。

小庞望着酒窝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在心计方面,她还赶不上他姐,不过以后难说。刚才您看到了吧,硬逼得人家卸车,转眼跟没事似的,我看那司机不请人帮忙,一个人会忙到天黑。

我想起刚才酒窝和刘队长一唱一和,把哑巴司机逼得有苦说不出的情景,真担心今天货到得晚了,他会挨厂领导和于老板的骂,甚至还会被扣工资。

我走到山边,朝刚才的地方看了看,还好,有几个司机在帮哑巴装车。刘队长背着手,和两个手下一摇三晃地在地上走着,全无刚才的气势。

小庞不屑地说:狐假虎威,披了一张皮而已。我在南江时他就是队长了,现在还是队长。想尽办法往上爬,就是爬不上去,再过两年,年纪一到,队长也甭干了。

我说:这种人多着呢,也不说坏到哪里去,在一个岗位上呆久了,没指望了,就废了。

干公务员,是很容易被格式化的。

听小庞用了个网络术语,我笑问:你从南江镇政府到县政府,被格式化到什么程度了?

呵呵,我嘛!小庞夸张地说:硬件早被格式化了,比如手势,步伐,笑容等等;软件呢!一直在拒绝被格式化,也不知能撑多久。他用一根指头点了点大脑。

我说:你这种性格,在政府部门可要吃亏的哟!

小庞说:哎!反正亏吃得够多了,也不求上进了。说这些,还不如去庙里求个签。

说完,小庞朝庙门走去。

这是块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平顶山头,青色的方砖铺地,四周围着铁栅栏。我伸头向栅栏外望了望,山体青紫,的确草木不生,也不知顶上这棵楝树是如何长出来的。楝树旁立有一块白色的石碑,上刻“赖姑娘庙”。居然还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打懂事起,我就听外婆村里的人说过,在“赖姑娘庙”里求到的签是如何如何灵验,而且求签过程比别的庙要讲究得多——进门后,先对赖姑娘的牌位行三扣九礼,抽签之前,还要净手。摇签的是个瞎眼老尼,她鼻子一嗅,就知道你是否净过手;求到的签,须捂在掌心,双手合十,再向牌位行跪拜大礼,然后将签扔进供桌上的辨签筒,辨签筒没有底,签直接落到地上,向上的一面,就是你求到的仙机。据说生男生女,测得八九不离十。童年的我,一直是把赖姑娘当做送子娘娘的。几十年过去,今天我终于有机会见见心目中仙女的摸样了,如果可能,我也要抽支签,占卜一下自己此生漂泊如萍的命运。

庙门外没有香炉铁鼎之类的祭祀器具,也无任何燃香烧纸的地方,只在庙旁的铁栅栏边,立有一座小水泥塔。我甚觉奇怪,难道这位赖姑娘成了仙,人间烟火也不食了?我走进水泥塔,发现它竟是实心的,样子和墓园里那些装饰华丽的石塔完全不同。我绕着塔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它是作何种用途的。

奇怪了吧!陈老师。身后传来小庞的声音。

是有点奇怪,一间孤庙,一颗孤树,加一座孤塔,的确令人费解。按风水来说,庙前的塔应该成双才对。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这座塔的年纪,其实比庙和树都老,是民国年间发洪水从江中打捞起来的。

是吗?我十分惊奇,一座水泥塔,能保存得这么长久?

水泥塔?您说笑话了,这可是最坚硬耐磨的石头,具体成分我说不出,南江人都叫他老顽石,分量虽不沉,却能浪打沙埋几千年不变色。

我一听来劲了:那,怎么碑上对它不见一字一句的记载呢?这样的民间钩沉,可是最有历史价值和旅游价值的。

再好的东西,相关部门不重视、不拨款维护和宣传,那也跟您说的一样,它只是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

小庞说起来愤懑难平:您清楚县博物馆吧!占地那么大,环境那么好,建得像故宫博物院,它里面有什么?举办过什么像样的展览?还整天藏有宝贝似的关着门,领导来了才开一开。

我说:从宣传图片上看,参观的人好像还不少。

小庞说:看看,您被蒙骗了吧!唯一引起轰动的那次,是某知名影星走穴到此,被文化部门的人邀请去参观,当时围观的群众不下几百人,都是去看明星的。有关部门竟将此拍成图片,拿去做宣传,说本县民间文化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真是笑掉大牙。

我问:你说的明星,是XXX吧?

小庞说:不是她还有谁?在革命电影里主演过女英雄的,走穴两天,就从咱革命老区捞走了二十万。